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的叙事分析到文化的多维审视
—— 《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评述
2019-12-15谢红萍
谢红萍
“说部”这一概念最早出现于明代隆庆、万历年间文学家王世贞为自己整理、编订的诗文集《弁州四部稿》里。在这部文集里,王世贞创制了“四部”,即“赋、诗、文、说”。①王世贞:《徐孟孺·又》,《弁州山人续稿》卷18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4 册,(台)商务印书馆1983 年,第613 页。“说部”,也就是讲古,满族叫“乌勒本”。20 世纪以来,满族文学中已将“乌勒本”改称“满族书”“说部”“家传”“英雄传”等。满族说部,亦即满族及其先民创作并传讲的一种散文体或韵文体民间说唱形式,内容主要反映满族自先民社会至清末这一历史时段内的英雄业绩、征战生活和情感世界,被认为是满族的“百科全书”。满族说部是满族口头传统的代表性体现与民族文化的珍贵遗存,多为长篇叙事,也有由若干短篇连缀成“部”。2006 年,满族说部入选中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 年,第一批满族说部系列丛书付梓,截至2015 年,《满族口头遗产传统说部丛书》共50 本已经全部出版。
与此同时,自2011 年以来,有关满族说部研究的一些成果也陆续面世,主要有:高荷红的《满族说部传承研究》②高荷红:《满族说部传承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郭淑云的《〈乌布西奔妈妈〉研究》③郭淑云:《〈乌布西奔妈妈〉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王卓、邵丽坤的《满族说部概论》④王卓、邵丽坤:《满族说部概论》,长春:长春出版社,2014 年。,朱立春的《满族说部文本研究》⑤朱立春等:《满族说部文本研究》,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 年。,周惠泉的《满族说部口头传统研究》⑥周惠泉著、朱立春整理:《满族说部口头传统研究》,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 年。,杨春风等的《满族说部英雄主题研究》⑦杨春风、苏静、李克等:《满族说部英雄主题研究》,长春:长春出版社,2016 年。《满族说部与东北历史文化》⑧杨春风、苏静:《满族说部与东北历史文化》,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3 年。,张丽红的《满族说部的萨满女神神话研究》⑨张丽红:《满族说部的萨满女神神话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年。、江帆、隋丽的《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⑩江帆、隋丽:《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 年。等。这些研究主要围绕着满族说部的文本、叙事类型、主题、语境、传承人等展开,将满族说部的研究乃至满族的研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其中,江帆和隋丽合著的《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以下简称《满族说部研究》),研究理路颇具新意,一些阐释与分析鞭辟入里,新见迭出,一些洞见及思考具有可供当下人文研究的共享价值。可以说这是一部能够体现当下学术品质、具有整体性研究视角的厚重学术成果。
一、谁来书写?由谁传承?
自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受阐释学、解释人类学等学科理念的影响,国际上对于民间文学、民俗学研究早已呈现出从文本到语境、从类型到意义、从主题到母题的转型。换言之,在当下的国际学界,更为关注的是仪式的展演与意义的阐释。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满族说部研究》一书不仅关注了满族说部研究的叙事类型的建构逻辑,而且对其背后的文化意义进行了深入的透视,从叙事类型的角度对其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与叙事结构进行的多维审视,进而廓清了历代满族民众创造并传承“说部”这一叙事传统的文化图式。在《满族说部研究》中,作者指出,满族说部的创作者与传承人大多呈现出“知识型”和“精英型”的文化特征。也就是说,“知识型”和“精英型”群体,是满族说部的书写者与重要的传承者,因为“知识型”和“精英型”传承人的参与,使得满族说部系列叙事成为让世人惊羡的泱泱巨著。
美国学者沃尔夫·翁在《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中区别了原生口语文化和次生口语文化,认为原生口语文化是在文字使用之前的文化,它没有被文字或印刷术浸染。与之相对应,次生口语文化则依赖文字和印刷术,并包括电话、广播、电视等电子设备产生的文化。“如今,严格意义上的原生口语文化难以生存,因为每一种文化都接触到了文字,都受到了文字的影响。”①[美]沃尔夫·翁:《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语词的技术化》(译者前言),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7 页。在满族说部的创造和传承过程中,“文人”与“精英”的联袂,便呈现出从口头表达到书写实践的过程中的文字思维的特点。而且,正是由于“在历史的长河中,在流传过程中,满族说部的文本始终处于不断更新、不断变异的状态。满族说部的这种‘活态性’,不仅表现在文本中的情节、事件可能伴随着每一次具体的简述而出现某种增删与润饰,还表现为不同时代的说部听众也会伴随社会的发展,对说部中人物的行为以及历史事件的评判及看法发生变化,而这些都将对说部叙事文本的发展与演变构成影响。”②江帆、隋丽:《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 年,第72 页。例如,许多家族将历史传说与历史人物逸闻编织进叙事之中,作为本家族或本氏族的历史流传,使其成为了口述历史的一种载体。而家族史、叙事史则夯实和传递了满族关于祖先与族群的历史记忆,有效地强化了族群认同,增强了民族凝聚力,实践了重新建构国家和民族历史记忆的文化功能。因此,满族说部的形成、演变体现了“文人”与“精英”联袂的文化特质。
二、独特的视角,合理的结构
一直以来,历史学的研究多是从正统文献出发,研究某一时代主流文化的发展方向,注重的是“大传统”的宏大叙事,而作为社会中存在的大多数,广大民众的生活文化却往往被忽视,亦即被视为“小传统”的民众的狭义历史表述常常被正统历史文献所遮蔽。然而,正统文献中的史料记载代表了上层统治阶级的利益,属于精英文化的主体叙事,而广大民众的历史记忆则较少被置于其中。因此,所谓的正史记载便具有了断裂性的缺陷,这样呈现出来的历史就失去了文化多样性的特点;而只有囊括了广大民众历史记忆的史料记载才更加丰富、更具连续性,才能更好地还原出历史的原貌。在全球化时代,虽然现代性的同质性与文化的差异性是同步发展的,但是文化的发展是一种由多元文化构成的体系,它不会因为现代性的目的论和总体论叙事而失去多元化。正是基于上述理念,作者尝试着将以往被忽略的满族普通民众的历史放在适当的位置上,以多角度、多方法去复原与阐释历史。这样的书写不仅是对满族传统政治史与文化史的某种颠覆与反思,是对历史本文的某种激活与重释,而且挖掘满族说部的历史意义,也为满族历史的研究注入活力。
作者明确指出,满族说部是满族先民的集体记忆的一种表达形式,它囊括了满族民众的边缘性历史记忆,而“展示被以往所谓‘宏大历史’遮蔽的历史情感和‘真实的’历史活动细节,释放出多种人性及矛盾心理相互碰撞的声音,淋漓地表达北方族众对历史与人生的种种看法与诉说,将‘历史本文’原本具有的多种对话关系及多种含义予以生动可感的呈现”①江帆、隋丽:《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 年,第59 页。,这是当下满族说部研究中需要重点予以关注的。循着这条轴线,作者走进了满族先民社会的历史深处,发现了许多过去忽视的有价值的文化线索与生活细节,倾听到了不同阶层表述历史的不同声音。正是在分析这些线索与“异声”,并将之“情景化”的基础上,作者走出了此前由主流意识形态单向度建构的宏大历史,试图构建起复线性的多元化历史。
作者的这一独特视角置于合理的结构之中。全书分为上编和下编两部分,上编是对满族说部叙事类型的宏观审视与研究,主要论析满族说部的生成与播衍、传承与衍化;传承人的文化特征、叙事旨向、叙事策略;叙事类型的主题学审视;类型化叙事传统;隐性主题与文本张力等。下编侧重满族说部叙事类型的主题学研究,属微观解析,由一系列个案研究构成,以主题学的视角,分别论析了满族说部叙事中的性别主题、复仇主题、婚姻主题,以及美学特征。这样的结构无疑是将宏观的把握与微观的分析有机地结合了起来,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较为深入地对满族说部的叙事类型进行了深入的文化透视。
三、口头传统中宏大叙事策略的破解
作者深入探究了满族说部的叙事机制,即“史实加故事”与“类型化叙事”的叙事策略。一方面,在从口头传统到文字书写的过程中,“故事是沿袭比较纯粹的北方民间叙事传统,而史实则是满族社会文化精英的有意输入。”②同上,第39 页。在“史实加故事”的叙事策略下,满族说部系列叙事的情节正是由于借用了一定的史实才显得真实可信,同时也因为黏着了故事而使那些沉寂的族群历史更加生动,富有人性和情感,更加有利于族众的记忆与传承。可以说,满族说部不仅是凝聚着历代民众情感记忆的心灵史,更是满族及其先民构建民族历史记忆的文化策略和有效手段。
另一方面,满族说部“史实加故事”的叙事策略还体现在“北方族群文化特质”的传统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民间叙事传统不是一种泛指,而是现实的客观存在,它既是一个文化的聚合概念,又是文化个体鲜活的展示。民间叙事传统活跃于老百姓的口头中,不断因表演而获得生机,又被文化人记录,一次又一次历经着文本化的过程。”①林继富:《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以湖北长阳都镇湾土家族故事传承人为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年,第299—301 页。满族说部系列叙事作品在形成过程中,内容和形式上几乎都显现出承袭传统的特点,呈现“类型化叙事”的叙事策略,具体表现如下:第一,满族社会的文化传统与历代满族听众的审美需求是满族说部“类型化叙事”形成的动因。正是在历代满族说部讲述者和听众的合力作用下,满族说部的文本内容和叙事形式才不断丰富与完善,而类型化的叙事模式不但突出了满族说部的叙事传统和特点,也进一步强化了满族的民族传统。第二,北方族群叙事传统既是孕育数十部满族说部叙事主题的根基,也是满族说部叙事文本意义生成的根源所在。如满族具有怀史念祖、崇尚英雄的民族传统,在满族说部中有大量的英雄主题的叙事。尤为重要的是,《满族说部研究》关注的对象不仅仅是单一的说部叙事作品的主题,而是满族说部系列叙事之间的相互联系与影响。而且,在该著中,“‘叙事类型’的着眼点在叙事的情节与内容,而‘类型化叙事’的着眼点则在叙事的表现形式,即叙事结构与表述策略等方面显现出的模式化特点。”②江帆、隋丽:《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 年,第55 页。由此可知,作者已经深深地认识到满族说部叙事的意义和价值早已超越了个体讲述,其内容意蕴与艺术表现力都紧紧扎根于根基深厚、充满活力的北方族群文化传统中了。
四、从叙事分析到文化的多维审视
俄国哲学家普列汉诺夫说:“人是从周围自然环境中取得材料,来制造用来与自然斗争的人工器官。周围自然环境的性质决定着人的生产活动、生产资料的性质。”③《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一卷),北京:三联书店,1984 年,第680 页。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生活的首要任务是生存,民俗的起源来自生活的需求,需求是内驱力。”即“民俗生成的动力是需求,需求促使人去行动。”④江帆:《满族生态与民俗文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年,第2—3 页。在这种需求动力的驱使下,满族先民们面对大自然时最合宜的行为模式即是顺应自然,就地取材。“对于任何一个民族或群体来说,自然生境既是其具体文化的生存依托,又是该文化的制约因素,同时还是该文化的加工对象。”“满族民俗文化是满族民众在与自然和社会生境的多维互动中建构起来的,与族群生境有着高度的适应性。”⑤同上,第5—7 页。因此,满族民俗文化的生成与特定的族群生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关系。
作为满族根性文化的重要遗存,满族说部生成于满族特定的地域环境中,由于“民族生境”是“一个民族能动地与所处的自然生态系统的某些特有部分建立密切的关系”,并在二者之间的结合部上,“相关的民族文化与所处的自然生态系统发生了密集的物质和能量交换”⑥同上,第9 页。,因此植根于其文化生境中的满族说部体现着满族民众对于自身所处生存与生活环境的直观感知和审美体验。《满族说部研究》对满族民众与自然合一的美学特质进行了多维阐释,分别从自然生态美、文化生态美、生态人格美这三个维度呈现出满族民众与自然和谐的生态整体观。作者深入挖掘、丰富展现了满族说部中描绘的满族民众的自然生态图景,其中“既有采集与狩猎生计的山林生态美,也有海洋渔猎生计的海洋生态美,以及农耕生计的大地生态美。”①江帆、隋丽:《满族说部研究:叙事类型的文化透视》,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 年,第246 页。与此同时,满族及其先民社会中世代传承的民族文化也折射出北方民众的生态智慧,在满族说部中许多细节都彰显出满族民众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认知,如满族民间信仰中对乌鸦、鹰、鹿、虎等的动物崇拜及各种禁忌习俗。满族民众将他们对自然的体悟融入进满族说部中,通过叙事的艺术表达,不仅塑造的人物形象贴近自然本真,也将这一生态整体观代代相传,为北方区域生态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总之,满族说部是族群历史与族众心灵互动之后的产物,不仅承载历史,传承文化,而且也是满族社会主体精神的外化,折射着满族民众对于历史与生活的观察视角,以及民众思考认识人生的向度。在现代化的今天,满族说部在修复民族的精神生态、提升民族的凝聚力方面,依然发挥着巨大的功用。
余 论
该书作者“运用多学科理论与方法,在扎实的调查与理论基础上,阐释了满族说部叙事类型及主题的文化意义。同时,结合满族社会发展及族群文化变迁历史,对满族说部的文本内容及叙事类型进行了文化透视及深层剖析,在一定意义上复原和再现了满族文化自然积累、发展的原生形态,从而引导现代人另辟蹊径进入到北方民族历史文化的深处,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洞悉满族社会发展及族群文化变迁的历史轨迹。”然而,作者也深知,“北方民族百科全书”的数十部说部叙事,是内涵丰富的北方民族民间叙事的一朵绚丽奇葩,对此展开审视与研究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任何单项研究都不可能将其审视透彻,解析穷尽。若对满族说部展开系统研究,其研究架构及体系必将呈现“山重水复”般的开放性,应该由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共同组成一种“全视角”,以一种“接力式”的研究整体向前推进。②同上,第265 页。
总的来说,满族说部彰显了满族社会普遍认同的价值观念,体现了北方族群的叙事传统,也是北方族群文化特质的展现。作为北方民族世代传承的民间叙事,满族说部系列叙事虽然历经了若干世纪的反复传讲,但叙事的主题与情节结构却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上述文化发生学、历史伦理学的研究路径已经将满族说部以及满族研究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然而,通过对满族说部系列叙事的深层解读,还可进一步发现,满族说部叙事的价值与意义已不止于上述内容,在多重历史语境的孕育中,承传至今的满族说部叙事已经蓄积成为一个个意义增殖的文本,今人应当直面这些有价值的信息,对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意识形态与文化建构作出当下的价值评判,这也是满族说部下一步重要的研究方向。
对于满族说部以后的研究,笔者也有几点思考:
首先,要将文本、田野与历史记忆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产生于特定的情境中的文本承载着特定时代社会情境下人们的历史记忆。”③王明珂:《田野、文本与历史记忆——以滇西为例》,《思想战线》,2017 年第1 期。要在田野中深入解读文本,要寻找文本的关节点,并将其置于独特的历史记忆中阐释。尤其要关注不同的社会历史情境,以及讲述者个人的能动性。只有回到了空间中具体的人,才能形成一种反思性研究路径。
其次,要对满族说部传承人进行人生史访谈。说部是历史文献,更是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它产生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并由传承人代代口述得以传承下来,所以说部必须要靠传承人传承。许多满族说部传承人年事已高,当下更多精力用在了对满族说部的采集,实际上一个传承人就是一部活历史,没有对传承人人生史的深入了解,就不可能对说部文本展开深入阐释。因此,现阶段除了对传承人及其现代传承问题关注外,传承人的人生史也应成为我们重点的关注对象。
最后,多学科的参与。纵观当下的说部研究,还主要局限于文学、民俗学、民族学等学科,且这些学科大多各自为政,多学科方法的运用明显不足。笔者以为说部研究必须突破学科的藩篱,将历史学、文学、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整合起来,且要有懂满语的学者加入进来,才能构筑新的满族说部的研究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