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变后马占山抗日形象建构与抗战动员*
2019-12-15秦勤
秦 勤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因国民政府及东北当局采取“静默”态度与不抵抗政策,日本于一个月内占领辽宁、吉林两省,并进犯黑龙江省。当时驻防黑省的将领马占山出于民族大义率军抵抗日军,引起国内外舆论的强烈反响,由此开始了马占山民族英雄形象的建构。以往学界对马占山的研究多侧重于抗战史实的讨论,亦对海内外舆论中的马占山形象进行了横向比较。(1)刘丽丽 :《20世纪30年代初国内外舆论界对马占山抗战的形象塑造及影响》,《民国档案》2019年第1期。鉴于此,本文拟通过分析马占山抵抗、“投降”、反正的曲折经历,结合当时社会各界的反响与讨论,考察马占山由民族英雄到“汉奸”再到民族英雄的全过程,探究民族危亡下马占山形象的建构及其在抗战动员中的作用。
民族英雄 :马占山之忠勇
1931年11月,马占山江桥抗战,举国振奋,全国上下将其视为民族希望,称其为忠于国家、勇于抗争的民族英雄,(2)梁玉徽 :《怕要盖棺始能定论吧?》,《帼光》第24期,1932年,第4—6页。陶行知作诗赞颂 :“神武将军天下来,浩然正气系兴衰。手抛日球归常轨,十二金牌召不回”。(3)转引自张正隆《无上光荣》,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127—128页。日益加深的民族危机使国人的民族认同和民族意识不断强化,尤其是九一八事变后,民族危亡不断加深,舆论将其视为中日关系的重要转折点,即“已超越外交问题之范围,而形成政治上之侵略问题”。(4)《如何应付日本之侵略》,《益世报》1931年9月20日,第1张。社会各界对民族未来的担忧与国民党军队的不抵抗成为建构马占山“民族英雄”形象的重要前提。
马占山抗日具备内在和外延两方面的价值。就内在而言,其抗日体现出忠勇的精神特质。《中央日报》称马“忠勇奋发,力保河山,黑水依然,龙沙无恙,东北半壁赖作长城”。(5)《海内外党部纷电慰劳马占山》,《中央日报》1931年11月20日,第2张第2版。正因为马及其所部成为忠勇精神的象征,才渐被视作支撑东北危局的重要力量。马的忠勇抗日形象不仅提供了重建道德体系的现实资源,有助于促使民族奋起与团结救亡,还反映出民族危亡背景下社会的普遍心态。就外延而论,马占山成为洗雪民族耻辱和为国争光的象征。舆论通过宣传马的典型事迹,将现实抗争与近代民族屈辱史相联系,使之成为摆脱屈辱、宣传民族复兴、激发民众民族情感及实现民族崛起的象征。
“忠于国家”成为挽救民族危亡的重要精神力量,马占山正是这一精神的现实象征。“忠”是传统文化中衡量个人价值的重要标准,“忠”的对象是君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道出了古代忠臣的准则。近代随着传统政治体系的瓦解,现代“国家”“民族”等概念逐渐引入中国,成为整合与动员民众的重要观念,“忠”的对象也逐渐由君主转变为“国家”和“民族”。九一八事变后,马不顾个人生死,率军抗战,被视为国家危亡局面下尽忠报国的典型。舆论称日军用金钱、高官等利诱马占山,但均遭马严词拒绝 :“不屈于日,不降于日,守土卫民,勠力报国”。(6)安若定 :《大侠魂人生态度》,铸魂学社,1933年,第71页。抵制日军诱惑、为国守土等行动正是他作为民族英雄的价值所在。鉴于此,社会各界对其“忠于国家”精神推崇备至,以致成为马的形象特质。时人各种溢美之词中无不流露出对该特质的称颂 :忠肠义骨、肝胆照人。正因民族危机日甚一日,“国家”在各种场合被反复提及,在宣传马占山抗日义举时更是如此。时论认为,“保护国家最高利益为国民第一要义,我们就应该恭恭敬敬的尊崇马占山是中国现代第一个可敬的军人”。(7)尹 :《马占山困守黑垣》,《北大学生周刊》第2卷第1期,1931年,第4—5页。维护国家利益是现代国民的首要义务,马的抗日义举是履行国民义务的现实体现,舆论视野中的马占山形象与国家关系日益紧密,遂逐渐成为国家的象征。
“勇于抗争”成为宣传抗日的重要题材,马占山亦成为抗击侵略的现实参照。1931年11月,马率一旅孤军抵抗日军,他“不怨将寡与兵单,粮缺枪械残,誓与敌军相周旋;大小十余战,日军败退心胆寒”。(8)志坚 :《马占山(诗)》,《儿童世界》第28卷第25期,1931年,第17—18页。从时人不无夸大的言辞中可见,马抵抗日军的意义不仅是取得战斗胜利,更在于打击日军侵略野心,增强中国军民的抗日信念,故有人将他视作军神。(9)《马占山将军神化了》,《中华周报》(上海)第4期,1931年,第1页。马的形象与当时中国军队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时人评价中国军队“勇于内斗,怯于公战”,马则成为“勇于公战”的代表。(10)韦 :《从马占山将军说到东北民众的质量》,《优生》第1卷第5期,1931年,第1—2页。而马占山能为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而战,因此时论推崇马氏勇于抗争精神的目的在于号召军队摆脱“勇于内斗”的旧习气,动员更多社会力量参与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之中。
马占山抗日是洗雪民族耻辱与争取中国国际地位的现实表达。知耻是雪耻的前提,马氏将日本侵占东北视作“国家无上的奇耻”,故能“明赴守土效忠之义,虽洞其事之不易有为,竟不惜以一身替中国争人格”,(11)《施肇基与马占山》,《国闻周报》第8卷第47期,1931年11月25日,第9—10页。如此评语也成为媒体摆脱近代屈辱的现实表达。媒体褒扬马氏功绩的话语或有夸张之处,但反映出在现实危机与历史耻辱造成的压迫感之下,社会各界应对民族危机与洗雪国耻的愿望。全国各地民众“口有言,言马将军;手有指,指马将军。京沪一带的照相馆不将马将军的照片放大悬挂起来,好像便不成其为照相馆似的。所以,抗日英雄马占山,真是名播中外,深入人心”。(12)《传记文学》编 :《十四年 :从1931到1945》,台海出版社2016年版,第88页。马占山的抗战代表了国家与民族的抗争,成为鼓舞民众斗志、团结民族力量、增强民族信心的重要载体,(13)焦润明 :《20世纪30年代初舆论界对东北抗日义勇军的形象塑造》,《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5年第4期。亦使中国赢得了世界各国的同情和支持,进而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地位和国家形象。
“叛国汉奸” :马占山之“投降”
1932年2月,马占山因弹尽援绝而被迫“投降”。当国难日蹙之时,民众需要民族英雄,而马氏却“英雄”不再,继之而起的声讨更是来势汹汹。马氏“变节”消息传出,迅速引发舆论的争论,有人斥责其叛国,亦有人同情其遭遇,坚信他不会投降。社会各界因对事件的认识分歧甚大而出现多重表达,反映出危局下的社会舆论莫衷一是,亦体现出民众对英雄的矛盾心态。
舆论将马占山“投降”原因归结于文化水平不高与贪财好色,甚至有媒体登载诸多“证据”。(14)有舆论称,马占山“在哈尔滨某外国银行中有二千万以上之存款被日本军官所扣留,及同时马之宠妾亦被日本军官所禁押。马氏为不忍痛放弃此巨款及美色之宠妾故,乃秘密与日人接洽,竟变节降日,时至今日,尚仍觍颜立于一群汉奸中,度其富贵安乐之生活矣。”又有舆论称,马占山“第一是没有受高等教育,不曾读过圣贤人的著作,即不知道什么叫义叫忠,第二是看重禄位,受了敌人的诱惑!”以上皆是社会上对马占山“投降”原因的猜测。因马的个人形象早已被赋予了国家的象征,世界舆论也可能会根据马的个人言行来评价中国,其行为会使中国蒙羞,民众亦绝难容忍任何背离民族大义的言行。时人有言 :“从前之誉满全球,世界人把他个人的行为和中华民族的整个的名誉与光荣连在一起,如今由高峰上跌入溷坑里去,其出丑更大大的加深,他个人的得失不足惜,民族受其出丑的影响却非同小可”。(15)铁草 :《马占山的究竟》,《生活》(上海)第7卷第10期,1932年,第126—129页。还有媒体痛斥他和张学良皆为民族罪人 :“如今一个忘了祖国,一个弃了职守,依然是一丘之貉,正可说同道相伴”。(16)汝沄 :《张学良与马占山》,《三中月刊》第17期,1932年,第23页。舆论声讨马占山目的在于告诫民众 :“以马氏为前车之鉴,永为忠勇之国民”。(17)莫如善 :《现在的马占山》,《三中月刊》第17期,1932年,第13—14页。马占山“降日”引发各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民众关注的重心一时由呼吁抗日转向对英雄主义的探讨,由此出现批判英雄主义和宣传理性爱国的声音。
时论借马占山“降日”批判英雄主义观念。有媒体称马只是代表地主、资本家和国民党利益的“假英雄”,呼吁民众不要相信国民党将领中有谁能够真正反抗帝国主义,希望民众认识自己的力量,进而唤醒阶级觉悟,依靠代表工农兵利益的政府,以掌握领导抗日战争主动权,最终真正推翻帝国主义与地主资产阶级对中国人民的压迫。(18)范亢(瞿秋白) :《从马占山到蔡廷锴》,《红旗周报》第31期,1932年,第38—40页。还有人指出,不仅要抛弃对马占山的幻想,还要加以惩处以砥砺民族气节 :“惩除马占山,足以戒绝假革命者之纷起!惩除马占山,足以造就‘守死不屈’之风气”。(19)又青:《呜呼马占山》,《人民周报》第10期,1932年,第7—8页。时人认为若不戒除畏敌投降的风气,将对国家和民族前途带来不可挽回的惨痛结局。
时论借马占山“降日”宣传“理智抗日”。舆论批评马氏抗日方式乃感情用事,并非出于对抗日的理性认识,热血抗日固然能起到抵抗侵略的作用,但亦有以下弊端 :“热血有时而冷,冷则主观上之一切条件尽皆丧失,甚而至于妥协、屈辱,乃至于投降”。(20)杨永年 :《从马占山的没落谈到救国的根本问题》,《人民评论》第9期,1932年,第1—2页。时人认为马氏失败的原因在于凭借一时的热血抗日,难以坚定长期抗日的信念,在遭受挫折时极易发生动摇。因此,有舆论认为抗日的根本方式“应站在纯理智的立场,不容杂有丝毫感情冲动的成分。在抵抗之前,为详密之观察,作有体系之考虑,明于彼此的情势,不作虚张声势及无谓之举动。”(21)杨永年 :《从马占山的没落谈到救国的根本问题》,《人民评论》第9期,1932年,第1—2页。时论以马氏“降日”推论其之前抗日的动力与条件,视其抗日行动为“热血”之举,言语中颇多责难。论者自诩立足于对抗日行动的冷静思考,其实质是九一八事变后部分民众对时局的模糊认识,认为时局虽然艰难但尚未迫在眉睫,仍有详密观察和整体考虑之余地。
舆论界亦有与以上观点相反者,即认为马占山不会投降。马的“降日”可能是日方故布疑阵,以达到造谣中伤、挑拨离间的目的。日人“恐马氏掣肘,故意宣传马氏变节,断其国内之精神与物质的援助,也未可知”。(22)铁草 :《马占山的究竟》,《生活》(上海)第7卷第10期,1932年,第126—129页。他们提出质疑,直言马占山在最困难的时刻也未投降,而形势稳定又怎会变节 :“嫩江战败不降,龙江城陷不降,海伦食尽不降;厚禄诱之卑词媚之亦不降;至今由俭而安,由否而泰,而言降欤?其不惜以昭昭之名,坐于涂炭耶?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乃人情之所非,而马氏独反常乎?未可以为信也。”(23)王绍贞 :《马占山之态度》,《三中月刊》第17期,1932年,第17—18页。时人估计马氏自知其声名远扬,必不至于叛国投敌,推测马氏其实是效法汉朝将领李陵暂忍一时屈辱以图长远,(24)难生 :《马占山果重整旗鼓乎》,《抗争》第1卷第8期,1932年,第6—7页。他终将不负国家与人民的信赖,若不加分析便对马口诛笔伐,则有损英雄报国的荣誉。
马氏“降日”的部分原因在于政府作壁上观,故有人认为中央政府、北方军人甚至一般民众皆应负部分责任,(25)尹明 :《占山反正论》,《北洋周刊》第42期,1932年,第103页。该论点的目的并非为马辩解,而意在敦促政府、军队及民众抗日救亡,而非坐视马失败后横加指责。许多舆论集中建言政府应尽快介入东北事件,以保全马占山之名节,使其不致蒙受变节之冤。
英雄再现 :马占山之反正
1932年4月,时值国联调查团调查九一八事变真相,马占山逃脱日军监视后发表佳、文两电宣布反正,再度揭起抗日义旗,同时还公布了日本吞并中国东北的计划,马氏一系列言行再次引起舆论的强烈反响,主流舆论多视其“投降”为虚或委蛇之举,并再度尊其为民族英雄。
马占山反正后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认同。“中华国民救国会”称马“虽或赴哈赴辽,乃属虚与周旋,实际窥伺日人奸计之内幕,往日之苦心孤诣,具见精诚”。(26)韦 :《一周大事汇述 :各地党部及民众团体电慰马占山将军》,《中央周报》第203期,1932年,第2页。时人将马视作为得虎子而深入虎穴之孤忠英雄,称他不惜个人名誉而为国尽忠,在探得日军侵略计划后公之于众,不仅得到社会的谅解,恢复了个人名誉,同时“于我中华民族之地位,亦藉之以争辉也。”(27)难生 :《马占山果重整旗鼓乎》,《抗争》第1卷第8期,1932年,第6—7页。舆论认为马氏并未丧失抗争精神,亦始终不曾减损其军人人格,仍然接纳他为中华民族抗战精神的代表。马氏个人形象由“民族罪人”转变为民族英雄,社会各界对他的态度由责难到尊崇的转变不可谓不速,其中最主要的因素便是面对民族危亡民众对民族英雄的巨大心理需求,唯有英雄才能引导民众抗日御侮。时人希望马占山“仍旧贯彻抗日的主张,始终不懈,坚持到底,什么官都不去做,什么财都不去发,仍旧做我们国家的救星,民族的前锋,不达收复失地的目的不止”。(28)《欢迎抗日诸将以后》,《商人公论》第14期,1933年,第3页。总之,基于民族危机不断加深的现实,时人对马氏“降日”口诛笔伐,可见当时民众民族情绪之高涨,当马氏反正后,社会各界又迅速视其为民族英雄。无论对马氏批判还是崇敬,民族危机下的民众尊崇英雄的普遍心理是一以贯之的。
马占山抗日功绩亦得到政府的认可。马氏率将士抗击日军的消息传到南京时,适逢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与会代表提出《奖慰马占山及黑省将士案》,以大会名义电慰马占山及黑省将士,并由国民政府电汇10万元犒军,还主张将全体代表应领的出席会议公费的一部或全部捐出犒军。大会还为抗日牺牲的东北同胞及将士默哀三分钟。(29)《中国国民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决议案》,《中央党务月刊》第40期,1931年,第280页。同年11月17日,国民政府委任马占山为黑龙江省政府委员兼省政府主席,全面主持抗战工作,由此可见,马氏因力抗强敌而得到国民政府的认可。当时的《中央周报》力图将马占山打造为效忠党国的英雄,并将其功绩归功于总理遗训的教导,以此形塑国民党政权的政治形象。该报称,在国事危急,民众吁请抗战时,马占山能秉承“总理大无畏之精神,效忠党国,独振边军,迭挫强寇,光我民族”。(30)《海内外电慰马占山》,《中央周报》第184期,1931年,第6—7页。无论国民党四全大会抑或官方媒体皆一致认同马氏抗日行动于民众士气和国家振兴皆有重要意义。
马占山由欧洲到沪后随即抵京,受到南京各界的热烈欢迎,首都各机关、党部、学校、民众团体等到车站欢迎者达数千人,国民政府主席林森、行政院长汪精卫均派代表到场欢迎。列车进站后,音乐齐奏,欢迎人群鼓掌欢迎并高呼口号,情绪之热烈为前此所未有。(31)特 :《马占山苏炳文归国抵京》,《交通职工月报》第4期,1933年,第8页。抵京次日,马又拜谒中山陵,并与林森、汪精卫晤谈抗日经过,后又应中央广播电台之邀进行播音讲演。此后,马占山又到南昌拜会蒋介石,报告抗日战事,蒋介石“派代表和江西各界大约有一千多人,到车站来欢迎”。(32)《苏炳文马占山由欧回国》,《民友》第9卷第23期,1933年,第8页。马氏到访南京和南昌后产生了更为广泛的政治影响。之前因江桥抗战而得国民党四全大会的认可,并得到名义上的支持和部分抗日经费。而国民政府此前虽委任马为黑省主席,主持军政事务,但客观而言,与其说是政府主动授权,不如说是政府为表明不放弃黑省的立场所做出的姿态,因为当时黑省主要抗日力量为马占山所率领的黑军将士。当马占山抵南京和南昌,林森、蒋介石、汪精卫等政要皆派员迎接,还亲自与之面晤,加之谒陵、广播演讲等极具政治色彩的仪式和宣传,凡此种种旨反映出政府欲建构与传播马氏民族英雄形象的努力,以表达政府的抗日意愿与态度。
国民政府对马的态度与形势的变化密切相关。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为转移国际视线,又在上海发动一·二八事变,民族危机引起了国民政府对日本侵略的关切,这也成为马氏民族英雄地位再现的根源。蒋介石特委任马为军事委员会委员,既希望其能继续尽忠于国家与民族,也是蒋对日态度的一种体现。
马占山英勇抗日,时人作诗称赞其“白璧无瑕真快事,丹心不死表孤忠”。(33)履朴编 :《国难吟咏汇编》,南京书店1932年版,第122页。马氏能在日渐艰难的时局中反正,仍可见其忠于国家之精神。社会各界正因为其能“孤忠”抗日,遂在短暂的争论后继续崇敬他,仍视其为抗日中坚。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抗日已“是整个的不是局部的,是全体的,不是一人的”,政府与全国民众皆应共担抗日责任,(34)尹明 :《占山反正论》,《北洋周刊》第42期,1932年,第103页。马氏便成为启发民众抗日意识和民族责任的重要媒介。此外,舆论对中国军人的期望尤为殷切,希望全国军人皆具马占山之抗日精神,能“具抗日决心,舍地盘权利之争,而一致抗日”。(35)张若伯 :《马占山与东北》,《南星杂志》第1卷第7期,1932年,第8页。面对危机,惟有团结一心、舍弃私利而为国家和民族奋斗,才可能完成抗日救国之事业。时论不断强调军民应以马氏为榜样,将中国抗日事业“传播世界,一新耳目”。(36)韬奋 :《马占山反正》,《生活》(上海)第7卷第16期,1932年,第221—222页。
与前诉观点不同的是,亦有人认为马占山反正不过是追逐利禄地位,最终目的是引日本进攻苏联。(37)《苏联新闻报揭穿日本帝国主义阴谋》,《红色中华》1932年5月25日,第4页。鉴于马的立场在短时期内“多番变更”,民众难以揣摩其真实意图,故有人直言,马“降敌以后又可以反正,这成什么话呢”。(38)真 :《马占山是民族罪人》,《民众三日刊》第1卷第56期,1932年,第1—2页。当时的批评声音固然不少,但就民族危机日甚一日的时局而言,民众仍迫切希望英雄率领民众走出危局,因此,该论调很快被湮没在对英雄的呼唤声中。
马占山形象与抗战动员
马占山形象的建构集中反映出社会各界对抗日的关切及对现实政治的诉求。九一八事变后,社会各界借建构马氏形象之机揭露日本侵略野心、呼吁政府抗日、动员社会民众及培育民族精神,以应对日渐危殆的时局。
(一)揭露日本侵略野心
马占山抗日引发社会普遍关注,舆论在宣传马占山抗日时,注重揭露日本的侵略野心及其造成的惨痛后果。时人揭露日本垂涎中国的野心,寓国家存亡于东北一隅。日本对中国的野心绝不限于吞并东三省,也决不以击败马占山为终点。若黑省失陷,不但北京、天津处于日军兵锋之下,整个华北亦危机四伏,日本“不特必欲消灭马军,且将攻锦州,窥热河,逞封豕长蛇之毒于华北”。(39)《施肇基与马占山》,《国闻周报》第8卷第47期,1931年11月25日,第9—10页。有人直言中国将面临更大的危机,继九一八事变与一·二八事变后,中日之争“虽因休战谈判之进行而略现沉寂,但吾人则认定敌人志在吞并,中国誓必图存,两民族之争斗将随日本独占欲望之扩张而演成亚洲大陆之血史”。(40)刘士衡 :《迎马占山苏炳文两将军》,《民治评论》第2卷第1期,1933年,第9—10页。马氏抗战引发社会各界对东北局势及国家前途的担忧,东北危亡将导致平津不宁、华北流毒甚至成为亚洲大陆的惨痛血史。类似的前瞻性论断的根本目的在于启发社会各界关注日本侵略造成的民族危机,促使社会各界意识到日本对于中国的侵略野心并不止于东北,而是要吞并整个中国甚至称霸世界。舆论透过马氏个人,将东北一隅的存亡放大到国家层面,营造出寸土必争的抗日氛围 :国人“经济之生命、将来之出路,惟东北膴膴一片是赖,此东北之大有关于我民族生存者也。”(41)仙潭渔隐编 :《明朝平寇记剧本》,第58页,http://www.mgebooks.cn/dist/index.html?sTK=x&sFileID=07020083#p/60。
舆论还揭露日军侵占东北的暴行,以激发民众的抗日热情。日本侵占东三省后,毁劫国人公私财产,肆意掠夺路矿主权,造成“关外尸身载道,哀鸿遍野,过不得过,逃不能逃,其惨至痛,其悲至哀”。(42)《血染白山黑水记》,吉黑救国义勇军军事委员会,1932年,第1页。惨痛的现实引起了社会各界对东北局势的关切,激发了中华民族的抵抗意识,而日军的暴行更加深了民众的民族仇恨,进而更凸显马占山抗日的伟大精神和重大意义。
(二)呼吁政府抗日
舆论借马占山抗日呼吁政府积极抗日,以挽回东北局势。时论认为国内“分崩离析,各方利害冲突,意见分歧”,(43)《如何应付日本之侵略》,《益世报》1931年9月20日,第1张。给日本以绝好的侵略机会,并指责政府消极抗日,呼吁各方以实际行动援助马占山,学习其抗争精神以应对民族危机。
舆论还抨击政府高层耽于逸乐,未有实际行动应对东北危局。时人认为政府坐视的原因在于心存侥幸 :“苟以镇静态度处之,充其量不过成为僵局,日人亦未必能以全力吞并东三省”。(44)《如何应付日本之侵略》,《益世报》1931年9月19日,第1张。在此种心理之下,政府仅去电嘉慰,“坐令一省一人敌一国,驯至黑垣失陷,举世震惊”。(45)野夫 :《更待何时?》,《东方评论》第1卷第9期,1931年,第135—136页。相比于政府高层的束手无策,马占山率部保卫黑省的现实意义得以凸显。舆论呼吁政府以实际行动援马抗日 :“怎样赶紧去应援(马占山),或是派兵抄日军后路,以收夹击之效,或是赶紧从外交上施展敏捷的手腕,以壮士气”。(46)青 :《马占山的威名》,《天津商报画刊》第3卷第40期,1931年,第1页。社会各界希望政府及军队效法马占山抗争精神,坚定爱国意志,用实际行动挽救国家、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舆论不仅批评国民政府高层坐视旁观,还严厉谴责部分东北官吏避战投敌,甘做日人鹰犬 :“高丽只有一个李完用,竟至国亡民奴。我东北三数省竟是地灵人杰,出产无量数的李完用,欲使不亡,其能得乎”。(47)愕然 :《马占山只有一个 :李完用张邦昌则有无量数》,《东方评论》第1卷第9期,1931年,第134—135页。正因为一些东北官吏畏敌避战,甘为鹰犬,遂造成东北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若东三省守土官吏皆有“马占山氏坚勇精神,则暴日虽厉,决不能在十二小时内占夺我三十多个重要城池”。(48)又青 :《时事述评 :马占山誓死守土》,《奋斗》第18期,1931年,第3页。时人认为国难当头之时,部分东北官吏弃民先遁,逍遥于祸乱之外,而陷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此种官吏即是“害民之罪人”“祸国之蟊贼”。
(三)培育民族精神
民族精神是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重要因素,对于抗击侵略、救亡图存至关重要。时论一面批判少数国人消极的民族性格,一面借助马占山的抗争精神及中国古代的抗争精神,为培育民族精神提供借鉴。部分国人面对日人的折辱“已成习惯,唾面自干,不以为耻,实近于麻木不仁,此虽由于国势颓弱,不敢与人相抗衡,然亦由于民气销沉,无雪耻之决心故耳”。(49)《如何应付日本之侵略》,《益世报》1931年9月19日,第1张。论者直言民气消沉表现有二 :一是猜忌掣肘。国人“心怀猜忌,优于我者,设法抑制,不如我者,引为心腹,大敌当前,犹恐对方成功,想尽方法,阻挠掣肘”(50)佐敏 :《从马占山说到中国民族》,《东方评论》第1卷第7期,1931年,第97—98页。;二是冷酷漠然。时人认为社会各界在马占山反正后,已不再组织“援马团”,也不再有援马筹款,社会各界对马的态度冷淡到了冰点。(51)舜生 :《大家忘记了马占山吗?》,《民声周报》第30期,1932年,第2页。时论认为部分国人因猜忌而内斗不止,因冷酷漠然而对国事漠不关心,勇于内斗而怯于公战,这种在近代屈辱历史中形成的消极民族精神极不利于应对民族危机,故论者主张从现实资源和传统文化中汲取养分,以培育坚韧不拔的民族精神。
舆论借助马占山的抗日事迹,砥砺民族精神。英国学者霍布斯鲍姆认为,民族可以被用来填补社群或网络组织因退化、解构或失效后所出现的人类情感空隙。(52)[英]霍布斯鲍姆著,李金梅译 :《民族与民族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页。马氏抗日精神正是传统价值观解构背景下,填补民众情感空隙与重建价值体系的良好媒介。国人救亡图存的前提是有“坚固之决心,忠于国勇于战”,若临事畏惧,坐以待毙,将造成民族生命的终结。故舆论极力呼吁民众应继承马氏忠勇抗敌之精神,“抱耻为亡国奴愿作沙场鬼,自亦可气惊天地义动宇宙”,(53)必炎 :《杀贼应具马占山将军忠勇的精神》,《抗日专刊》第1期,1931年,第2—3页。广大民众应砥砺精神,奋起反抗,一改多年来畏缩麻木状态,担负起保卫国家、拯救民族的重任。
舆论还不断挖掘马占山抗日所体现出的抗争精神,培育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马占山抗日被视为对中国传统抗争精神的承继和弘扬。有人将他与古代民族英雄相联系,视其为中国古代抗争精神的现实象征。时人以岳飞作比,赞赏马部将士“无不以一当十,奋勇杀敌,日寇慑之,不啻金虏之见岳家军令”(54)观海 :《四全大会昨通过实力援助马占山》,《观海》第6期,1931年,第117—118页。;继又以戚继光作比,希望马占山“继续努力,他日彤史扬表,戚将军未容专美也”(55)上海沪甬轮船茶房工会 :《致马占山电》,《航声》第18—19期,1931年,第54页。;再以冯子材作比,称其“运筹决策,足与昔年冯萃亭谅山之役媲美,诸将士喋血苦战,亦无愧朔门健儿本色”。(56)《各界电慰马占山》,《申报》1931年11月10日,第4张第13版。岳飞、戚继光与冯子材皆为反抗侵略的民族英雄,以马氏抗日引出传统抗争精神,其意在弘扬民族精神,证明中华民族并非劣等畏怯,而是坚韧不拔、百折不挠。舆论称马氏抗日“使外国知我国人民,非完全奄无生气,我祖先之遗烈,我民族之精神,经是一战,而得以自见,犹有面目列于世界民族之列”。(57)仙潭渔隐编 :《明朝平寇记剧本》,54页。http://www.mgebooks.cn/dist/index.html?sTK=x&sFileID=07020083#p/57。近代中国饱受屈辱,鲁迅曾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言一些国人在危机面前畏葸不前的状态,一些人则颇多民族自卑情绪,自诩难以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马占山英勇抗击日军,因而能成为号召民众以头颅热血为民族争生存的现实资源,“彼之坚船巨炮、唐克飞机,固无求而不可,欲占领此块土,尚非尔有,尔以尔血来,我以我血往,即不幸而果为敌人杀尽也,我犹得以清洁壮烈之灵魂,见我祖先于地下,留一页悲壮沉痛之历史于世界民族之前”。(58)俞寰澄 :《慰马占山及助马占山者》,《新社会》第1卷第11期,1931年,第4—5页。可见马占山形象中的民族气节亦成为培育现代民族精神的重要资源。
(四)动员民众团结抗日
舆论以马占山抗日义举动员广大民众团结一致、上下一心,共同抗敌以求生存。《中央日报》警示国人 :马将军“孤军奋斗,足为将吏之楷模,吾人此际若独隔岸观火,将无赎罪之时”。(59)《垫款百万犒劳黑省将士》,《中央日报》1931年12月16日,第2张第4版。马相伯吁请国人认清援马“不仅为救马占山,而为救我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故吾人与其徒致钦崇于马占山,不如人人投袂而起,以马占山自期使人人都为马占山”。(60)《马相伯泣告青年书》,《申报》1931年12月19日,第4张。
时人希望民众为抗日救国尽力 :“富于财者尚不毁家助饷,更待何时?口能言者、手能书者,尚不竭力宣传,以期唤醒我一部分不知不觉之同胞,更待何时?我全国同胞乎!国危矣!事急矣!各尽本份,努力前程!否则印度鲜台之续,舍我其谁”。(61)野夫 :《更待何时?》,《东方评论》第1卷第9期,1931年,第135—136页。社会各界皆视援马抗日为全国民众的共同责任,这充分展现出民族危机下团结抗日的精神。
商界在援马抗日运动中贡献尤为突出。沪商因激于民族大义曾汇款援助。上海市商会称 :“孤军苦战,转输不易,北望龙沙,忧心如焚,兹由中国银行汇上申洋一万元,稍佐麾下犒师之需。此后筹有成数,再当续汇”。(62)《各团体奋起汇款黑省犒军》,《申报》1931年11月15日,第4张第13版。四川重庆盐业公会则称马“忠勇杀贼,捍卫民族,薄海同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除公会委员四十人捐薪一月,共洋二千元,由重庆中国银行汇哈尔滨银行转交补助军饷,以期再接再厉,复我河山”。(63)《公函 :渝盐业公会补助马军军饷二千元致马占山主席电》,《川盐特刊》第153期,1931年,第84页。商界解囊援助抗日,营造出颇为浩大的声势,展示出商界救国的力量。
教育界也积极援马抗日。爱国学生不仅筹款援马,还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加入到抗日运动之中。学生组织游行示威,呼吁政府抗日。各校“组织学生请愿示威运动,每天报上都有记载”。(64)梁得所 :《编后记》,《良友》第64期,1931年,第3页。在爱国精神激励下,许多学生赶赴东北参军报国,各地赴黑省学生声势浩大,马占山不得不劝阻学生切勿贸然赴黑而徒增无谓牺牲。(65)《马占山最近由海伦致本大学电》,《农声》第152期,1931年,第70页。留日学生虽身居异国,但时刻关注中日事态变化,许多人受马氏孤忠抗日精神的感召而退学明志 :“生等抱满腔热血,退学归来,乃于疯痹不知痛痒之坏境中,求一死所而不可得。今钧座孤军愤斗,为军人留人格,为民族争存亡,生等不才,谨此血肉,追随左右”。(66)《慰劳马占山两电》,《申报》1931年11月24日,第4张第13版。妇女界亦纷纷援马抗日。宋美龄以妇女慰劳将士会名义向全国女界募集药品、组织伤兵救护团,慰劳黑军全体将士。(67)徐棻编 :《马占山将军抗日战》,中北印刷局,1933年,第182—186页。舆论也“望全国女界一致慷慨解囊,援助黑军,则灭倭可期,而女界奋发之精神,亦于此表露也。”(68)杜希英 :《女界应奋起援助黑军》,《中国摄影学会画报》第7卷第318期,1931年,第1页。
此外,面对民族危亡,东北绿林“咸纷纷崛起,声援马占山……已有一万五千余人之多”。(69)《日军在黑龙江暴行东北绿林声援马占山》,《兴华》第28卷第44期,1931年,第38页。戏剧界也以自己的方式鼓舞抗日斗志 :“台上一赳赳武夫,捧一人于地,作奋击状,发手皆裂,一若有深仇宿恨者。俄而大呼,打倒日本拐子……一时掌声雷鸣,亦有大呼打倒日本拐子,以和之者,声震屋壁。”(70)妙妙 :《国术比赛会之趣闻,陆占山援助马占山》,《明德旬刊》第5卷第8期,1931年,第195页。类似的戏剧演出起到了宣传抗日,鼓舞士气的作用。
结 语
马占山因九一八事变后英勇抗日而被视为民族英雄,但其形象并非一成不变,随着时局变化,马氏形象也经历了一个较为曲折的变化过程。最初因抗战而被视为民族英雄,也因“降日”而遭国人声讨,当其反正之后,最终得到舆论以及社会各界的接纳与认可。其形象变化既与个人抗战言行有关,又与内外形势密切相关。面对民族危机,社会各界迫切需要借重民族英雄提振抗日精神,马氏抗日所体现的民族精神被充分发掘,成为凝聚民心、教育民众、动员抗日的现实资源。时人将马占山纳入民族英雄之列,是时代的必然,中华民族在危难时需要更为广泛的力量以应对危局,马氏则成为动员民众及建构政府抗战形象的现实象征符号。值得注意的是,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对日政策,抗日英雄马占山遂逐渐淡出舆论的视野。全面抗战爆发后,全国涌现出更多的抗日民族英雄,他们与马占山一起,共同建构了中华民族英雄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