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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近思録》“制度”章看朱子對北宋四子“外王”思想的闡釋與承續
——讀《近思録》札記一則

2019-12-14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9年0期
关键词:朱子王安石政治

雷 博

朱子《近思録》引言云:

淳煕乙未之夏,東萊吕伯恭來自東陽,過予寒泉精舍。留止旬日,相與讀周子、程子、張子之書,歎其廣大宏博,若無津涯,而懼夫初學者不知所入也。因共掇取其關於大體而切於日用者,以爲此編,總六百二十二條,分十四卷。蓋凡學者所以求端、用力、處己、治人,與夫辨異端、觀聖賢之大略,皆粗見其梗概。(1)葉采《近思録集解》,中華書局,2017年,6頁。

據序可知,朱、吕二子編撰《近思録》的初衷,是希望通過讀四子書,向初學者展示入道的門徑。於是集先賢成語,提綱挈領,使窮鄉晚進,無良師益友者得以窺學術之奥妙,且能切於日用行事。更深一層的憂慮與關懷是: 士大夫空有致君堯舜之心,卻茫然不得其法,學者惑於時弊,又不能究明本末,致令内聖外王之工夫打落兩截。因此《近思録》的深意,不僅體現在内容的擇取編排上,整本書的規模結構也似别有寄寓。《朱子語類》卷一○五,載吴振所録“近思録逐篇綱目”:

(一) 道體;(二) 爲學大要;(三) 格物窮理;(四) 存養;(五) 改過遷善,克己復禮;(六) 齊家之道;(七) 出處、進退、辭受之義;(八) 治國、平天下之道;(九) 制度;(十) 君子處事之方; (十一) 教學之道;(十二) 改過及人心疵病;(十三) 異端

之學;(十四)聖賢氣象。(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五,《朱子全書》本(17),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3450頁。

自道體至於格物窮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靡所不及,而一以貫之。此段所録時間無從考證,除《近思録》篇目之外再無一字按語,故錢穆先生懷疑可能有所挂漏。(3)錢穆《朱子新學案》,學生書局,1971年,155頁。然而如果换一個角度看,朱子在講談中條舉《近思録》的綱目,也可以理解爲向學生闡釋《近思録》編纂的意旨,並展示進學的路徑。因此這十四章,或可視作朱子學的十四個不同方面,其中“治國平天下”與“制度”兩章,當爲朱子理想的外王之道,上承濂洛諸公,假其言而有所發明。

儘管朱子晚年對《近思録》的體例内容有所不滿,更偏向於由《四書》建構的爲學路徑,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近思録》,來把握朱子所追溯的北宋理學傳統中一些關鍵的義理取向。學界已有不少相關研究。(4)參見姜錫東《〈近思録〉研究》,人民出版社,2010年;郭齊勇、劉莉莎《〈近思録〉所見北宋四子的政治思想》,《華中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羅貴絨《簡析“北宋四子”的政治理想——以〈近思録〉卷八爲中心》,《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本文擬通過《近思録》中“治國平天下”與“制度”兩章的内容,考察朱子對北宋四子外王理想的繼承,並與王安石新學體系中的相關論述進行對照,以辨析二者在根本旨趣上的異同關係,嘗試理解治道思想從新學向理學的過渡中,其内涵演變的邏輯。

一、 治道的“本”與“用”

《近思録》卷八論治國平天下之道,其第二條記曰:

明道先生言於神宗曰: 得天理之正,極人倫之至者,堯舜之道也;用其私心,依仁義之偏者,霸者之事也。……故誠心而王,則王矣;假之而霸,則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審其初而已。《易》所謂“差若毫釐,繆以千里”者,其初不可不審也。(5)《〈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713頁。

此章出自程顥《論王伯劄子》,朱子對其十分推崇(6)《朱子語類》卷一三五:“問宣帝雜王、伯之説。曰:‘須曉得如何是王,如何是伯,方可論此。宣帝也不識王伯,只是把寬慈底便唤做王,嚴酷底便唤做伯。明道《王伯劄子》説得好,自古論王伯,至此無餘藴矣。’”《朱子全書》,4203頁。。尤其程子由“誠心”入手分别王霸,朱子以爲“無餘藴矣”。這種治道本於誠心的理念,同時也是北宋以後的學者對王安石學術的反思和批判,《朱子語類》卷一三○,楊若海記曰:

神宗嘗問明道云:“王安石是聖人否?”明道曰:“‘公孫碩膚,赤舄几几’,聖人氣象如此。王安石一身尚不能治,何聖人爲!”先生曰:“此言最説得荊公著。”(7)《朱子語類》卷一三○,《朱子全書》,4036頁。

同卷李燾記曰:

先生論荊公之學所以差者,以其見道理不透徹。因云:“洞視千古,無有見道理不透徹,而所説所行不差者。但無力量做得來,半上落下底,則其害淺。如庸醫不識病,只胡亂下那没緊要底藥,便不至於殺人。若荊公輩,他硬見從那一邊去,則如不識病證,而便下大黄、附子底藥,便至於殺人!”(8)《朱子語類》卷一三○,《朱子全書》,4036頁。

合此二段可見,朱子以爲新法之弊在於王介甫學術之偏,而學術之偏則根源於彼身心之不能治。既無誠意,學術則似是而非,以此治國,必致惑亂,即程明道劄子所謂“差若毫釐,繆以千里”。

理學與新學的目標都是推明治道,這一點程朱與荆公並無大異,但是對於治道内涵的理解則有很大的差别。如果單純以“得君行道”的視角,來考察朱子與當時政局的關聯,似未得其要。(9)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三聯書店,2004年。蓋朱子之所關注且畢生戮力者,並非廟堂籌策、定奪國是,而多在考訂學術,敦化風俗。其進獻時君之奏劄,亦以正心術,厚本根爲核心。這種思想體現在《近思録》中,如卷八第十八條引二程遺書曰:

治道亦有從本而言,亦有從事而言。從本而言,惟從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若從事而言,不救則已,若須救之,必須變,大變則大益,小變則小益。(10)《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45頁。

同卷引伊川論曰:

當世之務,所尤先者有三: 一曰立志,二曰責任,三曰求賢。今雖納嘉謀,陳善算,非君志先立,其能聽而用之乎?君欲用之,非責任宰輔,其孰承而行之乎?君相協心,非賢者任職,其能施於天下乎?此三者,本也;制於事者,用也。三者之中,復以立志爲本。所謂立志者,至誠一心,以道自任,以聖人之訓爲可必信,先王之治爲可必行,不狃滯於近規,不遷惑於衆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也。(11)《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16頁。

又引《程氏易傳·泰卦》曰:

自古泰治之世,必漸至於衰替,蓋由狃習安逸因循而然。自非剛斷之君,英烈之輔,不能挺特奮發以革其弊也,故曰“用馮河”。或疑上云“包荒”,則是包含寬容。此云“用馮河”,則是奮發改革,似相反也。不知以含容之量,施剛果之用,乃聖賢之爲也。(12)《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22頁。

類似“不狃滯於近規,不遷惑於衆口,必期致天下如三代之世”、“以含容之量,施剛果之用”等説法,與王荊公雷厲風行、剛斷有爲的政治氣魄非常相似,其所設想政治責任的樞紐,也繫於君王之志氣誠心。這是伊川同於介甫而爲朱子所贊賞的部分。然而,二程特别標明“本”與“用”之區分: 以立志誠心爲本,籌策制事爲用,還是體現出與荆公之學的根本差别。

就其本言,則“大人格君心之非”,自天子及於庶民:

“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天下之治亂,繫乎人君仁不仁耳。離是而非,則生於其心,必害於其政,豈待乎作之於外哉?昔者,孟子三見齊王而不言事,門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然後天下之事可從而理也。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諫之。然非心存焉,則一事之失,救而正之,後之失者,將不勝救矣。格其非心,使無不正,非大人其孰能之。(13)《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51頁。

就其用言,則興作禮樂,厚養民生,自鄉曲達於朝堂:

《明道先生行狀》云: 先生爲澤州晉城令,民以事至邑者,必告之以孝悌忠信,入所以事父兄,出所以事長上。度鄉村遠近,爲伍保,使之力役相助,患難相恤,而姦僞無所容。凡孤煢殘廢者,責之親戚鄉黨,使無失所。行旅出於其塗者,疾病皆有所養。諸鄉皆有校,暇時親至,召父老與之語;兒童所讀書,親爲正句讀;教者不善,則爲易置;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鄉民爲社會,爲立科條,旌别善惡,使有勸有恥。(14)《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04頁。

在朱子看來,這是政治生活的兩种基本路徑,相輔相成,不可偏廢。不格君心則國是無衡,小人進而君子退,道德薄而聚斂興。政事騷亂,民間禮樂更無從談起。反而言之,若不能敦化風俗,和諧鄉里,則縱有聖明天子、良法美意,也無法上行下效,甚或使酷吏弄權,民不聊生。從道德哲學的角度看,前者的“正君心”與後者的“正民心”,都是在標榜人的道義責任。君王自肅其意,自格其心;百姓孝悌忠信,改過遷善。這種“正心”的訴求,不僅僅是政治實踐的目標,也是立世做人的準則,並且有天然性情的内在根源,即《中庸》“天命之謂性”,“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等論述。可以説,程朱理學以治心爲治道的關鍵,正是借助《大學》《中庸》兩部經典所提供的思想樞紐,完成“天道——人心——治道”的統合。

二、 “《關雎》《麟趾》之意”

朱子師承延平李氏門下,以“未發之中”爲存養踐履的抓手。然而,如何從心性層面的“未發之中”,發用爲生活與倫理層面的“發而中節”之和?又如何從個體層面的“中節之和”延展至家國天下的“無處不和”呢?《近思録》卷八第八章引《程氏易傳·噬嗑卦》曰:

凡天下至於一國一家,至於萬事,所以不和合者,皆由有間也,無間則合矣。以至天地之生,萬物之成,皆合而後能遂;凡未合者,皆爲有間也。若君臣、父子、親戚、朋友之間,有離貳怨隙者,蓋讒邪間於其間也。去其間隔而合之,則無不和且治矣。《噬嗑》者,治天下之大用也。(15)《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26頁。

朱子曰: 噬,嚙也;嗑,合也。如物之有間者,嚙而合之。《近思録集注》引葉氏曰: “天地有間,則氣不通,而生化莫遂;人倫有間,則情不通,而恩義日睽。”(16)《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26頁。人生天地之間,各自成體,各用其心,如無有效的溝通之法,則懸隔孤立,是此非彼,而猜疑懼惑不能不生,此即人心之天塹。故須用法噬而嗑之,這也就是程伊川所謂的“治天下之大用也”。

然而人性的自私與相互猜疑是人之常情,强爲之糅合彌縫,不但不能去其間隙,反而會生出争端攻訐。所謂的“和”又應當如何去實現呢?《近思録》卷九首條即引周濂溪先生曰:

古聖王制禮法,修教化,三綱正,九疇敍,百姓大和,萬物咸若,乃作樂以宣八風之氣,以平天下之情。故樂聲淡而不傷,和而不淫,入其耳,感其心,莫不淡且和焉。淡則欲心平,和則躁心釋。優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是謂道配天地,古之極也。後世禮法不修,政刑苛紊,縱欲敗度,下民困苦。謂古樂不足聽也,代變新聲,妖淫愁怨,導欲增悲,不能自止。故有賊君棄父,輕生敗倫,不可禁者矣。嗚呼!樂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長怨。不復古禮,不變今樂,而欲至治者,遠哉!(17)《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760頁。

這是儒家政治傳統中的理想境界,即以禮樂制度宣風氣、平性情,從而化成天下,因此與人的根本性情相關的禮樂制度,成爲一切政治制度的根基。從這個角度,可以理解程朱對王安石變法的基本態度,他們虽然贊許“變法”和“致治”當中包含的三代理想,但卻認爲荊公所理解的“三代之治”,其實質是富國强兵的霸術,荆公所追慕的“聖王”,其關鍵也並非堯舜心術,而是堯舜周公的“法度”。因此王安石的變法主要表現爲政令制度層面的更張,如青苗、市易、保甲、免役之法,以此統合士民、積聚財富,從而實現恢復漢唐舊疆的政治抱負。

在程朱看來,王安石的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因果關係過於簡單,缺少天理人心層面的精緻構造,以“經世致用”的名義,把學術導向政治實用,這就很難避免“以學徇用”,甚至是以先王法言“文飾”管商之術。相比之下,朱子格外强調政治的道德境界與民衆基礎,著重心志層面的養育施爲。所以《近思録》“制度”一章,以周濂溪“禮樂教化”説爲首,以樂音“淡而不傷,和而不流”爲政治教化人心的理想境界,自内而外,實現“三綱正,九疇敍,百姓大和,萬物咸若”。

這種學術先向下、向基層社會化民成俗,然後反作用於國家政治的治道理路,正是理學家有鑑於王安石學術政治的弊病,而提出的新路徑。即《近思録》卷八引張横渠云“必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18)《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50頁。。《朱子語類》卷九六,學生問及程張之學時,朱子又特别對此予以發揮説明:

問:“‘必有《關雎》《麟趾》之意,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只是要得誠意素孚否?”曰:“須是自閨門衽席之微,積累到薰蒸洋溢,天下無一民一物不被其化,然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不然,則爲王莽矣!揚雄不曾説到此。後世論治,皆欠此一意。”(19)《朱子語類》卷九六,《朱子全書》,3251頁。

此段對話中,學生所問之“誠意素孚”與“周官法度”可視作《大學》“八條目”之兩端: “誠意正心”——“治國平天下”。而朱子特别强調二者之間屬於“修身齊家”部分之“閨門衽席之微”。在朱子看來,所謂“關雎麟趾之意”,不僅包括作用於個體層面的“誠意”,還必須有自内而外,作用於人際關係的行事,推而大之,至於“薰蒸洋溢,天下無一民一物不被其化”,則不獨賢哲一己之心坦蕩無私,更能昌明禮教,化成風俗,使人與人的关系親厚和睦。這个中間環節很容易在政治中被忽略,但卻是《詩經》的《關雎》《麟趾》諸篇所呈現出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精神氣象的關鍵。

將這段内容與上文所引《程氏易傳·噬嗑》對照可知,“噬嗑”所以能爲治天下之大用,其原理正在於去除人與人彼此間的种种離貳怨隙,使人人相親相信,則君臣父子人倫之間,可以存本根而立綱目。所以“關雎麟趾之意”不單純是政治制度的社會基礎,其本身就是政治的重要内容。

《近思録》卷九第十二至十八條所云的“制度”,内容都是以厚民德爲目的的宗族禮法,其中論宗子法兩條,即以知本根、明尊卑、繫人心爲要:

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收世族,立宗子法。(20)《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12頁。

宗子法壞,則人不自知來處,以至流轉四方,往往親未絶,不相識。(21)《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14頁。

今無宗子,故朝廷無世臣。若立宗子法,則人知尊祖重本;人既重本,則朝廷之勢自尊。……只有一個尊卑上下之分,然後順從而不亂也。(22)《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34頁。

又引《程氏易傳·萃卦傳》云:

《萃》:“王假有廟。”《傳》曰: 羣生至衆也,而可一其歸仰。人心莫知其鄉也,而能致其誠敬;鬼神之不可度也,而能致其來格。天下萃合人心、總攝衆志之道非一,其至大莫過於宗廟,故王者萃天下之道,至於有廟,則萃道之至也。祭祀之報,本於人心,聖人制禮以成其德耳。故豺獺能祭,其性然也。(23)《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06頁。

政治應當治理人心,方可使民德歸厚,然而治理人心又不能只在心體上做宗教式的修行功夫,必須有自外向内的浸潤薰習。所以,制度禮法的作用,不在人心之上,而在彼此之間。譬如子弟聽從父兄,所以能從,在於尊卑有序;尊卑之所以有序,在於重本;本之所以能重,在於宗子法,内繫以血緣之親,外戒以家族之律,則人與人之間不以力相競,而轉爲以心相感,以禮相成。

《近思録》卷九第十四條云:

凡人家法,須月爲一會以合族。古人有花樹韋家宗會法,可取也。每有族人遠來,亦一爲之。吉凶嫁娶之類,更須相與爲禮,使骨肉之意常相通。骨肉日疏者,只爲不相見,情不相接爾。(24)《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16頁。

吉凶嫁娶的禮儀,其旨趣是使骨肉之意相通。骨肉相通,則情意相接而彼此親信,一人有急,親戚患之,則互助共濟皆發於本心,不爲强人所難。因举禮而通心意,心意通則情重,情重而後義成。於是閨門衽蓆之中,婚喪嫁娶之間,禮義孝弟如三九之冰,漸積而成。同卷第十五條引《程氏遺書》曰:

冠昏喪祭,禮之大者,今人都不理會。豺獺皆知報本,今士大夫家多忽此,厚於奉養而薄於先祖,甚不可也。某嘗修六禮,大略: ……。凡事死之禮,當厚於奉生者。人家能存得此等事數件,雖幼者,可使漸知禮義。(25)《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17—818頁。

又第二十五條引横渠先生曰:

古者有東宫,有西宫,有南宫,有北宫,異宫而同財。此禮亦可行。古人慮遠,目下雖似相疏,其實如此乃能久相親。蓋數十百口之家,自是飲食衣服難爲得一。又異宫乃容子得伸其私,所以避子之私也,子不私其父,則不成爲子。古之人曲盡人情。(26)《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847頁。

在理學家看來,宗族禮法的關鍵作用,就是順應並引導人的私心,在以宗族爲單位的共同生活秩序中,形成真正意義上的“礼義”。比如“異宫而同財”的做法,看似相疏,其實因爲尊重個體的隱私生活,反而能够久相親。正是在這種細節處,體現古人制禮中藴含的深謀遠慮、曲盡人情。

三、 “道學”與“政事”不二

正因爲世事無窮、人心無極,所以“禮法”“制度”等外在架構,從來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個静態的、一勞永逸的框架,而始終需要學理層面的探究和發明。因此對於政治家來説,以學術的方式講求聖王之道,正是政治上“大有爲”的一種體現。《近思録》卷九引明道先生曰:

無古今,無治亂,如生民之理有窮,則聖王之法可改。後世能盡其道則大治,或用其偏則小康,此歷代彰灼著明之效也。苟或徒知泥古,而不能施之於今,姑欲徇名而遂廢其實,此則陋儒之見,何足以論治道哉?然儻謂今人之情皆已異於古,先王之迹不可復於今,趣便目前,不務高遠,則亦恐非大有爲之論,而未足以濟當今之極弊也。(27)《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九,770頁。

對於理學家而言,道學、禮義、制度、政術這四者之間的聯繫非常緊密,甚至到了間不容髪的地步。《近思録》同卷引横渠先生《答范巽之書》曰:

朝廷以道學、政術爲二事,此正自古之可憂者。巽之謂孔、孟可作,將推其所得而施諸天下邪?將以其所不爲而强施之於天下歟?大都君相以父母天下爲王道,不能推父母之心於百姓,謂之王道可乎?所謂父母之心,非徒見於言,必須視四海之民如己之子。設使四海之内皆爲己之子,則講治之術,必不爲秦漢之少恩,必不爲五伯之假名。巽之爲朝廷言,人不足與適,政不足與間,能使吾君愛天下之人如赤子,則治德必日新,人之進者必良士,帝王之道,不必改途而成;學與政,不殊心而得矣。(28)《近思録集校集注集評》卷八,755頁。

道學與政術爲一,政治就不是圖强競霸的野心張揚,也不是汲汲求利的私欲鑽營,政治從而被賦予了更深厚的底藴和更長遠的關懷。在長時段的利益考量中,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道學”才能體現出其根本價值,而不是迂闊無用的説教;所謂井田、學校等“三代治績”,在這樣一個敦本善俗的政教體系中,才可能體現出現實的意義。這種學與政的緊密聯繫,看起來似乎有將政治道德化、保守化的傾向,但張載在寫給學生范育的這封信中,警惕的是政治家以王道的名義,在張揚政治主體性的同時,卻迷失了“愛天下之人如赤子”的本心,變成“秦漢之少恩”“五伯之假名”。

與程、張相比,王安石也非常重視“學”“政”“教”三者的統一,但他的取向不是從社會基層入手的“化民成俗”,而是自上而下的“寓教於政”。在王安石看來,要想扭轉當時的“流俗”與“習氣”,就必須依靠大魄力的君臣,行大有爲之政,推動政治上的大變法。因此他在學術上特重《孟子》《周禮》和《尚書》,緊扣“君心”這個樞紐,認爲“人君方寸之地”是政治上有所作爲的關鍵。只有通過皇帝的强力意志推動,才能突破既有的利益格局和政治窠臼,建構一個高效的國家治理結構(29)參見雷博《試論孟子心學在北宋熙寧帝王政教中的作用》,《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所以,王安石的政教觀包含四個部分: 居於首要地位的,就是依托經術以“致君堯舜”,培養一個具有“先王”品質的“後王”;第二是通過經學“作新斯人”(30)《蘇軾文集》卷三八《王安石贈太傅制》,中華書局,1986年,1077頁。,重構學校、科舉、選任、吏治等制度,建設一個“教之、養之、取之、任之”的人才培養體系(31)《王文公文集》卷一《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8頁。;第三是依據經術進行變法,從《周禮》《尚書》《詩經》中提煉先王遺意,針對當下的治理需求,推動青苗、市易、保甲、免役等新法,爲國家治理建構一個可以良性運轉的經濟和社會基礎;最後一個層面則是以經學爲藍本,進行禮樂制度方面的損益和重構。

顯然,王安石的經術理路是一種頂端設計層面的治國之道。他的外王之學,是一種國家治理與法度建設的學問。其優點是構建了一套完整的治理與教化體系,但缺陷在於,將這一體系建基於皇帝個人的執政能力、心性品質和改革意志上。必須有明君賢臣心心相印的遇合,不離不棄的堅持,才能完成這項變法的大業,這無疑極大地增加了施政的機會成本。(32)參見雷博《試論王安石的“師臣”身份與熙寧君相關係》,《隋唐遼宋金元史論叢》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8月。推行難度大、阻力大、穩定性差,很難真正意義上形成持久的良性機制。所以理學家的努力,是從另一個角度推明治道,探索外王之學的可能方向。

結語

綜上可見,北宋四子與王安石同處於國家求治、體制求變之時代氛圍中,而其所變之事與所以變之道,與荊公有很大的分歧。朱子在《近思録》中認同推崇周程張四子的外王之學,雖然未必完全符合四子之學的本來面貌,但可以反映出朱子對先哲思想抉擇繼承的理路,並體現出朱子本人的政治理想。顯然,在朱子看來,政治並非剛性運轉的國家機器,更不是脱離人情的虚文密法,而是本末該貫、體用相成的“治道”。既需要宏闊深遠的規模法度,又不可缺少纖細入微的人心教化。因人情而成禮義,即禮義而敦風俗。有了這樣的民俗基礎,在政治上推行先王之道才不會顯得迂闊難行,而發明先王大道的學術努力,也不會成爲陽春白雪甚或圓枘方鑿。

但是也必須看到,無論民間風俗、宗法禮制與道德教化在治理中有著多麽重要的地位,終究不能替代以“君道”爲中心的政治制度與治理體系建構。過分强調“人心”“道學”與“政事”之間的本末關係,反過來也會陷入“學”與“政”的分離,使學術趨向於“内圣”而逐漸與真正的“外王之學”遠離。南宋以後,《禮記》之學愈發昌明,《大學》、《中庸》的地位被無限擡升,而《周禮》這樣一部關乎經世規模、制度體用的政治學巨著,卻遭到嚴重貶低,王荊公所倡導的外王之學也隨之寥落無聞。浙東、湖湘等學派雖然都主張“經世致用”,但器局已迥然不同。這是關乎中國近世以來千年世變的樞紐,值得仔細梳理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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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的坏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