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记忆
——美国“慰安妇”纪念碑运动调查
2019-12-15丘培培
[美] 丘培培
在侵略亚洲的战争中,日本帝国军队建立了大量慰安所,迫使数十万女性充当“慰安妇”,对她们实施性奴役。这一军事“慰安妇”制度规模庞大,早在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华初期就已出现在中国东北及上海地区,并于1937年南京大屠杀前后迅速扩张,一直持续到1945年日本战败。然而,战争的结束并未给那些饱受摧残的女性带来正义。在战后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相关各国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迫使日军“慰安妇”幸存者不得不保持沉默。
这种情况在20世纪80年代发生了变化。由韩日妇女团体和人权活动家率先发动的为“慰安妇”制度受害者追索正义的运动在多国兴起,“慰安妇”问题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关注。1991年,韩国幸存者金学顺(Kim Hak-sun) 挺身而出,以前“慰安妇”的身份公开作证。她的行动激励了更多幸存者打破沉默,讲述她们在战争期间遭受的惨无人道的性暴力。幸存者的勇敢控诉感动了世界。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源自民间的为日军“慰安妇”制度受害者伸张正义的呼声逐渐发展成为超越民族国家界线的国际运动。
自从幸存者打破沉默揭露日军性暴力和性奴役罪行以来,日本的极端民族主义者从未放弃掩盖日本帝国战争暴行的企图。近年来,为“慰安妇”追索正义的各国民间团体与试图涂改黑暗历史的势力之间展开了一场日益激化的斗争。一方面,民间团体和声援组织把对受害者的纪念和历史记忆放在了追索正义运动的中心;另一方面,日本政府及右翼势力公然要求拆除各国修建的“慰安妇”纪念碑。在这场“记忆之战”中,美国成为一个主要战场。2010年,日本国土之外的第一座“慰安妇”纪念碑在美国新泽西州帕利赛兹公园镇落成。至2019年11月为止,在美国建立的纪念碑已达14 座,在美国各地及国际社会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论。
本文对美国近年来兴起的“慰安妇”纪念碑运动进行考察,通过调查各地“慰安妇”纪念碑的建立过程,重点探讨美国民间团体如何通过建碑运动构筑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记忆,以及这些民间组织如何将“慰安妇”问题置于当代广受关注的社会议题之中,与人权、人口贩运、后殖民历史意识思考及反对性骚扰等问题相结合,使纪念碑的建立成为公众教育的有效手段和重要场所,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篇幅所限,本文仅就建于新泽西州帕利赛兹公园镇、加利福尼亚州格兰岱尔市和旧金山市的“慰安妇”纪念碑进行讨论。
一、全美第一座“慰安妇”纪念碑
为“慰安妇”追索正义的运动自上世纪80年代兴起以来,成功地促使国际社会达成更广泛的共识,将战争中军队的性暴力定性为反人类罪行。然而,近年来,日本政府却继续否认对这一战争罪行所负有的责任,同时日本的极端民族主义分子亦对“慰安妇”索赔运动竭尽反对之能事。截至2005年,日本最高法院驳回了韩国、中国、菲律宾和荷兰受害者提起的所有诉讼(起讼人中包括一名居住在日本的韩国人)。尽管许多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议会或立法机构相继通过决议或建议,敦促日本政府为日本帝国迫害“慰安妇”承担全部责任,(1)通过敦促案的国家及地区有 :英国议会,韩国国民议会,菲利宾众议院,美国国会,荷兰议会,加拿大下议院,欧洲议会等。但日本政府官员仍然对此矢口否认。当日裔美国众议员迈克尔·本田在研究人员和民间团体支持下,在美国众议院提出121决议案,敦促日本政府就“慰安妇”问题承担历史责任时,(2)该提案原文参见https://www.congress.gov/bill/110th-congress/house-resolution/121.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公然宣称,征用妇女的是个体经营者而非日本军方所为。(3)Hirofumi Hayashi, “Disputes in Japan over the Japanese Military ‘Comfort Women’ System and Its Perception in History,”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 617 (2008): pp.123-124.时任日本外相的麻生太郎也公开反对美国众议院的决议,称其为 “毫无根据”。(4)Tessa Morris-Suzuki, “Japan’s ‘Comfort Women’: It’s Time for the Truth (in the Ordinary, Everyday Sense of the Word),”Asia-Pacific e-Journal: Japan Focus, 8 March 2007. http://www.japanfocus.org.在此期间,许多年迈的幸存者相继离世,未能得到日本政府的正式道歉和赔偿。面对日本官员在这一问题上无视国际社会的态度,各国民间团体纷纷寻求其他途径来铭记这段历史。“慰安妇”纪念碑在美国的建立,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一场超越民族国家的运动。在这一运动中,亚裔美国人社团发挥了主导作用。
2010年秋,第一座“慰安妇”纪念碑在美国新泽西州卑尔根郡的帕利赛兹公园镇落成。该纪念碑建于当地居民区公共图书馆一侧。碑体是一块打磨光滑的花岗岩上嵌着一面铜牌,铜牌上刻着一个蜷缩哭泣的女人,一名持枪的日本兵立在她身后。碑文写道 :
谨此纪念1930年代至1945 年间被日本帝国武装部队掳走的20余万妇女和少女。
这些被称为“慰安妇”的女性所遭受的人权侵犯不应被任何国家和民族所忽视。让我们永志不忘那骇人听闻的反人类暴行。
该纪念碑于2010年10月23日落成,碑文由卑尔根郡、郡行政长官、郡议员选取委员会和帕利赛兹公园镇共同署名。当地韩裔美国人组织“韩裔美国选民委员会”(Korean American Voters Council, 该组织于2012年更名为“韩裔美国公民权利联盟” Korean American Civic Empowerment, 下简称 “权利联盟”) 是建碑的主要推动力量。“权利联盟” 曾与国会议员迈克尔·本田及支持他的研究人员密切合作,促成了美国众议院第121号决议的形成。(5)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 笔者谨此感谢菲利丝·金分享她的未出版文稿。最初,“权利联盟”希望在卑尔根郡法院前的“自由之圈” (circle of freedom) 建立“慰安妇”纪念碑,因为此前这里已建有纪念纳粹大屠杀受害者、亚美尼亚种族灭绝受害者、跨洋贩奴受害者以及爱尔兰大饥馑和美国非裔奴隶制受害者的纪念碑。由于法院前的空间有限,卑尔根郡文化事务办公室与帕利赛兹公园镇公共图书馆的艺术主管斯蒂文·卡瓦罗(Steven Cavallo)联系,建议将纪念碑安放在帕利赛兹公园镇。(6)笔者2012年6月29日对镇长詹姆斯·罗顿多和副镇长詹森·金的访谈记录。斯蒂文·卡瓦罗是一位艺术家,对“慰安妇”问题早有了解,并曾在2008年以纳粹大屠杀、日裔拘留营、无家可归的越战老兵及“慰安妇”等为主题,举办过个人展览。帕利赛兹公园镇人口不多,65%是韩裔。镇长詹姆斯·罗顿多(James Rotundo)和副镇长詹森·金(Jason Kim)对该项目都非常支持。在各方支持下,帕利赛兹公园镇镇委会投票一致通过建碑决议。
此前不久,当地非裔美国人团体刚刚在镇上建立了一个纪念跨大西洋贩运奴隶网络受害者的纪念碑。“权利联盟”与该组织联系,从他们的成功中汲取了经验,同时组织本地青少年担任暑期实习生,制作宣传材料,与政界人士联系,并在当地居民中征集了2000多个签名,提交给郡政当局。(7)Mary M. McCarthy and Linda C. Hasunuma, “Coalition Building and Mobilization: Case Studies of the Comfort Women Memorials in the United States,” Politics, Groups, and Identities, (2018) 6:3, p. 418.在“权利联盟”、帕利赛兹公园镇议会和镇公共图书馆艺术主管的共同努力下,帕利赛兹公园镇 “慰安妇”纪念碑得以顺利建成。
虽然帕利赛兹公园镇纪念碑是由韩裔美国人牵头建立的,但这座纪念碑并非如反对者所言,是韩国人搞的“反日纪念碑”。从最初投入“慰安妇”正义运动开始,“权利联盟”就明确宣布 :“我们这样做是为了那些至今没有话语权的受害者老人,而不是为了抨击日本。” 谈及纪念碑的建立,担任艺术设计的斯蒂文·卡瓦罗告诉笔者,有许多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为纪念碑的建造作出了贡献,其中包括一位日本艺术家。“我们没有将碑址选在韩裔居民教堂外,因为这不是一个仅仅关系到韩国人的问题。” 卡瓦罗说,“我们非常清楚纪念碑属于此地(指公共图书馆——笔者注),它将会教育这个小镇的子孙后代。”(8)笔者2012年6月29日对斯蒂文·卡瓦罗的访谈记录。
然而,这座“慰安妇”纪念碑落成后,遭到了日本政界人士和极端民族主义者的敌视。先是日本驻纽约总领事馆派员造访帕利赛兹公园镇,要求当地政府移除该纪念碑。紧接着,2012年5月6日,四名日本国会议员前往该镇提出同样要求,并声称: “说日本军队有组织地绑架(女性)没有任何事实依据。”(9)Daisuke Shimizu, “‘Comfort Women’ Still Controversial in Japan, S. Korea,” Asahi Shimbun, July 14, 2012. 刊载于ajw.asahi.com/。 2012年7月30日 查阅。括号中的词语为笔者加注。这四名来访者还提出,日本儿童会因为有关“慰安妇”的信息而受到羞辱和欺凌。(10)笔者2012年6月29日对镇长詹姆斯·罗顿多和副镇长詹森·金的访谈记录。这一说法后来经常被“慰安妇”纪念碑的反对者使用,而事实是,在美国从未出现过此类事件的相关报道。就连一些当地日裔美国人团体的领导人也驳斥了有关日本儿童因“慰安妇”雕像而受到欺凌的说法,称这是夸大其词,他们从未听说过此类事件的传闻。(11)Eric Johnston, “‘Comfort women’ statues spur debate,”The Japan Times, February 27, 2014. 刊载于https://www.japantimes.co.jp/news/2014/02/27/national/comfort-women-statues-spur-debate/. 2019年6月15日查阅。
罗顿多市长、金副市长和帕利赛兹公园镇镇委会的其他成员当场驳斥了日本来访者的论点,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然而,此后不久,一份请愿书出现在白宫的官方网站上,发起了一项签名活动,要求奥巴马政府“拆除纪念碑,不支持任何在慰安妇问题上针对日本人的国际骚扰活动。”(12)该请愿书刊载于http://petitions.whitehouse.gov/。 2012年6月6日查阅。据报道,该请愿书也出现在一些日本政治家和国会议员的网站上,其中包括两名曾经造访新泽西州帕利赛兹公园镇的国会议员。(13)Josh Rogin, “Japanese Comfort-Women Deniers Force White House Response” Foreign Policy, June 6, 2012.刊载于https://foreignpolicy.com/2012/06/06/japanese-comfort-women-deniers-force-white-house-response/。
尽管有来自日本的反对,帕利赛兹公园镇的这座纪念碑在当地和国际上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当《纽约时报》以新泽西的“慰安妇”纪念碑为题报道这一事件时,读者在该报网站上发表了100多条评论,绝大多数支持帕利赛兹公园镇的立场。2011年12月,两名韩国“慰安妇”幸存者与两名纳粹大屠杀幸存者一起前往纪念碑所在地,参观纪念碑并对市长罗顿多及其同事表示深切的谢意。(14)Monsy Alvarado, “At Palisades Park Memorial, Korean Women Tell of WWII Abuse,” NorthenJersey.com: Community, December 16, 2011.卑尔根郡的一名金姓高中生认为,纪念碑是一个强有力的教育形式。她说,虽然自己在一个韩裔美国家庭长大,但在家里或学校从未听说过“慰安妇”,直到有一天,她在网上读到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简短信息,令她非常害怕。她认为,诸如纳粹大屠杀和“慰安妇”制度这类暴行应该写进高中教科书。“现在我到处跟我的朋友讲这件事。” 她说,“如果我们不去回顾历史并认知过去的恶行,这种情况就会再度发生。”(15)笔者2012年6月29日对金的访谈录音。当被问及纪念碑是否会使她对日本人产生负面情绪时,金笑了。她真诚地说 :“纪念碑并不会改变我对日本人的看法。 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日本人,我非常喜欢他们。”(16)笔者2012年6月29日对金的访谈录音。
围绕“慰安妇”纪念碑的激烈争议,凸显了历史记忆的力量,也证明了纪念碑对构建集体记忆的重大影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日本极端民族主义者的敌视行为反而激发了民间团体在美国和世界其他地区建立更多的纪念碑。2011年12月,韩国社会运动团体在日本驻首尔大使馆前设置了象征日军“慰安妇”制度受害者的和平少女雕像。其后,在韩国各地修建的纪念碑不断增加。2013年,“权利联盟”成功地在卑尔根郡申请建立了另一座“慰安妇”纪念碑。该“慰安妇”纪念碑得以建在法院庭前的“自由之圈”,与由犹太裔、爱尔兰裔、亚美尼亚裔和非裔市民团体建立的纪念碑立在一起。这座纪念碑的献词清楚地表达了对不同种族的受害女性的纪念。碑文写道 :
谨此纪念那数十万在二战前和二战期间被日本帝国军队强迫沦为性奴隶的朝鲜、中国、菲律宾、荷兰和印度尼西亚妇女和少女。
与帕利赛兹公园镇纪念碑强调反对侵犯人权的普世关注一样,这些早期的“慰安妇”纪念碑从一开始就着重于构建超越民族国家的历史记忆。这一重点在随后的建碑运动中得到了进一步的体现。
二、格兰岱尔和平雕像
受到帕利赛兹公园镇首座“慰安妇”纪念碑的鼓舞,美国各地的民间组织纷纷行动起来,建造了更多的纪念碑。在过去十年中,已有十几座纪念碑在北美建成,包括纽约州纳萨郡纪念碑(2012年6月)、加利福尼亚州橙郡加登格罗夫纪念碑(2012年12月)、新泽西州卑尔根郡哈肯萨克纪念碑(2013年3月)、加利福尼亚州格兰岱尔市纪念碑(2013年7月)、弗吉尼亚州费尔法克斯市纪念碑(2014年5月)、新泽西州尤宁市纪念碑(2014年8月)、密歇根州南菲尔德市纪念碑(2014年8月)、加拿大多伦多市纪念碑(2015年11月)、佐治亚州布鲁克黑文市纪念碑(2017年6月)、新泽西州卑尔根郡克利夫赛德帕克纪念碑(2017年6月)、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市纪念碑(2017年9月)、纽约州纽约市纪念碑(2017年10月)。2018年5月,一群高中生在新泽西州的李堡 (Fort Lee) 建起一座“慰安妇”纪念碑,表明年轻一代也积极参与了这一运动。2019年10月,一座新的“慰安妇”纪念碑——“和平雕像”在弗吉尼亚州安南戴尔揭幕。
在这些纪念碑中,坐落在格兰岱尔市中央公园 (Glendale Central Park) 公共图书馆旁的“和平雕像”非常有名。这尊雕像的设立由加州韩裔美国人论坛(Korean American Forum of California,以下简称“韩裔论坛”)牵头。 “韩裔论坛”是一个非盈利的民间组织,是在美国众议院第121号决议通过后,由前“加利福尼亚州121联盟”的成员组建的。(17)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自2012年开始,“韩裔论坛”为这座纪念碑的建设筹集资金。他们最初的计划是建一个墓碑式样的纪念碑,但是当市议会成员看到韩国市民运动的组织者在首尔日本大使馆前放置的和平少女雕像照片时,他们要求“韩裔论坛”用和平少女雕像的模型取代最初的设计方案。(18)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碑址选在格兰岱尔中央公园,因为这里被市议会划定为专为格兰岱尔市的姐妹城市设置纪念馆、纪念碑和其他文物的区域。格兰岱尔的两个韩国姐妹城市得知该市筹建“慰安妇”纪念碑的消息后,提出捐赠一座韩国和平少女雕像的复制品。(19)Christina Villacorte, “Glendale Moves forward on Proposed ‘Comfort Women’ Memorial,” The Sun, June 20, 2013. 刊载于 https://www.sbsun.com/2013/06/20/glendale-moves-forward-on-proposed-comfort-women-memorial/ 。 2019年6月23日查阅。
“韩裔论坛”的倡议从一开始就遭到某些日方机构及团体的强烈反对。在设置纪念雕像的计划披露后,日本驻洛杉矶总领事馆要求与格兰岱尔市议会会晤,同时,格兰岱尔市官员收到了大量持反对意见的电子邮件。据报道,这一波电子邮件抗议潮是由日本右翼组织“抚子行动”(Nadeshiko Action)与“幸福科学”(Happy Science)发起的。(20)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抚子行动” 是一个右翼团体,专门联络旅居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及其他国家的日本人,组织活动反对为“慰安妇”追索正义的运动。(21)参见 Japan-U.S. Feminist Network for Decolonization, “Nadeshiko Action”, http://fendnow.org/encyclopedia/nadeshiko-action/ 。“幸福科学” 成立于1986 年,并于1991年在日本注册为宗教组织。该组织宣扬极右的民族主义观点,包括军事扩张和篡改历史。(22)参见 Japan-U.S. Feminist Network for Decolonization, “Happy Science”, http://fendnow.org/encyclopedia/happy-science/。
2013年7月,在格兰岱尔举行的关于设置纪念碑的公众听证会上,大批日系人士来到市政厅的会议厅反对这一提议,声称受害女性”不过是妓女”。(23)Christina Villacorte, “Glendale Approves the Controversial ‘Comfort Women’ Memorial, ”Las Angels Daily News, July 9, 2013. 刊载于https://www.dailynews.com/2013/07/09/glendale-approves-controversial-comfort-women-memorial/。 2019年6月13日查阅。这种反对的声音并不新鲜。自从为“慰安妇”追索正义的运动兴起以来,日本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就把这一运动描述为“打击日本”,并把“慰安妇”称为妓女。此类否认历史的说辞,无论意图何在,是对年迈的幸存者的再度伤害。然而,否认历史的说辞无法达到诋毁日军“慰安妇”制度受害者尊严的目的。在格兰岱尔听证会上,这些说法同样未能说服市议会去否决建立纪念碑。市议会成员最终表决,以4比1的投票赞成建碑提案。议员弗兰克·昆特罗(Frank Quintero)说 :“我认为我们所做的是正确的。我为格兰岱尔感到骄傲。”(24)Christina Villacorte, “Glendale Approves the Controversial ‘Comfort Women’ Memorial,” Las Angels Daily News, July 9, 2013. 刊载于https://www.dailynews.com/2013/07/09/glendale-approves-controversial-comfort-women-memorial/。 2019年6月13日查阅。议会成员劳拉·弗里德曼(Laura Friedman)也评论道 :“我不认为建碑是让日本蒙羞。那些女孩的遭遇是一场惨剧,而这座纪念碑就是为了铭记她们的悲惨遭遇。”(25)Christina Villacorte, “Glendale Approves the Controversial ‘Comfort Women’ Memorial,” Las Angels Daily News, July 9, 2013. 刊载于https://www.dailynews.com/2013/07/09/glendale-approves-controversial-comfort-women-memorial/。 2019年6月13日查阅。市长戴夫·韦弗 (Dave Weaver) 投下了唯一的反对票,但并不是因为他反对修建纪念碑,而是因为他不愿在制定总体规划之前批准公园内的任何建设。(26)Christina Villacorte, “Glendale Approves the Controversial ‘Comfort Women’ Memorial,”Las Angels Daily News, July 9, 2013. 刊载于https://www.dailynews.com/2013/07/09/glendale-approves-controversial-comfort-women-memorial/。 2019年6月13日查阅。
格兰岱尔和平雕像于2013年7月30日正式落成。来自韩国的幸存者金福童(Kim Bok-dong)参加了落成仪式。这座铜制雕像塑造了一位坐在椅子上的少女,身着韩国传统服装,旁边有一把空椅子。碑文写道 :
谨此纪念1932年至1945年间被日本帝国武装部队强行从她们在朝鲜、中国、日本、菲律宾、泰国、越南、马来西亚、东帝汶和印度尼西亚的家中带走,沦为性奴隶的20多万名亚洲和荷兰女性。
此碑亦为庆祝格兰岱尔市宣布2012年7月30日为“慰安妇纪念日”而立,并以此纪念2007年7月30日美国国会通过众议院第121号决议,敦促日本政府为这些罪行承担历史责任。
我们真诚地希望,此类对人权的无理侵犯永远不再发生。
作为首尔和平少女像的复制品,格兰岱尔这座雕像虽然只塑造了一个韩国少女的形象,但它的碑文清楚地表明了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纪念所有在日本帝国侵略战争中遭受性暴力的女性的宗旨。碑文的结束语特别强调了反对侵犯人权的立场。纪念碑的这一普世人道主义理念,在落成典礼活动中得到了进一步体现。在揭幕仪式上,“韩裔论坛”与著名的“宽容博物馆”共同举办了联合论坛,邀请纳粹大屠杀幸存者、日军“慰安妇”幸存者和当代人口贩运罪行的幸存者共聚一堂,与西蒙·维森塔尔中心 (Simon Wiesenthal Center) 全球社会行动项目负责人亚伯拉罕·库珀 (Abraham Cooper)教士 一起讨论共同关心的问题。(27)西蒙·维森塔尔中心在犹太人权组织中据有领导地位,拥有40多万会员。当日,美国及海外的约50家媒体和数百名支持者参加了仪式,见证了这一历史性时刻。(28)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
格兰岱尔“慰安妇”纪念雕像落成之后,否认派并没有放弃拆除它的企图。2014年2月,他们将格兰岱尔市告上法庭,要求移除和平雕像。起诉方是出生于日本的格兰岱尔居民盐田美智子(Michiko Shiota Gingery)、“追求历史真相全球联盟”(Global Alliance for Historical Truth, 简称GAHT-US)及其主席目良浩一(Koichi Mera)。(29)“GAHT-US” 是目良浩一组织的宣传极右民族主义观点的组织,在美国和日本都有分会。参见Japan-U.S. Feminist Network for Decolonization, “Global Alliance for Historical Truth”,http://fendnow.org/encyclopedia/global-alliance-for-historical-truth/。原告声称,“慰安妇”纪念雕像“在‘慰安妇’这一历史争议的解决上干扰外交政策,从而妨碍了行政部门处理外交关系的主要权限。”原告还说,他们不得不“避免使用‘慰安妇’纪念雕像的所在地格兰岱尔中央公园”,因为,“这个公共纪念碑所表达的理念是对日本及日本人的否定,使他们受到冒犯。”(30)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Case 2:14-cv-01291-PA-AJW Document 47 Filed 08/04/14, 2.
“韩裔论坛”执行主席菲利斯·金(Phyllis Kim)回忆说,被告方在原告提出控告时,对诉讼本身并不担心,因为大多数法律专家都认为这是一起荒谬而无聊的诉讼,其目的无非是恐吓其他城市和地方政府,迫使他们不再建立“慰安妇”纪念碑。(31)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然而,原告雇用的孖士打律师事务所(Mayer Brown)却有些令人担心。孖士打律师事务所是美国第十五大律师事务所,其声誉和规模可能会对法律诉讼产生重大影响。面对这种情况,“韩裔论坛”立即为格兰岱尔市寻找了一家同样声誉上乘的律师事务所,即当时在美国排名第七的盛德律师事务所(Sidley Austin, LLP)。这家律师事务所同意为格兰岱尔市提供无偿法律服务,并由著名的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专家负责此案。(32)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First Amendment to the United States Constitution)于1791年12月15日获得通过,禁止美国国会制订任何法律以确立国教,妨碍宗教自由,剥夺言论自由,侵犯新闻自由与集会自由,干扰或禁止向政府请愿的权利。“韩裔论坛”还与当地其他社区取得联系,寻求支持,并在2014年国际妇女节时与多个在历史上遭受迫害或不公正对待的受害者群体联合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参加者包括日裔美国人社区、亚美尼亚裔社区和一些妇女组织。(33)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
这些基层群体的行动得到了美国公众和媒体的广泛支持。福布斯杂志、英国广播公司、美联社、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纽约时报》、共同社、阿里郎新闻和半岛电视台等主要媒体机构,都报道了即将开庭的诉讼。孖士打律师事务所因接办这一诉讼而受到媒体的严厉批评,在当年4月底退出了诉讼。(34)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
为进一步支持被告格兰岱尔市,2014年夏天 ,“韩裔论坛”邀请了两位韩国幸存者李玉善(Lee Ok-sun)和姜日出(Kang Il-chul)赴美,与人权律师一起准备“法庭之友”(amicus curiae)(35)“法庭之友”制度作为特殊的司法诉讼习惯,在英美法系国家的诉讼制度中早已存在,但是,大多数大陆法系国家没有这样一种制度。在各种国际、区域司法机构乃至一些贸易协定中,“法庭之友”的应用日益广泛。根据《布莱克法律辞典》的解释,“法律之友”是指“非诉讼当事人,因为诉讼的主要事实涉及其重大利益,得请求法院或受法院的请求而于诉讼过程中提出书面意见者”。陈诉状,其中写入了两位幸存者的声明。(36)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华裔美国人组织“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联合会” (Global Alliance For Preserving the History of WWII in Asia) 也为被告方准备并提交了“法庭之友”陈诉状。在“权利联盟”的安排下,“韩裔论坛”成员陪同两名韩国幸存者前往华盛顿,在白宫和国务院会见了奥巴马政府的代表,向他们强调敦促日本政府正式承担战争责任并妥善解决受害者问题的重要性。(37)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
民间社团、法律团队和市议会的共同努力卓有成效。2014年8月4日,美国加州地方法院中心区法院基于下述判断,即原告方“缺乏依据”以及“没有陈述诉求”,驳回了诉讼。(38)United States District Court Case 2:14-cv-01291-PA-AJW Document 47 Filed 08/04/14, 3-5.原告不服提起上诉,但于2015年被高级法院驳回。次年,第九巡回上诉法庭决定维持原判。(39)Aanes Constante, “Advocates Protest after Japan Files Court Brief Supporting Removal of ‘Comfort Women’ Statue,” NBC News, March 13, 2017. 刊载于https://www.nbcnews.com/news/asian-america/advocates-protest-after-japan-files-court-brief-supporting-removal-comfort-n732111 。2019年6月23日查阅。原告随后向美国最高法院提起上诉。日本政府在2017年2月提交了一份“法庭之友”陈述状,力挺原告,然而最高法院决定不审理此案,地方法院的裁决随之成为最终裁决。
格兰岱尔的和平雕像历经挑战建成之后,成为一个重要的教育场所,每年都有各种人权活动集会在雕像所在地举办。从格兰岱尔纪念碑的设置过程可以看出,亚裔社团的领导力在整合国际与本土运动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另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是亚裔美国人社区与人权组织及其他文化、种族社团的联盟。“韩裔论坛”负责人菲利斯·金指出,在为“慰安妇”追索正义的运动中,美国占有独特的地位,因为日军“慰安妇”制度的所有受害者群体在美国都有其相应的族裔社区。 他们所属的社区群体积极地支持为“慰安妇”伸张正义的运动,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40)笔者2017年7月15日对菲利斯·金的访谈记录。此外,一些日裔美国人组织,如“日裔公民权利与索赔”(Nikkei for Civil Rights and Redress),也支持为“慰安妇”伸张正义。通过建立多元文化、多族裔的联盟,并将“慰安妇”纪念碑的建立置于人权和历史正义的当代语境中,这场运动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从而能够战胜否定势力的顽固反对。建碑运动的这些特点,在旧金山“慰安妇”纪念碑的建立过程中也得到了清晰的体现。
三、旧金山“女性的力量之柱”纪念雕像
在美国大都市旧金山建立的“慰安妇”纪念碑,是另一个非常成功的民间社会运动案例。这个纪念碑的建立,是由两位前旧金山高级法院法官郭丽莲(Lillian Sing)和邓孟诗(Julie Tang)主导的。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这两位华裔大法官一直关注并参与维护历史正义的工作,曾共同创立“南京大屠杀索赔联盟” (Rape of Nanjing Redress Coalition),帮助美国社会了解日军在侵略战争期间犯下的南京大屠杀及其他暴行。(41)笔者2019年6月9日对邓孟诗法官的书面访谈。两位法官都有多年的执法经历,成就卓著。近年来,她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前“慰安妇”相继离世,而日本极端民族主义者仍在极力否定历史,为了替“慰安妇”伸张正义,她们分别于2014年和2015年退休,投入到为 “慰安妇”追索正义的斗争。(42)Kang Seung-min, (Interview) “Asian-American Judges Work to Build International Solidarity on Comfort Women Issue,” Hankyoreh, November 19, 2017. 刊载于http://english.hani.co.kr/arti/english_edition/e_international/819729.html。2019年5月15日查阅。
在郭丽莲和邓孟诗的领导下,来自泛亚裔社区、妇女运动团体、退伍军人和平运动活动家、学者及其他不同种族背景的热心人士和群体,组成了“‘慰安妇’正义联盟” (CWJC, 以下简称“正义联盟”)。谈到“正义联盟”建立纪念碑的初衷时,邓孟诗法官说 :“我们的主要目的,是铭记那些日军‘慰安妇’制度的受害者,让美国社会了解她们的历史,并让日本政府为其战争罪行承担责任。”(43)笔者对邓孟诗法官的书面访谈。郭丽莲法官介绍说,她们面临的一个最困难的工作,是让公众了解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亚太地区的历史实况,这也是她们想要建立“慰安妇”纪念碑的原因之一。(44)笔者2019年6月5日对郭丽莲法官的书面访谈。两位法官都对美国历史教育中的欧洲中心主义倾向深感忧虑,决定将设立“慰安妇”纪念碑作为教育的中心目标。
在旧金山这样的大都市建造一座纪念碑需要通过非常复杂的程序。“正义联盟”的领导团队十分清楚她们将会遇到的严峻挑战,但仍然以非凡的勇气,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项工作中。为了获得市政府方面的批准,“正义联盟”成员及其支持者前后出席了30多次公开听证会,就“慰安妇”问题和建立“慰安妇”纪念碑的必要性在各种政府委员会和专门委员会上作证。(45)笔者2019年6月9日对“正义联盟”执委会主席朱迪思·米尔金森(Judith Mirkinson)的书面访谈。郭丽莲法官于2018年11月10日在东京国际研讨会 (Voices of the “Comfort Women”: Remembering and Reconstructing)上的发言中也谈到了相关情况。例如,建立“慰安妇”纪念碑的决议首先必须经旧金山监事会通过,然而这并非易事,因为日本政府官员已经向监事会成员施加了巨大的压力。(46)Comfort Women Justice Coalition,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2.同时,来自一些日系团体机构的反对声也很高,称纪念碑会助长反日种族主义。(47)据报道,日裔美国公民联盟主席曾说,纪念碑会将仇恨导向某一族裔。参见 Joshua Sabatini, “Supervisors’ Support of a ‘Comfort Women’ Memorial in San Francisco Sparks Debate.” San Francisco Examiner,September 15, 2015。刊载于http://www.sfexaminer.com/supervisors-support-of-a-comfort-women-memorial-in- san-francisco-sparks-debate/。2019年5月28日查阅。由于历史的原因,这种说法很容易在当地引起对建碑的负面看法。
旧金山战前曾经拥有日本本土以外最大的日本人社区,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裔居民被美国政府赶出城市送往拘留营。为解决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美国国会于1988年通过了《公民自由法》,正式向被拘留者道歉,并赔偿每名幸存的受害者2万美元。当时“南京大屠杀索赔联盟”的许多成员与旧金山市的进步人士一起参加了为日裔美国家庭争取赔偿的斗争。由于战时旧金山日裔受到歧视的历史背景,“反日种族主义”的说法在当地极易引起公众对建碑的顾忌。为了打消日裔美国人的顾虑,“正义联盟”同意在决议中添加关于日裔美国人遭受拘禁的历史信息,进一步强调该市与各种形式的种族主义作斗争的决心。(48)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2.
然而反对的声浪仍难平息。每场听证会中都有反对派现身,搬出否定“慰安妇”受害历史的惯用的说法,譬如“为何单单针对日本”、“慰安妇都是妓女”等等,来反对建立“慰安妇”纪念碑。“正义联盟”成员对这些说法进行了有力驳斥。他们引用学术研究的成果指出,“‘慰安妇’制度不同于普通的卖淫,它是二十世纪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制度化的性奴役体系,而它所赖以生存的种族主义及久远的父权制历史,正是日本帝国的基石。” “正义联盟”在辩论中强调,“逼迫13至20岁的少女和年轻女性(提供性服务)绝不能被称为自愿。”(49)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3. 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所注。“正义联盟”还指出,真正的和解与合作只有当历史的真相得以承认时才能实现,在回避和否认历史的现象依然存在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
尽管阻力重重,“正义联盟”将辩论的过程,化作帮助公众及市政官员了解“慰安妇”问题的良好机会。每次听证会前他们都会通知媒体并发布新闻,抓住机会进行宣传。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当“正义联盟”发出呼吁,寻求大众支持时,来自不同群体的数百市民参加了听证会,其中包括日裔、华裔、韩裔和菲律宾裔市民,还有不少学者和宗教领袖。他们在听证会上对建立“慰安妇”纪念碑的认可,对扭转局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中,“日裔公民权利与索赔”组织的领导人凯西·正冈女士的发言颇具代表性。她说 :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人权和妇女权利的问题。这不是中国或韩国与日本之间的问题,而是日本政府和“慰安妇”之间的问题。我们支持他们,并呼吁(日本政府对“慰安妇”) 道歉和赔偿,正如我们当年在日裔美国人被拘留的问题上要求美国政府这样做一样。(50)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3, 括号内文字为笔者所注。
从旧金山建碑提案伊始,“韩裔论坛”便与“正义联盟”紧密合作。菲利斯·金频繁前往旧金山提供支持。当“韩裔论坛”领导团队了解到,一些原本支持“慰安妇”纪念碑建碑决议的旧金山监事会成员经不住反对派的游说而发生迟疑时,便把韩国幸存者李容洙(Lee Yong-soo)请到旧金山出席听证会。(51)Phyllis Kim, “Walking with the Grandmas: Is There a Path to Winning? Looking back the 10 Years of ‘Comfort Women’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be published in Pyong Gap Min, ed., Japanese Military Sexual Slavery (De Gruyter Press, forthcoming).李容洙在监事会听证会上的一席话,深深感动了在场的监事会成员和听众,令许多人潸然泪下。
否认历史的说辞在正义的声音面前黯然失色。2015年9月22日,旧金山监事会11位成员表决一致通过建碑决议。决议一通过,“正义联盟”立即前往旧金山公立学校管理委员会,要求将“慰安妇”问题纳入高中历史课程。尽管加州教育部的听证会上仍有反对的声音,“正义联盟”在全州发起的宣传运动赢得了州教育委员会的支持,从而使得加州高中世界历史课程中纳入关于“慰安妇”内容的提议得到了批准。
“正义联盟”随后发起了征集纪念碑设计提案的国际竞赛,通过这项活动来确定雕像的设计。这项活动再次成为一个教育公众的有效平台。“正义联盟”于2016年7月发出“艺术家招聘”信息,明确说明了建碑项目的计划和“慰安妇”问题的历史。来自世界各地的36位艺术家提交了设计方案。“正义联盟”为此举办了一次免费公开展览,向公众展示设计案作品,并由专家和社区代表选出进入终选的艺术家。最终史蒂文·怀特(Steven Whyte)的作品《女性的力量之柱》(Women’s Column of Strength)获选,该作品于2017年9月22日在揭幕式上面世。
《女性的力量之柱》塑造了三位年轻女性的形象, 分别是中国、韩国和菲律宾女性。她们背靠背手拉手立于高台,注视着眼前的世界,脸上充满悲伤和凝重。她们象征着所有那些在性暴力中死于非命和那些得以幸存能在今天揭露真相的受害者。另有一尊雕像立于地面仰望着她们。这尊雕像是第一位打破沉默的“慰安妇”幸存者金学顺的等身像。顺着金学顺老人的目光向上看去,参观者的视线刚好与高台上年轻女性的目光相遇。她们深邃的目光仿佛在提醒参观者,勿忘历史,伸张正义。
《女性的力量之柱》所展现的超越民族国家的团结与人道主义理念,在雕像的献词中得到了进一步凸显。献词开头引用了一位幸存者语重心长的话 :
我们最大的恐惧,是我们在二战时的悲惨经历被世人所遗忘。
——前“慰安妇”
此纪念雕塑见证着亚太地区十三国数十万妇女和少女在1931年至1945年间惨遭日本帝国武装部队性奴役的苦难经历。这些被蔑称为“慰安妇”的女性大多数在战时遭受禁锢期间丧生。这一黑暗历史曾被掩盖数十载,直至20世纪90年代幸存者勇敢地打破了沉默。她们推动了世界发出宣言 :将性暴力做为战争策略乃是反人类罪行,实施此战争策略的政府必须承担罪责。
此纪念雕塑为纪念这些女性而立,并以此促进在全球范围内根除性暴力和性人口贩运罪行。(52)此处中译文为笔者根据英文献词所译。
这段献词以英、汉、日、韩和菲律宾语五种文字镌刻在纪念牌上。郭、邓两位法官告诉笔者,在审议碑文的过程中,反对者几乎对献词的每句话都要反对,“正义联盟”不得不在多次公开听证会上为献词的内容跟反对者展开争论。(53)笔者于2018年8月17日与两位法官的交谈。面对否定派的种种发难,“正义联盟”在起草献词并将其译成不同语言的过程中,向学者专家进行了认真的咨询,特别是碑文的日语译文,征询了五位美国和日本大学教授的意见。
《女性的力量之柱》建在旧金山市中心圣玛丽广场近旁一处私人领地上。落成揭幕时,逾500人参加了典礼,其中包括市监事会成员、州长办公室代表、州参议员和社区民间组织领导人。幸存者李容洙和前美国国会议员迈克·本田也应邀参会并发言。来自世界各地的多家新闻媒体报道了这一事件。当日,旧金山市宣布将9月22日定为“慰安妇”纪念日。
纪念雕像落成之后,围绕纪念碑的斗争却愈演愈烈。当初,“正义联盟”领导人之所以选择圣玛丽广场附近的私人领地作为设雕像的地点,是因为她们知道市中心的开发商准备把这片私人地产捐赠给旧金山市。“正义联盟”计划在开发商转让地产时一并把 “慰安妇”纪念碑捐赠给旧金山市,以使其成为市属公共艺术品的一部分,供所有人参观。然而,大阪市长吉村洋文得知这个消息后,写信给旧金山市长李孟贤 (Edwin Lee),敦促他不接受雕像为市有艺术品,并威胁说,如果雕像成为旧金山市属物,大阪将结束与旧金山之间60年的友好城市关系。(54)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4-5.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也在新闻发布会上就此发言,声称“在美国及其他国家建立慰安妇雕像的行为与日本的立场相抵触,非常令人遗憾。”(55)Jacey Fortin, “‘Comfort Women’ Statue in San Francisco Leads a Japanese City to Cut Ties,”The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5, 2017. 刊载于 https://www.nytimes.com/2017/11/25/world/asia/comfort-women-statue.html。2019年5月10日查阅。
面对日本政界人士的反对,“正义联盟”向国际社会寻求支持,很快得到不同族裔社区和文化团体的积极支持,其中包括韩国人组织ER(Eclipse Rising)。ER于2008年在美国湾区成立,在美国和日本都有成员。该组织曾与 “日军‘慰安妇’问题关西联络网”(Kansai Network on the Japanese Military“Comfort Women” Issue)一道,开展支持旧金山建立“慰安妇”纪念像的工作。针对大阪市长在旧金山“慰安妇”纪念像公有化一事上的态度,ER再次发动数百日本市民,特别是大阪市民,写信给旧金山市官员,表达支持旧金山把象征和平与人权的“慰安妇”雕像公有化的愿望。(56)河庚希,「環太平洋社会運動の可能性――サンフランシスコ「慰安婦」メモリアルが投げかけるもの」。季刊『戦争責任』第90号(2018年夏季号)、67頁。在国际社会的有力支持下,李市长没有向右翼势力的威胁屈服。2017年11月22日,他签署了接受雕像的决议,纪念像自此成为旧金山市公有艺术品。据报道,大阪市长吉村当年12月就准备解除与旧金山的友好城市关系,但由于李孟贤市长突然去世,通知延期。次年7月,他致信旧金山新任市长,询问其对接受“慰安妇”纪念像的看法,并要求在9月底前给予答复,否则将单方面解除大阪与旧金山之间的友好城市关系。(57)楚良一,“日本大阪市与旧金山解除友好城市关系,”RFI,2018年10月3日。是年9月,旧金山新任市长布理德拒绝了日方要求移走或拆除雕像的交涉,吉村便在10月终止了与旧金山的友好城市关系。
日本针对“慰安妇”纪念碑的所作所为,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行为不仅引起国际社会对“慰安妇”问题更加广泛的关注,而且进一步促进了 “慰安妇”正义运动的跨国发展。围绕着旧金山“慰安妇”纪念像的建立与公有化的争议,“正义联盟”受到全球各大主流媒体的采访,相关报道在多种媒体平台上广泛传播。一些从未听说过“慰安妇”的人从而得到了相关的基本信息,邀请“正义联盟”成员前去演讲的信函纷沓至来。(58)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5.通过媒体的传播,“正义联盟”为“慰安妇”伸张正义的努力进一步与国际运动紧密结合。正如郭法官所说,“这不再是一国一地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妇女权利和人权的普世问题。”(59)郭丽莲法官在东京国际研讨会上的发言。
如上所述,旧金山“慰安妇”纪念像的巨大成功是建立于卓越的跨国度、多种族、多文化联盟和合作之上的。来自不同文化和种族背景的民间组织,如华裔社区的“世界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韩裔社区的“加州韩裔美国人论坛”,以及日裔社区的“日裔美国人民权与索赔”组织等,都积极参与了建立纪念像,并提供各方面的支持。此外还有30多个不同族裔和文化背景的民间团体和组织为纪念像的建设出资出力,清楚地体现出美国“慰安妇”纪念碑运动所拥有的广泛而多元化的社会支持。
“正义联盟”的领导者为协调具有如此广泛的多样性的群体联盟做出了出色的努力,她们在社会运动和维护人权方面的远见卓识、献身精神和丰富经验,对纪念像的成功建立起到了关键作用。“正义联盟”的领导层本身也是一个多元文化、多种族的团队。联盟除了郭丽莲和邓孟诗两位主席之外,还有当地不同社区的领导人担任荣誉主席, 包括非洲裔美国牧师、民权运动活动家阿摩司· C·布朗 (Amos C. Brown),已故日裔美国律师、旧金山公共辩护人杰夫·安達奇 (Jeff Adachi),犹太社区公共关系委员会前执行主席道格拉斯·卡恩 ( Douglas Kahn)教士及旧金山跨宗教委员会创始人、前主席丽塔· 塞梅尔 (Rita Semel)等。“正义联盟”的多元文化和多种族特质极大地增加了它的参与者和支持者,使该组织能够在短短两年内完成这一极其艰巨的任务。
矗立在旧金山的《女性的力量之柱》是对 “慰安妇” 的悲惨经历以及她们为争取正义而斗争的永久纪念。与此同时,它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含义。对于“正义联盟”的成员来说,它揭示了历史上的性奴役与当今性人口贩运及性暴力之间的紧密联系。回顾纪念像的建立过程,“正义联盟”做出了如下总结 :“这一过程促使我们不仅把对女性的压迫放在男权至上的社会条件下来考察,而且将之与历史上及当代的殖民与帝国体制联系起来考察。这反过来又促使我们进一步研究今日女性正在经历的事件,以及‘慰安妇’问题对国际妇女人权发展的影响。”(60)CWJC, The History of the San Francisco “Comfort Women” Memorial, 4.正如“正义联盟”执委会主席朱迪斯·米尔金森所说,“‘慰安妇’问题提出了我们需要面对的诸多问题。对‘慰安妇’问题的研究越深入,就越能让你去分析和了解其他的战争与武装征服及其对女性乃至整个人类和世界挥之不去的影响。”(61)笔者于2019年6月9日对朱迪斯·米尔金森的书面访谈。
结 语
本文所述的三个案例,展示了美国民间“慰安妇”纪念碑运动的广度和深度。这场运动在极具献身精神的社区领袖和公民组织的带领下,体现了国际合作、多元文化联盟和多族裔参与的鲜明特点。运动将历史正义与当代问题密切结合,将地方与全球紧密联系,成功地将“慰安妇”纪念碑建成为历史与人权教育的强大平台。
在这场运动中,那些战时被迫沦为性奴隶的年迈幸存者始终是真正的先锋和灵魂,她们打破沉默的勇气和对正义的不倦追求,鼓舞着世界各国人民站出来反对极端民族主义者粉饰侵略战争的罪恶历史。前“慰安妇”的声音和记忆给我们留下一笔具有深远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意义的历史遗产。当对女性的蹂躏仍被当作武装冲突的手段之一,对女性的性压榨仍在全球普遍存在时,“慰安妇”的历史遗产将继续教育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激励我们以不懈的努力去构筑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的历史记忆,防止类似的反人类罪行再度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