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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清王拯

2019-12-15刘汉忠

广西地方志 2019年5期
关键词:咸丰

刘汉忠

(柳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广西 柳州 545001)

王拯(1815—1874),清代广西柳州府马平县(今柳州市)人,原名锡振,以服膺包拯更名拯,字少鹤,一字定甫。道光二十一年(1841)进士。在晚清文学史和广西文化史上地位较高,散文上王拯为清代后期桐城派古文“岭西五家”之一;其诗作意深而词粹,“兼有苏、黄二家之长”;作词上与龚自珍、张惠言等并称清代词坛“后十家”;其书法、绘画均有造诣。主要著作有《龙壁山房文集》《龙壁山房诗草》《茂陵秋雨词》《归方评点史记合笔》。自道光晚期至同治初年,王拯居京师二十余年,参与诸多文人雅集活动,也是桂籍文人京城聚会的主要召集人。王拯由户部主事升迁郎中、大理寺少卿、太常寺卿各职,官至通政使,其间又长期入值军机,亲历诸多重要事件,弹劾贿赂贪墨、昏庸失职者,是晚清政治的重要见证者。

王拯是桐城派后期颇有成就的作家。桐城派文论体系和古文运动形成,始于方苞,经刘大櫆、姚鼐而发展成为声势显赫的文学流派。永福吕璜师承姚鼐弟子宜兴吴德旋,晚年回归乡里,提携后进,开启广西古文之学。姚鼐弟子梅曾亮主讲京师,高徒云集,南北诸省皆有传人,声势颇大,是桐城派后期最重要领军人物。广西朱琦、王拯、龙启瑞等齐集梅曾亮门下,文名擅一时之胜。以梅曾亮为中心的桐城派文人与王拯有密切往来者先后有朱琦、余坤、冯志沂、吴嘉宾、孔宪彝、邵懿辰、孙鼎臣、曾国藩、龙启瑞、黄彭年等,彼此过从,谈诗论文,相得无间。桐城文友聚集的同时,又与京城文士彼此往来。道光二十三年(1843),张穆与何绍基集资在慈仁寺西偏倡建顾炎武祠,次年二月举行宣南士大夫第一次公祭,就此开始“顾祠修禊”活动,延续前后三十年,聚集相当规模的文人士大夫。张穆去世、何绍基出都后,朱琦、孔宪彝、王拯、冯志沂等人都是维持顾祠禊事的主要人物。

王拯对于京师文化氛围有益于人生仕途和道德学养有过明确表达:“京师天下人才渊薮,利禄功名之士群然奔趋,而怀道德,能文章,苟欲有所自试为世用者,亦皆不能不出于其途,故欲友天下士,乐取资焉,而有识者遂亦于此观时之变,得其盛衰。”(《送孙琴西出守安庆序》)。孙衣言在《书〈王定甫集〉后》中对王拯的京中交游记述道:“辛丑,定甫与予弟同第进士,予弟得馆选,而定甫主事户部。当是时,上元梅郎中伯言先生以古文称都下,而寿阳祁文端公为宰相。湘乡曾文正公为翰林学士,其学尤博奥,亦喜为古文。定甫皆师友之。同时代州冯刑部志沂鲁川、会稽余户部坤一小坡、仁和邵舍人懿辰位西,与其乡人临桂朱侍御琦伯韩、龙修撰启瑞翰臣、平南彭孝廉昱尧子穆皆在京师,以古文互相切磋。定甫文日有名。”广西向来地处僻远,交通不便,故“文章著作之士未克与中州才俊争鹜而驰逐”(龙启瑞《彭子穆遗稿序》)。自朱琦、王拯、龙启瑞、彭昱尧等集于京师,“凡诸公文酒之筵,吾党数子者必与,语海内能文者,屈指必及之”。道光二十五年(1845),王拯主持为梅曾亮祝寿的“龙树寺寿筵”,出席者以广西弟子为主。自道光年间起,广西文人学习桐城派古文的状况诚如朱琦所述:“先是吾乡吕先生以文倡粤中。自浙罢官,讲于秀峰十年。先生自言得之吴仲伦,仲伦亦私淑姚先生者。是时同里诸君如王定甫、龙翰臣、彭子穆、唐子实辈,益知讲学。及在京,又皆昵伯言,为文字饮,日夕讲摩。当是时,海内英俊皆知求姚先生遗书读之,然独吾乡嗜之者多。”(《自记所藏古文辞类纂旧本》)。梅曾亮曾对朱琦说“文章其萃于岭西乎?”谈笑之语道出广西文士名扬京师文坛的情景。

道光二十五年(1845)冬,王拯南还省亲。道光二十九年梅曾亮出都之后,桐城文友雅集略有消歇。道光三十年冬回京时,昔日盛于一时的古文友朋大多星散。咸丰元年(1851)春祭顾亭林,王拯首次参加:“咸丰元年三月廿二日春祭者苗夔、王锡振、方允镮、苏廷魁、陈庆镛、罗惇衍、钱步父、孔宪彝、左宗植、潘曾玮、陈立、徐鼒、顾文彬、冯志沂、叶名澧、杨宝臣、何秋涛、黄彭年。时少鹤农部将从征岭右,兼为祖饯。”王拯从军南下,至咸丰二年(1852)冬返京。声气感应,心迹相印,故友新朋又渐渐聚集,时相过从。这些人物有孙衣言、张金镛、林寿图、叶名澧、陈克家、孙鼎臣、刘存仁等。王拯与林寿图同值军机,孙衣言入傅上书房,居处相近,因此成为寓斋常客:“数载以来,淀员退食,文艺宴游,久益相得。”年序之节有聚,如咸丰四年(1854)中秋,王拯召集林寿图、张金镛、孙衣言、叶名澧会于寓斋。每逢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之诞辰则往往致敬,咸丰四年(1854)十二月十九日,王拯与张金镛、叶名澧召集陶梁、张祥河、孙福清、孙衣言、钱宝青、林寿图在“玉池西舫”为东坡先生祝寿。咸丰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欧阳修生日,林寿图召集同人于菤葹草堂为其祝寿,“会者宗攻耻、陆眉生秉枢两侍御、钱萍矼大理宝青、孙介廷孝廉福清、陶凫香、王定甫、张海门及衣言,酒间极论散体文宗派”。至于平日,更不时彼此往还,或赋诗饮酒,或聚谈。友朋之乐如孙衣言《集饮王定甫斋中》诗所述:“王郎居处似鸡栖,上客能来停马蹄。银烛高花烧夜永,断萤疏树逐星低。但知宾主皆龙虎,谁识关山尚鼓鼙。极目只堪诗遣兴,当筵那惜醉如泥。”(《逊学斋诗钞》卷九)。

咸丰六年(1856)二月,梅曾亮逝于江南,京中弟子及友人无不怅触悲怀,王拯当即有《伯言先生之丧,闻之殆稔,感痛不能为词,先成此律》以述其悲伤之情:“朔风飞霰一春迷,断雁沉云薄日低。何幸荒江遗老宿,依然残魄堕惊鼙。青山瘗骨能孤弱,破瓮传书定枣梨。隔岁遗编先寄我,乱行昏檠独愁凄。”(《龙壁山房诗草》卷八)。越年三月二十一日,王拯主持在宣南龙树寺祭奠梅曾亮之举,“一时京师之能诗者皆与焉”(朱琦《书黄鹄山人诗卷后》)。席间王拯出示梅曾亮手迹,并重展当年在此地为梅曾亮庆祝六十大寿时所绘寿筵图。参与祭奠活动的王拯、朱琦、冯志沂、孔宪彝、王轩、何兆瀛等,正是在梅曾亮出都后,频繁参与并主持“顾祠修禊”活动,又以梅曾亮弟子身份主持京师诗文雅集的主要人物。

咸丰八年(1858)孙衣言外任安庆知府,王拯有送行诗《过食笋斋再赠琴西》:“黄山老子早飞仙,独乐园凄杜曲偏。长啸仰天君又去,幽篁出地客谁怜。秋风履迹苍苔满,夜月诗情碧落悬。退食从今归掩卧,孤云落日想茫然。”(《龙壁山房诗草》卷十)。此时“不独念梅先生诸君子不可得,即一回忆海门(张金镛)、芝房(孙鼎臣),固已怃然”(《送孙琴西出守安庆序》)。慨叹友朋寥落,反映出京师文会盛衰之迹。咸丰十一年(1861)冯志沂简守庐州出都,《送冯鲁川出守庐州序》是王振在京师十余年来第三次为同人送行所写临别赠言,感慨尤其苍凉:“昔余小坡出守雅州时,与上元梅先生及鲁川诸子为文送之,当时交游最盛。嗣是惟孙琴西出守安庆,余亦为文以送,回念送小坡时,已不胜其友朋聚散盛衰之感。琴西行,独余与鲁川犹在京师。今年春,鲁川乃复得庐州守,及秋且去。于是京师旧游,一时以道艺相切劘,遂无复有一人在矣。”道(光)咸(丰)年间桐城古文友朋京师交游,大体以此时作结。

王拯的散文为时人所重,并及后世,文学史每举论其名篇。孙衣言《书〈龙壁山房文集〉后》评说王拯“为文虽谨守归方氏家法,而雄直有气,能自达其所欲言”。可圈可点之文如《媭砧课诵图序》记刘氏姊抚育督读之恩,“沉痛已极,发于至性,真乃神似归有光”(民国《续修四库全书提要》)。此文传出,名震京师,当时师友朱琦、曾国藩、梅曾亮、祁寯藻、邵懿辰、龙启瑞、彭昱尧、李宗瀛、周之琦、范泰亨、苏汝谦、张金镛、冯志沂、王柏心、钱应溥、宗稷辰、孙衣言等数十人或咏其意于诗词,或叙其事于跋语,既见其文感人至深,也可知王拯在文坛声气之高。晚近以至于当代,有晚清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民国王文濡《清文评注读本》《清代五十家文选》等均收录此文,足见文章情辞深切之至。其他还有歌颂鸦片战争抗英烈士《陈将军画像记》,论中俄边境问题《与何愿船书》,自述性情《答彭子穆书》,以及《书〈归熙甫项脊轩记〉后》等文,在当时有口皆碑,不胫而走。简要言之,王拯论述之文观点鲜明,逻辑性强,辞句精练;游记文章写景状物,多有传神之笔,一山一水一木一石生机盎然,寄寓世情感叹;传状之文刻画生动,情见于辞;纪事之文叙述扼要,清新可读。

王拯于其文尤其慎重,从不轻以示人,这是《龙壁山房文集》一直未刊行的重要原因,其心思见证于同治元年(1862)莫友芝《郘亭日记》所载:“得王少鹤先生十月二十信,由郭筠仙观察自上海寄来,言其诗十二卷已刊成。文犹慎重未刊。”此前有《龙壁山房文钞》二卷(咸丰四年《涵通楼师友文钞》本)只是私赠密友,如《郭嵩焘日记》咸丰八年九月初六日记载:“少鹤见给《龙壁山房文钞》一帙,盖《涵通楼师友文钞》中之八、九两卷,少鹤数年前之作也。”可见王拯的散文长期在好友间传观。咸丰七年夏间,老友宗稷辰阅读王拯各体文章,每以唐宋八家文比类作评,论其序记之文:“定甫侨龙壁,于柳州多神似,其状伟人名迹几蹑韩、欧之踪,一至登高临深,情来兴往,自然流出,俨然柳州所为,是其天性与之深也。”(《书王定甫序记文稿后》)。评其碑传铭赞之文:“好议论兵事,纪名将战功,又以曾赞画于军中,知办贼利害短长,及签书密地,益明天下大势,时政措注之得失,慨然有会于中,一触而发,能使风霆海涛奔落腕下。”“至其悼亲怆故,表微章幽,远兼韩、柳、欧、曾之长,而近多取法震川,使人寻味而不忍释。”(《又书定甫碑传铭赞等文稿后》)。评其论著书策之文:“余既读定甫文两帙,而其论著书策乃前此未示人者,复出以见质。其《格物解》与《定说》确然有不可易之见,实生平学力所基。论古数篇,皆淳正,有合于道。所与人书,真挚朴属,性情非常人所及。若辨天下之是非,证学术之原委,如古之毅夫端士,面折大廷,而立言又极有伦脊。至陈说军务利害,多由阅历而明其故,尤为切于实济之文。”(《又书定甫论著书策后》)。王拯议论朝政之文,因其所处位置涉及朝廷机要,故孙衣言评论道:“定甫久为枢椽,与天下士大夫交,周知一时事变。及东南大乱,自其乡里起,又身在军中,所见疆臣将帅忠奸贤不肖,用兵得失利钝,与夫一时建功立名仗节死义之士,其事可喜可愕,往往见于文中,异日必为史家所取,则定甫之集其不可以无传也。”(《书〈龙壁山房文集〉后》)。友人述论可谓深切,并无矫饰之虚。王拯之文有关朝政故实,不仅关乎当世时务,而且可供后世史学研究。直至光绪年间王拯《龙壁山房文集》两种先后刊版面世,可谓应运而生。陈宝箴《刻龙壁山房集序》评论道:“先生之所为文,虽若敛退,无瑰玮桀特之观,而类情指事,啴谐通恕,肖其心之所自出,而寓于不敝。以视桐城诸老儒先所得之美,未有以异。此殆百世而可知,非余一人暗昧之所私言也。”

王拯的诗作在晚清文坛的影响之大不逊于散文。他自幼好做诗,初仿王维、李白,后喜韩愈、孟郊、欧阳修,张维屏曾有“少鹤诗笔,卓荦不群”之评。民国《续修四库全书提要》称“王拯诗戛戛独造,意深而词粹,兼有苏、黄二家之长”。王拯主张诗“本之性情而可达政事”(《林颖叔方伯诗序》),诗作基调多具悲郁色彩,正如郭嵩焘评论道:“少鹤言诗,最推高密李宪乔,谓其以专一憔悴为诗。”(《郭嵩焘日记》)。王拯幼年父母双亡,依刘氏姐而长成,身世之悲潜移默化影响诗作格调,影响学诗取法。道光、咸丰、同治年间,国政窳败日深,虽有一时“同治中兴”,实为回光返照。王拯长期生活于京师,诗作多为文人唱酬品题,虽然工巧,但内容涉及社会现实有限。外出游历之作,目击社会,反映民生,诗作内容即见丰满。随赛尚阿赴湖南、广西办理防堵太平军,将闻见写成长诗《书愤》,述“粤乱”始末,引起京中友人相当注意。祁寯藻为题诗云:“文章出入杜韩间,壮岁忧时未解颜。《书愤》一篇诗史在,《北征》终合胜《南山》。”晚年《登郡城楼书感,用唐刺史柳文惠侯诗韵》写兵燹之后柳州的情形:“城春草棘尚荒荒,井邑传闻事渺茫。山色旧看还绕郭,柳条新插未遮墙。裸歌有梦长吞恨,漂墓无人只断肠。寂寞罗池寒夜月,不堪重问郑公乡。”悲情极重,兴慨极深。林昌彝《海天琴思录》谓“多抚时感事之作,音节凄怆,如哀笳晓角”,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称“有举目河山之概”,道出其诗有感受时代脉搏的特点。

王拯为清代“后十家”词人之一,徐珂《清稗类钞·文学》云:“词学名家之类聚,后七家者张惠言、周济、龚自珍、项鸿祚、许宗衡、蒋春霖、蒋敦复也。合以张琦、姚燮、王拯三家,是为后十家,世多称之。”王拯一生心情多半自悔自艾,决定了其词作的基本情调大多衰飒萧条、凄风冷雨,令人伤怀而潸然泪下。王拯方登仕途,即遭丧妻之痛,中年又得慢性病,性情抑郁,复遭逢乱世,心怀“与物多忤”,所作多为“情不自禁,独弦哀歌”之作。故其在《〈茂陵秋雨词〉序》中写道:“茂陵秋雨词者,大都山人病余之所作也。”

王拯的词为时人所激赏。杜文澜《憩园词话》收录王拯词达十余首,称“为词以南宋为宗,音律至细”。杜文澜先是读《眉妩》而赞叹:“此词笔致超妙,清气盘空,凡用去上及应去应入,无不谐协。”“可知究律之细,确为词坛名手。”之后从顾文彬处得到《茂陵秋雨词》二卷本,评为“足为金梁梦月替人”(金梁梦月为清词名家周之琦)。此外,张金镛、陈祖望、周腾虎、龚海床、夏成业诸家题评见于《茂陵秋雨词》卷端,足可参阅。陈祖望认为王拯的词风格情调近于南宋张炎,多半是怀古伤今之调,往往以萧疏清淡写出难以排遣之哀愁,以及彷徨于世路无可归处之失落。其词多写情怀之私、家国身世之感、思乡念远之情,“病愁谁遣”“几时天际归舟”不仅寓含着回归故里之思,且寄寓着辞朝政而独善其身之意,成为王拯词的情怀基调。

同治四年(1865)王拯离京时,二十余年间京中师友以及桂籍同乡等大多已经故去,存者星散,一时风雅消歇殆尽。“岭西五家”中,彭昱尧未中进士,只短期寓京,且早在咸丰元年(1851)于谋食江乡之途病卒;朱琦、龙启瑞来去京师,龙擢任江西布政使,咸丰八年(1858)病故,朱以道员出守杭州,咸丰十一年(1861)死于杭城之战。其他桂籍文人蒋达、蒋琦龄、苏汝谦等来去不一,只有王拯久居京师,彷徨于仕途。此时不独桐城文友聚谈之会不复存在,且桂籍文人擅名京师的情景也已淡出时人记忆。

光绪初年“觅句堂”文会举行,而“广西词派”擅名京师,文会以在龙继栋的京师寓所举行而得名。文会成员以广西人为主,大都非亲即友。至光绪八年(1882)龙继栋因云南报销案解任候质,觅句堂旋入贵人邸第,文酒之会遂散。论者谓觅句堂之雅集标志着广西词派的开创,王鹏运为首创者。究其由来,王拯、龙启瑞、苏汝谦诸位桂籍词家的先导影响尤其不可忽视。民国年间广西学者黄华表在《广西文献概述》中论及“觅句堂”文会的形成原因:“觅句堂不尽为词学,第以广西词家苏栩谷、龙翰臣、王定甫均先后留官京师,文酒宴会,多以词学提倡后进。光绪初元(旧说王拯卒于光绪元年,故有此语,王拯实际卒于同治十三年八月十六日)三先生虽前后殂谢,流风余韵,尚有存者。况槐庐、伯谦秉承翰臣先生之家学;半塘之尊人质夫(王必达),又为定甫先生之犹子,半塘之母夫人,又为定甫先生之甥,因又当饫闻定甫先生词学之绪论。”(《广西建设研究》第四号第五期)。黄华表此说为不刊之论,实因清代广西词学之兴起,王拯为重要关捩。

《粤西词见》二卷录广西词人二十四人,词一百八十八首,其中王拯词四十六首,为各家之最。光绪二十二年(1896),况周颐(1859—1926)以广西诗总集有张鹏展《峤西诗钞》、梁章钜《三管英灵集》,而“词独缺如”,因辑刊《粤西词见》二卷,跋语述广西词学脉络:“国朝吾粤词人朱小岑先生倡之于前,龙、王、苏三先生继起而振之”,“至王半塘前辈鹏运大昌词学”,云云。苏汝谦为清代广西词学名家,填词始于王拯“强余属和”“吾友诱我”。此中因缘见于《雪波词》自序:“余少不喜倚声,后游周稚圭中丞幕,得读其《金梁梦月词》,并见所选古词二十家。花朝月夕,时闻绪论。稍识此中门径然,未尝作也。”直到咸丰元年(1861)“余佐荔江戎幕,吾友王君少鹤适随帅节来驻于此。君故精词,每侘傺不自得,有所作,强余属和。时大军顿于坚城之下,累月不能拔。杨柳之悲,采薇之感,情不自禁,因而效颦。偶一篇成,君辄许可,知吾友诱我也。”之后“目击时事”“终日咄咄,尝倚此事为性命。往往酒边灯畔,独弦哀歌,亦可悲矣。”咸丰六年(1866)“复与少鹤会京师,酒酣耳热,时一唱和”,因于同治二年初编成《雪波词》。

“觅句堂”的主要成员直接或间接得到王拯的教导。同治十一年(1872)况周颐始学填词,据《餐樱词自序》载:“余自壬申、癸酉间即学填词,所作多性灵语。”师从王拯,即“周颐年十二受知定甫先师”(《莺啼序》小记)。光绪六年(1880)王鹏运开始填词时,受端木埰影响甚大。端木埰大体承继常州词派流脉,与王拯交往不晚于咸丰元年(1851),其情于《端木明经百禄以刘文成公〈授经图〉遗像摹本属题,时从征粤寇,行有日矣》《寒夜读端木子畴孝廉埰诗卷,题赠》诸诗可见。至光绪年间,端木埰敬赋定甫先生的词《媭砧课诵图》题于《媭砧课诵图册》。“觅句堂”的主人龙继栋在桂林时,时常将诗卷呈送王拯点评,见于同治六年(1868)《龙松岑世讲继栋质所为诗,即赠》(有“岂徒词赋望邹枚”句)、《病中龙子松岑见投诗卷,感作》(有“中道崎涂惜乃翁”句)。王拯于故人龙启瑞之子尤为怜惜,此中应有授受,潜移默化影响后学事属自然。

1917年春,况周颐以长调《莺啼序》题《媭砧课诵图》,前有小记述师生之情,兼存词坛故实:“周颐年十二受知定甫先师,忽忽四十余年,头白江湖,学殖益荒落,愧且罪已。丙辰岁暮晤补园十五兄沪上,出示《媭砧课诵图》。灵均博謇之节,少陵明发之痛,胥寓乎是。展对肃然,增伦教之重。复念吾广右词学,朱小岑先生倡之于前,吾师与翰臣、虚谷两先生继起而振兴之。周颐得见虚谷手迹,自此图题咏始。又题词中如张兴冶、冯鲁川、顾子山三君皆工倚声,周稚圭先生尤填词专家。端木子畴前辈曩同直薇省,奉为词师。有感气类之雅,辄学邯郸之步。矧丁阳九,神州扰离,风雅弁髦,名教扫地,吾人今日处境之难堪,有甚于孤露零丁,饮冰茹檗,又岂吾师诸先辈所及料者。俯仰兴衰,曷能自已,歌哀响繁,不觉言之覙缕也。”可知清代广西词学脉络历历可考、清晰可鉴,即由朱依真倡导于前,王拯、龙启瑞、苏汝谦继起振兴。薪尽火传,“觅句堂”文会致成“广西词派领导晚清词坛,与浙、常二派三分鼎足”(黄华表语)之局,而王鹏运、况周颐因此成为晚清词坛大家。

王拯在古文、诗、词之外,于书法、绘画亦有相当造诣,为当时桂籍文人中独特之例。道(光)咸(丰)年间,正是传统书法艺术变革繁复之时,碑学、帖学两大传统学术都获得发展契机,与王拯大致同时的林则徐、翁同龢、郭嵩焘、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的书法都有相当造诣。王拯书法早年学董其昌、赵孟頫,笔法流利。前期作品多为楷书,间或有行书。存世《媭砧课读图序》《莲须阁西山杂咏诗》《桂林陈文恭公家书跋尾》《自书课读图诗稿》(消寒会)《诗稿》等,楷法正宗,端庄妩媚,秀雅工整,笔笔精到,非精于阁帖者不能至此。条屏书法有临赵孟頫书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临董其昌书曹丕《典论自序》是其中年时期的作品,笔划挺秀,筋骨紧密,讲究法度。中年之后书风明显转变,专注于颜体,书作宽博恢宏,骨力遒劲。传世之作多临颜各帖,有《祭侄文稿》《祭伯父豪州刺史》《与蔡明远帖》《十月五日帖》《草篆帖》《鹿脯帖》等,尤以临《争座位帖》为最佳。书体行书、草书兼用。

王拯的书法作品多为友朋间索书或赠给。道光二十五年(1845)五月九日同人集朱琦来鹤山房观陈化成画像,王拯题识墨卷。咸丰六年(1856)秋京师顾炎武祠落成,朱琦的《顾亭林先生祠记》由王拯书丹刻帖。书作日不暇给之情,如同治五年(1866)广州之行书《赠湘筠内召》扇面赠左亮甫,扇面诗书赠陈澧,题方浚颐《二知轩诗钞》长序,是年又有王拯、于建章、王恩祥、刘楚英题赠“幹卿”行书四屏之作。此类书法多为题赠之作,因其或涉朝政,或关交谊,非仅作书法观赏之用。

王拯的画作以梅最多见,兼作竹菊或山水茅舍小品,偶有长卷之作。习画之年甚早,以道光二十四年(1844)蒋琦龄有《三月二十七日闱中梦题王定甫锡振农部画扇》诗可知。画作不时赠友,因此久著名声,见于友人题咏谢赠之诗,有陈元禄《书定甫山水小帧》、冯志沂《少鹤画梅见赠》、孙衣言《为定甫题梅花画扇,次海门韵》、赵树吉《定甫以蓝色笔为余画绿萼便面并题二绝,赋和》等。画菊之作有《郭茝修观察南河一别,重晤都门,偶题画菊便面为赠》,又有屋舍小画,因友人蒋达之请绘其西溪精舍。扇面之外,亦有卷轴画幅:应“师相”祁寯藻之命绘《观斋雪集图》,长卷《桂林蝶影图》见于朱荫龙《桂林之太常仙蝶》:“王定甫(拯)《桂林蝶影图》长卷,近得于某家,题跋者数十人,定甫自赋长诗纪其事,乡献中一名迹也。蝶来桂林,在清道光二十五年乙巳,藩署、贡院及附郭诸山,俱有其踪影,间亦莅临民家,定甫因而图存之。各家题识,侈陈祥瑞,征实考故。”晚年爱梅之心与日俱增,多作梅画,见于王必达《题梅花画卷》诗。总之,王拯画作或绘景如陈元禄诗“王九挥豪学米颠,一丸残墨色苍然”,或寓情如孙衣言诗“各有园林归未得,为谁点笔说相思”,虽然为文人小道,而心志情怀莫不寓于此。

《清史稿·王拯传》所记多是王拯的政治作为,且与曾国藩、胡林翼、郭嵩焘等人一同置于《列传》,对其文学成就未记;王拯文学师友如梅曾亮、何绍基、龙启瑞、邵懿辰等,《清史稿》将他们置于《儒林》或《文苑》,这显然表明史官将王拯作为经时治世的政治人物。陈宝箴《〈龙壁山房文集〉序》评述王拯一生的政治作为:“通雅练世事,既位于朝,益务自见。咸丰纪年,寇乱起乡里,先生愤切,从军湘、粤间,所画策时帅不能用。寇以鸱张,而先生亦由是弃去。及以部郎入直军机也,凡平寇方略,诏旨所规设,多先生手制以进。其言恺明,为益天下大计甚钜,识者以谓先生非仅文士而已。”

王拯所处时代,由于国运衰落,盛极一时的汉学已渐趋衰微,而发端于湖湘的理学思潮则有复兴之势,汉学研治今文经的学术风气也由常州传入京师,提倡“经世之学”成为士大夫一时共识。各种因素相互激荡,造成京师士大夫横议朝局之风复炽,言官勇于言事,在士大夫中成为一时风气。王拯在京中结交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极多,其中大多颇有地位及影响,如朱琦、苏廷魁、陈庆镛、何绍基、蔣琦龄、梅曾亮、宗稷辰等人都以敢于议政而名震朝野。风气所及,相互影响,在趋朝之时或文酒之会,对于朝局有所议论及批评,对贿赂贪墨、昏庸失职者频上弹章,以此作为挽救危局、振刷朝纲的努力。

王拯的政治作为以及存身进退,与“寿阳师”祁寯藻有极大关系。晚清名相祁寯藻(1793—1866)位至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曾辅佐过道光、咸丰、同治三代帝王,是晚清著名政治家、学者、诗人及书法家。道光二十一年(1841)的恩科进士考试,祁寯藻是主考官之一,王拯出自其门下(称祁为“寿阳师”或“寿阳师相”),王拯的仕途以及文学成就与祁寯藻的提携有很大关系。祁与肃顺等人政见对立,反对铸大钱即为其中一事。在选边站的官场,王拯显然是“寿阳师”的坚决支持者。同治元年(1862),王拯任内阁侍读学士,随后数度升迁,官至通政使,则与“辛酉政变”有重要关系。

“辛酉政变”是中国近代史上一次重要的朝政事变,其中重要角色恭亲王奕(1833—1898)与王拯长期共事。奕进入军机处是在咸丰三年(1853)十月,为“领班军机大臣”,王拯于咸丰四年(1854)正月因为祁寯藻的举荐成为军机章京。咸丰十一年(1861)七月十六日,咸丰帝诏立载淳为皇太子;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御前大臣景寿及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执掌政权。次日,咸丰病逝于热河避暑山庄,载淳即位,定次年改元为祺祥。幼帝生母慈禧太后既不甘于大权旁落,又深憾肃顺跋扈,于是与奕密谋夺取政权,由“顾命”变为“垂帘”,两宫临朝称制于上,恭亲王总揽全局于下,是为“辛酉政变”。七月初,王拯奉命赴滦阳值班。《端肃遗事密札》多次提及“少鹤病甚”“少翁忧伤成疾”以及提前回京的情况。八月初,奕以奔丧为名,赶至热河行在,与两太后密谋,旋返京布置。初六日之后,王拯以“病”请假返京。十日,御史董元醇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并由一二亲王“同心辅弼”。肃顺等以咸丰遗诏拟旨痛斥,慈禧太后将折旨留中不发,由此引起两宫与八顾命大臣之间的尖锐冲突。事件结局:十月一日,任命奕为议政王。六日,斩肃顺,赐载垣、端华自尽,其余五名辅政大臣或革职或充军。九日,载淳登极,以明年为同治元年。十一月一日,两太后于养心殿垂帘听政。十一月二十八日,任命王拯为内阁侍读学士。经此朝局之变,王拯与奕的关系更为亲密(同治二年王拯有扇面赠亲王,方鼎锐《题书墨梅便面,应恭亲王教,王少鹤太常画》诗“忽惊岭上暗香催,从此大地春光回,王宰妙笔古未有,调羹亦藉丹青手”之语,分明暗示“辛酉政变”之意)。

事变之时,王拯处于枢要之地。王拯有诗《寒夜自题秋中所为〈滦阳日乘〉卷后,计一载来两扈滦直,触批万端,简为百韵,自知凌乱复沓所不免也》流露变局端倪:“揽衣起旁皇,家国感颠祷”“关山数行迈,纪乘在书帙”“十年议和戎,战守误群帅”“艰难吾生微,屡作逃缝虱”等语,欲言之事以及复杂心态分明表露。王拯于事变中之举措由密友孙衣言记载于《赴皖日记》:“始知其去岁夏间,以与枢廷诸贵人忤,称病不出者数月。已而郑、怡二邸及肃顺诛,恭邸为议政王,令复入直,旋擢内阁侍读学士,为军机领班。”这是王拯非常时期的非常举动,也是事变之后迅速得到提升的原因所在。

王拯的政治作为,最擅长条陈时政、出谋划策,从呈文奏章及致各方面大员的信札中可以明鉴。所陈时务中,有荐举人才一项。同治二年(1863),朝廷起用两淮盐运使郭嵩焘出署广东巡抚,整顿百弊丛生的厘务。曾国藩七月初六日致毛鸿宾信有“闻筠仙前经王少鹤保奏,嗣得大疏密保,遂拜粤抚之命”之语,且证于《清史稿·王拯传》记载:“荐广东道员唐启荫、两淮盐运使郭嵩焘、浙江运使成孙诒,旋用嵩焘督广东厘金,自王疏发之也。”这些施政主张及建议,出自“民生国计,殆未有不竭其上忠,出之尽善者”(致阎敬铭札语)。翁同龢曾与王拯一度共事,其记载:“观王少鹤第二次疏稿,凡二千言,首言东南功在垂成,江西抚臣沈葆桢宜与曾国藩不分畛域。次言甘省军事方棘,如李云麟、恩麟、庆昀皆不足任。末言枢廷宜忧勤惕励,不可谓已治已安。言切而婉,内有‘每叹旁观之偷识,辄为当轴之深忧’云云。”(《翁同龢日记》,同治三年四月二十二日)不仅在官场,而且在朋友间接谈交流,王拯出言每每振聋发聩,入人之深,以至于友人莫友芝形之于梦:“夜梦王少鹤先生来江南,畅谈如平生,谈者大概著述之事、生世之感,尤愤愤鬼物之充塞京师。疾风簸船,豁然而醒。”(《郘亭日记》,同治八年)。

晚清“同治中兴”初期,王拯得施其才,发挥重要作用:“初政以来纶綍一新,定甫盖与有力焉。”(《孙衣言日记》)正如“同治中兴”如昙花一现,王拯很快以得罪朝贵被处分。同治三年(1864)三月,王拯上疏论侍郎董恂、薛焕“佥壬”(巧言谄媚、行为卑鄙之意),疏上报闻之后,薛焕即反奏王拯吸食鸦片以报复,朝廷对薛焕、王拯二人各作降级处分了事。四月十六日同治谕:“职官吸食鸦片,例禁綦严。王拯从前虽因治病沾染,究属有干例禁,本应照变通新章,官员吸食即予罢斥,姑念王拯一经奉旨传询,即据实直陈,尚无欺饰,且是原参薛焕等之员,若竟予严惩,恐因事纠弹者闻而缄口,言路将因此而塞。王拯着从宽,实降三级调用,并毋庸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以示惩儆。”(《穆宗实录》)如此情形之下,“自度于世罔有补益”(致阎敬铭札语),王拯只有告老还乡。

同治四年(1865)夏间出都之前,王拯最后一次在龙树寺举行雅集之会,规模甚大,而且参加者与以往有所不同,出席者全部是王拯的门生,供职遍及吏部、户部、刑部、工部,有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庶吉士、内阁中书,还有外任知县等。席间王拯赋诗:“底须摇落问江潭,自昔江亭系客骖。壮不若人身渐老,树犹如此我何堪。云山万里单车倦,忠孝平生两字惭。合与诸君重题记,道乡风月在湘南。”在岁月流逝、人生不再的感叹中,王拯结束了京师岁月。王拯的诗词常有夕阳在山之叹,又往往与身世之感交织,深切流露家国之感、黍离之悲,实为时代谶言。此后不及半世纪,大清王朝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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