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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慰安妇”题材纪实文学的身体话语*

2019-12-15黄文凯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性暴力慰安妇日军

黄文凯

由于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性暴力罪行未能在东京审判等战后审判中得到清算,以致于数十万女性在战争中遭受的践踏、侮辱、强奸乃至折磨致死至今并未得到日本的正式道歉,而日军“慰安妇”制度及其犯下的罪行更是淹没在历史的风雨中。被害人们的集体沉默不仅使得这一暴力长期处于隐匿的状态,也使得被害者对于战争时期性暴力的控诉变得困难。20世纪80年代,世界女性主义运动兴起。1991年,韩国的金学顺老人第一个作为证人控诉日军性暴力罪行,其后,“慰安妇”沉默的现状方被打破。随着国际社会对“慰安妇”问题的调查和认知深入,“慰安妇”幸存者们大胆站出来发出声音,有关“慰安妇”题材的纪实文学逐渐增多。此类作品多半由作者访谈和调研写作而成,也有像扬·鲁夫-奥赫恩(Jan Ruff-O’Herne)这样文化层次较高的“慰安妇”幸存者的自传。这些纪实文学除直接见证和揭示历史真相之外,更多地展示了战争中的性暴行带给这些不幸女性的创伤。在她们的陈述中,日军的强暴和折磨使她们身心遭受巨大的创伤且终生难以愈合;在她们的言辞中,作为女性的“身体”,经常被描述为“肮脏”“不干净”“羞愧”等。对于她们而言,在遭受社会的歧视甚至侮辱中残喘余生,她们唯有噤声沉默,她们的肉身成为沉重的负累。她们被主流战争史叙述挤压以致无处安放个体叙事,她们的故事甚至只能以“流言蜚语”的形式游走在村野巷尾的暧昧空间里,或是永远沉没在历史长河里没有一丝波澜。

1978年,《罗马规约》将性暴力列入战争罪和危害人类罪。1988年,联合国安理会决议将性暴力列为战争罪。在此之后,蜷缩在历史阴暗角落的“慰安妇”幸存者们才勇敢站起来控诉日本的战争性暴力罪行,“慰安妇”问题才逐渐作为公共事件,进入人们的视野中。

1973年,千田夏光出版了第一部口述长篇纪实报道《从军慰安妇》。1987年,日本记者川田文子出版纪实文学《红瓦之家》,把“慰安妇”问题引向更广阔的公众视野中。此后,有关“慰安妇”问题的学术研究广泛展开,相关的史实研究已经取得丰硕成果。本文不再继续探讨“慰安妇”问题的史实,而是专注于前人尚未关注的“慰安妇”题材纪实文学的身体话语,以福柯(Michel Foucault)的权力话语理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战争框架(Frames of War)和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贱斥理论(Abjection)等为理论框架,分析这些文本隐含的身体话语所展现的女性性自主权的限度、日军对女性身体和思想的宰制以及男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等。

根据学者李辉的界定,纪实文学主要指“借助个人体验方式(亲历、采访等)或使用历史文献(日记、书信、档案、新闻报道等),以非虚构方式反映社会生活或历史中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的文学作品。”(1)李辉 :《纪实文学 :直面现实,追寻历史—关于〈中国新文学大系〉纪实卷(1977-2000) 》,《南方文坛》2009年第1期。以此为标准,本文拟选取中、日、韩、德、澳等多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分别是日本的千田夏光《从军慰安妇》,韩国朴宣冷《历史的漩涡——一个韩国“慰安妇”的悲惨故事》,中国段瑞秋《女殇 :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李碧华《烟花三月》,德国鲁特·哈罗《慰安妇》,澳大利亚扬·鲁夫-奥赫恩《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等,分析“慰安妇”题材纪实文学的身体话语,指出日军对“慰安妇”身体的全面暴力宰制,导致其对自身以及被社会贱斥,身心创伤终生难以修复,她们在见证的困境中开创了见证的可能。

一、暴力宰制的身体

在男性主导的战争中,军人的性需求被视为战争规划需要处理的事务之一。在近代对外侵略战争中,日本军队将女性视为“军需物资”,从日本和朝鲜招募和强征,完全将女性进行“物化”使用。(2)详见[日]千田夏光著,林怀秋译《随军慰安妇》,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西野留美子『從軍慰安婦 :元兵士たちの証言』、明石書店、1992年、43頁。作为“军需物资”进入军方的管辖范畴,女性就已经失去了作为主体的存在,她们的思想、情绪和自由意志被抹灭,她们的身体完全处于被宰制的状态之中。她们不仅随时需要“服务”“到访”的日本兵,还得臣服于慰安所的管理者,完全处于零度性自主权的状态,任何人都可能对她们施以暴力或者侮辱。千田夏光采访原日军士兵西山幸吉——四千多官兵组成的联队只有两人活着回到了日本,他是其中一个。西山回忆在慰安所开张的第一天,等待发泄兽欲的队伍长达三公里,这就意味着十来名“慰安妇”需要服务三千名以上的士兵。(3)[日]千田夏光著,林怀秋译 :《随军慰安妇》,第4页。根据原日本兵的回忆、“慰安妇”的自述以及学者的研究,“慰安妇”每天“接待”十至二十名日本士兵是常态。韩国“慰安妇”幸存者李天英回忆说,她曾看到一位中国“慰安妇”受虐的惨状 :

她由于一天多来被近百名日本官兵轮奸,腰已经快被压断而难以起身。由于饥饿与口渴,她的嘴唇干裂并起了水泡。她躺在地上已不能动了,只有那双失神的大眼睛在忽闪着,使人感到她还是一个活人。(4)[韩]朴宣冷著,刘宝春译 :《历史的漩涡——一个韩国“慰安妇”的悲惨故事》,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6页。

在日本人的淫威之下,这些年轻的姑娘不得不每天忍受20到50个日本兵的残暴奸淫。她们还常常遭到毒打,一旦怀孕就被迫强行堕胎,有的被强迫注射消毒药物。有一次,奥赫恩的经期没有准时,担心怀孕,慰安所的日本管理者将一把流产药物灌进她的嘴里。(5)[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157页。奥赫恩是“幸运”的,她没有怀孕,也没有因为过量药物死去,而那些不幸怀孕的“慰安妇”则经历了人间地狱般的痛苦煎熬,或者被杀掉。

在受害者的陈述中,第一次被强暴是她们终生难以忘怀的惨痛经历。奥赫恩在接待第一个日本军官的时候,穷凶极恶的日本军官“拿着武士刀,用刀尖从上到下慢慢划过我的身体;我感觉到冰冷的钢刃从我的喉咙开始划过,经过我的乳房,再到腹部,最后到达我的双腿。”(6)[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30页。日本兵的兽性在本能的驱使之下达到了变态的极致,他们仅仅视眼前的女性为泄欲的活体。在这种状况下,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更是魂不附体。德国学者、作家鲁特·哈罗笔下的原“慰安妇”美安这样回忆起她的经历 :

我像一片风中的叶子,浑身打哆嗦,疯狂想设法逃脱,想躲,可又能往哪里躲呢?我爬到了床底下。他俯下身,拔出刺刀恐吓我。刀尖划破空气,停在非常接近我脸颊的地方。(7)[德]鲁特·哈罗著,赵兴辰译 :《慰安妇》,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38页。

在她们的描述中,像这样的屈辱经历数不胜数。

如果“慰安妇”胆敢逃跑,那么被抓回来之后的刑罚超过了人类的想象限度。即使在时隔几十年之后,美安在回忆她的同伴如何被惩罚时仍然不寒而栗,“操场中间,四名士兵拖着被拴住的女孩。衣服残破不堪,沾满血迹。她们的脸被打得一塌糊涂,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模样。”(8)[德]鲁特·哈罗著,赵兴辰译 :《慰安妇》,第60页。对于逃跑后被抓回来的“慰安妇”,日军常常采用血淋漓的“杀鸡儆猴”手段,在慰安所前百般折磨,以形成巨大的威慑力 :

日本兵掏出皮鞭,在我们眼前挥动。鞭子抽得啪啪作响,打在我们中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们无法想象 :军官拔出刀,明晃晃的,在烈日下闪着不祥的光泽。然后,他紧紧抓住女孩的左侧乳房,拉起来一点,大吼一声,拿刀砍向了这个可怜的生命。动作熟练而冷酷,毫无疑问地表明,这样残酷的杀戮对他来说早已不是第一回了……军官又提起刀,切下女孩的右侧乳房。士兵们把鲜血淋漓的尸体遗弃在地上,放狗冲了过去。短短的时间里,女孩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9)[德]鲁特·哈罗著,赵兴辰译 :《慰安妇》,第35—36页。

随后,在命令这些女孩清洗身体的时候,一位动作稍慢的女孩被日本兵用刀刺穿直接钉在墙上。

日军的暴力将个体轻而易举地抹除,“慰安妇”成了彻底的“赤裸生命”。(10)[意]乔治·阿甘本著,吴冠军译 :《神圣人 :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32页。在慰安所里,她们的生命处于零度状态,没有权利,更没有期望。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指出的那样,“在侵略者眼中,这些目标人群根本就算不上生命,而是可以肆意蹂躏却毋需怜惜、毋需哀悼的‘贱民’。”(11)[美]朱迪斯·巴特勒著,何磊译 :《战争的框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页。

在荷属印尼等地,日军对待欧洲妇女也毫不留情。如在安巴拉哇和茂物集中营(荷属印尼),日军肆意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逐一清点女人(12)日军在安巴拉哇和茂物集中营挑选女性作为“慰安妇”,其间,强奸和猥亵许多妇女。和孩子的人数,稍有不满就把“囚徒”拉出去进行无情殴打和百般羞辱,或惩罚“囚徒”们在烈日之下站立暴晒数小时。集中营里的生活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集中营日本司令官和日本守卫的心情和突发奇想。仅在茂物集中营,被日军糟蹋的年轻荷兰姑娘就超过了100人。(13)[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64页。

奥赫恩和其他女性被强迫站成一排,供日军挑选,“他们(日军)的目光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人不寒而栗;他们上下打量我们的身体,不时用手对我们中的一些人指指点点,随即彼此的脸上都露出了邪恶的笑容。”(14)[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95页。他们就像在挑选一件他们中意的商品一样,当着众人淫邪地检查、猥亵这些年轻女性,奥赫恩心里有着难以言状的恐惧,然而,她们无处可逃。

日军对“慰安妇”身体的控制无处不在。在他们的全面宰制之下,“慰安妇”的身体成为被动的“场所”,成为被控制和征服的对象。正如福柯所洞见的那样,现代规训技术大幅度地降低了防范反抗的成本。对于日军而言,“慰安妇”的身体只有服从才有“意义”,即满足日军泄愤泄欲的“意义”。如有违抗,则饱受更严重的折磨。奥赫恩为了让日本军官对其望而却步,用剪刀把自己的全部头发剪得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发茬。但是,她的秃头却成为了日军竞相追逐的目标,很多日本军官指名道姓要求奥赫恩“服务”其变态的兽性癖好。“慰安妇”们被迫与浑身汗臭味的粗鲁日军接触,在他们的肢体暴力、语言暴力中捱过一个个漫长的日日夜夜。

二、被贱斥的身体

处于被暴力宰制的“慰安妇”不仅饱受日军的凌辱,同时还会遭受同胞甚至亲人的排斥和污名。她们不仅在慰安所里遭受劫难,即便战争结束后她们仍处在社会的贱斥(Abjection)之中。克莉斯蒂娃在其《恐怖的力量》里指出,贱斥是一种强烈的厌恶排斥之感,好像看到了腐烂物而要呕吐,而这种厌恶感同时是身体反应的。因而排他的暴力在文化上一如宗教仪式中各种玷污禁忌与宗教仪式、圣经中憎恶的符号学、反犹太的法西斯主义,因为他们认为的“不洁”违反了象征系统内部的秩序。(15)[美]克莉丝蒂娃著,彭仁郁译 :《恐怖的力量》,(台北)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6页。无独有偶,英国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一书中也指出,“不洁”是对秩序的威胁因而被看作令人讨厌并须赶紧扫除出去。(16)[英]玛丽·道格拉斯著,黄剑波等译 :《洁净与危险》,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195页。在长期的父权文化影响和控制之下,“慰安妇”的身体因为遭遇日军的玷污,不仅被周遭社会贱斥,“慰安妇”也对自己“不洁”的身体产生了贱斥,即自我卑贱、对自身价值的全盘否定。纵观“慰安妇”的证词和采访记录,以及上述提及的纪实文学作品,长期以来对“慰安妇”的贱斥,导致了她们对身体及自我的否定,她们身处自我、日军和社会的三重贱斥之中,难以安顿残破的身心。

毫无疑问,自我贱斥的原因是由于日本兵的强暴 :

我开始厌恶和排斥自己的身体。很少清洗,因为我反感自己。我的身体已经下降到仅仅只是一具躯壳的地步,一具任何人都能随便利用、玷污和撕扯的躯壳。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但我无法摆脱它。它里里外外都如此肮脏。清洗时我就闭上眼睛,以求不必看到这具陌生的身体。我只是拿着肥皂在手里,发疯似的擦洗。我擦洗,刮疼自己,对待我的皮肤就像在剥土豆一样。但是污垢很难清洗干净,总是留下,紧紧附着,并且始终粘在我身上。直到我死,它都会紧随着我。(17)[德]鲁特·哈罗著,赵兴辰译,《慰安妇》,第43页。

在荷属印尼的七海屋慰安所,奥赫恩受尽日军的虐待和侮辱,留给她一个被撕裂、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躯体。在第一次被日本军官强暴之后,和亚洲的女性一样,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厌恶之情 :

我几乎已经处在了休克的状态之中。我感到身体冰冷而麻木,不得不扭过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我感到了巨大的羞耻,那种被玷污的感觉、肮脏的感觉无情地压在我的心头;我的身体,曾经就像天主的殿堂那样纯洁和美丽,现在却被日本人无情地践踏和凌辱,成为了他们罪恶的寻欢作乐之躯。(18)[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31页。

事后,奥赫恩挣扎起来跑向浴室 :

我要洗掉身上的一切——污渍、耻辱和伤痛;洗掉它,彻彻底底地洗掉它。在浴室我看到了其他的几个姑娘。我们都在哭泣,也都在做着同样一件事情——不顾一切地洗掉身上的污渍、耻辱和伤痛,就好像只要洗去身上的污物,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19)[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31页。

奥赫恩第一时间冲向浴室,试图把身体的“不洁”清洗掉。然而,这不堪回首的经历,始终无情地缠绕着奥赫恩的灵魂。日军造成的伤痛和留下的疤痕是如此深刻,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于自己“不洁”身体的贱斥,可以说是“慰安妇”受害者群体的集体经验和内心最隐秘的创伤。

对自己身体的贱斥和“不洁”的思维,在“慰安妇”幸存者袁竹林身上像烙印般印刻着。在接受李碧华采访时,袁竹林给李沏茶,她反复强调杯子是洗干净的。见李一时没有喝,袁再次强调“杯子已经洗干净了”。过了一会,又拿出两个李子出来,也强调“李子洗干净啦”。(20)李碧华 :《烟花三月》,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页。李碧华由此认识到,在“慰安妇”受害者思想中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干净”的卑微。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言,“当主体厌倦了在自身之外寻求自我肯定的徒然尝试之后,却在自身之内发现了一件完全无法容忍的事 :这便是当主体察觉他的存在本身是难以忍受的、当他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卑贱体的时刻。”(21)[美]克莉丝蒂娃著,彭仁郁译 :《恐怖的力量》,第7页。袁竹林努力地想摆脱缠绕其灵魂的“脏”,但这自我贱斥的认知已经深刻的烙在了她思维中无法清除了。

此外,自我贱斥也与日本兵的丑陋身体有关。在多部作品中,她们回忆起日本兵都充满了厌恶之情,他们的恶臭、粗鲁和身体形态的丑陋让被强暴的“慰安妇”们更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拒斥,“我已经无法记住强奸我的众多日本人的脸,在我眼前反复出现的只是一个个恶心而恐怖的肉体,每一次我都必须尽全力抗拒这些龌龊的肉体。”(22)[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54页。即使在多年之后,奥赫恩仍然对日军身上的汗臭味和浓烈的口臭感到作呕。

自我贱斥隐藏在内心深处。而日军和社会贱斥则是赤裸裸的暴力、人身攻击和侮辱。年轻女性自从踏进了日本设立的慰安所那一刻起,她们就成了日军的性奴隶。为了满足日军对日本女性的偏好和想象,日军给每位“慰安妇”取日本女性的名字,并把名字挂在“接待室”的展示板上。如果说“美智子”之类的日本女性名字还带有日军变态泄欲的考量,那么把她们称之为“公共厕所”和“军用物资”则完全地物化女性了,她们成了战场上不可或缺的物资之一。她们要么被咒骂为“战场上的后勤部队”,或者就是“p”,即英语里妓女“Prostitute”的第一个字母,再或者是更粗俗不堪的“品”(暗指女性生殖器官)。日本兵还按照国籍将其分为“Chan-P”(中国女人)、“Chom-P”(朝鲜女人)。在日本兵看来,她们无非就是“公共厕所”。这种污名化,在千田夏光的《随军慰安妇》有详细记载,日本军医麻生彻男当时向军方递交《有关花柳病与慰安妇的意见书》,其中写道 :“军用特殊慰安所并非享乐场所,因为它是卫生性的公共厕所。”(23)[日]千田夏光著,林怀秋译 :《随军慰安妇》,第34页。

战后,她们继续被污名化,社会的贱斥让她们的身心遭受到进一步的打击。袁竹林被人们背称为“日本婊子”“军妓”“贱女人”,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各种“运动”中,她的罪名更多 :“汉奸”“间谍”“特务”“右派”“反革命”。在与男性发生争执的时候,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妓院出来的”,便使袁竹林哑口无言。有“历史污点”的袁竹林没有户口、粮证,只能变卖所有的衣物、家具换得一百二十块,然后远赴北大荒。然而,在北大荒,她也并没有逃过“文革”的劫难,她被批斗、被凌辱,过去所遭受的淫辱的惨痛经历,还得在众人面前一遍又一遍交代,往事不能成为“往事”。不仅是袁竹林自己遭受社会的贱斥,她的养女小毛也成为间接的受害者,从小就遭受邻居、同学等任何可以欺负她的人欺负,仅仅因为她是“婊子的野种”。李碧华在书中这样写道 :

她跟着养母生活,观察到她身体上、精神上的创伤和折磨,令心理上不免有点变态,对世界、对人、对“男人”(还有“男孩”)有抗拒,脾气无常。另一方面,小毛亦受到人间歧视,人家有苦水可以吐,她是有苦说不出。(24)李碧华 :《烟花三月》,第39页。

最后,小毛远嫁南方以逃过周遭的环境,但是内心的苦楚和创伤仍挥之不去。

与此相类似的还有韦绍兰的儿子罗善学——一个因母亲被日军强暴生下来的孩子,因此“日本仔”身份更是让他遭到了社会的歧视,甚至弟弟、妹妹也几乎与他断绝关系 :

妈妈的事情公开后,弟弟说要杀我的头!怪我们“你们讲出来,名誉还要不要?”也骂我是日本人。妹妹也生我的气,不愿回来看妈妈。(25)段瑞秋 :《女殇 :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页。

亲人尚如此,村民对他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慰安妇”幸存者的子女们背负的代际创伤,更是说明了社会的贱斥是她们不幸的根源之一。

战争末期,日军唯恐他们在“慰安妇”身上所犯下的暴行大白于天下,为了防止暴露事情的真相,日军把奥赫恩等人单独囚禁,结果导致了其他营区里妇女的误解,在她们看来,奥赫恩等人都是妓女,所以才会被单独囚禁。营区里的妇女因此十分憎恶地把奥赫恩等人的营区称为“娼妓营”,认为她们都是自愿到日本人的妓院卖身的,并且以此断言她们享受了日本人的特殊待遇,吃的是更好的食物。而事实上,奥赫恩她们的食物比以前更糟糕,她们和所有的女人以及孩子一样在饥饿中痛苦挣扎 :

战争结束后,奥赫恩听到其他女人压低声音议论她,“快看哪,那个人就是从娼妓营里来的。”奥赫恩感到无地自容。人们对她们的羞辱并没有因为战争的结束而终止,甚至更甚于前。奥赫恩想成为修女,为此,她拜见一位同样被日本人囚禁过的神父,征求他的意见,遭到了神父的否决。对此,奥赫恩很疑惑 :

难道说,我已经不再具有投身宗教的资格了吗?难道我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难道就因为我曾经被日本人侮辱而永远是一个肮脏的人了吗?(27)[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85页。

因为社会的贱斥,幸存苟活下来的许多“慰安妇”幸存者隐姓埋名,躲逃他乡,不敢返回故乡。她们耻于承认这段历史,别说公开控诉了。也正因如此,不少被日军掳至中国的朝鲜“慰安妇”最终留在了中国,终生没有再回过自己已经分裂的祖国。如湖北的韩裔“慰安妇”毛银梅(原名朴娥姬),16岁被骗离开故乡成为日军“慰安妇”,战后流落孝感,至死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如果说出自己的隐秘,或者被发现,哪怕自己的亲人也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美安婚后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被丈夫和婆家赶出家门,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拒绝收留她。本想远走他乡投奔远在杭州的哥哥,可是,从小一块长大彼此珍爱的哥哥也以之为耻,拒绝接济和接纳。

三、痛苦而隐秘的创伤

性别研究学者戈登茨坦在《战争与性别 :性别与战争体系如何彼此形塑》一书中指出,战争将性别角色两极化推展至极致,“慰安妇”战争创伤即为性别差序的极端例证。(28)Joshua S. Goldstein. War and Gender: How Gender Shapes the War System and Vice Vers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p19.然而,她们隐秘的创伤记忆只能潜藏在心底深处,每当暗夜来临时,时常被噩梦惊醒。我们从战后“慰安妇”的生存现状调查中发现,她们经济窘迫,物质匮乏,处于性别和阶层歧视的双重困境之中,遭受男权社会和“道德卫士”们的歧视,她们是性别和阶层里最边缘、最底层、最弱势的群体。

然而,如此痛楚却只能静默在时代的阴暗角落独自咀嚼无人知晓。奥赫恩在其《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中译本序言中写道 :

时至今日,我们依然难以安眠,总是噩梦连连;我们的生活依然伤痕累累。一些人的偏见曾经迫使我们认为自己身体因被日本人玷污而变得肮脏,早已失去了享受婚姻生活的资格。在过去那50年的沉默岁月里,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唯恐有一天人们会发现二战期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件可怕的事情。(29)[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作者序第2页。

带着曾经被日本人蹂躏的可怕秘密生活,始终是压在奥赫恩心头的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头,没有人能够想象这种生活意味着什么 :

你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个秘密是如此可怕,以至于你时时刻刻都渴望能够向人们倾诉自己的心声,但是却又不敢一吐为快,因为这个秘密无疑是一个奇耻大辱。对他人而言,他们没有必须知道这个秘密的必要,所以你只能终生背负着这一沉重的负担,并且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天,唯恐有朝一日这个可怕的秘密不胫而走。(30)[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234页。

奥赫恩所经历的那一幕幕可怕的情景却在她脑海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烙印,一个个惨痛的记忆早已深深地封存在她心中的一个最为隐秘的角落里。她特别害怕夜晚的来临,对奥赫恩而言,夜晚的黑暗就意味着那一段暗无天日的苦难岁月。50年里,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辗转反侧而又噩梦连连的夜晚。50年的耻辱和煎熬永远都无法抹灭,恐怖的记忆深植在大脑的每一个细胞之中,时时刻刻都会被突然唤醒 :

第三,但是上述有关朗读层阶的表述,却有只见技巧不见人的嫌疑。因此,我们必须进一步关注课标关于朗读的特殊要求。虽然三个学段关于朗读的特殊要求同样有着内容、内涵上的层阶变化,但我们似乎更应该眷注的是它们对于朗读意图、朗读目的、朗读态度、朗读情感、朗读意义和价值的界说,即由“朗读”(一般要求)向“朗读者”(特殊要求)的转化。

即使是时至今日,这种恐惧也让我难以忘怀,它就像无法摆脱的万恶的幽灵,必将缠绕着我的一生。直到今天,每当夜幕降临、我拉上起居室的窗帘后,这种恐惧就会无一例外地涌上心头,因为黑夜就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强奸就要开始了。(31)[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25页。

每当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候,这种恐惧就会在奥赫恩心头积聚,最后蔓延到整个身体,无情地摧残着她的心灵。

不仅是奥赫恩害怕黑夜,美安同样如此,慰安所里的夜晚就是她的梦魇挥之不去 :

晚上躺在床上,我屡屡在熟睡中被噩梦惊醒,直冒冷汗。我想,干脆保持清醒,不要睡着,这样就不必在梦中一次次回到地狱般的“慰安所”里。我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常常梦见士兵们又走进来,虐待我,殴打我。(32)[德]鲁特·哈罗著,赵兴辰译 :《慰安妇》,第127页。

除了对夜晚充满恐惧,任何与慰安所相关的物品或言辞,都让劫后余生的“慰安妇”幸存者们心有余悸,而成为她们今后生活中的禁忌,例如她们对狭窄黑暗的小房间唯恐避之不及,对说日语的游客忐忑不安。

在七海屋慰安所期间,奥赫恩被取了一个带有鲜花含义的日本女性名字,她的房间也一直被摆放鲜花,以表明这是一个“温馨的消费之处”。(33)[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122页。因此,在她生命中后来的整整50年里,对鲜花一直感到深恶痛绝,最不愿意在她生日或者母亲节这样的日子里收到家人和朋友送来的鲜花。在她生日或者其他特殊的日子里,奥赫恩总是交待女儿和朋友们,送什么礼物都行,唯独不能送鲜花。在这奇特的禁忌背后,乃是深深隐藏的一个痛彻心扉的悲惨境遇。在奥赫恩脑海中,鲜花始终与慰安所度过的第一个恐怖的夜晚紧密相连。此外,在一个恐怖的夜晚,她遭到高大而肥胖的日本医生强暴之后,奥赫恩从此对所有的医生都抱有极大的恐惧,除非实在是迫不得已,否则她绝不会去看医生。

对于美安来说,剧烈的腹痛和头疼时常伴随着她,可是她只能忍受折磨,因为,她也害怕去看医生,害怕医生发现她被日本兵残害过的身体。

1992年12月,奥赫恩在女儿、女婿的陪伴下来到东京,作为证人出席日本战争罪行国际公开听证会。在餐馆,她看到“肥头大耳、长相龌龊”的日本人老板打量他们一行,这让她想起遭受日军逼视的那种淫荡的眼神。(34)[澳]扬·鲁夫-奥赫恩著,张兵一译 :《沉默50年 :一位原“慰安妇”的自述》,第243页。尽管奥赫恩已经鼓起勇气来到东京,却被一个不期而遇的小事情击痛内心尚未愈合的创伤。因为,她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精神疏导。奥赫恩唯一一次向神父咨询能否成为修女也遭到了否定。她们只能默默地活下去,在他人面前,那一段悲惨的遭遇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包括奥赫恩与英国的丈夫汤姆在集中营相识相恋结婚,除了婚前的一次诉说,恩爱如他们也从未再提及过此事。再如82岁的朝鲜“慰安妇”幸存者朴永心,当她时隔58年后回到云南腾冲松山“慰安所”旧址时,陪同的朱弘先生指着一块石碑说这就是原来的慰安所,朴永心老人听到后立刻痛哭起来,小便失禁。(35)段瑞秋 :《女殇 :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第22页。

对许多幸存的“慰安妇”受害者来说,婚姻和生育是她们可望不可及的梦想。因为遭受残酷的虐待,绝大部分“慰安妇”幸存者丧失了生育能力,并且不少人终生都患有妇科疾病或携带性病病毒(36)由于得到的卫生保障极其有限,部分“慰安妇”受害者经由日军所传染的性病病毒伴随了她们的一生。。海南陵水县的陈亚扁从15岁至18岁期间被日军关押在藤桥慰安所和砧板营军营里直至日军投降,因为遭受严重的身体摧残,婚后她曾9次怀孕8次流产。奥赫恩一直希望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由于日本人在战争期间对她身心的残酷摧残,几次怀孕都无法持续到足月——前后一共3次都流产了。幸运的是,在经过了治疗之后,奥赫恩先后怀孕生下了两个女儿。此后,她与丈夫移民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市,在这里,无人知道她深藏的秘密,这让她感到安全,但是内心深处依然埋藏着身为一名战争中性暴力的受害者的奇耻大辱。

这样的心理创伤在袁竹林身上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在香港的时候,袁竹林想送一份礼物给李碧华,李碧华拒绝了,袁最后拿出了她的相片,但又担心李不会要,袁竹林问道 :“你瞧得起我吗?要我这照片吗?”(37)李碧华 :《烟花三月》,第91页。袁竹林已经形成思维定势了,将“自己被瞧不起”当作公众对她的评判。李碧华对“慰安妇”的惨痛遭遇分析得十分透彻,她指出 :

有些人活着,是“动物性”,有些人活着,是“昆虫性”。——动物凶猛,弱肉强食,才能自保。而昆虫,六足四翅,折了翅断了足,历尽沧桑,仍在人间顽强生存,它没有攻击性,只有无奈的保护色,和逃躲、回避、隐蔽……的本能。上一代,上两代的中国女性,手无寸铁,与强权、强敌、强势抗衡的,只有她们的“昆虫性”。(38)李碧华 :《烟花三月》,第46页。

对于袁竹林来说,慰安所就是她青春岁月里的坟墓,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尊严。然而,她从坟墓爬出来之后所遭受的贱斥并不少,她的“昆虫性”支撑着她苟活在这不值得的人间里。因此,只有摒除污名化的“慰安妇”身体语词,才能告慰逝去的她们,才能让她们的身体更加轻盈,让她们的创伤在某种程度上得以部分释怀和释放。

四、记忆与见证

日本东京大学上野千鹤子教授在《“记忆”的政治学》一文中指出,“‘慰安妇’问题的特征是 :尽管以前谁都知道事实的存在,可是由于受害者的沉默而成了没有受害者的犯罪。”(39)[日]上野千鹤子 :《“记忆”的政治学》,[日]秋山洋子、加纳实纪代编 :《性别与战争 :日本视角》,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234页。在国际人权组织和女性团体的努力下,“慰安妇”幸存者们勇敢地站在公众面前,开始用的第一人称“我”见证日军的肢体和语言暴力。她们不再把自身的经历当作“历史的污点”尘封在阴暗角落里,不再自我贱斥,而是把不堪的过去界定为“受害”,勇敢地展示自己压抑几十年的创伤。

然而,“慰安妇”幸存者的见证却遭到了日本右翼势力的诋毁,以所谓的口头证词没有可信度为理由加以否认。2007年,日本首相曾在日本国会称,并不存在官方掳走女性的强制性,也没有证据证明日本政府有过类似抓捕“慰安妇”的强掳行为。在日本政府全力阻扰下,“慰安妇的声音”申报世界记忆名录两次失利。日本右翼势力的言行是对战争性暴行受害者、对世界40多万日军“慰安妇”受害者最恶劣的挑衅。

正如第一批奥斯维辛集中营大屠杀幸存者的见证遭到了普遍的质疑一样,因为日军“慰安妇”制度的真相超越了人们的想象范畴,极易被斥为幻想或阴谋而遭否认。因此,暴力事件的受害者寻求社会认纳、号召集体行动或启动社会机制以修补受损的正义和人权的前提,必须证明暴力事件的真实。但是,与奥斯维辛集中营不一样的是——毒气室和焚尸炉里没有谁活着走出来,焚尸炉外面的人只能描述烟囱升起的缕缕白烟——而慰安所有大量的“慰安妇”幸存者并且亲身遭受了日军成千上万次凌辱。然而,“慰安妇”们的证词却遭到了日本右翼势力的否定。因为,除了施暴者之外,“无人”在场。在战时,她们的身体被日军暴力全面宰制,她们在日军的肢体暴力、语言暴力之下苟活;在战争结束之后,她们在自我和社会的双重贱斥中独自忍受痛彻心扉的身心创伤难以自拔,每一个暗夜的袭来都是她们的噩梦。更让她们心碎的是,日本政府对此断然否认,她们的证词被认定缺乏物证、人证,因此不足以采信。正如戴锦华所言 :“这个横亘在我们的历史记忆中心的、被强暴、蹂躏的女人,始终只能是一种有力、有效的见证物,而几乎从来不可能成为见证人。”(40)戴锦华 :《见证与见证人》,《读书》1999年第3期。她们陷入了日本政府制造的见证的危机之中。之所以说见证的危机是日本政府制造的,是因为日本政府在“慰安妇”问题上缺乏反省,百般抵赖和阻挠。他们认为战败后所有让日本天皇和军部蒙羞的文件和档案都已经销毁殆尽,不存在直接具体的证据。即便吉见义明教授的《从军慰安妇资料集》出版发行,日本右翼也否认和抨击吉见的过度推论日军责任,甚至不惜以阴谋论揣度吉见的动机。

也正是因为日本右翼势力的极力否定和推卸责任,“慰安妇”幸存者不惜以自己的身体见证,不断创造见证的可能。“见证的目的不在于界定真理的稳定,而是暴露我们的无知,这种求知的热切,会使历史的伤痛在周遭而见证不死。”(41)[法]费修珊、劳德瑞著,刘裘蒂译:《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台北)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11页。她们将身体上的疤痕以及她们对身体的耻感,都展现于世人面前。纵观上述纪实文学作品,“慰安妇”受害者们不约而同地记述了被宰制的身体以及被强暴后对身体的贱斥。她们的共同经验,证明了日军暴行的普遍性。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人权运动和妇女运动的兴起,“慰安妇”幸存者获得了言说的权力,获得了指认暴力犯罪的机会。她们中的一些人克服私人化的羞耻心,勇敢地站在公众面前讲述痛苦的经历,作为亲历者和见证者还原历史真相。当朴永心抬起头的时候,她脖子上一条又深又硬的疤痕展示在人们眼前,这是她在南京的慰安所里被日本军刀划开的。(42)段瑞秋 :《女殇 :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第160页。作为见证者,她们的证词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她们的共同集体记忆证实了日军的残暴,让作恶者在全世界面前承受了道德压力。

正因为她们的见证,日本右翼所谓“慰安妇自愿说”的谬论不攻自破。2000年12月,来自9个国家和地区的64位日军“慰安妇”幸存者在东京举办的关于日本军事性奴役的妇女国际战争罪行听证会上作证。她们作为世界公民践行了见证者的责任,并得到了世界各国人民和人权组织的高度认可。韩国各界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慰安妇”问题从尘封的历史变成韩国社会和民众最关心的社会议题之一,并获得国际社会的理解和支持,日本右翼势力对“慰安妇”问题的态度在韩国不断受到强烈批判。(43)李贞玉 :《韩国“慰安妇”议题的形成、发展过程与社会意识问题》,《妇女研究论丛》2019年第4期。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之前,“慰安妇”幸存者基本上都是处于污名状态,社会舆论对她们是拒斥的、贬损的,直到21世纪,这个特殊的群体才得到应有的重视,特别是电影《二十二》的上映,引起了全民的讨论,很大程度上改变和祛除了她们几十年不能承受的污名。

见证是集体暴力受害者/幸存者的个人记忆,得以进入集体记忆的过程。正如《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译者刘裘蒂在导论里指出的那样,“见证在心理分析理论中扮演双重角色 :它一方面藉着对尘封往事的‘重演’而迫使当事者面对不敢回想的往事;另一方面希望这种痛苦的‘口述’经验能化解事件的纠葛与诅咒,使见证人在回想伤痛的同时,‘忘却’事件的恐怖。”(44)[法]费修珊、劳德瑞著,刘裘蒂译:《见证的危机——文学·历史与心理分析》,第7页。“慰安妇”受害者们的见证是一种迂回的实践过程,她们从背负着污秽感、罪恶感的性暴力受害者逐渐成为担负历史责任的见证者,由沉默的“被言说”客体转向奋力实践的行动主体,成了真正的“言说主体”,她们勇敢地站在多种见证的场景中完成了“言说行动”(speechact)(45)参见福柯著,汪民安编《自我技术 :福柯文选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91页。。她们的“言说行动”的实践,指陈日军“慰安妇”制度的历史真相,不再对历史沉默,不再成为自己历史的旁观者。正如美国萨瓦大学丘培培教授所言,“尽管这些慰安所的幸存者一生受尽摧残,但她们面对日军的残忍暴行和战后的政治压力时,却展现出惊人的勇气和意志力。她们的人生故事展示出,在那场骇人听闻的战争悲剧中‘慰安妇’并不只是性奴隶和受害者,她们也是历史舞台上的主人公和英雄。”(46)丘培培、苏智良、陈丽菲 :《日本帝国的性奴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页。在以上提及的几部纪实文学作品中,作为幸存的“慰安妇”,美安、奥赫恩、袁竹林、朴永心等都以亲历者和见证者身份,陈述自身悲惨经历和控诉日军暴行。

“沉默是言语丧失的痛苦经历,是一个人无法讲述他渴望讲述之事的痛苦经历。”(47)Giorgio Agamben, Image and Silence, trans. Leland de la Durantaye, in Diacritics, 2012(40):2, p95.个体在经历重大创伤后的言说,所突显出的却是个体不愿意面对创伤的事实。可喜的是,在国际人权组织和女性团体等的努力下,日军的暴力宰制、“慰安妇”的自我贱斥和社会贱斥导致的隐秘创伤记忆逐渐走向公共空间,并逐渐形成公共记忆。她们在垂暮之年勇敢地站在公众面前,“不再甘为历史的死者、缺席者和‘物证’”,(48)戴锦华 :《见证与见证人》,《读书》1999年第3期。开始用的第一人称“我”见证日军的性暴力罪行。她们不再把自身的经历当作“历史的污点”并将它们尘封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再自我贱斥,而是把不堪的过去界定为“受害”,从而实现了对污名的不屑和拒斥。

结 语

文学所具备的召唤想象和创造多元意向的能力,在“慰安妇”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中得以呈现,历史与文学作品互为投射或重现的价值得以受到重视。它们把“慰安妇”幸存者私人化的身体耻感以非虚构文学语言进行表述,全方位地展现了日军战争性暴力的罪行。日军“慰安妇”制度经由纪实文学作品重塑,使日本在二战期间的战争性暴力罪行、反人类罪行得以在史学之外的文学中传播,特别是在女性身体话语备受重视的新时代,当“慰安妇”作为受害者开始做见证的时候,她们遗失和沉默的过去得以重新复活。在她们的言辞里,日军的暴行得以栩栩如生地再次呈现,她们以自己曾经被暴力全面宰制的身体见证、以创伤言说。她们深刻地知道,打破污名的最好方式并非隐藏,而是透过自己作为主体现身的创伤叙事和见证,使得日军的性暴力罪行得以呈现在世界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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