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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形成*

2019-12-15葛静波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帝国主义日本

葛静波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在中国尽人皆知。从概念史与思想史相结合的角度审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复杂多歧的情感变迁与认同过程。自清末中国人了解自日本传入的帝国主义概念、到民初称呼“日本帝国主义”、最后于国民革命年代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人不仅对日本经历了从羡慕到仇恨的情感态度转变,而且对帝国主义国家、帝国主义概念以及反帝等问题凝聚了从陌生到成熟的思考。20世纪前30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逐渐成为形塑中国人反帝观念的重要推力与中国民族革命的最高目标。

近年来,学界关于“帝国主义”概念史的研究已积累一定成果,(1)参见高岱《帝国主义概念考析》,《历史教学》(高校版)2007年第2期;尹钛 :《“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建构——以20世纪20年代的国民革命为例》,《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陈力卫 :《“帝国主义”考源》,《东亚观念史集刊》第3期,2012年12月;潘光哲 :《“殖民地”的概念史 :从“新名词”到“关键词”》,《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82期,2013年12月;马思宇 :《爱恨交织的“帝国主义”》,《读书》2014年第1期;曹龙虎 :《近代中国帝国主义概念的输入及衍化》,《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7年第4期;葛静波 :《“帝国主义”在清末中国 :译介、认识与话语》,《西南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这些成果通过考察“帝国主义”一词的传播过程,探讨了“帝国主义”与近代中国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互动影响。此外,李育民、王建伟等学者对于国民革命时期政党反帝政策、反帝口号等也有深入研究。(2)参见王建伟《民族主义政治口号史研究(1921-1928)》,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综合而言,目前学界从概念史、思想史角度聚焦近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形成过程尚属空白。对近代国人而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形成过程涵盖了词汇理解、国家形象认知、政党思想斗争等不同层面,其之所以能变成近代人人“不言而喻”(3)林·亨特在讨论18世纪欧洲人权观念时表示要探求“权利是如何成为不言而喻的”过程,即某一词汇为何会在特定时间或场域引起每一个人的内心共鸣。参见[美]林·亨特著,沈占春译《人权的发明 :一部历史》,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2页。的重要民族主义口号,实则与20世纪前30年中国政治、思想、文化等复杂变化密切相关。

清末,近代帝国主义概念自日本传入中国,不仅使近代中国人了解到日本人眼中的帝国主义政策,更催生了近代中国人的反帝观念。随着“二十一条”、“一战”、“五四运动”等事件的进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逐渐酝酿成型,凝聚了国人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精神。在近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形成过程中,中国人逐渐走上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道路。探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形成的历史脉络,并分析其形成背后所涉及的不同时期国人反帝观念变化,有助于从概念史、思想史视角更好地理解近代中国人对帝国主义相关问题的认识。

一、清末东来的近代帝国主义概念

19世纪末20世纪初,源自欧洲的近代帝国主义概念从日本传入中国。知识界通过报刊译论,了解到了日本人对世界局势与帝国主义政策的看法。借助日本人的“帝国主义视角”,人们感受到列强争相对外扩张的紧张氛围, 以及诸如日本这样的后起国家如何应对新的世界局势。在获悉日本渴望采用帝国主义政策后,许多人一度希冀中国也可以追随日本步伐走帝国主义道路而崛起。但随着中国外患的进一步加剧,反思与反抗帝国主义侵略逐渐成为国人对帝国主义相关问题认识的焦点。清末时期,中国人习惯称英、美、俄等列强为帝国主义国家,“日本帝国主义”的称呼并不多见。但在认知上,不少人已经将日本视作亚洲唯一的帝国主义国家。

19世纪末,近代帝国主义概念通过《清议报》自日本传入中国。(4)据陈力卫考证,1898年11月至1901年11月间,在有关“主义”的词汇中,“帝国主义”在《清议报》中的出现次数高居榜首,达128次(1898年11月至1899年11月出现6次、1900年1月至1900年11月出现11次、1900年11月至1901年11月出现111次)。同时,出现6次以上的17个“主义”词语(诸如“国家主义”“国民主义”“膨胀主义”等)都是伴随着“帝国主义”的阐述而来。(参见陈力卫《近代各种“主义”的传播与〈清议报〉》,孙江、陈力卫主编 :《亚洲概念史研究》第2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76页。)1901年,《清议报》分四期转译了日本《国民新闻》刊登的浮田和民有关帝国主义理论的文章,成为中国人系统了解帝国主义概念的起点。浮田和民本人非常推崇帝国主义政策,其“伦理帝国主义”思想在日本国内颇具影响。(5)刘岳兵 :《日本近现代思想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版,第140—148页。在这篇文章中,浮田和民首先提出“帝国主义,近顷政治家实业家爱国者,凡百士庶说不离口之名词也”。(6)《帝国主义》(译国民新闻),《清议报》第97册,1901年,第7页。接着,他认为“帝国主义”是由于“民族膨胀”与“经济膨胀”而起,并分析了美、英、俄、德四个帝国主义国家的状况,指出“帝国主义”不仅是“现时之大势”,而且“二十世纪为帝国主义之时代”。(7)《帝国主义》(译国民新闻),《清议报》第97册,1901年,第7—11页。由此,浮田和民表示 :“今日帝国主义之竞争,无异中国、日本战国时代之弱肉强食主义。政治家之所行所为,无理想,无公理,总以利益为标准,为增进国家势力之故,虽牺牲人命,掷弃财宝,亦所不惜。势力即为公理,强国之志意,即为条约。”(8)《帝国主义》(接前册),《清议报》第99册,1901年,第10页。为了让日本追赶欧美,浮田和民称赞“帝国主义者,于内则固国家之根本,于外则如大木之扩其枝叶,固国基,张国威。”(9)《帝国主义》(续前稿),《清议报》第100册,1901年,第2页。

显然,知识界可以通过《帝国主义》一文体会到浮田和民对于帝国主义政策的崇尚之情。浮田和民的帝国主义理论影响广泛,梁启超的《现今世界大势论》便主要参考了浮田的著作。(10)梁启超 :《现今世界大势论》,广智书局1902年版。透过浮田的言论,许多读者都会联想 :既然甲午年间战胜中国的日本都要利用帝国主义政策寻求富强,那么中国更应该采取相似的道路而崛起。(11)在浮田和民崇尚帝国主义思想传入中国的同时,幸德秋水的《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也于1903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蕴含反帝思想的幸德秋水著作受到了清廷查禁,直到国民革命时期才得以再版。随着报刊登载与帝国主义内容有关的文章数量增加,中国知识界的许多人一度受到日本人崇尚帝国主义思想的影响,在羡慕帝国主义的同时也渴望学习日本的帝国主义经验。1903年,有人称欧美是“文明之导师”,日本则为“文明之后进”。(12)《与同志书》,《游学译编》第7期,1903年5月,第82页。日俄战争中日本战胜沙俄的事实引人侧目。孙中山称 :“当今为争竞争生存之时代,天下列强高倡帝国主义,莫不以开疆辟土为心;五洲土地已尽为白种所并吞,今所存者,仅亚东之日本与清国耳……今之时代,不争竞则无以生存,此安南、印度之所以灭也;惟争竞独立,此美国、日本之所以兴也。”(13)孙中山 :《致公堂重订新章要义》(1905年2月4日),《孙中山全集》第1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60—261页。活跃在日本的革命党甚至直言 :“我中国实行民族主义之后,终有实行民族帝国主义之一日。”(14)精卫 :《希望满洲立宪者盍听诸(附驳新民丛报)》,《民报》第5号,1906年6月30日,第4页。

不过,随着清末十年中国外患的进一步加剧,特别是日俄战争后日本实力的急剧扩充,大部分人逐渐开始着眼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危害,积极反思帝国主义侵略。面对威胁,梁启超在白话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借书中人物论述了日本与欧美列强对中国的侵略态势,“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国民膨胀的势力。现在英国、德国、美国、日本,都是被这种势力驱逼着,拿中国做个尾闾。”(15)梁启超 :《新中国未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1页。此外,还有人指出,“帝国主义乃现今世界之虫贼”,亚洲各国皆遭列强瓜分,“就近日亚洲情势视之,弱种沦亡,均可深悯。惟日本政府,则为亚洲之公敌”。因此,“欲保亚洲之平和,以谋亚洲诸弱种之独立,则白种强权,固当排斥;即日本之以强权侮我亚人者,亦当同时排斥。”(16)《亚洲现势论》,《天义》第11、12卷,1907年11月30日,万仕国、刘禾校注 :《天义·衡报》上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页。也有人批评那些羡慕日本扩张道路的人,称 :“今中国愚昧之流,不察欧美、日本人民之困苦,徒震于彼国国势之强,由是,倡强兵主义,以尚武之说相提倡,人人以军国民自诩。此实至荒谬之说也。”(17)《女子非军备主义论》,《天义》第11、12卷,1907年11月30日,万仕国、刘禾校注 :《天义·衡报》上册,第184页。更有人借日本战胜沙俄,提醒国人勿走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道路,“所谓造就强权者以自苦,其证可俯拾而即是俄人盛倡帝国主义,日本人以为然也,即用以苦俄人,日本人言之有余味矣,倘中国人又效之,(天天欲效之)则中国人必苦日本人。”(18)留英一客来稿 :《帝国主义之恶果》,《新世纪》第83号,1909年,第10页。这种做法无异于“以暴易暴”,以至“甲乙丙丁互相造就强权者于世界因以自苦”。(19)留英一客来稿 :《帝国主义之恶果》,《新世纪》第83号,1909年,第9页。

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时期,虽然许多人将日本视作亚洲的帝国主义国家,但“日本帝国主义”的称谓并不多见,“日本帝国主义”与同时期英、美、俄等帝国主义国家称谓相较并不突出,其含义也并未流露出明显敌意。1911年,《东方杂志》刊登了评论俄国《圣彼得堡半官报》所刊《日本之帝国主义》的社论,提到“俄京圣彼得堡半官报,近著一社说,题日本之帝国主义。论日本之发展,非徒向满洲朝鲜方面进行,其雄心勃勃,更欲向南方发展,并有爪哇与暹罗”。(20)佩玉 :《日本之帝国主义》,《东方杂志》第8卷第4期,1911年6月21日,第17页。时人虽然意识到日本侵略中国的意图,但并未完全鄙夷日本的国家形象。

综上而言,源自欧洲的近代帝国主义概念自日本传入中国,使得中国知识界通过报刊译介,感受到了日本人渴望采用帝国主义政策的迫切心情,并透过日本人的“帝国主义视角”了解到了弱肉强食的世界局势。这种来自日本的“帝国主义镜鉴”,一方面,让一部分人希冀中国也能借帝国主义政策崛起,另一方面,则逐渐有人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扩张本质。不过,虽然清末国人已经开始反思如何抵御帝国主义侵略,并视日本为亚洲的帝国主义国家,但并未习惯性称“日本帝国主义”以及提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还是当时国人的重要学习对象。随着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步伐加快,日本在华形象出现翻转,民众的反日意识开始凸显。

二、一战前后中国人反日意识的初步形成

一战爆发后,日本在华形象受“二十一条”、“出兵山东”等事件影响迅速跌落,带有仇恨情绪的“日本帝国主义”一词在报刊频繁出现,(21)参见葛静波《1910年代知识界对帝国主义的认识》,《苏区研究》2018第6期。国人的反日意识初步形成。在此期间,舆论批判日本的声浪此起彼伏,国人的自强心态从“师法德日”逐渐转向“以俄为师”。五四运动爆发后,民众对欧美等国做出反排外承诺,与此同时,将反日作为运动主要目标。各地的反日运动促进了国人反日意识的进一步发展。要之,一战前后,随着日本在华形象的崩塌,国人的反日意识与情结不断强化。当时,许多人已将“日本帝国主义”视作中国的敌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更在反日意识的氛围中慢慢酝酿成型。

民国初年,时人普遍将英、美、德等国看作帝国主义国家的典型代表,如称“大英帝国主义”(22)梁启超 :《中国立国大方针》,《庸言》第1卷第1期,1912年12月1日,第4页。、“德意志之帝国主义”(23)杜亚泉 :《国民共同之概念》,田建业、姚铭尧、任元彪选编 :《杜亚泉文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4页。等。报刊舆论中,依旧较少出现“日本帝国主义”的用法。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许多人一度期待日本能与中国合力抵御西方列强。如李大钊提醒日本称 :“极东突有震动,欧战必亟议和,群雄逐逐,马首东回,德报新仇,俄修旧怨,美有邻厚之虞,英有弃盟之势,万矢一的,以向日本,而以我中原为战场,中国固已早亡,日本岂能幸免。苟至于此,黄种沦于万劫之深渊,晳人独执世界之牛耳,野心勃勃之日本,果安在哉……今日以之亡中国者,异日即以亡其日本,利令智昏,同根自煎,辅车既失,唇亡齿寒,是不智也。”(24)李大钊 :《警告全国父老书》(1915年2月初),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17页。

但是,身处协约国阵营的日本与袁世凯政府密订“二十一条”,继而出兵山东,种种侵略行径使其在华形象一路下跌。(25)从民族主义角度思考,罗志田认为晚清的中国民族主义兼排满与反帝两面,辛亥革命倒清之后,民族主义情绪随之似有所缓减。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这样的险恶要求,再次向中国人民提醒了帝国主义侵略威胁的存在,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衰而复盛,成为20世纪中国政治中一个决定性的推动力量。五四学生运动实际也是这股风气继“二十一条”时的反日运动后的一次大爆发。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 :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修订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页。1915年,随着中日“二十一条”密约的曝光,全国各地掀起了抵制日货运动,报刊也不断出现“日本之帝国主义”(26)《我代表致美上院电》,《大公报》1917年8月2日,第3版。、“日本政府之帝国主义领土野心”(27)冷观 :《吾国自处之道》,《大公报》1918年7月21日,第2版。等用语。李大钊一改此前态度,不仅讽刺日本借一战赚取私利,“由横流世宙之战血中,收拾黄金最多者,独有日本一国而已矣!”(28)李大钊 :《黄金累累之日本》(1917年2月10日),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1卷,第451页。而且,批评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政策会招来战祸,“若乃假大亚细亚主义之旗帜,以颜饰其帝国主义,而攘极东之霸权,禁他洲人之掠夺而自为掠夺,拒他洲人之欺凌而自相欺凌,其结果必召白人之忌,终以嫁祸于全亚之同胞。”(29)李大钊 :《大亚细亚主义》(1917年4月18日),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5页。

一战结束后,民众抨击日本帝国主义的声浪依旧不断。1919年元旦,李大钊称日本宣扬的“大亚细亚主义”,“不是平和的主义,是侵略的主义;不是民族自决主义,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不是亚细亚的民主主义,是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乃是破坏世界组织的一个种子”。(30)李大钊 :《大亚细亚主义和新亚细亚主义》(1919年元旦),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81页。后来他还表示所谓“大日本主义”,正是“本于专制主义、帝国主义的精神”。(31)李大钊 :《平民主义》(1923年1月),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页。当时,李大钊冀希望于“新亚细亚主义”,即亚洲各国(包括中日在内)成立联邦,与欧洲、美洲一起构成世界联邦的基础。但巴黎和会结束后,他怒斥日本,称 :“常向我们说和我们同文同种的情谊的日本人啊!你们把这块山东土地拼命拿在手中究竟于你们民族的生活上有什么好处?添什么幸福?依我看来,也不过多养活几个丑业妇、无赖汉、吗啡客,在人类社会上多造些罪恶,作些冤孽,给日本民族多留些耻辱的痕迹罢了。”(32)李大钊 :《秘密外交与强盗世界》(1919年5月18日),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 :《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58页。随着十月革命消息的传来,李大钊欲携手日本的亚洲联合思想慢慢淡化,被中、苏两国合作、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国家的革命思想所取代。五四运动发生后,民众在对欧美等国作出反排外承诺的同时,将主要矛头对准日本。虽然当时民众并未直接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抵制日本”、“取消二十一款条约”等反日口号遍布各地。此外,五四期间也出现了“亚洲之帝国主义”、“打破军国主义”等与“日本帝国主义”相类似的用法。如当时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在致信美国参议院时称,“希望美国可以助中国不受日本帝国主义之压服”。(33)《巴黎中国代表致美国上院电》,《申报》1919年7月31日,第2张第7版。《益世报》刊文警示中国命运起伏与“日本帝国主义”密切相关。(34)《亚洲之命运·中国之安危与日本帝国主义之荣枯》,《益世报》1919年10月23日,第3版。五四期间,民众的反日情绪更是不断高涨。例如5月14日,上海《申报》《民国日报》《时报》等大型报刊决定,“自是日起不收日商广告,并不载日本船期、汇市、商请”。28日,上海多家商铺将招牌“东西洋货”中象征日本的“东”字删除,改为“中西广货”(35)川沙吴中弼编纂,上海李味青校阅 :《上海罢市救亡史》(上海中华国货出版社,1919年7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 :《五四爱国运动》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48、260页。。在北京,学生还称呼北洋政府官员为“东洋狗”(36)海上仙人编 :《上海罢市实录》(1919年6月2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 :《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第175页。;斥责军警为“日本狗”、“亡国军警”(37)粤东闲鹤编 :《曹汝霖》(1919年7月再版本),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 :《五四爱国运动》下册,第444页。。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五四时期多数民众并未将反日称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但到了国民革命时期,五四运动被赋予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重要意义。中共的《政治生活》将“五四”形容为“反帝国主义的觉醒”。(38)《今年五月的纪念》,《政治生活》第33期,1925年5月1日,第1版。在《“五四”期间的南昌学生运动》一文中,徐树墉强调,“在‘五四’运动中,全国学生痛切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一面力争取消二十一条,收回青岛领土;一面掀起抵制日货运动,沉重地打击日本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39)徐树墉 :《“五四”期间的南昌学生运动》,江西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 :《五四运动在江西》,1989年,第2、3页。五四运动后,“日本帝国主义”成为称呼日本的常用语。如1920年戴季陶表示,“资本主义的日本存在一天,他的帝国主义武力主义就存在一天。”(40)戴季陶 :《“五一”“五四”“五五”“五七”“五九”》(1920年5月4日),唐文权、桑兵编 :《戴季陶集(1909—1920)》,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246页。有人在分析世界形势时称,日本为“日本帝国主义”(41)《法人的中国与日本观》,《北京大学学生周刊》第8期,1920年2月20日,第5版。,还有文章将标题直接写成《日本帝国主义之动摇》(42)《日本帝国主义之动摇》,《民国日报》1920年11月22日,第6版。。

综上所述,历经一战以及“二十一条”密约、山东问题、巴黎和会、五四运动,日本因对华侵略致使其在华形象迅速崩塌。虽然日本身处协约国阵营,却和发动战争的德国一样成为国人普遍批判的对象。随着十月革命消息的传来,许多人更从“师法德日”转向“以俄为师”。这一时期,“日本帝国主义”已经成为了指涉日本侵略行径的代名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更在民众逐渐高涨的反日意识和情绪中酝酿生成。五四期间,举国一致的反日运动更呈现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本质内涵。总之,一战前后中国民众反日意识的形成,为国民革命时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出现与发展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础。

三、五卅前后反帝策略与观念的分歧

1922至1923年,中共在“二大”与“三大”期间制定了“反帝反军阀”的革命纲领。1924年1月,国共两党在国民党“一大”召开期间就反帝问题达成共识,共同开启了国民革命的序幕。国民革命时期,在“打倒帝国主义”口号的旗帜下,日本与英美等国一样,成为了必须要打倒的帝国主义国家。1925年5月五卅运动发生后,肇事方英、日两国成为舆论挞伐的对象,一时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浪四起。不过鉴于反英、反日的运动形势,舆论出现了“专对英、日”还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反帝对象的纠葛,体现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在这一时期的特殊历史际遇。要之,国民革命时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成为了反帝口号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鉴于各界反帝目标的分歧,“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重要性居于“打倒帝国主义”之下。

国民革命初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流行,中共发挥了重要作用。1922年7月,中共“二大”在制定反帝初步纲领时,特别提到日本在一战前后对中国的侵略,“一九一四年世界大战起后,欧美各国无暇东顾,日本帝国主义者便利用千载一时之机会,夺取德国在山东的权利,占领胶州湾,并用恐吓贿赂等外交手段以最著名的二十一条压迫中国,意在使中国变为他独占的殖民地,从此事实上日本帝国主义的势力就侵入了中国各种行政、财政、军事、外交及其他一切政治机关的血管里面,控制中国经济生命,自由指挥北京政府,以完全实现他的侵略政策。”(43)《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1922年7月二大),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03—104页。此后,中共更不断宣传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行径。如《向导》杂志刊发文章,批判日本军事援助张作霖,指出其实质是帝国主义者“把中国分裂为各自的殖民地和‘缓冲小国’。”(44)振宇 :《日本帝国主义与张作霖》,《向导》第4期,1923年10月4日,第32页。《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对于时局宣言》指出,安福系实质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傀儡”。(45)《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对于时局宣言》,《向导》第82期,1924年9月10日,第657页。1925年1月,中共在四大《宣言》中更痛斥日本帝国主义者为与英美抗衡而假装是中国的“保护者”,如同一战时“日本为掩饰自己强盗的行为和趋向,已开始宣传所谓‘大亚细亚主义’和‘亚洲人的亚洲’的口号。”(46)《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大会宣言》(1925年1月22日),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第391页。此外,中共与社会各界借“五七国耻”等纪念日契机,不断提醒民众牢记日本帝国主义的罪恶。《共进》杂志的一篇文章指出,“构造‘五七国耻纪念’的二十一条,不但显出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而且显出日本比任何别的帝国主义者侵略中国更毒辣。”(47)子休 :《五七国耻纪念与日本帝国主义》,《共进》第81期,1925年5月1日,第9页。《向导》杂志刊发的文章更是尖锐地指出,虽然,“抵制日货”等行动无法从根本上推翻日本帝国主义压迫,但是,“中国的国民应当觉悟,中国要根本脱离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必须实行国民革命,打倒他们利用的一切政客及军阀”。(48)双林 :《五七国耻与日本帝国主义》,《向导》第114期,1925年5月10日,第1052页。

在反帝革命的有力推动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逐渐成为各界共识。有人敏锐地指出,日本正是当时危害中国最深重的帝国主义国家,“帝国主义进攻中国最早者当首推英国,七十余年前的鸦片战争一役,已表现英帝国主义进攻中国之凶猛。第二时期当推法、德、俄等国,至最近卅年,帝国主义者队伍中乃忽加一‘同文同种’之日本,其进攻中国之猛烈,较之英帝国主义初期侵略中国竟有过之无不及。”(49)余热 :《今年‘五七’之新国耻》,《中国军人》第6期,1925年8月17日,第12页。不过,由于国民革命的对外目标是推翻帝国主义压迫,所以中国不但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要打倒英、美、法等各国帝国主义。

1925年5月30日,中国民众在上海租界区南京路为日纱厂被害工人顾正红请命时遭到英国巡捕枪击,导致4人死亡、多人受伤,五卅事件由此发生。惨案发生后,上海各界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全国反帝声浪达到顶峰。五卅运动期间,各界围绕反帝策略问题就“专对英、日”还是“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展开了论争。当时,北京政府迫于民意压力,派出代表团赴上海交涉。由于枪击案的直接肇事方是英国,北京政府提出了“单独对英”策略,同时也与日本就日纱厂案展开谈判。8月12日,中日在解决条件上签字,上海日本纱厂先后复工,日本从五卅事件中得以暂时脱身。(50)参见马思宇《“金蝉脱壳” :日本在五卅交涉中的外交策略及实践》,《抗日战争研究》2014年第1期。

支持“专对英、日”的一方认为,北京政府的谈判方案可取。但是,国共方面特别是中共,强调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论争过程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呼声虽然都被双方认可,但却没有成为首要目标。正如《东方杂志》所评论的那样,“上海前线上有人主张藉此时对帝国主义下总攻击,也有人主张缩小战线专对英日,更有人谋对日将纱厂杀害工人案,另行解决,用全力单独对英,众论纷纭,莫衷一是。”(51)松涛 :《五卅事件与中国前途》,《东方杂志》第22卷第13号,1925年7月10日,第2页。支持“专对英、日”的一方,顾虑若借五卅事件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会招致列强的联合抵制,而且也会背负盲目排外的骂名。如上海总工会声明,罢工“谨以对付英、日两国”,而“如美法等国者,敝会均不主张罢工”。(52)《总工会函戒严司令部说明沪宁路无罢工情事》,《申报》1925年7月10日,第4张第14版。上海总商会强调,国人必须“认清目标”,称“法国与吾国感情素笃”、“与美亦无恶感”。(53)《昨日总商会之会员会》,《申报》1925年6月11日,第4张第13版。东南大学教授外交后援会强调,“此次肇祸责在日、英,其他友邦交谊具在……抵抗英日强权,非笼统的排外。对于各友邦应竭力保持好感,并希望其予吾人以正谊之援助”。(54)《东南大学教授外交后援会对上海惨案之宣言》(国立中央大学档案,1925年6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 :《五卅运动和省港罢工》,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31页。国家主义派认为,“此事发生,全为英日,故抵制反抗,宜分白清楚,注意目标;不能统名之曰‘帝国主义’,而使法美荷意西葡等国,包括在内。且宣传讲演,尤宜注意。不然,则市民知识简单,不分皂白,无论何国人加以抵制,则各国必协以谋我,谓我为排外运动,以一强国敌数强国尚不可能,何况以一弱国,可敌数强国乎”。(55)罗泽邦 :《对于沪案进行方法及善后主张之管见》,《醒狮》第37号,1925年6月20日,第4版。北大教授燕树棠称,“我们这次的目标,只应对抗英日两国。我们对外的困难问题甚多,要想即刻昭雪,同时解决,那是不可能的事。树敌越多,越不容易成功,这是极明显的道理,就事论事,不生枝节,这是很普遍的常识。”(56)燕树棠 :《沪案进行应采之途径》,《现代评论》第2卷第37期,1925年6月13日,第7页。可见,为了配合北京政府的交涉策略,许多团体或个人为避免冲突扩大化,也呼吁要采取相对稳健保守的斗争方式。(57)参见许冠亭《五卅运动期间上海总商会的外交策略》,《史林》2012年第6期。“专对英、日”的呼声虽然包括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内涵,却被中共批评为保守和妥协。

面对舆论态势,中共对于“专对英、日”的论调进行了强烈回应。陈独秀不但认为“此次争斗若主张缩小战线对英、日或专对英国是错误的”,而且民众要懂得五卅运动的性质“乃是全中国人民为民族的生存与自由反抗一切帝国主义之争斗,决不是那一个地方那一部分人对某一事件某一国家之争斗。”(58)陈独秀 :《此次争斗的性质和我们应取的方法》,《向导》第118期,1925年6月20日,第1087—1088页。瞿秋白直言,主张反抗英日的都是妥协派,“他们主张缩短战线,不但只反对英国、日本等,并且只反对英国、日本等的军阀、财阀。”(59)瞿秋白 :《帝国主义之五卅屠杀与中国的国民革命》,《向导》第119期,1925年6月22日,第1098页。任弼时也提醒人们,“我们应当明白自己的敌人——帝国主义——也决不是仅限于某一国而已。我们若以某一国为反对的对象,则无异于帮助其他帝国主义者巩固其在华势力,认贼为父,将自己更陷于自绝之境,我们要求中国解放的反帝运动应认清所反对的目标是一切帝国主义者。”(60)任弼时 :《上海五卅惨杀及中国青年的责任》,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 :《五卅运动史料》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6页。中共希望社会各界通过五卅运动深化反抗一切帝国主义的观念,放弃从前利用列强矛盾进行外交斡旋的妥协态度。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亦只是国民革命对外目标之一,即便民众对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深重,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国家才是当时的首要目标。

综上而言,随着国民革命的进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已经获得了大多数人认可。从民众抵制日货、批判日本帝国主义出兵东北并扶植奉系军阀,再到五卅期间声讨日本帝国主义枪杀工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成为了国民革命反帝口号下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过,中共虽然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主流化作用影响巨大,但其在反帝纲领中始终坚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五卅期间,中共与各界围绕反帝策略问题所展开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是“打倒帝国主义”的论争,更凸显了当时各界反帝观念的分歧。总之,国民革命时期,“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虽然流行,但日本帝国主义还未成为中国的首要敌人。

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成为民族革命最高目标

1925年底,日本不断出兵蚕食东北,并扶植张作霖击败郭松龄。此后,国内舆论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的声浪较五卅时期更甚。北伐战争开始后,国共与盘踞在长江一带的英国势力发生正面冲突,英帝国主义一时成为国共两党反帝的首要目标,日本帝国主义暂居其次。随着北伐军北上,日本出兵山东、破坏北伐的举动引发国人不满。不过,由于国共分裂、国民党高层不断对日妥协,“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呼声没有成为舆论焦点。1928年5月3日济南惨案发生后,全国一致声讨日本暴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成为反帝舆论的主流,日本开始成为各界公认的中国首要敌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逐渐成为1930年代中国民族革命的最高目标。

五卅运动后,国共两党推动的反帝废约革命进程加快。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召开后,全国反帝运动的形势更加迅猛。与此同时,日本出兵东北、扶植张作霖击败郭松龄的举动,加剧了各界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的声量。如中共要求党员要“极力向群众指出日本帝国主义与奉张之阴谋”,并“进行反日与反奉的宣传和行动”。(61)《中央通告第七十四号—反对日本和张作霖借中东路问题发动反苏运动》(1926年1月25日),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9页。不过,当时的中共仍坚持“世界革命论”,在批判日本之余,不断强调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重要性。如陈独秀就认为,“中国是英、美、法、日、意、比等帝国主义国家共同掠夺的市场……所以中国民族解放运动第一个对象是国际帝国主义,而不仅仅是那一个帝国主义的国家。”(62)陈独秀 :《世界革命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新青年》(季刊)第5号,1926年7月25日,第3页。邓中夏也表示,“我们今天既然要反对帝国主义的日本,同时又要反对英美法日意一切帝国主义。”(63)邓中夏 :《今年“五七”纪念的目标何在?》(1926年5月6日),《邓中夏全集》中,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8页。

北伐战争前后,国共与经营长江中下游地区、扶植直系军阀的英国正面对峙。受此前万县惨案以及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等事件影响,一时间,英国成为了国共两党反帝的首要目标。如中共就将反帝目标依次设定为英国、日本、美国,“帝国主义者在中国最有权威的是英日两国,现时他们共同的目的,是镇压中国的民族运动……我们对付这些帝国主义的政策,目前是特别注重反对英国,其次日本,其次美国,因为英国在华的势力,根深蒂固,领域极广,日本尚只是一部分,美国更无固定地盘。”(64)《中央政治报告》(中国共产党中央扩大执行委员会会议文件,1926年7月),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2册,第165-166页。国民政府在1927年初公布的《对外宣言》中,更针对性地将英国称为“英国帝国主义”,其他国家则为“列强”。(65)《武汉国民政府对外宣言》(1927年1月22日),程道德等编 :《中华民国外交史资料选编(1919—1931)》,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70-374页。

随着北伐战争的顺利进行,英国在华势力受到沉重打击。日本为了阻挠革命军北上而出兵山东,这一举动触怒了民众,日本逐渐取代了英国成为中国反帝革命的首要目标。如有人宣称 :“帝国主义国家中除英国外其压迫我中国剥削我民族最酷最残的莫过于日本帝国主义了……革命的民众们,本党的同志们,我们快觉悟,快舍去私争,和衷共济,一致团结在青天白日旗帜下,努力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罢!快厉兵秣马,准备与日本帝国主义一决胜负罢!”(66)霖 :《日本帝国主义又在汕逞凶》,《政治训育》第2卷第4、5合期,1927年10月24日,第1页。有人指出,“近年来各帝国主义的向我们侵略的情形,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最凶狠最残酷的了。‘日帝国主义是杀中国人的正刽子手,英帝国主义是杀中国人的副刽子手’”,因此,“中国之自由独立人民之安居乐业,我们先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67)孙冕 :《我们先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周刊》第1卷第1期,1927年7月23日,第26、28页。。还有人称,“中国受帝国主义者压迫最厉害的,除了英帝国主义,第二个便要数到日本帝国主义了”,既然英国势力已经在北伐期间蛰伏,接下来“打倒帝国主义,尤其是侵略中国最厉害的日本帝国主义,已成为国民革命的进程中必经的途径了”。(68)进明 :《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向前进》第4、5合期,1927年6月26日,第45、46页。更有人直接喊出 :“日本帝国主义向来是以侵略中国为唯一企图的。日本帝国主义,有一天的存在,中国民族生命就有一天的危险。”(69)孙侃争 :《三十年来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唯一武器—不平等条约》,《政治训育》第15期,1927年6月13日,第12页。在上海举办的“反日出兵大会”会场上,贴出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扰乱世界和平的日本帝国主义”等横幅标语。(70)《昨日反日出兵大会》,《申报》1927年6月30日,第4张第13版。

虽然1927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声势高涨,但国共分裂后迁都南京的国民政府却没有乘势鼓励反日舆论,转而声讨苏俄为“赤色帝国主义”,并对中共进行了残酷镇压。当时,国民党高层如蒋介石等人一面与苏俄决裂,一面又与日本政府频繁往来。中共则继续坚持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反帝纲领,在批判日本帝国主义的同时也将国民党斥责为帝国主义帮凶。如瞿秋白在一篇文章中称,“现时国民党的所谓‘反帝国主义’宣传,一忽而反英,一忽而反日,都不过掩饰民族资产阶级实际上替帝国主义当走狗的那种无耻的奴性的政策。”(71)瞿秋白 :《中国现状与共产党的任务决议案》,《布尔什维克》第6期,1927年11月28日,第142页。对于中共而言,蒋介石是“新式卖国贼”,只会“空口排日,空口的反帝国主义”。(72)《中国共产党为汉宁妥协告民众书》(1927年8月14日),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316页。

1928年5月3日,日本在第二次出兵山东过程中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济南惨案。惨案发生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频繁出现在各地的反日集会上。(73)参见《反日会昨开六三纪念大会》,《申报》,1928年6月4日,第4张第13版;《北平昨日之反日大会》,《益世报》1928年12月16日,第1张第3版。国民党在国耻纪念宣传大纲中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列在各种口号首位。(74)《中央制定国耻纪念宣传大纲》,《申报》1928年5月6日,第3张第10版。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更在五卅惨案四周年纪念会上宣布日本超越英国成为了国民党的“大敌人”,“中国国民党的大敌人,是帝国主义者。我们更要晓得,英帝国主义者,是造成五卅惨案的直接刽子手,但是深源索因,我们更应该切齿痛恨日帝国主义者。”(75)《前日五卅纪念》,《申报》1929年6月1日,第4张第13版。江苏省在《政府公报》中将“五十年以来日本侵略中国的重大事实”编列起来对外公布(76)《向日本帝国主义算总账》,《江苏省政府公报》第32期,1928年5月7日,第3—5页。。南京救国运动会在中央大学招待在华外侨时表示,“日本帝国主义”将成为中国与西方各国的共同敌人,“日本不仅为中国大敌,亦且为破坏世界和平之公敌。”(77)《首都救国运动会招待外侨》,《申报》1928年5月21日,第3张第9版。天津特别市教职员联合会还将诸如“甲午战之起因”、“二十一条之缔结”等内容宣讲给儿童。(78)《对儿童灌输日本帝国主义之印象》,《益世报》1928年10月27日,第4张。

此外,舆论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呼声层出不穷。如有人呼吁 :“完成中国国民革命的使命,断没有与日本帝国主义取妥协的可能,只有抱定决心,打倒日本帝国主义。”(79)舟人 :《中国国民革命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党锄》第4期,1928年9月1日,第10页。有人称 :“日本帝国主义者,是压迫我们最残酷无道的敌国,也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是我们刻骨铭心永远地永远地不能够忘记,也不会忘记的敌人,亦即是在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者当中,最可恨最可恶的敌人。”(80)廖钟鸣 :《日本帝国主义与中国》,《东山》第2、3合期,1928年12月15日,第22页。有人在研究近代中国“国权丧失史”后指出,“压迫中国最厉害的国家,要算是日本了”。(81)沈松林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研究》,《五三》第23期,1928年,第29页。有人认为,从前的“经济绝交”办法已不足以抵抗日本侵略,今后“我全国同胞必须全起而厉行反抗强权的根本方法,这种根本方法,不外所谓俾士麦的铁血主义,此铁血主义,实为爱护国家抵御强暴最有力而不可缺之武器”。(82)何元明 :《抗日本帝国主义应取的方策》,《反日运动专刊》,1928年,第30页。有人表示,日本出兵山东就算“正式向国民革命军开战”,今后“便是开始和日本帝国主义短兵相接的时候”,国民革命的最终胜利“必须准备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不打倒,国民革命永无成功之可能”。(83)郭昌锦 :《反日帝国主义专号导言》,《现代中国》第1卷第3期,1928年6月1日,第2页。还有人更形容,“自从五三日兵在济暴行事件发生以后,全国民众都似乎又兴奋起来,打倒日帝国主义的声浪,已是弥漫了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华整个被压迫民族的脑海中了”。(84)陆舒农 :《日帝国主义对华侵略之过去与现在》,《建国》第6、7合期,1928年6月2日,第49页。

国民党在处理济南惨案过程中,为了避免中共争夺反日舆论主导权,在一定程度上领导发动了全国的反日运动。(85)参见齐春风《国民革命时期的反帝问题再探讨——国民党中央与济案后反日运动关系辨》,《历史研究》2007年第5期。蒋介石更在日记中不断记录对日“雪耻”的心路历程。(86)参见李玉《蒋介石在日记中对日“雪耻”——以1928年“济案”为中心的考察》,《暨南学报》2015年第8期。此后,国民党虽然继续奉行“剿共”政策,但压制各界抗日呼声的举动愈发无法抵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舆论声量。国民党内甚至不断有人呼吁抗日的重要性。如有人喊道 :“日本帝国主义,为我中华民族唯一的仇敌。”(87)潘觉民 :《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认识与国民党今后应有的努力》,《江苏党务周刊》第16期,1930年5月4日,第18页。还有人表示,“中国革命第一个便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88)岫云 :《中国革命与日本帝国主义》,《江苏党务周刊》第22期,1930年6月15日,第25页。

对中共而言,济南惨案后调整“打倒一切帝国主义”的反帝纲领也成为当务之急。惨案发生后,中共呼吁,“全国民众现在已为日本在山东的炮声所激起,各地反日运动已经先后起来,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呼声已经普遍全中国了。”(89)《中国共产党反对日兵占据山东告全国民众》(1928年5月9日),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4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86页。九一八事变后,中共开始酝酿反帝统一战线,宣布“日本帝国主义残酷的暴行,毫无疑义地将激起广大的劳苦群众的民族觉醒”。(90)《中央关于日本帝国主义强占满洲事变的决议》(1931年9月22日),中央档案馆编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7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420页。自此中共的反帝观念也开始由“打倒一切帝国主义”逐渐过渡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1930年代,中共接连提出建立反帝统一战线、反帝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直至1936年在瓦窑堡会议上提出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在中共积极推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努力下,国共最终实现了第二次合作,社会各界也走上了团结一致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道路。

综上而言,自五卅运动至北伐前后,英、日两国相继成为了反帝革命的首要目标。但碍于国共分裂的形势,国内政争一度取代反帝革命成为焦点。1928年5月3日发生的济南惨案再度点燃了全国民众的反日情绪。此后,中日对抗逐渐上升为中外矛盾冲突的核心,“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逐渐成为使用频率最多的反帝口号。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最终成为了中国民族主义革命的最高目标。

五、结语

回顾20世纪前30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形成的历史过程,不仅可以了解近代中国人对帝国主义概念、帝国主义国家以及反帝等问题的认识脉络,而且也能体会口号形成过程中所触及的近代中国政治、思想、文化等内容的复杂变动轨迹。近代国人最早通过报刊的译介,获悉近代帝国主义概念,了解到20世纪初帝国主义的扩张局势。透过日本人的“帝国主义视角”,一些人一度羡慕帝国主义的强国道路;但鉴于中国外患的加剧,大多数人也逐渐认清只有反抗帝国主义侵略才是走向民族独立的关键步骤。值得一提的是,清末对中国人认识帝国主义概念影响巨大的浮田和民在1917年提出了对“大亚洲主义”的个人看法,虽然他的表述相对温和,但实质仍是为确保日本在东亚的霸权地位,故遭到了中国舆论的谴责。(91)赵京华 :《中日间的思想——以东亚同时代史为视角》,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74页。从“打倒帝国主义”口号的流行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定于一尊,中国人在反帝革命道路上不断前进,最终取得了抗日战争的全面胜利,赢得了民族独立、增强了民族自信心。

探求“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历史形成过程,可以从中看出如下几个特点。第一,近代中国人虽然一度羡慕日本的帝国主义道路,但了解到日本侵略中国的野心后,许多人毅然选择了反帝道路,更在1930年代举国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在对日本从歆羡到仇恨的过程中,中国人深切体会到了帝国主义的侵略本质,放弃了寻求帝国主义崛起的道路。第二,从中国人称呼“日本帝国主义”到喊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其间中国经历了晚清、北京政府以及南京国民政府三个时期,亦经历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民革命、土地革命等不同历史阶段。虽然三十多年间中国内部纷争不断,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在国难当头的关键时刻起到了团结各方的重要作用。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旗帜引领下,国内各界均能认识到抵御侵略才是国家存亡的必要之道。第三,近代中国人在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取得共识的同时,也对反帝与排外的关系、对外纲领的灵活调整等问题有了更为成熟的理解与把握。

总而言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的形成是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发展史上的重要命题,更是近代中国人提振民族自尊和自信心的有力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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