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第德《玉书》前言
2019-12-14俞第德JudithGautier
□[法]俞第德(Judith Gautier)著
刘 阳 译
在中国,诗人名誉的确立与其他民族不同,它姗姗来迟,更为公正,也更为持久。
在这个古老的帝国——或许可以不提近期和外来影响的背景——从未有哪位诗人曾傲慢自大地认为自己的诗句值得印行,并汇编成集。
就好比在一次文人聚会中,每位诗人轮流吟诵他自己的诗;人们虔诚地倾听,若是他的某首诗似乎确实出类拔萃,人们就请求作者给予誊抄的便利。
人们将诗保留在案牍上,在别的场所再度吟出,并允许别的人重新抄写,慢慢地,在一个文人圈子里,诗人的名字恰似美妙的芳香一样传播开来。
有时,孤独的作者直接与大众交流。他在一座公共建筑的墙上、居所大门的柱脚边,写下诗篇,常常不署其名。人们在其字迹前止步不前;那些能理解的人评论、争执,对渴望了解的无知者加以解释。倘若有个文人路过,诗又有价值,他就誊抄下来带走,以便把它展示给自己的朋友,并小心翼翼地加以保留。
诗,就这样保存下来,很快口口相传,因而人尽皆知,继而深受大众欢迎。
因此,正是后世人做出的决定,也可以说是一种全民表决,确定一位诗人在诗坛的荣耀地位。
往往过了一百多年,皇帝令官府搜寻这位赫赫有名的才子在某个时期做的所有诗篇,以便将它们辑成诗集。
如同一束罕见的鲜花,书,就这样形成了;诗人们在其书页中亲如手足般并肩而行,他们的诗句意味深长、丰富多彩、相得益彰。
诚然,哪怕作者们在世时能够预感到自己的荣耀,他们也从来未曾确信,只是偶尔亲历自身的成就。
但是,有些诗人从他的同代人那里接受非常恭敬、近乎崇拜的贺词,当一个皇帝龙颜大悦,将他提升至宫廷的最高官职并赐予他特别恩宠时,更是如此。这一群卓越的才智之士亦是如此,他们使公元8世纪唐明皇统治时期流光溢彩,如今,他们仍然是楷模、圣人,仿佛是一群诗仙。
然而,即使是这些大诗人的作品,在诗人生前也未出版;分散的页面、细腻的纸张或白缎饰以精巧的图画,仅仅接受一些被人们怀着十分崇敬之心保存、没有丢失的珍贵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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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的人们跨越年代采摘了不朽的花束,在这些名字中,李白、杜甫、王维、张若虚、王昌龄是最为声名显赫的。李白和杜甫被认为是最伟大的,中国人无须大胆地确定:谁超越了另一个人。“两只鹰展翅高飞时,”他们说,“一飞冲天,谁能认出两只鹰中究竟哪一只更接近苍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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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诗句有一种独创性简洁的形式,他巧妙地解决疑难,形象罕见而精选,色彩斑斓,富于暗示,意味深长,常常充满讽刺。如同波斯诗人奥马尔·哈亚姆(Omar Kéyam)一样,他心醉神迷,咏唱醇酒,唯一的慰藉,将迷醉之外表当作缂丝金衣,倾注于此生的苦难、来世的忧惧。
这位诗人常常在迷醉的外表下掩藏着狂放不羁,但在他看来,皇帝一向宽容;宫廷中有一些朝臣甚至指责他冒犯了皇家尊严;对此,唐明皇回答说:“朕对这等天才诗人的所为,只会使朕在文人眼里尤显伟岸;然则,他人挂虑与朕有何相干!”可是有一天,唐明皇召来李白,请诗人庆祝牡丹花季,此后他在倾心相爱的杨贵妃陪同下,凝望醉卧现场的诗人,他亲自在盏中搅动汤勺,以便让醒酒之饮更快地凉却下来。
“李太白醉月而死”,中国人这么说;醉月而死,月亮似乎被诗人们所创造的各种理想形象包围,他们虚构的各种梦想在其中实现了。在一个美妙的夜晚,诗人在长江边叹息,与朋友们一起感慨万千。天空十分晴朗,水面清平如镜,清澈明净,皓月倒映在深渊,犹如在天空闪光。繁星在大地和高空中闪烁。李白倾身船边,犹如迷醉一般,执拗地凝望深渊。“在陌生的空间,”他突然说,“既没有高度也没有深度。月亮呼唤我,让我懂得:若想到达另一个世界,落地还是升天,那又如何?”立刻,一首和谐的乐曲响起,一阵巨大旋风掀动了河水,两个年轻的神灵举旗站在诗人面前。他们从天师那里来,请他前来,到高处就位。一位皇太子前行,李白则轻轻地仰躺着。位列天庭队伍之前,他立刻隐没于月光之中,永远消失了。
一些出色的思想家使人想到,诗人或许,简单地说,就是溺亡了;但是谁又愿意相信呢?……在中国(人们为诗人建立祠堂的崇高国家),人们将会不断地向被称为“诗坛至圣”的诗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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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有一些崇拜者,称他与李白并驾齐驱,甚至更偏爱杜甫。他的诗不那么奇特,不那么意外,与那位伟大朋友的诗同样优美。他把李白当成自己的老师来恭敬。这些诗更易于翻译,情感更具天性,更为明晰,更显柔情,更拥有面对人类苦痛的强烈情感。这些诗或许不那么中国化,但更为世界化,离我们更近。
杜甫身为皇室谏官,关注帝王的行止,如有隐情,给予审查。这项官职那么高贵,那么危险,在中国十分独特。
正是在被人称为诗人天堂的长安宫廷里,在这奇幻的居留中,他受唐明皇的恩宠,醉心于美好诗句。然而,廉正的谏官不愿恭维主子,贸然犯上,继而失宠,遭遇贬谪,从此不再受到恩宠。
名为“秋兴”的诗是组诗中的一首,他在那些诗中最强烈地流露出他的忧伤以及懊悔。在所有国家和所有时代,诗人们都有同样的心灵。在维克多·雨果之前一千年,中国流放者以大自然引领的意象来计算年代。
“丛菊两开他日泪”,杜甫说。
“苹果三熟我自见”,雨果在他流放的第三个十月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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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世人赋予荣誉的那些诗人中,女性的名字相当少见,但也同样存在,女诗人李清照(号易安居士)的名字似乎占据着第一排位置。
她于公元12世纪生活在宋朝。
中国人赞叹李清照不像一个优雅而灵巧的诗人,而像一个高端思想家,一个真正的文人,精通各种细枝末节,精通诗歌艺术的各种难点。她有时甚至自得其乐,写一些怪异节奏、奇幻诗韵,大胆进行奇特革新,带着一种使人谅解和赞美其勇气的镇静加以实现。
李清照差不多只探索一个独立的主题:孤独中难以治愈的心伤。孤独,中国妇女面临的行动时的孤独、遁世、无力,在她的诗句中,没有直接地说出任何一个词,却以一种特别令人心碎的方式表达出来。
爱,耗尽这位中国“萨福”(Sapho)的心力,似乎不为启发她的人所知;或许,她甚至也从未被他见到,她未做任何努力来表现自己、来吸引他人:她的女性境遇、习俗、礼仪都不允许她这么做。可以这么说,她是一朵被鸟儿占据的花:既没有歌喉,也没有翅膀,只能在辞世时焕发她爱的芬芳。
李清照始终在诗句中将她的生活环境、她周遭的大自然与她的忧伤相关联,但仅仅限于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限于她从窗户向外发现的环境。季节变化是仅有的事件,是装点她内心的唯一见证,固定于一种独一无二的思绪中。
一部细致的传记不会比她的诗更好地回述李清照的人生,她在诗中同时揭示她的伟大诗才和巨大痛苦。她封闭地生活在苦难中,情非得已,既排斥排解,也抗拒治愈,于是,她首先命名这部书为《易安词》,后世人可能从她全部分散的诗节中形成主题。①译者注:李清照在世时著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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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写出中国人的诗法及其复杂的规则,其多样、细腻,必须要有连篇累牍的研究著作。幸而并不需要此书就可理解和赞叹一部艺术品,认识其出色的技巧;但按照我的观点,几个单词足以强调最有趣的准则。
或者说,中国,正如人们经常说的那样,发明了一切,一切全都出自中国;或者说,人的头脑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国度重新获得了同样的发明。确定的是,中国人诗法的主要规则,在我们这里是同样的,而在他们那里,这些规则可以追溯到四千年之前:音节字数对等,便于作诗;顿挫、韵脚、四句诗节的划分。
在一首四行诗中,头两句和最后一句压韵,第三句不押韵。例如书中翻译的这首诗:
宫中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
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
鹦鹉前头不敢言。
一种具有原始诱惑,而且只属于中国诗的效果,来源于文字的象形本质。它以其文字仅有的书写外观打动你,并且给你一种主题整体性的强烈视像:鲜花、树林、河水、月光,在你开始阅读之前就出现在面前。例如,在李白的诗《陌上赠美人》中,初看就如同马儿一阵前蹄蹬踏,在明白诗人要说什么之前,人们相信已经见到他在花丛中豪迈地策马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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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中国,与从前一样,诗句总是与音乐相关联:人们不是诵读诗,而是咏唱诗。
最常见的是,诗与中国式竖琴——“琴”相伴;圣洁的“琴”,只该为那些应该倾听的人而撩动,因为,一旦它们好听的声音与一些不信宗教者的耳朵相抵触,它纤细的琴弦就断了。琴,人们在弹奏之前,为它点燃几柱香……
因此,在奥尔菲斯(Orphée)之前一千二百年,大卫(David②译者注:大卫王是公元前10世纪以色列联合王国的第二任国王。在以色列所有古代的国王中,他被描述为最正义的国王,并且是一位优秀战士、音乐家和诗人(《圣经》中赞美上帝的诗篇部分是他的著作)。大卫像是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1475—1564)的杰作。)、荷马(Homère)之前一千五百年,中国诗人以琴伴奏,咏唱他们的诗句。而且,只有这些诗人,确实在世界各处,几乎运用同样的语言,同样的旋律,他们还在歌唱!……
附录:驻法大臣裕庚③译者注:裕庚,汉军正白旗人,字朗西,人称八旗才子,光绪优贡生,初参两广总督英翰幕事,官太仆寺少卿,出使日本、法国。大女儿德龄,二女儿容龄,她们均随父母在欧洲生活多年,受过西方教育,精通英、法文。致俞第德
奉君王之令,担负使馆的重任,我必须离开我的国家,穿过茫茫大洋,行经远方西海,前往声名显赫的大都市巴黎。
海轮逐渐前行,我穿过红海、苏伊士运河。整个路程我已西行一次,这是我的第二次旅程,我这次在那里回转,仿佛要去赴约。
已经三十年了!……世事沧桑!无穷无尽的沉思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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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我的思绪回溯到消逝的时光:我回忆起勇猛无畏的旅行家,他们在深挖的树干制成的小舟中,到远方去探索。
在滔天的波浪之中,我看着,希望看见美丽的女神湘灵①译者注:湘灵为中国神话中的湘水之神。传说娥皇、女英是尧的两个女儿,后嫁给舜,成为他的两个妃子,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赶去奔丧恸哭,传说她们死后化为两位女神,一为湘君,一为湘夫人。屈原《楚辞·远游》中有“湘灵鼓瑟”之句,屈原的《九歌》中也有“湘君”“湘夫人”二歌,描写了两位女神的美好形象,后以此典代表中国古代琴瑟女神。参见屈原《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杜甫:“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张孝祥:“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等。,玉臂携着金色的琴。凝神倾听,我仿佛听到了引人思绪万千的神乐的轰鸣……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并不是湘灵。我所遇见的,是一位西方女诗神,她令我惊奇快乐的是,她心中紧系着我的国家的诗篇……
于是,我写下此诗,并向她呈现这些诗页,想到我们能够一起长谈诗人和诗篇,实乃三生有幸。
1901年4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