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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食糕点:滞胀的江南乡愁

2019-12-15凌龙华

江苏地方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赤豆团子糕点

◎ 凌龙华

冬日里吃糕点,是一种享受,还有几分“童年盼过年”的回味。

作为美食的轻骑兵,糕点既可立马充饥,又可驾轻就熟,行茶道,上酒席。难怪苏州人要把糕点叫作“点心”,送到口中,吃到胃中,而情趣与滋味一直点到心中。

糕点大致分两类:麦类的面点与稻类的米点。

“麦,芒谷。”一个“芒”字表明“麦”的特点在于有颖,热情豪迈,面粉发酵烘烤后更是芳香勃发。这与西域的浪漫、中原的率性有关?

“稻者,溉种之总称。”因为“溉种”,颗粒沉甸甸、品质水灵灵。米食糕点首选富有黏性的糯米,柔韧而含蓄。这也算水乡特色、江南风情?

汤圆

吃汤圆寓圆满。传统正月十五闹元宵,到移风易俗闹革命时期,一切格式化。简单地磨一点米粉,和水揉成一小个米粉团,随手搓成一粒粒小丸子,沸水中浮沉一番,即成。这样的汤圆,说穿了是粉丸子,象征性吃几颗,讨个口彩而已。

汤圆好吃,关键在粉,在馅。粉要纯糯,且必须水磨;馅不拘一格,但总不脱咸、甜两味。即点即下,光亮的汤圆在满锅的沸水中作布朗运动,待齐刷刷浮现,冷水一浇,竹笊一捞,“来哉汤圆”!我是在吴江西南的铜罗小镇吃到真正意义上的汤圆的。铜罗古称严墓,不言而喻有典故。记得芝麻馅的汤圆,筷子一夹,香甜四溢,清澄的碗汤中遂油花隐现,那是源自芝麻内芯的芝麻油啊!

而今,速冻半成品的“龙凤汤圆”,随时随处可享食。品种多,口感也不错。只是少了点“家”的味道与“圆”的象征意义。

撑腰糕

“二月二,撑腰糕。”生产队集体劳动,要的是力气与气势。春耕积肥,罱河泥是头道重活。绷紧身背罱河泥,荡起双臂起河泥。支撑点在足,而劲全铆足在腰肢上。一天下来,腰酸背疼,壮硕的男劳力都有些坚挺不住,收工后还得做饭喂猪的家庭妇女何以能堪。于是,撑腰糕出来“撑腰”了。

事实上,撑腰糕不过是一块腰长形的“高糖糕”。重糖,刻意做成腰子状。为的只是耐饥,给力,最大可能地提供能量。

这样的糕点制作起来不免“铺张”:一在舍得用糯米,最好全糯;二是舍得用糖,最好是小媳妇坐月子才吃得上的赤砂糖(红糖)。手工捏制好的“粉腰条”,结实,珍珠白。铁锅烧热,抹上油(也要下得狠手,当年菜油金贵)。“粉腰条”一条条排列,翻烙,待表皮泛黄,浇淋上红糖水,盖锅。蒸汽缭绕,揭开,再洒一层赤砂糖。糕色如锻造之青铜紫亮,而糕体如出浴之贵妃香柔。趁热下箸,糯到齿,甜到心。这样的糕,名副其实“撑腰”,作小点,吃上二三条,撑一天河泥船肚子不唱空城计。只是为难了小孩,一贪嘴,准滞食。

赤豆糕

赤豆,也叫红小豆,香甜饱满,回味纯正。圆溜溜,光璨璨,红玛瑙一般。赤豆收获时节,太阳总很热烈;而一俟下雨,不出工,主妇们的巧手便落到赤豆糕的制作上。农闲蒸糕,可算得清贫岁月中的农家一乐。

赤豆煮烂,再拌入红糖(考究些再拌入些许熟猪油),捣成豆泥,制成糕点铺中常用作团子馅的豆沙料。

赤豆糕不用馅,或者说是直接把“馅”杂糅于糕体中。豆沙与糯米一起“和”,再像制作撑腰糕一样先制作出生料“粉腰条”。接下去的步骤有些别致了,一面贴上青箬叶,一面印上或刻上条纹饰。条纹饰很简单,用筷或刀打上一些斜方格,这活儿最受孩子追捧,即兴创作亦在情理之中。

接下去便是蒸糕,大锅的开水,满架的赤豆糕。与撑腰糕不同,赤豆糕冷却后吃更佳。糯而不黏,甜而不腻,香而不浮。光是视觉印象就引人入胜:底衬青箬叶,如碧波;身披斜条纹,如野鲫之背。黑黢黢、油亮亮,是童话中的鱼儿向你游来?

赤豆糕大方,乡土气息浓郁,但毕竟不登大雅之堂。那年考上中师,青春年少。列车上,意外遇美丽少女同去学校报到。女孩如此优雅,单名曰“懿”。而我的父亲竟不识时务当面拿出赤豆糕作美食,蓦地自愧又自卑。红豆惹相思?前年,退居京城的二舅还乡,婉拒一切“礼尚往来”,单让我母亲蒸上一大屉赤豆糕,一条条排列,细细收掇,随身带回。莼鲈之思,大概是吧?

赤豆糕的孪生兄弟绿豆糕要高雅得多。计划经济年代,一小块一小块,精致如玉玺,剔透似美玉,搁在售货架上,莹莹放射出猫眼绿。

塌饼

那时,我真烦塌饼。贫如镜,照出正反。愈贫,似乎愈要清汤寡水,不食人间烟火;而愈清汤寡水,则愈要倒行逆施,求个死心塌地。塌饼的呈现,悖论也。父亲当年当小队会计,队里年年“降透支”,我家首当其冲。但,粮食还是有的:两顿粥,一顿不饭不粥的晚餐。身心透支,遂瞄准“熟食”。

塌饼是这样炮制的。少量糯米,掺了大量粳米乃至籼米。磨成粉后,塌塌地捏成小圆饼,饭锅边缘一贴,粥饭熟,饼也熟。平心而论,本色的米塌饼,还真清香,但在那个追求“味”的年代,食之真的无味啊,何况经常没有一点糯性!

比较可接受的,是青菜下塌饼。此时的塌饼,小巧且稍糯。一锅水开,先投入小小的塌饼,待飘浮水面,再投入切细的青菜,再加入必要的调料。菜有机生态,汤原汁原味,大盆盛出,菜饼相济,敷衍应承美食名。

正宗塌饼,当推清明青塌饼。制作大同小异,只是关注了两个点:一是原料点,要添加关键的“青料”,石灰腌制的草头(这总让我无端想起口嚼槟榔);一是文化点,食祀时节在清明节,寒食追思。

最为美食麦芽塌饼。只要梳理一下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的乡土情结,就不难理解麦芽塌饼的乡愁分量。费老回吴江,如值时令,糕点必索麦芽塌饼。塌饼还是塌饼,但做得相对大,相对散漫;麦芽不只是麦芽,兼撺掇了草头,一种令我至今未能讲得明了的腌草头(好像还有别于上文所提者)。吾妹婆婆,一生素朴勤俭,每年春常(“春分”前后),总做得上好的麦芽榻饼,一沓一沓馈赠亲戚。塌饼的腌草头,无与伦比;黄豆馅,细润喷香。

团子

江南粉食,最具代表性的还数团子。数理上讲,团子乃汤圆放大版。但两者的出炉不同:汤圆汤出(水中煮),团子汽出(笼中蒸)。

“清明”青团子,类似青塌饼,区别只在是否包裹上馅。“谷雨”菜花团子,清香粗纤维,吃了不滞食。至于廿四夜“过年团子”,飨食者,岂止是祖宗与我们。

团子品相在皮薄而胎匀,需恰到好处“糯中掺粳”;团子品质在馅鲜而汁多,相对而论,咸为主导。念念不忘萝卜丝与白菜馅,当然那得加块小鲜肉。出锅的团子,热气腾腾,洁白如玉,得及时加盖红印记,这项美好差使,在童年不啻充当小天使。那得心灵手巧(至少让父母认为),还得有点临场发挥,一般总由家中最宠爱的幺孩充当。当然,为奖励孩子听话,有时也“风水轮流转”。

团子一族,最为庄重者当数“寿桃”。严格地说,“寿桃”只为长者祝寿用。民俗宽容,有时还别出心裁“逆转”。刚出生的婴孩及婴孩的若干岁生日时,“寿桃”冠冕堂皇作贺礼。

“寿桃”馅以豆沙类甜料为主,取意甜甜蜜蜜。制作要领在形似,外形似传说的蟠桃,夸张而喜气。头儿尖尖,肚儿鼓鼓,造型妖娆,文饰吉祥(通融做法是用汤匙倒扣上龙鳞状纹)。与团子相比,寿桃追求文化意义,形式大于内容,因而吃口未必如意。

方糕

糕点糕点,寓意在高。过去农村造房,上梁之际总要行“抛梁”仪式。抛梁所用糕点,多为馒头、方糕等。馒头(吴地多把包子叫做馒头)面粉做,取其“发”意;方糕米粉做,讨其口彩“方正”“高”。

粮食普遍紧缺的境况中,方糕最实在,就像朴讷厚道的老大哥。

方糕用米,糯粳参半。粳太多,糕无韧性,放置一久会皲裂,口感糙而“糠”;糯太多,糕体板结,会塌面。出色的方糕,须端庄饱满,表皮紧致而内在松软。关键点有二:一揉粉,揉得均,揉得透。湿度恰如其分,功夫全在掌心中。二火候把握得当,既要蒸透又不能蒸过头。没蒸透,会“结心”;蒸过头,会“破面”。尤其注意,火要旺,要一鼓作气;一断续,锅盖汽水回落,方糕面打上麻子坑,丢脸。

方糕模子,大小形制一如坊间做豆腐所用方木盒。4×4模版,一版16块;顶级大方,3×3模版,一版9块。当年,凑着小年夜(年廿四)我家也蒸方糕,吃方糕次要,感兴趣的是方糕上盖红印,这红印不一般,是方方正正的篆章,一般是双“喜”或“福”字。印面与糕面近乎等面积,因而盖方糕印不是孩子轻易胜任的活,光荣得很哪!

与方糕相似的是炒米糕,体量小得多,用料与做工则讲究得多。米与黑芝麻掺匀,炒熟,粉碎,再装入模子压制。这个糕,基本由集体供销社或国营商店出售。民间手工压制“印花糕饼”,用料与炒米糕相似,只是模子小小的、浅浅的,雕刻成各式形状(以梅花等吉祥花样为多)。我祖母曾有一套,似乎可以压印出福禄寿一类图案,“破四旧”时消失了。

近年国学复兴,非物质文化遗产受青睐。于是定胜糕、盘龙糕等“文化糕”重现。物质富裕年代,“糕”,上升华为文化,下深化为寻根,好!

水磨粉,前置性提升了糕的品质。猪油年糕、桂花糕、百果糕,当年是遥想,今天属极平常的饮食消费,跟着时令尝就是。

油墩

黎里油墩是很有名的,油墩专利仿佛只属于黎里。传说还跟乾隆爷有关。黎里是我家乡,油墩在我味蕾里植入的记忆,不可谓不深刻而生动。

一团和气的中年妇女,注满菜油的平底浅锅,油墩轻轻排放入,金黄的菜油从间隙中冒出,从容而热烈。逐个翻转,金黄的菜油又从间隙中冒出,沸腾,油墩变得通体金黄而膨大,等待着的小学生们咽了咽口水……时隔三四十年,情景犹在眼前。今天,黎里古镇重开发换新颜,“中年妇女”的后人在古镇最繁华的地段开张起了“冯记油墩店”,旗帜飘扬,食客如云。

我母亲也经常做油墩,手艺同样不差,但她老人家吝于用油,且油墩壳子所用原料不是水磨粉,这就让她老人家的糕点作品大打折扣。关于黎里油墩,我曾多次撰文,试图一探秘笈,附录一节如下:

黎里油墩,讲究的就是一个料和一个做工。料,非得用精制的水磨粉。水磨糯粉,细腻柔滑,做皮子,薄,匀,光润。刀剁肉馅,新鲜得泛起青春的红晕。油墩要用平底锅“氽”,这“氽”字颇有讲究,一般人以为是大油锅中上下翻腾。如若那样,不光费油,还会让油墩沧桑到憔悴。平底锅里倒入寸许菜油。油沸,排放进生料油墩。耐心地等待面粉皮转脆黄,翻转,再注视另一面变脆黄。这过程需守望,需反复。如同酒的发酵与催化,在油温的激励下,油墩“发福”了:皮隆起,膨胀;馅悬置,空心。等到两面金黄,两半会合,一个如同夹心汉堡包的油墩出锅了。这时,一嗑,薄薄的外皮,脆香;而“内里”则糯而不腻,滑而缠绵。一咬,呈现丝绸般晶亮的“面拉丝”,那是黎里油墩的精妙所在。鲜嫩的肉馅正是依托“面拉丝”的“悬置”功能,借助热力传递,臻于“鲜熟”境界。

粽子·糍饭糕·冬米糕

米粉做的糕点还有很多,而直接用米粒做的糕点仿佛不多。

粽子是第一宗,大名鼎鼎。光文化意义上演绎即可出一个专辑。删繁就简,返璞归真,我以为还是自家裹的粽子最有味道。母亲裹的赤豆粽(有时加入一大红枣),岳母裹的酱肉粽(往往伴加一新鲜肥肉粒),各具千秋,堪食堪回味。最本真的粽,可能要数清水三角粽。就是一小把浸泡过的糯米,就是一张极纤秀的粽叶,一卷一折一缠,三角分明,整体玲珑。这样的迷你粽,裹制得好,紧致、光洁一如水润的籽料,冰清玉洁。米粒的醇香,粽叶的清香,丝丝入扣。剥开,蘸上白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食”,说不出有多少的爱怜。

糍饭糕,相对粗糙,但极坦诚。这种油炸的饭糕,以简单的咸香气息轻易俘获我青春的肠胃。那时长身体,胃口似狮子大开口。糍饭糕的“结实”与“香脆”最大限度地满足了年轻人既要吃饱又想吃好的要求,因而必须记录一笔。

最后是冬米糕,不免又涉怀旧之嫌。好在怀旧是赶不走的风,过去了,冷不防又回来了。冬末黄昏,小区门口(当年是村头),一个老头,一个转炉。“呯”的一声,爆米花出炉。接着便是熬化糖浆,拌搅米花,压切米糕。冬日薄暮,因了这冬米糕,变得暖烘烘、甜丝丝、香喷喷。切割方整、排排罗列的冬米糕,常令我想起简简单单的乡村童年,想起那些“盼望着盼望着”的纯真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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