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批评视野中的毒性话语
2019-12-11
在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毒性物质受到关注的情形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古代,但是毒性话语(toxic discourse)的提出和得到重视却是近几十年才开始的事情。环境问题可以被视为话语和文化研究的一个场所,毒性话语则是一种因为现实环境而进行调节并受到约束的文化建构,无论是根据直接经验还是间接经验,它都与环境问题相关。毒性话语显示着人类活动与物质世界的相互作用,因而也是生态批评对环境危机的批判和反思,承载着可以企及的环境伦理诉求。本文将以生态批评中的“毒性话语”为出发点,分析《使女的故事》《布娃娃瘟疫》等文本,探究以下几个问题:毒性话语在生态批评中的定义,毒性话语的慢暴力呈现形式,毒性话语与环境公正的关联,以及跨身体性视角和行动者网络理论透视中的毒性话语。
一、毒性话语的生成与棕色地带的风险
从20世纪60、70年代起,环境污染和毒物危害逐渐成为工业化国家普遍面临的严峻问题。1962年,蕾切尔·卡森以其名著《寂静的春天》揭开了当代毒性话语的序幕。卡森描写了一个原本仿佛世外桃源般的小城镇,“一切生物都和周围的环境和谐共生”。但是生机勃勃的田园美景很快就被“怪异的阴影所笼罩”,各种生物就像中了魔咒一样,纷纷患病、死亡。“这是一个生气全无的春天”,引发灾祸的不是魔法,亦非天敌,“而是人类自身”。[1](P5-7)虽然这个小镇并非真实存在,但它集中反映出众多遭受污染之地的类似困境——毒性物质静默了无数场所的春之韵。卡森对有毒化学杀虫剂的风险和危害提出控诉,她忧心忡忡地质疑广泛投放杀虫剂带来的生态危害,将其称作“杀生剂”。卡森敏感地发现了毒性物质对于生物圈的灾难性风险,她对环境安全的呼声成为数年后毒性话语迅速崛起的风向标。
1998年,劳伦斯·布伊尔界定了有毒修辞的形式、起源、使用和关键含义,并将其视为一组相互关联的主题,认为其力量部分源自焦虑的工业化文化之迫切需要,部分源自根深蒂固的西方态度。所以,毒性话语挑战了人们对环保主义运动的传统理解。它开启美国环境保护主义的新历史,将荒野保护主义和城市社会改革置于同样的叙事中,并坚持生态中心价值观和人类中心价值观的相互依存。在新千年伊始,布伊尔提出:“无论如何,如果要形成一种全球性的环境话语,毒性话语肯定是关键因素之一。”[2](P35)并将毒性话语定义为,在文本中“由于人类使用化学物质改变环境而造成危害,人们对此感知到威胁并表达出焦虑”的现象。[2](P31)毒性话语虽非当今时代独有,但正是因为现实环境危机的压迫,文学作品和批评中的毒物意识空前增强,显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
生态批评作为带有明显环境倾向的文学或文化研究,其目的在于以文学理论、文化理论来贯彻生态意识。毒性话语表达出人类因为环境破坏和毒物污染而引起的,面对环境危机的忧思和恐慌,其背后隐含着对环境伦理和生态责任的诉求。写实类和虚构类作品中类似环境末世论的绝望与无助正是作家面对现实环境危机心怀悲悯的深刻反映。毕竟,人类生活在地球生物圈这个共同体内,而共同体的范围是“把土壤、水域、植物、动物,或总体的大地包括在内”[3](P239)。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物质交换使得整个共同体内,人类群体和非人类群体之间,人类社会内部各种群体之间,都存在无法逃避的相互依存关系。在生态网络中,毒物的侵害使人无处逃遁。有毒废物的丢弃和填埋,并不位于人类居住的场所之外,毒性物质的流动性和渗透性造成的后果是,没有人能在物质世界中独善其身,这凸显了人与环境的息息相关。
人类生存在绿色地带与棕色地带并存的空间中。“棕色地带”一词由环境分析学家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提出,意指“(尤其在内城贫民区)受到毒物污染、威胁健康并需整治的地点”[4](P148)。它与城市郊外生态状况良好的绿色田野形成对照,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棕色地带也用来形容由于受到人类活动影响而持续退化、遭到损毁的景观。与绿色呈现的勃勃生机相比较而言,棕色予以人的感觉是肮脏、沉重和绝望。棕色地带在经济贫困、底层阶级和少数民族地域的更多分布以及环境愈发恶化的风险,有力地推动了环境公正运动的发展。随着生态批评日益重视城市环境,棕色地带作为城市中典型的人为污染累积和毒物富集之所,得到批评家们的强烈关注。这一概念既能丰富生态批评毒性话语的言说内容,也为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
毒性话语的兴起也与自然概念范畴的变化相关。继荒野自然之后,生态批评将城市自然纳入研究范畴。自然(无论是荒野自然还是城市自然)在文学和文化研究中的重要性,在于自然自身的性质,或者说,自然的内在价值。自然并非作为一种工具化手段或臣服的对象而存在,相反,人类的生存依赖于自然,人类所参与的自然不可避免地存在。与原始状态的第一自然相比,第二(即由人类改造过的)自然更易被毒性物质所充斥。在人类活动的影响下,“自然”和“环境”话语的界限现在比以前要更加灵活。早期生态批评研究关注“环境”意识与荒野浪漫、“自然写作”等文学体裁的传统联系,研究视野鲜少集中于城市文学。毒性话语的出现则打破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人为的毒物污染渗透进入自然网络,经由作为食品的动植物和环境中的放射性元素等存在物重新占据并作用于身体。棕色地带,连同那些看起来虽非棕色,但实际上也富含毒性物质、形成健康威胁的地带,我们不妨称之为“类棕色地带”,共同突出显示人与环境的互相影响,当然这些影响是负面的、危险的。
在小说《使女的故事》中,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通过书中人物的会议发言,来总结陈述荒唐集权年代里的毒物阴影:基列共和国普遍存在的死胎、流产和遗传畸形现象被认为与各种核电站事故、化学与生物战争储备物资以及有毒废料泄漏事件密切相关。千千万万个有毒废料堆产生的毒性物质被随意丢弃,进入排水管道,连同化学杀虫剂、除草剂和其他有毒制剂一起,引发了病毒的肆意泛滥。[5](P314)关于这些毒性物质的危害,读者还可看到触目惊心的如下情节:“有毒物质悄悄侵入女人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脂肪细胞层里安营扎寨。”她们的身体里里外外都被毒性物质所污染,“肮脏得就像进了油的河滩”,毒性物质把生机涌动的健康身体,转换为死气沉沉的病残身体,“说不定连兀鹰吃了她们的尸体都会因此毙命”。空中、水中弥漫的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造成的恶果是“非正常婴儿的概率是四比一”。[5](P116)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污染的身体也可视为富集毒性物质的棕色地带。毒性物质的流通形成无数连接存在物的链条,毒性链条在母亲和孩童中延续,在植物和动物中延续,在食物和人体中延续,方方面面交织聚拢,构成了笼罩所有存在物的遮天巨网。阿特伍德生动地描述了毒性物质在微观和宏观视角下的呈现。在循环中渐渐累积的毒性物质对环境的污染,对生物的伤害,被细致且鲜明地描绘出来,画面既真实又虚幻,恍如末世降临的景象。
二、毒性话语的慢暴力呈现与环境公正
从20世纪末兴起的同一时期开始,毒性话语作为一种环境主义的新焦点,推进生态批评从自然书写和荒野保护的传统倾向转移到环境公正的新阶段。如果说,生态批评第一波关注的荒野自然是原始状态的自然,其核心是对绿色田野的环境保护,那么当生态批评第二波的环境公正意识崛起之后,经由人类改造的自然所承载的各种毒性物质则进一步为毒性话语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对棕色地带的环境敏感性和环境公正诉求成为此后的研究趋势。
毒性物质在其传播网络中有时以激烈且易见的方式呈现出来,但并不总是以可观察到的显性形式表露自身,隐性的毒性物质扩散更能反映出权力分布的差别。罗布·尼克松提出的“慢暴力”(slow violence)概念,可以用来揭示毒性物质隐形的、潜移默化的侵害。慢暴力“逐渐发生并且在视线之外,是一种在时间和空间上分散的,具有延迟破坏性的暴力行为,是通常不被视为暴力的磨损性暴力”[6](P2)。它与直接、即时爆发轰动效应或严重后果的暴力形式有所不同,既不会产生瞬时的震撼,也不形成突发的惊惧,而是一种逐渐增量和增生的暴力,其灾难性的反响在一系列时间尺度上累积才能发挥出来。这种暗藏的暴力形式所带来的环境灾难会给生态造成始料未及的严重破坏。如同气候变化、森林砍伐、海洋污染等现象对地球存在物带来的影响一样,毒性物质以慢暴力形式作用于身体,通过水、土壤、空气、辐射、食物等媒介形成日积月累的致命危险。[6](P2-3)慢暴力让物质或非人的角色、作用、关系和意义发展形成新的向度,在文学文本中体现出叙事张力。作为慢暴力的毒性物质伤害可能一时晦暗不明,但长此以往终将引发恐怖的后果。慢暴力形式也就意味着,毒性物质对身体和环境的悄然入侵,致使日常魅影经年累积最终爆发成为末世恐惧。
另外,受到毒性物质污染,威胁人类健康的棕色地带作为受到人类活动影响而退化的景观,往往集中分布于因为种族、阶级、性别等原因,以及政治和经济上居于弱势地位的边缘化群体之生存处所附近。这些人更易直接或间接地遭受毒物的侵袭和危害,无论这种环境暴力是以明显的方式还是慢暴力的方式呈现在他们身上。“环境公正”这一术语出现于20世纪后半叶美国有色人种的社区行动中,进而形成描述社会运动的全球网络。环境公正运动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其“环境”内涵并非纯粹的“自然”,而是“居住、工作、玩耍和敬拜的地方”。[7](P4)这种对环境的定义消解了文化与自然的分野,将关系性的“叠加”和“之间”纳入考察范围。1991年,“首届有色人种环境保护领导人峰会”在美国华盛顿召开,会议通过的17条“环境公正原则”被视作环境公正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其中第4条和第6条分别对毒性物质的环境非公正现象进行了详细声明:环境公正要求普遍地保护人们不受核试验的威胁,不受提取、制造、处置有毒/危险废料,以及毒性物质所造成的威胁,从而享有洁净的空气、土地、水和食物之基本权利;环境公正还要求停止生产一切毒性物质、危险废料和放射性物质,并要求过去和现在的所有生产者必须严格对民众负责,承担清理生产地点的毒性物质以及遏制其扩散的全部责任。[8](P119)所以,毒性物质从一开始就位于环境公正运动的关注中心。
T.V.里德将环境公正思想融入生态批评中,于1997年正式提出了“环境公正生态批评”,梳理此前的生态批评发展方向,并预测环境公正生态批评在今后数年可能的延续态势。他采取了归纳典型问题的方法用以说明环境公正生态批评的核心内容。其中包括:文学和批评如何能进一步推动环境公正运动,使人们注意到环境退化和环境危害不平等地影响穷人和有色人种?国内和国际的种族主义如何导致更严重的环境不负责任?如何在文献和批评中更充分地阐明有毒废物、焚化炉、铅中毒、铀矿业和尾矿,以及其他环境健康问题?如何把工人安全和环境安全问题结合起来,使劳工运动和环境运动的历史积极地相互联系,而不是形成对立?[9](P149)毒性话语与环境公正在里德的归纳中发生了交汇。在意识到不同种族、阶级、性别等社会因素决定环境状况的基础上,毒性物质作为环境危害的重要组成部分得到了正视。有别于常规的明显暴力形式,毒物的慢性入侵隐蔽无形且模糊不清,往往不那么令人警惕,因而更容易被忽视。
“像大多数污染形式一样,集束炸弹和地雷污染只是半随机的。正如西方国家那般,有毒废料场往往被安置在贫穷或少数民族社区附近,所以未爆炸的军火污染集中在世界上最贫穷的社会。”[6](P227)尼克森以此说明致命战争残留物在贫国与富国之间的分配不均。无论是遭受到环境非公正的个人、集体还是国家,都是贱斥物(the abject),成为主体的建构性“外在”。张嘉如在其文本分析中认为,美国在印度考夫波尔市设立化学工厂生产毒气的行径,让该城市成为一个被庞大跨国资本体系排除在外的贱斥空间,那里的受难民众与其环境即为被抛弃的贱斥物。文本呈现的毒性话语既深刻描绘出“全球化资本主义是如何污染非西方社区并逃避责任的”,又表达了“相对于北方富人的南方底层草根运动与西方资本企业的对抗与无奈”。[10](P54)对霸权压迫下的贱斥物和贱斥空间来说,毒物侵害如影随形。毒性物质的慢暴力不仅勾勒出不同阶级遭受不同程度的环境风险之空间分布,而且反映出物质运作于身体、代际、国内甚至国际的时间线索,即毒性物质在空间中的扩散与时间上的延展。针对这种压迫性贱斥行为产生的慢性暴力,毒性话语作为伸张权利的呼声,在叙事中深刻揭露出毒性物质的灾难性影响,并在实践中塑造被资本主义工业所压抑的生态意识。
在《使女的故事》中,阿特伍德揭露了身体被毒物占据的恐怖事实。对于身体内环境来说,“里面充满有害物、变异的蛋白质、像玻璃一样粗糙的劣质晶体”;对于身体外环境来说,“给树木喷杀虫剂,牛再去吃草,所有那些经过添色加彩的粪便统统流入江河,更不用提在接连不断的地震期间,沿圣安德列亚斯断层一带的核电厂爆炸事件”。[5](P116)通过在环境中的散布,毒性物质穿透人体表层,作用于微小的细胞结构,将不可逆转的毒害进行到底。“被社会遗弃的人”被发配到作为贱斥空间的隔离营中去,其日常工作是焚烧尸体,整日清理有毒废料,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辐射泄漏物的阴影中。在毒性物质面前,她们只是专制政权手中没有尊严的使用工具,面对致命的辐射无力且无助,唯有被动地承受毒物的侵害,拖着毒性身体苟延残喘而已,最多不会超过三年,“鼻子就会脱落,皮肤会像橡胶手套一样剥落下来”[5](P259),然后迎接缓慢而又痛苦的死亡。在阿特伍德的笔下,被分离出来的弱势群体是没有话语权的贱斥物。在基列共和国等级化严重的生存空间里,权力运作下的毒性物质作用于弱势群体,明确体现出毒性话语中的环境公正议题。
三、跨身体性与行动者网络理论透视中的毒性话语
自2010年之后,生态批评与新物质主义结合,进入以物质生态批评为标志的第四次浪潮。物质生态批评认为物质构成的存在具有隐含的文本性,这种文本性存在于以物质的施动能力(agency,也被译为“能动性”)来表达自身的方式,以及身体在物质动力学和话语实践组合及其同时作用中出现的方式。在较为广泛的框架内,物质生态批评是对物质形式的研究,包括身体、事物、元素、有毒物质、化学制剂、有机物和无机物、景观和生物实体,它们与彼此以及与人类之间进行内部作用,产生可以解释为故事之意义和话语的构造。[11](P6-7)史蒂西·阿莱莫提出 “跨身体性”(trans-corporeality)的重要观点,把人类身体想象为“跨身体”,突出物质的施动能力。这质疑了把身体与环境分开的旧有观点,深化了学界对人类与“不仅是人的世界”之间物质交换的理解。跨身体性是一种人类身体与自然身体的互动关系。它开辟出移动的空间,承认人、非人生物、生态系统、化学制剂和其他行为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强调人和环境的密不可分。环境并非是无行动能力、空旷的空间或者仅作为人类利用的资源而存在着,相反,它是充满自身需求、主张和行动的施动者。[12](P2)环境中的各种物质入侵、渗透并构成了身体,因而有毒环境产生有毒身体即为物质施动能力的表达。甚至,身体、情绪和心灵都从根本上相互联系。通过物质在身体内部、身体之间和身体外部的迁移,环境的印记深深地铭刻在身体之中,再以症候的方式最终呈现。
人类身体与自然之间的跨身体性关系中,物质能量贯穿其间,循环往复,进行着连结、转换与纠缠。跨身体性展现出“复杂、多样的物质、语言、权力不同话语形式的合演”,所以毒性身体成为担负着“历史、社会、地区风险不均衡分配载体的后人类空间表演”。[13](P108)对跨身体性的分析涉及人类身体和非人自然的互动,因而连接的不仅是物质和话语,同样还有自然和文化、生物和文本相互交织的复杂领域。文本对于跨身体性的表达揭示出毒性物质指向的风险社会。身体作为一个非封闭性的实体,很容易受到环境中物质流动的影响,并间接显示社会和经济的力量。环境、毒性物质和身体之间,总是存有彼此联系的行为,这是一种身体与广阔世界相互沟通的实质性关联。跨身体性呈现出物质在身体与环境中的流转,以及人与非人共同具有的作为物质话语实践之施动能力。
布鲁诺·拉图尔在其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中对施动能力也有独到见解。拉图尔认为:“在完全因果关系和纯粹的不存在之间可能存在许多形而上学的阴影”,事物“除了‘确定’并充当‘人类行为的背景’之外,可能会授权、许可、支持、鼓励、准许、建议、影响、阻止、提供可能、禁止等等”。[14](P72)该理论试图纠正出现于现代时期的,人作为主体与非人作为客体之人为壁垒,认为人和非人行动者一起构成社会。拉图尔通过赋予事物以施动能力的方式来塑造物质性和非人物质,从而模糊了人与事物的严格区别,将它们都包含在社会叙述中。任何一种社会行为都并非由某一方单独完成,而是所有行动者合力作用的产物。行动者的构成不仅包括“形形色色的人”,还包括“林林总总的物”,所以“但凡制造了差异和变化的实体都在行动,都是拉图尔借鉴于叙事学术语的‘行动者’”。[15](P101)正是通过有效地开放因果关系和施动能力的概念,拉图尔为事物“做事”提供了空间,说明非人事物也可以构建社会现实。既然事物本身能够作为行动者存在,且具备施动能力来构成社会。那么从毒性物质与身体和环境的互动网络中,生态批评可以想象出一个认识论空间,坚持环保主义、环境公正和人类健康的密不可分,并引发对于物质和跨身体伦理的思考,进而从“有界个体的无实体价值观和理想转向关注多样的民族、物种和生态,那些深远且常无法预见后果的情景化发展实践”。[12](P22)为了阐释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关系,本文以毒性话语视角来分析小说《布娃娃瘟疫》,以此表明毒性物质可能引发的风险与威胁如何形成文本中的生态倾向。
《布娃娃瘟疫》是墨西哥裔美国作家亚历杭德罗·莫拉莱斯的代表作,这部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时间跨度长达三个世纪。作者从三位医生的视角出发,以第一人称述说瘟疫在不同时间的发生。小说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毒性物质、环境污染和病毒流行等相关生态问题交织在一起。布娃娃瘟疫之所以得名,是由于病毒感染者四肢过度肿胀甚至溃烂,肌肉骨骼化为脓液。死者身躯并不会像正常离世的尸体那般僵硬,反而像酒囊、布娃娃一样质地柔软。这种自发性瘟疫的出现和转移完全无法预测,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悄然而至。瘟疫“由人类收集的废物产生,穿越空中、陆地和海洋,渗透到人口稠密的地区,有时甚至杀死数千人”,此外,有毒废物造成的癌症席卷而来,遍及各处,“具有各种尺寸、颜色和气味,有些是看不见的,我们从污染中创造的能量团块,摧毁或消灭了它们所经之路上的一切”。[16](P138-139)毒性物质以引发个体绝症和生态退化的方式,严重威胁到万物的生存。作者将生态逻辑投射到虚构的世界中去描绘世界污染的真实性。布娃娃瘟疫的爆发显示出身体、毒性物质和环境共同构成的网络体系。
小说中的巨大毒物团块可以追溯到人类制造的生活垃圾,而人类罹患的恐怖瘟疫又直接来源于这批毒性物质。从跨身体性的视角出发,瘟疫是从身体与环境的互动开始的,身体、毒性物质和环境都不是被动的构建之物,而是具有各自的角色和施动能力。身体的内外环境既非一直处于稳定和谐的状况,亦非封闭自足的体系,所有物质都在变动不居的演变过程中。毒性物质具有跨身体的施动能力,它在身体与环境中的流动与转移作为能量交换形式,不仅可以用来解释中毒的身体,还可以显示身体与其他物质甚至超级物体之间的跨身体关系。毒性身体使不可见的毒性物质变得可见,使潜在的风险成为浮现的威胁。《布娃娃瘟疫》中的身体在毒性物质的作用下演变为表现意义的场所,叙述故事的铭文。“患病体将充当人类破坏生态和滥用自然的语言能指。瘟疫将在身体上刻画出叙述,叙述将诉说自然因污染、毒害和无视生态政策而出现问题的故事。”[17](P107)毒性身体是叙事情节和意义的主要施动者,它揭示出令人震惊的忽视和虐待环境之行径,表达了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听得到的环境焦虑。
行动者网络理论促使我们反思人类中心主义立场,重新审视人与非人的关系。“行动者或行动体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并非两条平行线,毫无相交或重叠之处;原先被视为‘理所当然’其实是关心重点和照顾重点”[18](P83)。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毒性物质作为行动者,成为身体和环境的交汇点,本应被人类珍视呵护的生态环境,被想当然地漠视了。“浓浓的烟雾由数千吨金属元素、化学制剂、细菌和污垢组成,如此厚重,以至于使天空变暗,现出桃花心木般的红褐色。”当末日般的场景笼罩在城市上空时,人们惊惧地发现,“一个多世纪以来,墨西哥人一直生活在这种不可逆转的、被污染了的有毒空气中……空气和水都受到了无法消除的污染”,于是,“城市完全没有植被,导致食草动物成为食肉动物,弱者吞噬了强者,身体虚弱的人要么在一生中被限制在室内,要么冒着外面致命感染的危险”。[16](P167)此刻人们方才意识到,人类并不居于掌控性的主导地位,物质、非人、环境不是被动的客体,反而同样具有行动者身份,瘟疫之于身体的作用即为鲜活的例证。所有行动者之间存在着双向互动关系,这里没有人类中心,也完全没有预设立场。在由关系性作为纽带的网络中,人与非人的行动者以互动的形式共同组建网络,并从中建构意义。“瘟疫的流行是一个表象,它说明人们所生存的社会出了毛病”[19](P50)。小说《布娃娃瘟疫》希冀一个生态平衡的环境,并向那些有意或无意忽视地球社会和环境生态的当权者提出强烈控诉,期望在不忽视种族主义和社会非公正等问题的情况下,扭转人们对现状的冷酷麻木,对未来的惶恐无力,最终认真解决环境责任问题。
四、结 语
毒性话语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在记忆与想象之间构筑桥梁,让人们意识到生态灾难事件的存在。它使有毒物质的排放、丢弃、渗透、放射等污染后果与浪漫主义的美好田园形成鲜明对照,是对文学生态学的深刻反思。毒性话语的出现为生态批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径,通过对人为因素导致的环境威胁表达焦虑,连接起慢暴力、环境公正、施动能力等重要概念,促进了对于浪漫田园的重构,并在新语境中不断得到延续和生发。如果说,生态批评的理论构成有助于保护生命共同体的完整、美丽和稳定。毒性话语则凭借揭示生态环境中潜在的破碎、丑陋和动荡来捍卫生命共同体的环境利益和希望。毒性话语不只体现着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中环境忧思意识的演进过程,同时也成为建构生态批评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推动生态批评的蓬勃发展。
毒性话语承续了生态批评以文学生态思想导引现实的学术立场,积极探究物质网络体系中的环境污染问题。它所表达的环境风险跨越了自然和文化的边界,不仅在文学想象中表达面对人为环境灾害的不安,更在于凝聚环境公正力量,唤起生态伦理意识,在进行文学研究和解决生态危机两个方面建立联系。这将促进人们发现物质的话语实践作用,明晰毒性物质在身体中的流转和跨身体叙事,承认人与非人行动者构建的网络体系,从而遏制景观退化和环境污染,还棕色地带以绿色生态,并以环境公正立场改善弱势群体面临更多环境风险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