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宝积山抗蒙摩崖碑考
2019-12-15覃旺
覃 旺
(湖南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6)
广西各地留存的摩崖石刻较多,为记录广西地方历史留下了珍贵史料。今桂林市叠彩区宝积山华景洞内有一通摩崖碑刻,被当地人称为“抗元纪功碑”,碑文主要记载南宋末年广西两次抗蒙保卫战的经过和结果,以及相关官吏的题名。此碑刻与宋蒙(元)战史有关,是研究兀良合台率军自云南假道广西北上攻宋的重要史料,具有较高的历史价值,迄今尚未有专门研究成果。笔者试对有关文献加以钩稽,并做考释,以就教于方家。
一、碑文录文
碑刻高210厘米、宽120厘米,碑文楷书,计18行,每行33字,共600余字,总体保存完好,文字均可识读。为方便讨论,现据原碑迻录碑文如下:
宝祐戊午,朝廷合二广创制阃,命曾伯再牧,防南鄙也。寻调建康都统制朱广用领军来戍,于是以诸道戍兵并委之总统,相与修浚城池,为保固计。是秋,鞑犯邕境,赖我师遏之,不致深入。明年开庆己未,筑凿甫竣,边遽已动,七月虏渡乌泥江,八月犯横山,九月二十二日薄我城下。幸壁垒具,将士用命,一鼓而殪贼前锋,遂引退砦于数十里外。我师昼夜攻劫,大小十余捷,贼气顿沮,相持两旬,由间道而湘。亟遣兵追袭,一捷于黄沙,翦其渠魁,俘获甚众。再捷于衡山,剿杀几尽,贼不克逞以遁。阴山极北之寇,犯炎方宅南之境,狙伺二十年。驰骛数万里,拥众驱蛮而入,乃载籍所未有,向非桂城矻柱其冲师,武臣力敌王所忾,广南亦岌岌甚矣。此皆宗社威灵,天人佑助,亿万载无疆之福也。兹制阃结局,都统制且撤戍以归,砻石请纪文武宾校氏名。载念兽夷犯顺,非小变也,连年得以固我封守,吾民幸免翟难,诚同舟共济者之力。矧蒙烟瘴,犯霜露,备极劳苦,是不可不纪,以示永久,非事夸诩也。提刑、提举兼参谋四明丰菃,制机左锦文可嗣、眉山家遇、河内李曾修,制议永嘉邹琳,制干清湘管安昌、襄阳李湜、旴江聂世坚、合沙卓右龙,制佥长沙凌炳炎、耒江陈弥寿、括苍张建大、济南杨泾、九江刘烈、清湘赵龠夫、庐陵朱埴、会稽陈策,制帐都统制长沙朱焕,总管岘山彭兴、浮光余梦发、都梁丘政、浮光朱大德、寿阳王胜、金陵王达、金陵陈邦杰、浮光张琦,钤路统制合淝程俊、泗川周旺、都梁李庆、山阳杨俊、浮光周胜、海陵戴俊,戎司属官浮光吴起宗、清源罗万敌、古霅郑祥。
部分金石文献和广西地方旧志辑录有此碑文,如嘉庆《临桂县志》《桂胜》《粤西文载》《粤西金石略》等,或名《李曾伯纪功碑》《开庆摩崖纪功碑》。但上述诸书多为清代所作,而在清政府的文化高压政策下,均窜改了许多容易引起嫌忌的字眼。对照原石,凡是提到“鞑”“虏”“贼”等字眼的地方,或改为“敌”“寇”,或作空白,其中《桂胜》虽成书于明代,但录文多错讹(清抄本未录题名,明本有,但总的来说两个本子都多有错讹),也未能反映碑文原来的面貌。碑文也著录于李曾伯的文集《可斋续稿后》卷一二内,原题为“桂阃文武宾校战守题名记”[1]。故碑文虽无撰者、书者姓名,但据文意及著录于李曾伯文集内,为李曾伯所作无疑。将清初抄本《可斋续稿后》所收录碑文与原碑校勘,仅开端“朝廷合二广创制阃,命曾伯再牧”,其人名“曾伯”,清初抄本作“某”,这应是李曾伯后人在整理文集时,避先者讳所致。
关于碑文撰写的时间,《全宋文》编者在录文题下加有小字“开庆元年”[2],意似为开庆元年(1259)作,但考查文中“再捷于衡山”“制阃结局”等事,均在景定元年,此误。考李曾伯事迹,其于景定元年五月五日罢广南制置大使[3];七月十五日,罢设广南制置大使司,即“制阃结局”;八月四日,李曾伯离开静江,至兴安乘舟离开广西[4],故碑文的撰写及刻制时间都应在景定元年七八月前后。而若以刊刻时间称呼此碑,当为“景定摩崖纪功碑”。
二、碑文相关人事考
碑文原题“桂阃文武宾校战守题名记”,“阃”的本义为城门槛,南宋时多用于指代制置使司。制置使司全称某路或某地制置使司,简称制司、制阃、阃司,是宋朝在前线设立的军事指挥和统兵机构,初见于北宋中期,战事结束即撤罢。南宋中后期因金人、蒙古入侵频繁,遂常设[5]。“桂阃”是指广南制置大使司,掌握广西、广东两路军政大权,因置司于静江府(今广西桂林),静江旧名桂林或桂州①桂州因是宋高宗潜邸,于绍兴三年(1133)升静江府。,故名。题名记是宋代在厅壁记的基础上围绕题名行为发展而来的新型杂记体,主要内容为记事、题名,承载着明显的政治功能,如强调吏治、歌颂政绩、重视教化等[6]。本碑文记录了广西地方官吏的抗蒙事件和题名,鲜明体现了这一文体的特点。
碑文首句记宋廷“合二广创制阃”,“制阃”即广南制置大使司,此事《宋史》记载颇详。宝祐五年(1257)十一月五日,宋廷下令湖南安抚大使、知潭州李曾伯兼节制广南,“任责边防”;同年十二月一日,设广南制置大使司,李曾伯改兼广南制置大使,置司静江;宝祐六年(1258)正月二十三日,罢广西经略安抚司,李曾伯任广南制置大使兼知静江府,“经略司官属改充制司官属”[7]。李曾伯,字长孺,号可斋,祖籍怀州(今河南沁阳),宋室南渡后,祖辈寓居嘉兴,《宋史》卷420有传[8]。李曾伯一生“七开大阃,官辙几遍天下”[9],自淳祐二年(1242)历任淮东安抚制置使兼淮西制置使、广西经略安抚使、京湖安抚制置大使、四川宣抚使、湖南安抚大使、广南制置大使及沿海制置使。而淳祐九年(1249)李曾伯曾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出任广南制置大使是其第二次统率广西,故自称“再牧”。
碑文开端还提及建康都统制朱广用“修浚城池,为保固计”。朱广用于宝祐五年七月以池州都统制改除建康都统制[10],其从江防前线领军来戍广西,实为李曾伯向宋廷请派良将,督办修筑静江城所致。李曾伯为接替前广西统帅印应飞修城,于宝祐六年二月十九日曾奏:“今亦乞朝廷差委曾经荆、淮守御都统制一员,前来相度此城周备之后,有无堪以御患,就令任责,了此工役,庶几劳民动众,不至虚费。”[11]朱广用因为督办修筑工事得到宋廷嘉奖,华景洞内还有一通摩崖碑刻,额书“开庆己未奖谕敕书”[12],内容即为宋理宗褒奖朱广用督办修筑静江城的辛劳和功绩。
碑刻最后是广南制置大使司幕僚的题名,亦可见其属官的设置,有制置司参谋官(参谋)、制置司机宜文字(制机)、制置司计议官(制议)、制置司干办公事(制干)、制置司佥厅官(制佥)、制置司帐前都统制(制帐都统制)等[13],共计18人。余下的题名如“总管”“钤路”,均属路级军官,分别是广南西路马步军副总管和兵马钤辖的简称,按例两种军职每路均只设一员[14]。但从题名看,人数远远超过此数,这从侧面反映出南宋军职滥授、冗员严重的现象。王曾瑜曾指出南宋末年江东一路马步军副总管有十一员,路兵马钤辖有八员,远超编额[15]。碑文中的“戎司”则是都统制司的别称,亦设有机宜文字、干办公事等属官,前文曾提到建康都统制朱广用,即统率建康都统制司诸军。
三、广西抗蒙保卫战的背景——“斡腹之谋”
碑文中称攻击广西之敌为“鞑”“虏”“贼”,而未称蒙古。“贼”是中国古代对敌人的一种贬称,“虏”是汉族对外族尤其是北方游牧民族的辱称,南宋时多用“鞑”来指代蒙古。南宋末年正是蒙古军大举入侵之时,因此毫无疑义这是蒙古来攻。
碑文称蒙古乃“阴山极北之寇,犯炎方宅南之境,狙伺二十年”,盖指蒙古的“斡腹之谋”,这也是广西抗蒙保卫战的大背景。广西现存诸多有关宋蒙战史的摩崖碑刻即与此相关。一是淳祐六年(1246)《桂林撤戍记》云:“淳祐乙巳(1245),圣天子以鞑侵大理,豫戒不虞,诏京湖大制阃调兵戍广。”[16]二是淳祐九年(1249)《新建犒赏库记》云:“皇帝嗣统二十有四年,疆吏来告,鞑将蔡云南以剜我南鄙,□驰驿召濠梁董公(槐)镇桂州。”[17]三是宝祐三年(1255)《宜州铁城记》云:“岭右自淳祐以来,传云南有鞑患,朝廷重我南鄙,移师戍之。”[18]这些碑刻均记载了蒙古要从云南假道广西攻宋的倾向,此即“斡腹之谋”。所谓“斡腹”,是南宋时人对蒙古军作战中采取的一种战略或战术的称谓,指暂时避开敌人的正面防线,绕道至敌国或敌军背后的腹部地区展开攻击,其实质上是一种假道借路的行动。蒙古在消灭西夏、金以及三次西征中就多用此战术[19]。宋人认为蒙古的“斡腹之谋”有两层意义:一是自秦、巩假道吐蕃或云南“斡腹入蜀”,二是自云南或安南“斡腹攻广(西)”,其内涵在于避开南宋坚固设防的淮河、长江防线而假道大理、安南,迂回包抄南宋薄弱的后方,如广西、四川南部、湖南西部等地区,开辟战争的突破点[20]。
端平元年(1234),宋蒙战争正式爆发。至嘉熙年间(1237—1240),南宋君臣就已风闻蒙古假道攻宋的“斡腹之谋”,并采取了应对措施。嘉熙元年(1237),蜀人吴昌裔以广西经略安抚司得岑邈、谢济的情报,“以为敌(蒙古)已破大、小云南”,称“广西事体直可寒心”[21]。嘉熙三年(1239),四川制置使陈隆之具申朝廷,“鞑贼欲由大渡河攻破大理等国,斡腹入寇”,宋廷则下令广西经略安抚使徐清叟“严行体探,预作堤防”[22]。淳祐元年(1241),“或言虏谋自安南斡腹”,理宗遂欲命名将杜杲出守广西[23]。同年,宋廷以谍报“(蒙古)谋由交趾趋邕、宜”,密令广东经略安抚使刘伯正与广东转运使刘克庄“整龊军马,漕积聚钱粮,以俟调发”,后“斡腹之说”更是“若缓若急,将信将疑,岁岁如此”[24]。淳祐九年,时任广西经略安抚使的李曾伯也曾奏:“十数年以来,始传鞑有假道斡腹之计,见于中外奏疏,前后凡几,其为隐忧,岂得敷述。”[25]其“十数年”前,当在嘉熙年间或更早以前。足见在宋蒙战争之初,宋廷就为蒙古的“斡腹之谋”所困扰。
至淳祐十二年(1252)九月,忽必烈入觐蒙哥大汗,受命率师远征大理,兀良合台总督军事。至宝祐二年秋,兀良合台俘大理国主段兴智,“平大理五城八府四郡,洎乌、白等蛮三十七部”,云南地区自此纳入蒙古人的统治[26]。这为蒙古“斡腹”进攻南宋铺平了道路,广西也由大后方变成了前线。另据《宋史全文》记载,蒙古灭大理后,从宝祐三年至五年(1255—1257),有关“斡腹之谋”“斡腹之传”“斡腹一事”“斡腹支径”等内容频繁出现在宋理宗与大臣的召对、宣谕中[27],显示出蒙古正加紧实施“斡腹之谋”,南宋西南边防形势愈发危急。宝祐五年(1257)十月二十二日,湖南安抚大使李曾伯接到广西经略安抚使印应飞的手札说:
应飞自得特磨之报、安南之报,此心如熏。盖念敌人积年工夫,破大理,入善阐,降罗鬼,此皆蛮之强大者,皆已入掌握中,才入省地,奚往不可,区区宗社之忧,更出于所部之外。今精兵良将尽在两淮,若自上旨辍二万人,命两大将前来,转残局为胜势,当在此举。[28]
印应飞在手札中言事急切,其“特磨之报”“安南之报”,即是蒙古欲借道云南或安南进攻广西的情报。后李曾伯缴报此札,并希望宋理宗“宣示辅臣,共图庙谟,速遣边援,以救封疆之急,宗社生民”。宋廷于是设立广南制置大使司,建阃静江,李曾伯改除广南制置大使,措置广西边防。
从宋蒙战争爆发之初,至宝祐六年(1257)秋蒙古军队自云南进攻广西,第一次广西抗蒙保卫战爆发,蒙古假道攻宋的“斡腹之谋”流传二十余年,故宋方主帅李曾伯认为蒙古“狙伺二十年”并无不妥。值得注意的是,温海清认为南宋军报中频繁流传的蒙古“斡腹”战略,很大程度上是南宋西南边帅出于对蒙军军事行动的本能警觉反应,进而作出的一种臆测和联想,因此蒙古“斡腹”攻宋战略在宋蒙战争之初并未出现[29]。此观点有其合理性,与近年来石坚军纵论前四汗时期蒙古种种“斡腹”图谋,提出自成吉思汗时代起蒙古就已形成“斡腹之谋”的对宋总体战略相对。
四、碑文所记抗蒙史事考
关于两次广西抗蒙保卫战,除此碑刻,还见于《可斋续稿后》《宋史》及《元史》中蒙军统帅的传记。其中《可斋续稿后》收录李曾伯的奏疏,作为广西前线向宋理宗直接汇报的公文,详细记载了两次战役的过程,包括南宋在广西的兵力部署、人员调动、军粮供应、对外关系及情报收集等情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陈智超利用这些奏疏,撰文探讨1258年南宋、蒙古与安南三边的关系[30]。黄宽重亦利用该材料探讨了两次广西抗蒙保卫战爆发前南宋对军事情报的收集与传递[31]。李曾伯作为广西前线统帅和直接当事人,在碑文中难免会强调功绩,故现结合李曾伯奏疏来探究碑文所记抗蒙史事。
碑文记述第一次广西抗蒙保卫战仅寥寥一句,“是秋,鞑犯邕境,赖我师遏之,不致深入”。“是秋”即宝祐六年秋,据李曾伯奏疏,蒙古约在该年八月十日自云南发兵,取道特磨道(今云南广宁、富宁一带),于九月十三日进入邕州(今广西南宁)境;同日,宋军在田州(今广西田东西)霸黎村遇见蒙军营寨,趁夜袭营获捷。此后,蒙军一直屯驻在田州、横山(今广西田东)一带,达一个多月,两军遂成对峙局面。十一月初,蒙军大部入横山;五日,攻老鼠隘;六日,破关隘,守关宋军逃回邕州城。十一月十二日,蒙军攻打武缘那马寨(今广西武鸣东南),驻防宋军方文贵部逃散;十三日蒙军哨马到达邕州城东门,两军交战,亦有大队向宾州(今广西宾阳)昆仑关进犯,但十八日突然自武缘撤退[32]。至十二月中旬,蒙军分兵两路,自归仁隘、峨州隘撤离宋境,再经特磨道返回云南[33]。碑文记载因宋军之“遏”,才使蒙军“不致深入”,但实际并非如此。此役宋蒙两军交战不多,而宋军一旦接战,多溃败,驻扎武缘的统将方文贵更是“违犯纪律”“畏缩退遁”[34]。而在获知蒙军进入武缘的军报后,宾州知州吕振龙竟然“望风而惧”,逃入山中躲避三日;象州知州奚必胜亦“泛舟越境出逃,空城去之”,离境更达十八日[35]。守臣纷纷逃跑,无人指挥备敌,若蒙军继续侵入,宾、象两州沦陷的可能性非常大,宋军怎能遏敌?
兀良合台为此次率军进攻广西的蒙军将领,在《元史·兀良合台传》中有关于此次战役的简单记载:“戊午,引兵入宋境,其地炎瘴,军士皆病,遇敌少却,亡军士四人。阿术还战,擒其卒十二人,其援复至,阿术以三十骑,阿马秃继以五十骑击走之。时兀良合台亦病,将旋师……”[36]《元史》未载有蒙军的进攻路线和具体时间,但以广西气候炎热,军士及统帅兀良合台患病来解释了其撤退的原因,亦可解释蒙军为何曾驻扎月余不前进。李曾伯在开庆元年亦曾奏报:“去冬鞑兵侵入横山寨,多以病死,兀郎骨解(兀良合台)亦以病归。”[37]可见,蒙军主动撤退主要是因为气候炎热导致非战斗减员,并非宋军之“遏”。此外,陈智超认为此役是蒙军试探性的军事行动,为下次发动大规模进攻制定行军路线、收集宋军布防的情报,此说法当然也是成立的。
第二次广西抗蒙保卫战,碑文用了较多的篇幅记述。首记“开庆己未,筑凿甫竣,边遽已动”,“筑凿”是指修筑静江城工事,此处意指工事还未完成,蒙军就已从云南攻入广西。另据李曾伯所作《修筑静江府城池记》记载,静江城工事始修于宝祐六年四月十五日,结束于开庆元年九月,亦记有“役未竣,而赤白囊至,游骑迫矣”[38]。开庆元年六月下旬,桂阃已从诸多渠道获得蒙军将进攻广西的情报,“如办粮、如开路、如聚兵、如欲取龙州及南丹路”[39]。其中自杞蛮王报称蒙军拟于七月九日在特磨道境渡都泥江[40],碑文记“七月虏渡乌泥江”即当源于此处。按,“乌泥江”即都泥江。八月八日,蒙军攻入横山寨,千余守军退守老鼠隘。后关隘破,统将张世雄战死。蒙军攻破老鼠隘后,未像上年一样进犯邕州城,而是直接经武缘向宾州行进。八月下旬,宾州知州陈杰遣一千宋军驻守昆仑关,蒙军则从小路攻入,统将沈彦雄、陈喜战死。八月二十八日,蒙军“浸透象境”,与宋军“于来宾江岸相距”,数日后从下游“踏浅过渡”,千余宋军溃败,统将陈之贵战死。至九月上旬,蒙军出没于象、柳一带,柳州知州王该则以李孝信、郑俊、秦安等部共一千五百人扼守横塘(今广西柳州东北),结果“亦为冲散,士卒战殁于阵,存者则溃”,三统将亦皆战死。九月二十二日,蒙军哨马“突至静江城下,径犯南门圃子”,此即碑文所谓“薄我城下”,“城”指静江城。桂阃遣军出城还击,小获战果,“射死贼兵、贼马,毙其头目”,蒙军则焚烧城外房屋后离开。次日,蒙军哨马再至,宋军亦出城还击。此后,蒙军驻扎在静江城外数十里处,两军展开对峙。期间,桂阃多次遣兵出城袭营,获“大小十余捷”,虽屡获战果,“亦未能大挫其锋”[41]。相持约二十日后,蒙军“取义宁小路透入湖湘”。十月八日,已入湖南全州(今广西全州)境内,十月十五日过全州清湘[42]。
碑文记载因桂阃遣兵“昼夜攻劫”,蒙军“气顿沮”,遂向湖南进发。但结合整个战役过程看,兀良合台所率蒙军未对广西的州郡城池进攻,只是长驱前进,粉碎道路上的阻碍。其战略目的不在攻占广西,只是以广西为通道,渗透至南宋内地,配合鄂州的正面战场,形成夹击之势,并起着分散南宋注意力、牵制兵力的作用。李曾伯所奏“广西所部如邕、钦、宜、融,贼皆不曾侵犯,城壁无虞。止是自武缘径越宾、柳,出静江而去”[43]即是明证。若蒙古军队的目标真的在于攻占广西,必定先攻取广西的门户邕州,但却绕城而过,哨马都未前来。宋蒙两军在静江对峙中,蒙军也未围攻静江城,仅有两次哨马至城下,其驻扎静江城外二十余日,则应是进军两个月以来的整军休息,且静江的社会经济较发达,亦有在附近掠夺粮草、补充物资之意。
十月七日,李曾伯得到宋理宗的宣谕,对蒙军入侵广西做出了相应的战略指示,内容为“出兵遏其锋,若闭城自守,则恐透出内地”。获宣谕后,桂阃急调王胜等部两千人前往湖南追击。王胜部和湖南的宋军会合后,遭遇蒙军一部于全州以北四十里处的黄沙(今全州东北),交战获捷,并获“鞑生口一百七十余人,鞑马一百余匹”,此即碑文中“一捷于黄沙,翦其渠魁,俘获甚众”。十月下旬,蒙古军队的一支后队自柳州进入静江永福境,亦是北上入湖南。而王胜部自湖南回师至灵川时,遇上此支蒙军,后经交战,亦取得胜利[44]。黄沙、灵川两战,宋军虽均取得胜利,但兀良合台所率蒙军主力早已深入湖南。闰十一月中旬,李曾伯接得湖南提点刑狱胡颖十一月二十日的公文,称兀良合台于十一月十七日率军“犯潭州城下”,胡颖并以“备坐朝廷指挥”,令桂阃以镇抚使、知邕州刘雄飞提兵至湖南会合夹击。后经商议,桂阃幕僚认为邕州系军事重地,守臣不宜离开,于是调静江周旺等四部共二千人,前往湖南追剿。十八日,桂阃又令宜州知州彭宋杰自宜州(今广西河池宜州区)提兵一千,加上静江驻军一千人,共领二千精锐淮兵前往潭州,听湖南制置副使向士璧、提点刑狱胡颖调遣[45]。
自十一月初及闰月以来,桂阃接连得到邕州、象州守臣的报告,称又有一支蒙军后队出没于邕州境内。对此,桂阃多设伏拦截,镇抚使刘雄飞先是于闰十一月九日在龚村获捷,后又于十二月初在强山取胜。但蒙军已于十二月十四日从来宾白沙渡滨江,十七日逼近柳州。静江境内,桂阃调有路钤辖周成部于永福设伏,但蒙军从小路绕至义宁,转入灵川。而路钤辖周胜等三部已在灵川埋伏,十二月三十日,此支蒙军一部至塘下墟(今广西灵川潭下镇附近),宋军出其不意,攻入寨中,“杀死人马不计其数,获到鞑酋生口十余辈,马百余匹”。此役宋军战果丰硕,但仍有大部蒙军继续向北往湖南行进。桂阃再调王胜等部领兵追袭,并与从湖南回师的周旺部在兴安会合。两军虽在兴安会师,但因当时“连值大雨如注”,且蒙军皆骑兵,宋军无法追赶上。蒙军此支后队尽皆精锐,虽经三败,仍“残党余数千人”[46]。十二月二十一日,桂阃得枢密院十月二十五日劄子,要求李曾伯及镇抚使刘雄飞“分遣兵将,火急追袭”。至景定元年正月十一日,刘雄飞以“被旨击敌”为名,亲率邕州戍兵至静江,“请兵追袭”。李曾伯调静江戍兵一千余,并刘雄飞所带七百余,以及截调驻扎潭州的彭宋杰部二千人,共四千精锐淮兵由刘雄飞收管。正月十八日,刘雄飞自静江出发,进入湖南后,又会合彭宋杰部及湖南方面的鄮进、阎忠进等部共四千人[47]。二月九日,刘雄飞率六千宋军在衡山(今湖南衡山)歼灭了最后一支自广西进入湖南的残余蒙军[48],并“获战马千余匹,救回老幼甚众”[49],即碑文称“再捷于衡山,剿杀几尽”。
二月二十三日,宋廷以衡山之捷,诏湖南制置副使、知潭州向士璧加兵部侍郎,镇抚使刘雄飞进官二等、升保康军承宣使,彭宋杰、阎忠进等各进官,并赐银绢不等[50]。三月六日,宋廷以“横山之战将士效节,多死行阵”,诏在广西保卫战中阵亡的张世雄、沈彦雄、陈喜、秦安、李孝信、郑俊、李安国等统将各赠十官,并“赐缗钱万恤其家”[51]。
结合整个战役过程,可知桂阃在此役中确有数捷,为抵御蒙古军入侵做出了巨大的努力,更有七名统兵将领战死。但碑文记完“八月犯横山”,就直至“九月二十二日薄我城下”,失载战役之初桂阃所隶宋军四次战败之事,亦有隐讳。再从第二次广西抗蒙保卫战的结果看,蒙古军队虽未占领任何广西的州县,但李曾伯领导下的宋军未能在广西阻挡住蒙军,致使蒙军自广西透入内地,进而攻破湖南、江西两路诸多州县[52]。李曾伯作为前线统帅,无疑要对此负责。景定元年五月五日,宋廷以李曾伯“坐岭南闭城自守,不能备御”,诏“落职解官”,罢其广南制置大使;八月二十七日,又诏李曾伯削二秩[53]。兀良合台第二次进攻广西之役,《元史》亦有记载,但在进军路线上讹误颇多。如《元史·世祖纪》[54]和《元史·铁迈赤传》[55]均记载蒙军从交趾借道攻宋,此误,因为蒙军是从云南进犯广西的。而《元史·兀良合台传》记载的蒙军进军路线也有讹误,其路线依次为横山寨、老苍关、贵州(今广西贵港)、象州(今广西象州)、静江府、辰州(今湖南怀化)、沅州(今湖南芷江)、潭州[56]。除了“老苍关”地名无考,其他均可知地理位置。其中辰、沅两州的记载有误,两州皆在湖南西北部,未与广西接壤。蒙军是从静江进入湖南西南部,依次经全州、永州、衡阳至潭州,《宋史全文》亦记“北军斡腹一道由全、永至潭州,江西震动”[57]。兀良合台率军自云南“斡腹”攻宋之役,广西保卫战仅是其中一部分。此外,还有湖南、江西两路的诸多战役,限于相关史料及篇幅的限制,仅能探究碑文所记史事。
五、余论
十三世纪是中国历史上民族关系的重大转折时期。蒙古迅速崛起于中国北方草原地区,不断对外扩张,建立了横跨亚欧大陆的强大帝国。理宗端平元年(1234),随着蒙古灭金,南宋“三京之役”失败,又拉开了持续近半个世纪的宋蒙(元)战争。至开庆元年,蒙古大汗蒙哥分兵三路攻宋,发动全面的攻宋战争,其中兀良合台一军从云南经广西北上攻宋腹地,开展“斡腹”战役。此役虽然宋廷提前设立广南制置大使司,“倚之为万里长城,羽檄调精兵良将”[58],但受限于主客观等诸多因素,未能在广西阻止蒙军攻入;而兀良合台所率蒙军及云南诸蛮族“驰骛数万里”,经广西成功透入湖南、江西两路,攻破诸多州县,牵制了南宋大量兵力,配合了鄂州的正面战场,取得了良好的战略效果。但最终因大汗蒙哥在合州钓鱼城附近身亡,忽必烈撤兵北归争夺汗位,此次攻宋之役以失败告终。
蒙军自云南行军千里,假道攻宋的“斡腹之谋”战略,在中国古代军事史上绝无仅有,诚如李曾伯所言“乃载籍所未有”,有研究认为它可谓中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制定的统一中原汉人王朝杰出的战略之一[59]。忽必烈即位后不久,放弃了“斡腹之谋”战略,采纳先取襄阳,从荆襄正面突破灭宋之策,开展了持续六年的围攻襄阳之役。若忽必烈继续从云南进攻广西,南北夹击,开辟打破战争相持局面的突破口,在南宋国力日益窘迫的形势下,极有可能加速其灭亡。
桂林宝积山抗蒙摩崖碑作为宋蒙战史的实物资料,不仅是宋代桂林摩崖石刻的重要代表之一,也是广西现存的重要文化遗产。碑刻前部较完整的记载了南宋末年广西两次抗蒙保卫战的战役经过和结果,彰显了广西军民不畏强暴、英勇抗敌的精神,反映了在蒙古“斡腹之谋”的背景下,广西一度成为宋蒙战争的重要战场以及宋廷对广西边防经营的史实,相对《宋史》《元史》等正史中只言片语,碑刻记载的内容就显得弥足珍贵。碑刻后部的文武官吏题名也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笔者试举几例。如广南制置大使司幕僚题名完整的记录了某一制置司幕僚官的设置、人员构成情况,这是传世的文献史料所不见;再如题名有制置司机宜文字“河内李曾修”一人,从其籍贯、字辈看①李曾伯祖籍怀州,“怀州”又称“河内郡”。见《宋史·地理二》:“怀州,雄,河内郡,防御。”,此人必为统帅李曾伯的亲属,反映了因出于书写机密文书的需要,宋庭准许幕府长官专门辟差亲属担任机宜文字这类属官的制度[60];又如众多任广西总管、钤辖的武官题名,能印证了学者提出的南宋末年存在武职滥授、冗员严重的问题。上述可见,此碑文字的信息可以补史、证史,并为宋蒙战争史、广西地方史以及相关研究议题提供重要参考史料。此外,相对湖北、四川现存有关宋蒙战史的碑刻,桂林宝积山抗蒙摩崖碑又是文字保存最为完好、篇幅最大的,这些也正是此碑刻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