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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朝中書左丞相别不花事迹考

2019-12-14陳高華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9年0期

陳高華

明初修《元史》,成書倉促,紕漏甚多。清朝學術大師錢大昕指出此書種種謬誤和體例不當之處,其中之一是“丞相見於《表》者五十有九人,而立傳者不及其半”(1)《十驾齋養新録》卷九《元史》,上海書店,1983年,195頁。《表》指《元史》卷一一二至一一三《宰相年表》,中華書局,1978年,2789—2867頁。。文宗初期的中書左丞相别不花,就是見於《表》而未立傳者。别不花此前還曾在中央和地方歷任要職,地位顯赫。但《元史》無傳,也没有任何碑傳文字流傳下來。此人的族屬,更是不清楚的。本文擬對别不花生平作初步的探討,或有助於元代政治生活的認識。

一、 《元史》中所見别不花事迹

别不花的仕途生涯,首見於《元史·武宗紀》的記載。大德十一年(1307)正月,成宗鐵穆耳去世,其侄愛育黎拔力八逹(2)成宗鐵穆耳之兄答剌麻八剌,長子海山(武宗),次子愛育黎拔力八達(仁宗)。發動宫廷政變,擁立兄長海山爲帝,是爲武宗。五月,武宗即位,隨即對中央機構官員作了大調整。七月己卯,“以集賢院使别不花爲中書平章政事”(3)《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84頁。。集賢院:“掌提調學校、徵求隱逸,召集賢良,凡國子監、玄門道教、陰陽祭祀,占卜祭遁之事,悉隸焉。”原來秩正二品,大德十一年升從一品(4)《元史》卷八七《百官志三》,2192頁。。可以説是一個處理文化和宗教事務的機構,品階很高,實際上是一個比較閑散的衙門。但别不花能擔任二品高官,應有特殊的背景。中書省則是全國最高行政機構,處理各種政務,是全國的政治中樞。平章政事“掌機務,貳丞相,凡軍國重事,無不由之”。階從一品(5)《元史》卷八五《百官志一》,2121頁。。由集賢院使調任中書平章政事,意味别不花已進入元朝的決策中心,可以參預國家機密。别不花的政治地位無疑是大大提高了。

别不花任中書平章政事不到一個月,八月戊午,“中書平章政事乞台普濟、床兀兒、别不花並加太尉,中書右丞塔海加太尉、平章政事”(6)《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86頁。。元朝官制中的太尉是虚銜,“其制又有大司徒、司徒、太尉、司空之屬,然其置否不常,人品或混,故置者又或開府不開府焉”。實際上是榮譽性的(7)《元史》卷一一○《三公表》,2769頁。。乞台普濟是武宗海山幼年的保傅,一直追隨海山(8)乞台普濟和别不花一樣,《元史》無傳,其家世見姚燧《中書右丞相史公先德碑》,《姚燧集》卷二六,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398—401頁。。海山即位之初,立即“特授乞台普濟中書平章政事”(9)《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80頁。。床兀兒是欽察人土土哈之子,父子相繼領軍鎮守北方,床兀兒護送海山從漠北返回上都即帝位。海山即位後厚加賞賜,並任其爲中書平章政事(10)《元史》卷一二八《土土哈傳》,3135—3138頁。虞集《句容郡王世績碑》,《道園類稿》卷三八,《元人文集珍本叢刊》(6),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199—206頁。。乞台普濟、床兀兒無疑是海山的親信,别不花能與這兩人並列,同任中書平章政事,同時加授太尉,説明他本人或家庭與海山有親密的關係,或在奪取皇位過程中有特殊的貢獻,但無記載可考。

武宗即位後,用大量官職作爲對追隨者的酬勞。八月甲午,“中書省臣言:‘内降旨與官者八百八十餘人,已除三百,未議者猶五百餘。’”中書省的宰執也大大超編。武宗不得不下令整頓。九月丁丑,“中書省臣言:‘比議省臣員數,奉旨依舊制定爲十二員”。“十二員”包括右左丞相、平章政事、右左丞、參知政事。其中“平章床兀兒、乞台普濟如故”,而别不花外放,“以中書平章政事别不花爲江浙行省平章政事”(11)《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88頁。。行省平章政事從一品,由中書平章政事到行省平章政事,官階没有變化,元朝中書省臣與行省省臣之間的調動是常有的事。床兀兒、乞台普濟與海山關係很深,已見前述。中書省平章政事保留二人而將别不花外調是很自然的,並非政治上失意。别不花在中書省平章政事任上不到兩個月(12)《元史》卷一一二《宰相年表》大德十一年“平章政事”欄:“别不花,八月至九月。”2813頁。。同年十一月,“庚寅,賜太師月赤察兒江南田四十頃。時賜田悉奪還官,中書省爲言,有旨:‘月赤察兒自世祖時積有勳勞,非餘人比,宜以前後所賜,合百頃與之。’仍敕行省平章别不花領其歲入”(13)《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91頁。。可知别不花已到江浙行省履任。月赤察兒是開國元勳博爾忽之後,對海山稱帝有貢獻。海山下詔表彰月赤察兒時説:“卿乃國之元老,宣忠底績,靖謐中外。朕入繼大統,卿之謀猷居多。”(14)《元史》卷一一九《博爾忽傳》,2952頁。月赤察兒賜田是特殊的恩惠,海山指名要别不花負責,既説明他對月赤察兒的優遇,也可見别不花並未因外放失寵。外放三年後,至大三年(1310)十一月戊子,“江浙省左丞相答失蠻、江西省左丞相别不花來朝”(15)《元史》卷二三《武宗紀二》,530頁。。可知他已轉任江西行省左丞相。

在此以後,《元史》的仁宗、英宗、泰定帝諸本紀中再没有關於别不花的記載。致和元年(1328)七月,泰定帝在上都病死,權臣倒剌沙擁戴太子阿速吉八在上都稱帝。八月甲午(初四),掌握兵權的將領燕鐵木兒在大都發動兵變,與上都決裂,形成上都、大都兩個政權對峙的局面。燕鐵木兒逮捕一批高層官員,遣人從江陵(今湖北江陵)迎接武宗次子圖帖睦爾回大都,擁立爲帝。在遣人前去迎接圖帖睦爾的同時,燕鐵木兒宣布一批官員的任命,組建新的中樞班子。别不花名列首位:“前湖廣行省左丞相别不花爲中書左丞相。”(16)《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05頁。燕鐵木兒是床兀兒之子,别不花在武宗、仁宗奪取皇位時曾與床兀兒共事,很可能因此相互聯結,事先就參與了這次政變前的密謀,因此兵變發動以後便有此項任命。九月庚申(初一),“中書左丞相别不花言:‘回回人哈哈的,自至治間貸官鈔,違制别往番邦,得寶貨無算,法當没官,而倒剌沙私其種人,不許。今請籍其家。’從之”(17)《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07頁。。倒剌沙是泰定帝的親信,上都政權的主事者。别不花這一舉動,主要是一種政治態度,表明他堅決反對上都政權的立場。壬申(十三日),圖帖睦爾稱帝,是爲文宗。甲戌(十五日),文宗以燕鐵木兒爲中書右丞相,“依前知樞密院事”。元代制度,中書省主管政務,樞密院主管軍政,右在左上,可知燕鐵木兒是文宗任命的軍政兩方面的最高決策者。辛巳(廿二日),“以别不花知樞密院事,依前中書左丞相”(18)《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11頁。。别不花以中書左丞相兼知樞密事,兼掌軍政大權,在政變後建立的大都政權中,其地位僅次於燕鐵木兒。“西兵入潼關,樞密院議發太行以西民丁禦之。公(按: 中書左丞史惟良)廷詰知院别不花等曰:‘兵法先聲後實,但當内固根本,以逸待勞。急起民丁,是示人以弱也,可乎?’往復辯論,聲色俱厲”。(19)黄《史公神道碑》,《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六,《四部叢刊》本,12頁上。“西兵”指上都政權統轄下的軍隊。這條記載説明别不花確曾過問樞密院的事務。

兩個政權兵戈相見,上都方面接連失敗。十月辛丑(十三日),上都政權投降。隨著上都政權的滅亡,大都政權内部矛盾立即尖鋭化。“己酉(廿一日),别不花加太保,落知樞密院事”。“落知”即“罷免”,就是不能過問軍事方面的事務。這對别不花無疑是地位下降的信號。過了一個月,十一月丙戌(廿八日),“别不花罷”(20)《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16、721頁。《元史》卷一一二《宰相年表》“天曆二年左丞相”條下仍有别不花(2829頁),似誤。。也就是免去中書左丞相職務。幾個月内,大起大落。顯然,别不花已被獨攬大權的燕鐵木兒完全排斥在外了。

天曆二年(1329)八月甲寅(三十日),“監察御史劾:‘前丞相别不花昔以贓罷,天曆初因人成功,遂居相位。既矯制以買驢家貲賜平章速速,又與速速等潜呼日者推測聖算。今奉詔已釋其罪,宜竄諸海島,以杜姦萌。’帝曰:‘流竄海島,朕所不忍,其並妻子置之集慶。’”(21)《元史》卷三三《文宗紀二》,740頁。這條記載説明了幾個問題。(1) 别不花原來任湖廣行省左丞相,“以贓罷”。這顯然是參與兵變以前的事。監察御史重提此事,意在説明,别不花因曾罷官,心懷不滿,所以積極參與兵變,其動機不純,謀圖東山再起。(2) “天曆初”指擁立圖帖睦爾奪取皇位事件,“因人成功,遂居相位”,則指别不花依靠他人幇助,得登高位,在兵變過程中並無實際貢獻。(3) 他被罷官的具體“罪行”有二,都和速速有關,值得作一些討論。

速速是畏兀兒人,出身世家,其父潔實彌爾曾任宣政使(22)吴澄《齊國文忠公神道碑》,《吴文正公集》卷三二,《元人文集珍本叢刊》,539—541頁。。兵變發生後,和别不花的任命同時,“前湖廣行省右丞速速爲中書左丞”(23)《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05頁。。可知他曾任湖廣行省右丞,而在政變前已離職(24)至治三年八月,英宗遇弑。九月,泰定帝即位。十月,以速速爲御史中丞。十一月,“御史中丞速速坐貪淫罷官”(《元史》卷二九《泰定帝紀一》,639—640頁)。速速任湖廣行省左丞,應在此以後。。别不花曾是湖廣行省左丞相,彼此在同一衙門共事,肯定有交往。“泰定中,倒剌沙用事,天變數見。速哥乃密與平章政事速速謀曰:‘先帝之讎,孤臣朝夕痛心而不能報者,以未有善策也。今吾思之,武宗有子二人,長子周王,正統所屬,然遠居朔方,難以逹意。次子懷王,人望所歸,而近在金陵,易於傳命。若能同心推戴,以圖大計,則先帝之讎可雪也。’速速深然之。時燕帖木兒方僉樞密院事,實握兵柄,二人深結納之。冬,乃告以所謀,……於是燕帖木兒許之”。泰定帝死後,速哥、速速便從燕鐵木兒起事(25)《元史》卷一八四《任速哥傳》,4236頁。任速哥原任右衛千户,英宗待以心腹。“先帝之讎”指英宗遇弑、泰定帝嗣位事。忽必烈的太子真金有三子: 甘麻剌、答剌麻八剌、鐵穆耳。泰定帝也孫鐵木兒是甘麻剌之子。海山(武宗)、愛育黎拔力八逹(仁宗)是答剌麻八剌之子,碩德八剌(英宗)是愛育黎拔力八達之子。速哥等人認爲,泰定帝參與殺害英宗的密謀,奪取了原本屬於答剌麻八剌家族的皇位,故有“復讎”之説。。别不花出任中書左丞相,速速則被任命爲中書左丞。兩人和其他一些官員“分典機務,調兵守禦關要,徴諸衛兵屯京師,下郡縣造兵器,出府庫犒軍士”。八月戊午(二十八日),速速升爲中書平章政事,離起事不到一個月。可以説别不花和速速實際上是政變後大都一方中書省的負責人。九月壬戌(初三日),“命速速宣諭中外”。可知他充當政變發言人的角色。十月丙申(初八日),“命速速等董度芻粟”。也就是負責軍隊的糧食給養。總之,速速是政變策劃者,兩都對峙時大都政權組織領導者之一(26)《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05、707、714頁。。

在封建社會,每次政變都意味著財産和權力的再分配。上都政權失敗後,一大批泰定帝時代得寵的官員被貶逐,或處死,他們的財産被没收,用來賞賜給新朝的權貴,作爲酬勞。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勝利者内部隨之也必然爆發争權奪利的鬥争。十月庚戌(二十二日),上都降人被押送到大都,次日(辛亥,二十三日),“詔: 自今朝廷政務及籍没田宅賜人者,非與燕鐵木兒議,諸人不許奏陳”。可知燕鐵木兒立即把財産和官職再分配的權力都緊緊抓在自已手裏。這樣一來,任何人越過燕鐵木兒向皇帝請求賞賜“籍没田宅”,都是非法的。别不花的罪名是“矯制以買驢家貲賜平章速速”,實際上就是没有經燕鐵木兒同意,便以圖帖睦爾名義將買驢的家産分給速速。依上所述,速速在政變中很有作爲,理應在財産再分配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且,在上都投降後,十月甲寅(二十六日)“罷徽政院,改立儲慶使司,秩正二品。平章政事速速、明里董阿並領儲慶司事”。徽政院是管理皇太子事務的衙門,圖帖睦爾稱帝時便表示“謹俟大兄之至,以遂朕固讓之心”。他要效法當年武宗、仁宗,兄弟相繼爲帝,待和世回來,他便退居皇太子位,立儲慶司就是爲此作準備。圖帖睦爾以速速爲儲慶司長官,無疑視爲親信。按照速速在政變中的地位以及他和皇帝的親密關係,别不花出面用皇帝的名義賞賜給他一份被没收的財産,本來不是什麽大問題。燕鐵木兒用這件事大做文章,顯然是以此樹立自已的絶對權威。十一月丙子(十八日),“速速坐受賂,杖一百七,徙襄陽。以母年老,詔留之京師”。癸未(二十五日),“以所賜速速、也先捏宅,改賜駙馬謹只兒、及乳媪也孫真”。所謂“受賂”,應即指收受買驢家貲而言。以買驢家貲改賜他人則是落實别不花和速速“矯制”的罪名。判杖一百七,是杖刑的最高等級(27)元代杖刑分五等,一百七最重。見《元典章》卷三九《刑部一·刑制·五刑訓義》,中華書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1332頁。,而且杖刑之外又加上“徙”即流放,這項判決是很重的。“改賜”後又過了三天,十一月丙戌(二十八日),别不花就被罷官了。買驢家貲再分配與别不花、速速仕途的關係是很清楚的(28)《元史》卷三二《文宗紀一》,716—721頁。。在政治腐敗、賄賂公行的年代,以 “受賂”名義判重刑,實際上只能是一種打擊敵手的政治行爲。

别不花的另一項罪名是,他和速速“呼日者推測聖算”。“日者”即以占候卜筮爲業的人,“算”指推算曆象之術,即兩人找日者推算文宗的壽命和禍福。從時間上説,“推測聖算”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在政變發動以前,以此來決定自已是否參與。一種是在罷官以後,以此來預測自已的前途。元代上層人物在政治上難以決斷時常常尋求“日者”的幫助,並不罕見。忽必烈“以大師南伐,使久不至,方念之深,欲筮之。時以日者待詔公車,百十爲輩,獨以命公(按: 楊恭懿),蓋以其道德素著,可交神明者。其言頗秘”(29)姚燧《楊公神道碑》,《姚燧集》卷一八,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279頁。。成宗死,侍從鼓動愛育黎拔力八達發動政變。愛育黎拔力八逹猶豫不定,説:“當以卜決之。”卜人曰吉,他才下了決心(30)《元史》卷一七五《李孟傳》,4086頁。。但對皇帝私下采取這種行動,是以下犯上,一旦被公開,就是大不敬的罪行。文宗對他的處理還算寬大,没有將别不花“流竄海島”,而是安置在集慶(今江蘇南京)。

罷官以後,别不花便在政治舞臺上消失了(31)《元史》卷一一二《宰相年表》,文宗天曆元年平章政事條、天曆二年平章政事條下均有别不花,似有問題(2828—2829頁)。天曆二年别不花已不任平章政事。。有的記載説:“文宗崩,皇太后聽政,命别不花、塔失海牙、阿兒思蘭、馬祖常、史顯夫及(孛朮魯)翀六人,商論國政。”(32)《元史》卷一八四《孛朮鲁翀傳》,4222頁。但此説是可疑的。文宗死後,皇太后聽政,大權完全掌握在燕鐵木兒手中,他怎麽能允許被打倒的政敵别不花輕易復出呢?而蘇天爵撰寫的《孛朮魯翀神道碑》便没有此事的記載(33)蘇天爵《孛朮鲁翀神道碑》,《滋溪文稿》卷八,中華書局,1997年,121—127頁。。其餘四人中,塔失海牙、阿兒思蘭無傳記資料可考。《元史》的《馬祖常傳》和馬氏的墓誌銘、神道碑都没有提到這件事(34)《元史》卷一四三《馬祖常傳》,3411—3413頁。蘇天爵《馬文貞公墓誌銘》,《滋溪文稿》卷九,138—145頁。許有壬《魏郡馬文貞公神道碑》,《至正集》卷四六,《北圖古籍珍本叢刊》(95),238—240頁。。史惟良(字顯夫)在至順元年爲中書左丞,“乞歸侍親”。“三年五月,起爲浙東海右道肅政廉訪使,以母老不赴。四年,與某官許師敬、某官張昇等十老偕召赴闕,議定策事。五月,會於上京”。(35)黄《史公神道碑》,《金華黄先生文集》卷二六,《四部叢刊》本,14頁上。《元史》卷一七七《張昇傳》没有提到此事。“十老”議事與上述六人商論國政比較接近,但没有提到别不花。可見,所謂文宗死後别不花參與議政之説是可疑的,尚需進一步研究。

速速後來則遭到更嚴厲的處置。至順元年(1330)九月,“御史臺臣劾奏:‘前中書平章速速,叨居臺鼎,專肆貪淫,兩經杖斷一百七,方議流竄,幸蒙恩宥,量徙湖廣。不復畏法自守,而乃攜妻娶妾,濫污百端。況湖廣乃屯兵重鎮,豈宜居此?乞屏之遠裔,以示至公。’詔永竄雷州,湖廣行省遣人械送其所”。(36)《元史》卷三四《文宗紀三》,766—767頁。至順二年(1331)二月,“湖廣參政徹里帖木兒與速速、班丹俱坐出怨言,鞫問得實,刑部議當徹里帖木兒、班丹杖一百七,速速處死。會赦,徹里帖木兒流廣東,班丹廣西,速速徙海南,皆置荒僻州郡”。有旨:“此輩怨望於朕,向非赦原,俱當置之極刑。可俱籍其家,速速禁錮終身。”三月戊子,“以籍入速速、班丹、徹里帖木兒貲産賜大承天護聖寺爲永業”。(37)《元史》卷三五《文宗紀四》,776、779—780頁。速速策劃並參與政變,本想得到更高的職位和他人的貲産,没有想到卻以自已的“禁錮終身”和貲産被籍没告結束。

速速之兄散散,曾任翰林侍讀學士(從二品),(38)吴澄《齊國文思公神道碑》,《吴文正公集》卷三二,541頁。也參與了政變。“時公方爲學士,居史館,幽方静處,如無所爲。而義激肝膽,忠信效用。軍興之日,萬衆左袒,來敵來攻,莫之或勝。公之出謀發慮,深且遠矣”。但很快便受到排擠,“及名近位定,告功推讓。而貪美震主,乘險僥倖之夫已參錯於户庭”。速速遭貶逐後,散散亦“以功高見忌,遽斥外矣。暫長御史,出鎮蜀郡,家禍薦臻,身幾不免。西極六詔,東薄遼海,稍還集賢,旋又遠去,跋履顛沛,寵錫弗進,幾二十年”(39)虞集《右丞北庭散公宣撫江閔序》,《道園類稿》卷二一,《元人文集珍本叢刊》(5),新文豐出版公司,557—558頁。。

二、 别不花家世,三任行省左丞相

從上所述,可知《元史》中有關别不花的記載比較簡單,有些不清楚的地方。

按照元朝慣例,能夠出任正二品及以上高官者,一般都出身於顕赫的家族,而且大多和皇室有特殊的關係。現在各種文獻中都没有别不花家世的記載。但他任江浙行省左丞相時,按例追贈三代,(40)元制,正、從一品封贈三代,見《元典章》卷一一《吏部五·職制二·封贈》,417—418頁。從追贈的制文中可以瞭解其家世的一些信息。追贈别不花祖上三代的制文出自名臣程鉅夫之手,分别是《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别不花故曾祖父某官答思朵朵别贈服勤濟美功臣太保儀同三司追封居延王謚安敬制》《曾祖母革思的斤迭林氏追封居延王夫人制》《故祖父答剌罕秃怯里贈推誠保德功臣太傅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居延王謚莊敏制》《祖母也先那革思迭林氏追封居延王夫人制》《故父贈揚武守正功臣太保儀同三司追封延國公謚忠節不花朮加贈揚武守正定遠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居延王仍謚忠節制》《故母阿台忽秃哈氏追封居延王夫人制》《故母脱烈氏追封居延王夫人制》。此外還有一篇《妻卜顔察氏封延國夫人制》,是加封别不花妻子的文字(41)《程鉅夫集》卷四,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44—47頁。。在追贈答思朵朵别的制文中説:“威稜憺乎羣國,武勇冠於三軍。方太祖之在潜,知曆數之有屬。故見危而授命,寧殺身以成仁。共憐李廣之數奇,尚想張巡之眥裂。是以王加異姓,國啓新封。錫號以贊其忠,易名以表其節。”從這幾句文字看來,此人在成吉思汗“在潜”即建國以前已追隨左右。見危授命,殺身成仁,應指在戰争中犧牲。漢武帝時李廣屢立戰功不得封侯,“憐李廣之數奇”,應指答思朵朵地位不高。唐代張巡堅守孤城抗敵,以身殉國,“尚想張巡之眥裂”應指其慷慨殉節。在追贈答剌罕秃怯里的制文中説:“驅馳百戰,終始一心。雖身没而名存,況父忠而子孝。……將軍豈惡於生,恐傷於義。壯士既得其死,甘喪其元。此汝所以存心,於理宜其有後。”可知此人是身經百戰的將領,亦是在戰鬥中喪命。“答剌罕”是蒙古國的一種特殊稱號,只有立特殊功勳者才能得到(42)韓儒林《蒙古答剌罕考》,《韓儒林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17—45頁。。此人名前冠以“答剌罕”,必有與衆不同的功績。在追贈其父不花朮的制文中説:“杖節邊陲之外,甫脱命於纍囚;息肩卿監之中,復聞謀而上變。大建征西之府,以爲逐北之圖。彼乃懼而詐降,爾竟歸而遇害。”“馬革裹尸,獨殺身而報國”。其妻“力求尸於莽中”,“負骨來歸,上祈哀於闕下”。由這些文字可以瞭解不花朮有過不同尋常經歷。他曾出使域外,被俘逃歸。曾組建軍府,準備西征,因敵對方詐降,不幸遇害。其妻奔赴荒野中覓得遺體,運回都城,向皇帝祈求撫恤。在祖母的制文中説:“若夫若子,繼没於三軍。”即指秃怯里、不花朮兩代爲朝廷獻身而言。由這些制文可知,别不花的曾祖父、祖父、父三代都死於對敵戰争中,這樣一個世代爲朝廷效忠的家族,其子弟無疑會得到朝廷的青睞,一般都會名列皇帝或宗王的怯薛,仕途順利。别不花很早便任正二品的集賢院使,必與其家世有關。别不花之妻卜顔察氏,此制文中説:“生於盛大之族,嬪於忠孝之門。”但没有具體的内容。

應該指出的是,武宗入居皇位之初,朝廷中還有一位别不花。大德十一年六月丙午,“徽政使頭等言:‘别不花以私錢建寺,爲國祝釐,其父爲諸王斡忽所害,請賜以斡忽所得歲賜。’命以五年與之,爲銀四千一百餘兩、絲三萬一千二百九十斤、織幣金百兩、絹七百一十匹。”(43)《元史》卷二二《武宗紀一》,481頁。元朝制度,只有宗室、駙馬和少數功臣才能獲得“歲賜”,其中只有宗室才能獲得鉅額的“歲賜”。這位别不花應是宗室,與上述出身軍功世家的别不花不是同一人(44)成宗大德九年正月“甲戌,賜諸王完澤、撒都失里、别不花等所部鈔五萬六千九百錠、幣帛有差”(《元史》卷二一《成宗紀四》)。此條記載中的别不花與上述宗室别不花應是同一人。。

上述首篇制文的標題中,别不花的官銜是“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 紹興僧人雪庭本立用二十餘年時間在當地建成一座佛寺,“寺成於至大改元之四年,請帝師名之曰至大報恩之寺”。 此碑落成於泰定元年六月,“額篆書‘至大報恩接待寺記’八字”。碑文後題:“上柱國開府儀同三司前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别不花題額”。(45)韩性《至大报恩接待寺記》,《越中金石記》卷八,《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3),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498—499頁。可見别不花確曾任江浙行省左丞相。前面説過,大德十一年九月,别不花由中書平章政事調任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而至大三年十一月到大都時已任江西行省左丞相。他是由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升爲本省左丞相,再調到江西,還是由江浙平章政事升爲江西左丞相,再調任浙江左丞相,没有明確的記載。上面還説過,致和元年别不花參與政變時的頭銜是“前湖廣行省左丞相”。可見,别不花在外放後相繼擔任過江浙、江西、湖廣三省左丞相。

元代中期江南名僧釋大訢有兩篇文章,一篇是《開府儀同三司榮禄大夫平章政事集賢院使領會同館事吴國公杭州浄慈寺歲閲藏經記》,另一篇是《開府儀同三司榮禄大夫平章政事集賢院使領會同館事吴國公杭州高麗惠因教寺歲閲藏經記》(46)《全元文》(35),鳳凰出版社,2004年,446—448頁。按,《全元文》所收釋大訢《蒲室集》,以元刻本爲底本,有兩篇《歲閲藏經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蒲室集》卷九收《吴國公杭州高麗惠因教寺歲閲藏經記》,未收《吴國公歲閲藏經記》。文中“别不華”改爲“拜布哈”。日本中文出版社刊行的《影印和刻近世漢籍叢刊》所收承應二年(1653)重刊本有此兩篇,文字與元刻本同。。這兩篇《記》,都是爲“别不華”撰寫的。“華”與“花”音相同,義相通。特别重要的是,兩《記》的題目都説此人的官職是“平章政事集賢院使領會同館事”,前面説過,别不花由集賢院使升任中書平章政事,集賢院院使定制六人,别不花以中書平章政事兼任集賢院使,是合理的(47)畏兀兒人亦黑迷失亦以中書平章政事兼任集賢院使,見下。。也就是説,釋大訢兩《記》中的别不華和上述《元史》中的别不花無疑是同一人(48)“開府儀同三司”(正一品)、“榮禄大夫”(從一品)是文官的官階,“上柱國”是勳,吴國公是爵。。

後《記》中開頭便説:“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别不華公相繼爲江西、江浙、湖廣行省左丞相”。這和上面的記載可以相互印證。元朝制度,中書省和行中書省的官員設置不同。中書省設右、左丞相,以右爲上。行中書省一般只設左丞相一員,主持政務,有的行省左丞相常缺。因此行中書省左丞相位高權重。(49)李治安《元代行省制度》,中華書局,2011年,26—27、242、283—284頁。别不花連任三行省左丞相,可見其受到朝廷倚重,這在元朝政壇上是不多見的。

上述釋大訢兩《紀》還提供了别不華(花)的某些活動信息。前《記》説:“吴國公居京師,念遭太平,登臺輔,無以報塞恩寵。……始以皇慶元年捐幣金萬定,散中外百大寺,閲經百藏。……越二年,天子特加開府儀同三司。又明年,奉旨頒香來江南,凡閲經百所,皆刻石以昭前美,以詔後者勿替也。”後《記》説:“惟曰自貴富以訖有家,予曷報於君親。思欲風動於民,率之以忠孝,莫若善事佛。先是,以幣金千定施杭十大寺,使咸以子母相生,歲取其什一給其費,以月第之,各閲經一藏。延祐四年,又自武昌寓二百定,以歸興元、惠因二寺,通前爲十二藏,月閲之,歲周而更始焉。”由此可知,皇慶元年(1312)别不花在大都,延祐元年(1314)特加開府儀同三司,階正一品。延祐二年(1315)奉旨頒香“來江南”,即到杭州遍訪諸佛寺。延祐四年由武昌向杭州佛寺捐施錢(鈔)。

至大四年(1311)初,武宗死,仁宗嗣位,一批高官死的死,罷的罷,朝廷政局爲之一變。别不花在此次變局前夕(至大三年十一月)回到大都,皇慶元年仍在,很可能直到延祐二年才離開,這段時間除了捐幣佛寺之外他做了什麽,我們並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得到仁宗的青睞,才能“特加開府儀同三司”,這是官員最高的品階。而且又“奉旨頒香”到江南,代皇帝行香,這也是很高的榮譽。大概在頒香之後,他就去了武昌,出任湖廣行省左丞相。從延祐四年(1317)到致和元年(1328)十來年間别不花的遭遇,又是一片空白,無記載可考,包括他因贜免職的原因。總之,從現有文獻我們可以肯定别不花曾先後任三行省左丞相,但在每處任職的具體時間都是不清楚的。

吴廷燮《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50)吴廷燮《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二十五史補編》本,中華書局,1955年。和柯紹忞《新元史》卷三二《行省宰相年表上》(51)柯紹忞《新元史》卷三二,中國書店,1988年,158—159頁。均有别不花任行省左丞相的記載,兩者頗有不同。

(1) 吴《表》的 “浙江”篇,“大德十一年”“至大元年”“至大四年”“皇慶元年”“皇慶二年”“延祐元年”“延祐二年”諸條下均有“别不花”,除“大德十一年”條下引上述《元史·武宗紀》外,只有“皇慶二年”條下有兩條材料,其餘諸條均無出處。“皇慶二年”條作爲依據的,一則是本文前面引用的程鉅夫《追封祁連王制》,事實上《制》文並未提到皇慶二年任江浙行省左丞相。 另一則是虞集的《知覺禪師塔銘》中一段文字:“行省丞相别不花、行宣院使張閭每徑山虚席必以待師。”這只能説明别不花曾任江浙行省丞相,没有提供任職時間。顯然兩條材料都不足爲據(52)《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9頁。。柯《表》中“大德十一年平章政事”條載:“江浙平章政事 别不花,九月己丑,中書平章除。”“至大元年平章政事”條又重載。“皇慶二年丞相”和“延祐元年丞相”兩條均列“别不花”,但無出處(53)《新元史》卷三二《行省宰相年表》,158—159頁。。此外,柯書卷三一《宰相年表》“大德十一年平章政事”條:“别不花,八月至九月,出爲江浙行省左丞相”,應爲平章政事。同書前後兩《表》自相矛盾(54)《新元史》卷三一《宰相年表》,144頁。。

(2) 吴《表》的 “江西”篇,“至大二年”“至大三年”“至大四年”條下均有“别不花”,至大三年條下注:“十一月戊子,江西省左丞相别不花來朝。”出自《元史·武宗紀》,其餘兩條都無出處(55)《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14頁。。柯《表》中“至大二年”條:“江西丞相 别不花”,“至大三年”條:“别不花,左丞相,十一月戊子來朝。”“至大四年丞相”條、“至大四年平章政事”條下都有“别不花”,無出處(56)《新元史》卷三二《行省宰相年表》,158頁。。也就是説,兩書中至大三年江西行省丞相條依據的都是《元史·武宗紀》的紀事,其他有關别不花任職的記載均無出處。

(3) 吴《表》“湖廣”篇,“泰定三年”條:“别不花 《梧溪集》: 文宗即位,乘傳入,召問曰:‘卿宿别不花丞相家耶?’曰:‘丞相念臣舊,用館穀臣。’”(57)《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18頁。按,此段文字見王逢《陸縣尹時俊席上贈郭府判》的《後序》(58)《梧溪集》卷五,《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266頁。。郭府判名野仙不華,曾任江浙行省怯里馬赤、瓊山縣尹,文宗圖帖睦爾登帝位前,曾被流放海南,郭氏多有效忠之舉。文宗即位後,郭入見,地點應在大都,時間是致和(天曆)元年。這和别不花在湖廣任職没有任何關係。同書“泰定四年”條下載:“致和元年八月甲午,前湖廣行省左丞相别不花爲中書左丞相。”這條文字見《元史·文宗紀》,本文前面已引用,它只能説明别不花曾任湖廣行省左丞相,不能説明泰定四年别不花在湖廣任職。(59)《元行省丞相平章政事年表》,19頁。柯《表》則没有别不花任湖廣行省左丞相的記載。

綜上所述,别不花曾在江浙、江西、湖廣三行省任左丞相,但具體時間,疑問頗多,有待研究。吴、柯兩種《年表》有關别不花的記載問題甚多,有待考訂。

三、 别不花是畏兀兒人

元代上層官員,以蒙古、色目居多。别不花的族屬,在現有文獻中没有明確的記載,故錢大昕將他的家族列入“部族無考者”(60)《元史氏族表》卷三,《二十五史補編》本,92頁。。今人劉如臻《元代江浙行省研究》中將别不花置於“身份不可考”之列(61)《元史論叢》(6),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101頁。。但劉岳申的《送西窗宣差赴都序》(62)《申齋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0頁上—12頁下。或可以有助於解決這個問題:

今天子嗣登大寶之明年,以天曆左丞相仲子前侍儀舉禄補外,監南安郡。郡當江西上流,與章貢壤接,南振交廣,西距湖湘。官吏士民道廬陵過余者,其人言監郡族出高昌,有中州賢士大夫之風;生長相門,有被服儒者之意;真愛民下士賢長吏也。余聞而異之。去年始相見於吾廬,然後知聞望果不相悖,聲寔果相符。他日見其二子,皆文雅温厚,恂恂有父風,又知其教行於其家。至是告行,將之京師。余至大中嘗拜丞相於江西,瞻望其閎深博大,魁壘奇傑,誠非位正中書不足以展其材略。及天曆登庸,天下之士皆曰: 丞相功莫大於翼戴,而不自有其功;志莫大於肅清,而不自滿其志。皆以爲恨,不知其蕃祉老壽得之於天,而不盡有其躬者,蓋將以保有其子孫孫子,以爲天下國家建無窮之基,垂無窮之聞。穹穹厚厚,厥有深意。凡民彝好,罔不同之。余既辱知丞相,獲交南安,喜世禄之家子又有子,於其行得無情乎?自古定大難者無赫赫之全功,履危機者有容容之厚福。是故保安世禄者無如恭儉,而恭儉必由内心以生。是故教子孫者無如義方,而義方必以一經爲尚。此南安素所蓄積,何待余言。而余言之不置者,朋友之至情也。丞相有如語及江西人士,爲言如余者年已八十,無所用世矣。至元五年己卯四月日,劉岳申書。

劉岳申,江西吉水人,有文名,與中央及行省官員多有交往。元代“宣差”是達魯花赤的别稱。文中的“西窗宣差”“監南安郡”,即南安路達魯花赤。南安路治大庾,今江西大余。從此文可知,“西窗宣差”是“天曆左丞相仲子”。這位左丞相是什麽人,很值得研究。

劉文中説“丞相功莫大於翼戴”,“翼戴”指輔佐擁戴皇帝。此處顯然指這位左丞相參與政變支持文宗奪取帝位。“天曆”是元文宗的年號,共兩年(1328—1329),兩年中先後任左丞相者有兩人,一是别不花,一是鐵木兒補化。(63)《元史》卷一一二《宰相年表》,2828—2829頁。别不花事迹見前述,鐵木兒補化是畏兀兒亦都護。有的研究著作認爲,劉文中的“左丞相當爲帖木兒不花”。(64)尚衍斌《元代畏兀兒研究》,民族出版社,1999年,199頁。帖木兒不花是鐵木兒補化的異譯。如前所述,致和元年八月,燕鐵木兒發動政變後,即任命别不花爲中書左丞相。而帖木兒補化也是政變支持者,當八月間圖帖睦爾由江陵北上時,途中遣使召見一些貴族官僚,其中便有“湖廣行省平章政事高昌王鐵木兒補化”。圖帖睦爾到大都後,便“以高昌王鐵木兒補化知樞密院事”。别不花和鐵木兒補化(帖木兒不花)兩人都是在政變中“翼戴”有功的。 但劉文中又説:“余至大中嘗拜丞相於江西”,則這位“西窗宣差”之父曾在江西任丞相。前面説過,根據《元史·武宗紀》記載,至大三年前後,别不花任江西行省左丞相,時間完全吻合。而“至大中”鐵木兒補化“從父入覲,備宿衛”,後又出任鞏昌等處都總帥達魯花赤,繼“奔父喪於永昌,……嗣爲亦都護、高昌王”。“至治中,領甘肅諸軍,仍治其部。泰定中召還,與威順王寬徹不花、宣靖王買奴、靖安王闊不花分鎮襄陽。俄拜開府儀同三司、湖廣行省平章政事。文宗召至京師,佐平大難”。(65)《元史》卷一二二《帖木兒補化傳》,3002頁。虞集《高昌王世勳碑》,《道園類稿》卷三九,《元人文集珍本叢刊》(6),221—214頁。在他的經歷中,没有和江西發生過任何關係。根據以上所述,完全可以斷定,這位丞相非别不花莫屬。劉文中説“監郡族出高昌”。錢大昕指出:“凡史言高昌、北庭者,皆畏吾部族。”(66)《元史氏族表》卷二《色目》,37頁。由此可以肯定,這個别不花家族是畏兀兒人。

這篇文章作於順帝後至元五年(1339),可知别不花此時尚在世。燕鐵木兒已於元統元年(1333)順帝即位前夕病死,其家族也陷於統治集團内部争鬥中,在後至元元年(1335)完全滅亡了。劉岳申在文中對别不花大加吹捧,可知其在政治上已得到平反。但從此文來看,他没有再擔任什麽職務(67)順帝後至元四年(1338)六月,福建漳州李志甫反,朝廷“詔江浙行省平章别不花總浙閩、江西、廣東軍討之”(《元史》卷三九《順帝紀二》,845頁)。此别不花疑是另一人。。速速再不見於各種記載,大概已於禁錮中死去。而速速之兄散散則被順帝重新起用,任雲南行省左丞,並在至正五年(1345)奉旨宣撫,巡行江西福建道(68)《元史》卷四一《順帝紀四》,873頁。。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政治活動之外,别不花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這從幾件事可以看出來: (1) 與名僧交往。元代中期,江南佛教界的領袖人物,首推釋明本和釋大訢。明本號中峰,杭州天目山獅子院(正覺禪寺)住持。“身棲谷巖,名聞廟朝”,仁宗“製衣降詔,一再遣使入山致禮”。死後順帝“錫號普應國師”。(69)鄭元祐《元普應國師道行碑》,《鄭元祐集》卷一一,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176—178頁。“行省丞相别不花、行宣政院使張閭諸達官,尤加敬愛”。(70)虞集《智覺禪師塔銘》,《道園學古録》卷四八,《四部備要》本,6頁上。可知别不花在杭州任職時與釋明本關係非同一般。釋大訢字笑隱,元仁宗時爲杭州大報國寺、中天竺住持,元文宗時受命爲集慶(今江蘇南京)皇家佛寺大龍翔集慶寺住持,順帝初“加號釋教宗主,兼領五山寺”(71)虞集《笑隱訢公行道記》,《全元文》卷八五八,鳳凰出版社,2004年,39—43頁。。前面説過,大訢爲别不華(花)撰寫兩篇《歲閲藏經記》,可知交情非淺。别不花還曾爲紹興至大報恩接待寺題額,見前述。(2) 捐金閲藏。釋大訢在前一篇《歲閲藏經記》中説,别不花在皇慶二年捐“金萬定,散中外百大寺,閲經百藏”。後一篇《歳閲藏經記》中説“以幣金千定施杭十大寺”,兩者是一回事。“杭十大寺”是“中外百大寺”的組成部分,“金萬定”即鈔萬定,可知每一大寺得鈔百定。此後别不花又“寓二百定以歸興元、惠因二寺”,也是按照每寺百錠的標準。“且命司寺帑者,權以子母,歲取贏之,阞以供費,而毋終不匱”。“使咸以子母相生,歲取其什一給其費,以月第之,各閲經一藏”。也就是以所捐金(鈔)作爲本金,或經商,或放高利貸,收利息,作爲僧人閲經之費。應該指出的是,這種“捐金閲藏”行爲在元代信奉佛教的官員中是頗爲流行的。元代著名的航海家亦黑迷失曾向都城及“諸路一百大寺各施中統鈔壹伯定,年收息鈔,輪月看轉三乘聖教一藏。其餘寺院庵堂接待或捨田施鈔,看念《四大部》《華嚴》《法華》等經,及點照供佛長明燈”(72)《一百大寺看經記》,《閩中金石略》,《遼金元石刻文獻全編》(3),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893頁。。和别不花的做法完全相同。又如,杭州路同知吉剌實思“謹以中統鈔三百定規置田土,捨入天竺、高麗、净慈三寺各一百定,歲以一月爲約,命僧繙閲三乘妙典一大藏,所集殊勳,上以祈國家之福,下以報父母之恩,旁資衆有共成正覺”(73)《捨田看閲大藏經志》,《慧因寺志》卷七《碑記》,清光緒刊本。“高麗”即慧因寺。。(3) 奉旨降香。前已述及,延祐二年,别不花奉旨江南降香,這是皇帝對佛教的崇敬,奉命者必是佛教的忠實信奉者。在仁宗朝,還有一位奉旨江南降香者,便是高麗忠宣王王璋。王璋的母親是忽必烈之女忽都魯揭里迷失。他自已娶元朝晉王甘麻剌之女爲妻。甘麻剌是忽必烈太子真金的長子,成宗鐵穆耳之兄,海山和愛育黎拔力八逹的伯父。王璋長期在大都生活,武宗至大二年嗣位爲高麗國王,至大三年將王位傳給兒子,自已居住在大都,遍遊中國名山大川。王璋篤信佛教,在大都的府邸中,經常是“諸僧列坐,梵唄之聲洋洋滿庭”(74)程鉅夫《大慶壽寺大藏經碑》,《程鉅夫集》卷一八,223頁。。前面提到别不花曾爲高麗慧因寺捐金閲藏。這所佛寺始建於北宋,入元以後衰敗不堪,由於王璋的支持得以復興,成爲杭州大寺之一(75)陳高華《杭州慧因寺的元代白話碑》,《元朝史事新證》,蘭州大學出版社,2010年,161—170頁。。延祐六年王璋“請於帝,降御香,南遊江浙,至寶陀山而還”。七年“復請於帝,降香江南”。(76)鄭麟趾《高麗史》卷三四《忠宣王世家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大出版社,2014年,1080頁。由王璋的身份,可知奉旨降香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元代的文獻敍述畏兀兒人情況時説:“其國俗素重佛氏。”(77)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歐陽玄集》卷一一,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150頁。畏兀兒人買住説:“予胄出高昌,依佛爲命。”(78)鄭元祐《立雪堂記》,《鄭元祐集》卷九,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145頁。可知元代畏兀兒人主要信奉佛教。别不花篤信佛教,可以作爲他是畏兀兒人的有力證據。前已述及,别不花與速速聯係親密,應與兩人同是畏兀兒人有關。上面提到和别不花一樣向衆多佛寺捐重金閲藏的亦黑迷失,也是畏兀兒人(79)值得注意的是,亦黑迷失的官銜是“以榮禄大夫、平章政事爲集賢院使兼會同館事,……詔封吴國公”(《元史》卷一三一《亦黑迷失傳》,3199—3200頁)。從前引釋大訢兩篇《歲閲藏經記》可知,除了特授的“開府儀同三司”以外,别不花的官銜與亦黑迷失完全相同。。

别不花曾爲紹興佛寺至大報恩接待寺題額,説明他對中原傳統文化有相當的修養。劉岳申文中説,别不花之子,“生長相門,有被服儒者之意”(80)被服,親身感受。《漢書》卷五三《河間獻王傳》:“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中華書局,1978年,123頁。。其二子“皆文雅温厚,恂恂有父風”。可知别不花的子、孫都受儒家文化薰陶。畏兀兒人原來居住在哈剌火州(今新疆土魯番)、别失八里(今新疆吉木薩爾)等地,元代大批内遷,在中原、江南各地定居,逐漸接受中原傳統文化,並作出了貢獻。偰氏家族一門六進士(81)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歐陽玄集》卷一一,150—155頁。,貫雲石是元代散曲的名家(82)歐陽玄《貫公神道碑》,《歐陽玄集》卷九,103—104頁。,便是其中最傑出的代表。上述散散也深受中原文化熏陶,與江南名士吴澄、虞集密切的交往,參與大都的文人聚會(83)吴澄《回散散學士書》,《吴文正公集》卷八,《元人文集珍本叢刊》(3),182頁。《南村輟耕録》卷四《廣寒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48頁。。别不花家族顯然也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

從現有文獻記載來看,世祖到泰定帝各朝,在中書省任職的畏兀兒人,爲數有限,以任平章政事居多。只有到文宗朝,出了鐵木兒補化和别不花兩個左丞相。在此期間,畏兀兒人任行省大臣者不少,但以參知政事、左右丞、平章政事居多,任左丞相只是個别的(84)《元代畏兀兒研究》第五章《元代中書省及各行省的畏兀兒族大臣》,191—207頁。。作爲畏兀兒人,别不花的仕途經歷,是比較特殊的,值得注意。至於順帝朝,政局動蕩,民族關係更加複雜,朝廷人事變遷,又當别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