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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化转向、模式与自我的新扣问
——加拉格尔的自我模式论及其方法论变革意义

2019-12-11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现象学情景特征

每个人都有自我感,并知道我不同于我的头发、眼睛、喜怒哀乐等,我可以把我作为对象、他者加以认识,但一旦从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角度去思考它,去构想关于它的图式时,我们又都会感到迷茫困惑、不知所措,都会成为摸大象的盲人。正是这种窘境促成了自我、自我意识这一哲学研究领域的诞生。最近,随着“东学西渐”或如有的西方学者所说的“第二次文艺复兴”[1](P18)的华丽登场,特别是印度有我论与无我论及其争论向西方的传播,西方这一领域出现了十分壮观、令人吃惊的高潮。相关论著不计其数,有自己旗帜的理论如生态自我论、具身自我论、叙事自我论、最低限度自我论等纷纷粉墨登场,有关的学科如神经科学、精神病学、认知心理学、社会心理学、发展心理学等先后加入到研究的队伍中,以至形成了以心灵哲学为中心、多学科“齐抓共管”的研究格局。

加拉格尔(S.Gallagher,1948—)是美国哲学家、认知科学家,也是当今世界哲学舞台最为活跃的人物。他在心灵哲学中的最大建树是,与扎哈维(D.Zahavi)合写了《现象学的心灵——现象学心灵哲学导论》一书,短短几年已出两版。我们知道,心灵哲学有两大传统或走势,即分析性心灵哲学和现象学心灵哲学。前一种走势已涌现不计其数的专著和教材,而到目前为止,加拉格尔与扎哈维合著的这本书不仅是现象学心灵哲学的奠基、开山之作,而且是系统论述现象学心灵哲学的扛鼎之作。在自我研究这一领域,加拉格尔不仅多产,而且是当今世界这一研究的名副其实的组织者、领导者,曾策划出版了以自我为主题的多本论文集,代表了西方自我研究的最新、最高水平。

一、自我认知批判与两大传统之融合

加拉格尔在建立自己的自我论时,为了说明他的思想特点以及与别的自我论的关系,对过去的自我研究作了扫描和反思,他把多如牛毛的自我论概括为五大类:(1)G.斯特劳森的珍珠串理论;(2)休谟式的无我论;(3)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的自我论,认为人不止一个自我;(4)神经科学的自我论,认为自我要么是一系列的神经过程,要么是这些过程产生的东西;(5)传统哲学的自我论,即以笛卡尔主义为代表的自我论,认为自我是人身上的统一的、单一的、自主的实在。

在评析自我研究的最新状况时,他认为有两大走向值得关注。一是最低限度自我论,二是叙事自我论。它们分别强调的是最低限度自我和叙事自我。所谓最低限度自我,即不具有时间绵延性的自我或经验的直接主体。这一主体不在时间中绵延,它对大脑过程和生态学嵌入的身体有依赖性,但人们不一定知道这是一个有经验的东西。最低限度自我有两种:一是最低限度的作为所有者的自我,意思是:我是经历某经验、有某思想内容的主体;二是最低限度的作为动因的自我,意思是:我是那引起行动的东西。在规范的自愿行为及经验中,两种自我是一致的、不可分的。对正常主体的实验研究表明:对自己作为行动动因的意识是以先于行动的东西为基础的,正是它把意图转化为行动。根据加拉格尔的学术史研究,“最低限度自我”这个概念最初是在区别关于自我动因的感觉和关于自我所有者的感觉时阐发的。这种区别最初又是神经病学在说明神经分裂症时提出的。在这种疾病中,人的自我动因感觉可能散失,但自我所有者感觉可能存在。这种自我的特点是可进入直接自我意识,因为它是意识中基本的、原始的、直接的“某物”,是撇开人的非本质的特征而剩下的东西。从实践上看,它的某些方面正受到机器人技术的模拟。这种自我包含所有者感觉、自动行为和认知情境下的动力感觉等方面已得到神经科学的有关模型的说明。因此许多人认为,它的存在是肯定的,一方面有实验研究支持这一点,另一方面,如果不承认,则无法解释人身上的许多现象。

但有争论的问题是:这种自我究竟是具身的,还是不具身的?“I”(作为主格的我)的用法是否可能错误,是否有真实指称?最低限度我论的回答是肯定的。而一旦承认第一人称代词的免错原则,便有两种走向。第一,探讨这样的问题,即除了关注第一人称代词的用法包含的东西之外,还追溯自我的更原始的、具身的意义。例如发展心理学对新生儿的研究就试图表明,新生儿的自我与非我区分根源于什么。第二,探讨到达第一人称经验的更抽象的反省路径。这一研究对AI的机器人研究有重要基础意义,认为正是通过反省,我们才获得关于自我的意识,反省是确认自我的中介。加拉格尔承认最低限度自我论的合理性,认为这种自我有两个直接相关的基本东西,一是自我—所有者,二是自我—施动者或行为主宰。前者指的是这样的前反思感:我是一个经历了种种经验的东西。后者指这样的前反思感:我是可以发起行动的东西。这种对我的经验和行动的主体性的直接觉知包含这样的意思,即经验和行动是我拥有的,是我产生的。[2](P15-28)

所谓叙事性自我,即具有超时间的同一性和连续性的自我,一种连贯的自我或自我印象。这个概念最先也是由神经科学提出的,后由丹尼特引入认知科学,但现在被赋予的意义远远超出丹尼特的看法。丹尼特为了区别于最低限度自我论,把叙事性自我称作非最低限度自我,即有些人所说的延展性自我,亦即基于记忆和想象形成的过去和未来的时间意识。延展是指在时间中绵延,这种自我不同于最低限度自我的地方在于,后者是与某一经验相关的自我,不会绵延、贯穿人的一生,而叙事自我能贯穿人的一生,即在当下的以前和以后能连续存在,这是我们一般人相信的自我。但问题是这种自我的本质是什么呢?有的叙事自我论采取解释主义或非实在论立场,有的坚持实在论自我论的立场。加拉格尔在总结的基础上对叙事自我论还作了自己的发展,如为了说明叙事性自我,他提出了“自我叙事实践”这一概念,认为这种实践根源于人的内在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又由时间排序能力、最低限度自我指涉的能力、自传性记忆能力和元认知能力(即从反思上远离自己经验的能力,具有根本性,如能把自传性记忆整合到叙事结构中的解释过程就依于这种能力)构成。[3](P203-224)

加拉格尔的自我研究具有综合集成的特点,最突出的表现是融分析哲学与现象学于一体。不同于一般分析哲学的融合之处在于,加拉格尔不是以分析哲学为体、以现象学为用,而是倒过来。因为一方面,他积极倡导对现象学心灵哲学的研究,完成了这一走向的第一本通论,而且还与扎哈维等人一道成了新现象学或现象学新走向的倡导者;另一方面,他所做的具体研究都是带有现象学性质的工作,如对具身认知的研究等。加拉格尔在坚持实我论(即承认自我不是虚构、归属的产物,而是自然实有的)的基础上,强调人身上的我是多而非一,如不仅表现为最低限度自我、社会性自我、叙事性自我,还能表现为“中枢自我”或“突触自我”,甚至还可表现为情景性自我。这最后一种形式是他与马塞尔(A.J.Marcel)共同发现和阐释的(详后)。

现象学在当今分析哲学中抬头或与分析哲学的融合,既由自身的优势决定,又与分析哲学中占主导地位的自然主义的局限性有关。现象学的优势在于:对有意识经验的“为我”的构成、形状和特点作了具体、逼真的再现。当然,对它们是怎样形成的,其基础、条件、机制是什么,现象学并没有作进一步的探讨,即没有“进一步的解释和说明”,而这又是促成两大传统融合的内在根据。加拉格尔与许多同道一起促成了这种融合的形成与发展。扎哈维说:“最终10-15年,出现了一种新的致思取向,即着力研究把现象学、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结合在一起的方法论。”[4](P15)

二、自我感的现象学溯源与两种自我觉知

加拉格尔在自我研究中融两大传统于一体,主要表现在他用现象学方法研究了人的自我感的发生学,促成了自我研究的“现象学转向”。在阐发自己的自我论特别是他独创的情景自我论时,加拉格尔像自我研究的另一重要旗手著名G.斯特劳森一样主张,自我研究应放弃过去一开始就直奔形而上学问题(自我是什么)的倾向,而坚持自我研究的认识论进路、现象学进路,认为应先研究人的自我意识、自我感、自我经验从何而来。要这样,当然要依靠现象学,即用现象学原则和方法弄清人的自我感的形成和具体内容及表现。根据加拉格尔的现象学考察,人的自我感首先表现为人的拥有感(a sense of ownership),即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占有者,身心的一切都为自己所有。其次,人的自我感还包括“动因感”(a sense of agency),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行为的发动者,自己的一切都由自己所决定。动因感也可称为作者感(authorship)。他还认为,在一般的自主行为中,拥有感和动因感是重合的。如有意去拿杯子时,人肯定认为,这行为属于我而非别人,同时还觉得,这行为由我自己发动。而在非自主行为中,这两种感觉可以是分离的。例如,我被别人推了一下,或我处于痉挛之中,我的行为是属于我的,但动因却不属于我。两者的关系是,拥有感比动因感更根本,因为即使没有动因感,人也会有拥有感,但反之则不一定如此。[5](P204)加拉格尔还具体分析了思想植入。他认为,这是精神病人的一种现象学体验,指病人这样的感觉,即自己的思想不是自己的,而来自于别人,即被别人植入自己脑中,或由别人所主导。加拉格尔对此的解释是: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是,病人丧失了动因感。他说:病人的拥有感尽管未受损伤,但“他具有一种自己不再是思想之动因的感觉”[5](P230-231)。

正是在这里,加拉格尔找到了两大类自我论的根源。因为自我感不外两方面,一是觉得作为意识中心的自我是暂时的、短暂的,二是觉得自己有连续性、同一性、持续性。由于有这两点,因此人们就有两种自我观,一是休谟式的观念串理论、斯特劳森的珍珠串理论,二是笛卡尔主义强调的实体性、同一不变性自我。根据加拉格尔对自我感来源的追溯,它们分别根源于我们人的两种客观存在的自我觉知方式,即生态学自我觉知(awareness)和本体感受自我觉知。因此在他看来,两者并不冲突,都是自我感的构成,都有其合理合法的途径。

生态学的自我觉知这一概念最先是由内瑟尔(U.Neisser)提出并阐释的,后来得到许多人的认可和进一步论证,现已十分流行。围绕这一概念而展开的自我论即生态自我论。根据这个概念,人身上有这样一种自我觉知,即隐蔽地包含在对环境认识中的自我觉知,质言之,对对象的认识中一定有对认识者自身的认识。因为人接受的关于周围世界的信息一定隐含关于知觉者本身的信息,尤其是有关于自我中心观点和空间具身性的信息。例如,自我觉知到我面前的桌子。这知觉就包含有关于我自己的信息,如桌子旁有一个我,他在知觉,等等。因此生态学自我是嵌入生态环境中的自我。[6](P289)

加拉格尔接受了生态自我论的基本思想,但又作了自己的发展,其表现是,强调生态学的自我觉知只是人形成自我感的一种途径。根据他的规定,这一方式是人获得关于自我感的一种前反思的方式,如让人知道自己是空间中的与环境有特定关系的一个存在,是许多能力的集合。而且,这种知道是自发地、无意识地形成的,即不依赖于反思,因此是前反思的。[6](P290)除此之外,获得自我感还有一个方式,即关于自身的本体感受的自我觉知。所谓本体感受的自我觉知,即人通过自己的内部感官对自己的身体构造状态的自我认知。加拉格尔的创新不只在指出这是一种获得自我感的途径,更重要的是,强调它也是在意识指向环境时形成的,例如当我的注意力指向环境时,就会有这样的本体感受,它可告诉我:我是处在运动状态还是静止状态,是坐着还是站着,是在讲话还是在沉默,等等。很显然,本体感受也是到达前反思的具身的自我的一个直接的经验通道。[6](P290)

加拉格尔作为研究具身认知的哲学家,自然十分重视身体及其觉知的重要性,并对身体行为觉知和对身体行为的被感觉到的所有者作了具体研究。他得出的结论是:(1)对人的行动的觉知是基于行动前的东西,正是它将意图转化成了运动。这东西就是被经验到的“尝试”,或高阶的运动控制能力。(2)人可以经验到没有所有者的行动,但这只会出现在异常心理中。加拉格尔还根据他的研究说明了这样的现象,即人为什么有对自我作为自主体的视角感?他的解释是,这是相对于长期的动因感而言的,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它不仅包含着对自己有意图的觉知,而且还有关于自己在行动的觉知。总之,这里的自我觉知就是把自己经验为行动的所有者,这是行动本身的内在属性。[6](P292)

三、情景化方法与自我样式的新发现

加拉格尔的自我研究的方法论创新还表现在,强调从原先常用的抽象方法转向情景化方法。抽象方法即传统自我研究常用的方法,其特点是将本不可分割的人与情景、世界人为分割开来,抽象加以研究,如只关注人之内的东西,不关注人在特定情景下所做的行为,即不关心人的情景化行为,用反思、内省等去观察内心,试图找到作为意识之构成因素的自我或意识的统一性。由于这种方法把意识、自我当成对象,因此就没法真正弄清楚它们在行为王国中扮演的角色。所谓情景化方法,就是强调关注自我意识的情景化形式,探讨它们是否能成为自我理论的基础。它不是孤立地看待和考察自我,而是努力在与它不可分割、相辅相成的情景中予以考察,即“把自我看作是情景化于行为王国之内的东西”,“只有在更情景化的框架之内,人们才有可能建立更接近于根基而远离抽象的理论”。[6](P274)换言之,借助这种方法,我们可以建构出一种关于自我的更广泛的、更少抽象性的模型。[6](P275)很显然,这是他坚持的具身认知理论的一个表现。

做研究,出发点至关重要。要想建立关于自我的合理模型,也必须找到合适的出发点。加拉格尔说:“要建立关于解释自我的充分的、不那么抽象的模型,就应有一个适当的出发点。”[6](P297)通常的自我研究之所以失足,是因为选择的出发点有问题。例如,由于它们坚持抽象方法,必然以形而上学为研究的出发点。它们用抽象方法观察内部,以为在那里找到了自我和自我意识,于是就去追问:自我是什么、怎样构成、起源是什么,等等。加拉格尔的新选择是,这个出发点只能是人的情景化行为,最好是伦理学关注的伦理行为,因为伦理行为是形成关于自我理解的最合适的出发点,其内在根据是,人的伦理行为最清楚地体现了人的情景化特点。因为人的伦理行为是负责的行为,而要如此,伦理行为里面一定有一个我,这个我必须是同一的、不变的,不然,道德的谴责乃至法律的制裁就没有意义。行为过去之后,行动者对过去的行为是有能力认同的。由此看来,从伦理学、法律学上论证自我、人格同一性、意识统一性,比从认识论和本体论角度去论证更方便、更有力。就其实质而言,从伦理学和法律学上论证自我,其实是从情景化行为的角度论证自我的一个方面。这种论证优于其他论证,因为去情景化的论证,充其量能让人看到不完全的、断裂的自我方面,而“在实用性、社会性的情景化的相互作用中,我们能看到这样的人,即他们充满着有目的的计划,并从事有意义的交流”[6](P297)。可见,他们倡导从情景化行为角度研究自我,主要是想说明这样的事实,即除了社会性自我、自传性自我等之外,还有情景化自我、情景化自我意识。[6](P276)

情景自我论有两个关键概念。一是意向态度。它由当下的、有目的和意图的内容构成,而这内容又有让这些态度指向某一点的功能。相对于行动的整个情景来说,意向态度又是它的一个构成方面。质言之,行动的总情景由意向态度和外在环境构成。意图的形式很多,如相对抽象的、与情景无关的意图,实用性情景化意图(如与有目的行为有关的意图)、社会性的情景化意图等。他说:“意向态度不仅体现在它的情景化层次之上,而且体现在它的关注点、聚集点之上。”[6](P281)二是情景化行为,即在特定情景上表现出来的随情景变化而变化的行为。根据这个概念,情景化行为和行为出现于其中的情景,都是整体性的、具有现象学性质的东西,不能绝对割裂开来,不能做还原分析或还原为它们的要素。行为尽管会影响、改变情景,但情景对行为也有不可分析的作用。由此,可推论出人身上的一种被过去遗忘了的自我,即情景化自我。由于行为有这一特点,因此在行为中必然有情景化的人、自我。他们本来就渗透于行为和情景之中,不能从情景中割裂、剥离出来,不能孤立地追问“自我本身是什么?”[6](P281)在加拉格尔看来,人身上有由情景造就的自我,或包含着情景因素的自我。这里的情景既包括社会的构成,又包括自然的因素,甚至还有生态的构成。他强调,自我渗入或嵌入社会性的、实用的情景化的行动之中,在这里,主体是以非反思的意向态度行事的。

问题是:在这种行为条件下,自我究竟像什么?我们用什么办法才能接近这种自我?他的回答是,不能一概而论,因为人们看人、观察人有不同的角度或视角,如第三人称观点和第一人称观点。不同观点是不同的接近自我的方式,不同观点看到的自我是不一样的。如果用第三人称观点去接近自我,那么,我们在人身上看到的就不是一个统一的我,而是多种不同形式的我。因为人面对不同的环境,如在学校、家庭和单位中,人扮演的社会角色不同,他成为的我也一定不同。总之,人在不同的活动中,就对不同的社会环境表现为多种不同的我,伦理学自我和法律学自我就是典型的形式。或者说,它们都是情景化自我的具体化形式,即都属于情景性自我。加拉格尔强调,第一人称观点也可帮我们接近自我,即使是在从社会角度情景化的行为中也是如此。作为一个倾向于现象学的哲学家,加拉格尔更关心的是后一种让人产生自我感的形式。他认为,“嵌入性(embedded)反思”是一种第一人称的反思观察形式。这种反思镶嵌在一种实用性或社会性的情景化意向态度及相应的行动之中,故名。他说:“在这种反思中,我不会把意识或自我当作是我的反思的对象,我只把我自己当作一个自主体。在这种情景下,我的注意不是指向对意识的反思性审视,而是指向我自己在世界中的活动。而这世界早已是我的意图所指向的地方。”[6](P294)在这种反思中,我的目的不是要向我自己表征我的“自我”,而是继续完成某些活动,或根据我的行为解释我自己。[6](P294)质言之,在这种反思中,我们会碰到这样的自我形式即伦理自我和法律自我。

四、“模式”范畴的提炼与自我模式

加拉格尔自我论综合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他的“自我模式论”中。前述的情景自我只是自我模式中的一个自我。他曾有这样的交待:创立这种理论的宗旨就是采取跨学科的方案,以弄清自我由什么构成、是什么。根据这一理论,自我由许多独特的方面或特征构成,其中主要有最低限度的具身方面、经验方面、情感方面、主体间方面、心理或认知方面、叙事方面、延展方面、情景方面等。“最低限度”当然取自扎哈维等人论证的“最低限度自我论”。这个词强调的是,自我不是一个事物或东西,也不是已知的可摹状的属性、过程、组织、状态之类的东西,但又不是无,起码有点什么,可见它要表达的是一种现在还无法准确命名的本体论存在样式。自我模式论还要说明,自我的这些方面怎样相互关联,因此它有调和各种对立自我论的作用。加拉格尔自认为它将有助于消解各种理解的对立,而使它们互相包容、通约。它尤其要调解的是下述两种最新自我理论的冲突,一种观点认为,自我与皮质中央结构中的自我指涉加工是相互关联的,另一类是关于自我的或宽或窄的概念。[7](P201)

加拉格尔自认为他的模式论继承就是前述内瑟尔的方法论原则。这一原则强调搁置多重自我论,转而把人们常说的不同自我样式看作同一个自我的不同方面。要搁置的自我样式很多,如各种自我论“发现”的物理自我、社会自我、隐私自我、延展自我、突现自我、虚构自我、成熟自我、人际间自我、物质自我、叙事自我、表征自我、底层根本性自我、符号学自我、透明自我、情景自我、核心自我、生态学自我等。加拉格尔不同于内瑟尔的地方在于,他不仅不承认人身上有不同的自我,不承认多我论,不承认自我是多个我的统一体,而且还对这里说的“不同方面”作了限定,如强调不能把它们理解为不同的存在样式,只能把它们理解为根据某些模式而得到组织的东西。加拉格尔说:“我们把这些方面看作以某些模式而得到组织的东西,这样的模式的一种特殊变体就是我们所说的自我。”[7](P201)由于根据模式看到的方面不同于虚构,而有其实在性,因此在特定意义上,也可以说,自我是人的一切方面的总汇,包括心理的、物理的、社会的方面,甚至包括妻子、房子、衣服等。当然,由于模式在发展变化,因此自我的诸方面也会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

自我模式论除了批判地接受内瑟尔的方法和思想之外,还受到认知神经科学的CMS理论的启发。认知神经科学的自我论认为,对与自我有关的信息的加工是以CMS为基础的,或者说后者是前者的神经关联物。CMS指的是专门负责与自我有关的信息加工的大脑区域。再者,他建立自己关于自我的模式论借鉴了心理学中的情绪模式论的某些思想。他说:“这种模式论是自我模式论的一个极好的典范。”[7](P202)这是因为,第一,它表达了一个关于模式的可通约、可公度的概念,它指的是相同类型的模式;第二,情感本身是构成自我模式的一个方面。[7](P202)因此,要理解他的自我模式论,一定要理解情绪模式论,它们在形式和结构上有同型性。而要理解情绪模式论,首先要对模式(pattern)的一般认知有所了解。有根据说,在西方有关的哲学、心理学等学科的研究中,模式已成为一个方兴未艾、极有前途的研究领域,包括丹尼特等著名学者在内的许多思想家都热衷于此课题,并纷纷建构自己的模式理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在本体论的地理大发现中,又隐约窥探到一个以前被遗忘的存在样式,它不是个别事物,不是具体的属性,尽管处在基本实在之上,属于高阶存在,但又不是共相、共性之类的东西。尽管有抽象性,但又不能简单归结为抽象存在,因为模式概念所指的东西包含有具象化的特征。情绪模式论干脆认为,模式指的是一组典型特征,如情绪就是一个束概念,它包括大量典型特征。换言之,诸典型特征构成的一个模式,就是一个情绪。常见的情绪特征有:自动的过程、行动、外显表情(如面部表情,还有姿势等)、现象感觉、认知方面(如态度、注意转移、知觉变化等)、意向对象、情境方面等。这些方面都是变量,作为变量又会在情绪的动力结构中表现为不同的值和权重。就此而言,人能够对诸方面及其值的典型样式做出区分,进而可把情绪定义为那种样式的某种变体。

明白了情绪的模式理论,就不难明白自我的模式理论。加拉格尔说:“我们称作自我的东西是由某些因素构成的一种复杂的、充分的模式。”[7](P203)从语言角度说,所谓“自我”其实是一个束概念,它包含足够多的鲜明特征,组合在一起,就形成某种模式,这就是一个个别的自我。[7](P203)也可以说,自我是某些因素合在一起组成的一个复杂的充分模式。根据这个观点,自我是作为复杂系统起作用的,而此复杂系统又是从诸构成方面的相互作用中突现出来的,这些构成要素是在进化中确定下来的。由于自我是一些特定的特征的组合,因此它一定有共性和个性。共性在于每个人的自我都由一系列典型特征构成,都是突现性系统。如果自我概念抓住的是共性,那么,它是哲学层面上的自我,可这样定义:自我是各种构成性模式或模式集合的元模式。每个具体的人的自我尽管包含有共性,但也有个性。这种具体的自我就是一个自我模式或样式。每个人的自我的不同在于:构成自我的东西是许多典型的特征,其中的一些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样式,每一个这样的样式就是一个自我。这也就是说,不同人的自我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们的特征组合不同。这不同可能由多方面决定。例如,有可能是特征的数量不同,一个自我多一个或少一个特征,就一定会不同于另一个自我。即使两个自我的特征相同,如果特征的值和权重不一样,其自我便有区别。

要理解这一新奇的自我论,必须注意它的三个分析层次,或要注意从三个方面去理解。第一,可把它理解为一种元理论,因为它为各种可能的自我理论规定了一种图式。作为元理论,对构成模式的要素作了全面的探讨,认为它们是模式的全部可能方面。第二,任何关于自我的特定理论都是一种模式理论。一种模式理论之所以不同于别的模式理论,是因为它抓住的是不同的方面。就此而言,一种模式理论就是在一个类型的特定层面对自我的定义。第三,在任何特殊事例中,在特定个例的特定层面上,自我的模式理论都能应用于一个个别的自我之上。他强调:他比较重视元理论层面的模式理论。[7](P203)从这些说明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加拉格尔创立模式论的真正动机和实质,这就是要包容、调和已有的各种自我论,特别是那些看起来水火不容的理论。根据加拉格尔的方案,各种自我论突出的自我其实是真正的自我的某个或某些方面,而不是独立的自我。由于没有模式论的观点,武断地把自己从自我上看到的方面当作自我的全部,就像盲人摸象,总是把自己摸到的那部分或方面当作大象本身。

根据加拉格尔的模式论,已有自我论各自抓住的方面只是自我模式中的部分特征或方面,远不是其全部。要形成全面的认识,还有待长期的、进一步的探索。根据加拉格尔的初步研究,他认为,可以对作为自我的模式从构成的特征、方面提出一个试探性的列表。加拉格尔承认,这张表并不完全,另外,人们对这些特征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同时,他不否认这些特征中的每一个不一定是各个个体共有的,也就是说,有些个别自我可能没有其中的某个特征。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有自我,就一定有由一定数量的特征构成的模式。(1)最低限度的具身方面:包括核心的生物学方面、生态学方面。(2)最低限度的经验方面:身体系统之所以是有意识的,是因为它从第一人称角度加以前反思的体验。这些方面的作用是:使所有者有经验感、具身感。例如由于有这些方面,因此人们便会说,某某经验是“我的”。(3)情感方面。(4)主体间方面。(5)心理/认知方面,正是由于有这一方面,人才能从概念上把自己与他人区别开来,有对自己的个性特征的认识。(6)叙事方面,他认为,人的叙事能力是自我的构成方面。(7)延展方面,主要指构成自我的物理方面,如衣服、房屋以及人拥有的别的方面等。(8)情境方面,指的是人们在形成关于我是谁的认识时起作用的一些外在方面,如家庭结构、成长的环境、文化、风俗习惯等。[7](P204)应注意的是,构成自我模式的这些特征有这样的特点,即都是变量,在自我的统力系统中有不同的数值和权重。

这里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是,自我的诸方面中有没有基本的、必要的方面?加拉格尔认为,泛泛地说,没有这样的方面。但在具体的、个别的自我中,可找到这样的方面。因此这一问题不是一般自我论的问题,而是特殊的自我理论的问题。根据他关于个别自我的理论,具体、个别自我的内部结构、成分极为复杂,千变万化。例如有的人经验到生活的连续性,有的则没有;有的将自我感、自我同一性极小化,有的则相反;有的将叙事方面极小化,有的则相反;在精神分裂症的人身上,动力感丧失了,但没有丧失所有感;当然,有相反的情况;还有的人失去了回忆过去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他的人格同一性就不是由记忆维持的,而是由他的身体维持的。

从上面的考察和分析中,我们可能看到加拉格尔的自我论的一些特点。第一,它坚决反对还原论。因为它承认自我依赖于许多特征,这些特征处在动的、复杂的交涉中,且不存在最根本的基础性特征,因此将自我还原为某一或某特征就是不可能的。[7](P204)第二,它有综合性特点。这种综合性既表现在动机、思想内容等之上,也表现在他关注的问题上。加拉格尔不仅像倡导自我研究的现象学转向、认识论转向的人那样重视对自我感、自我经验的追根溯源,而且十分重视自我的形而上学、方法论问题。第三,它尽管不能完全消解各种自我论的冲突,但的确从一个客观方面揭示了各种自我论的关系,对我们更好地理解各种自我论及其实质,对它们今后的发展,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相对于别的自我论来说,它不想与任何理论对立,只想调和诸理论的冲突,使之综合和协调。第四,它的侧重点也很特别,即试图运用交叉学科的方法回答自我由什么构成这一问题。就实际效果来说,它的目的应该说得到了部分实现。第五,加拉格尔利用神经心理学、神经科学等的大量研究成果,发挥自己长于研究具身认知的优势,论证了身体在自我出现和形成中的决定性作用,提出了他的“情景性自我”的崭新思想。为此,加拉格尔阐发了一种极有个性的身体观,他强调身体系统有两个不同的方面,一是身体印象,二是身体图式,它们不能相互混淆。因为它们不仅构成不同,而且作用也不同。例如,前者造就了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而后者造就了我们感知他人的方式。

自我模式论最大的问题是难以与人有同一不变自我的直觉一致,不能说明每个正常人事实上的(至少是质上和一定数量级上的量的)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同一,连他自己都承认它没有解决与自我有关的一切哲学难题[7](P204),再加上其他问题,因而受到了许多质疑。但同时应充分肯定的是,它一是发起了许多有意义的方法论变革,二是开启了对已有自我问题和研究的批判性反思的先河,特别是试图总结有关成果,将其中合理的东西冶于一炉。加拉格尔就像一个站得更高的明眼人来调停正在摸象和争吵的许多盲人一样,这无疑有助于人们更好地认识自我的各方面的相互关联,有助于更好说明自我与现在热捧的皮质中央区域的关系。根据神经科学中流行的理论,这个区域是专门负责人的自我意识的,或者说,与自我有关的加工就发生在这里,因此它是自我认知的基本的、共同的因素。另外,它还有助于说明:为什么不同理论强调不同的自我,如文化的自我、社会的自我、私人的自我,等等,是因为不同理论抓住了不同特征形成的不同模式。根据这个理论,各种自我理论就看作可公度或可和谐统一在一起的东西,而不至于势不两立。其实,表面上对立的理论只是侧重于某些特征或某一模式。因此,各种说明只有维度的不同,并不存在根本对立。不管它们倡导什么样的自我,其实这些都可看作是关于自我的不同模式。它们并无根本冲突。因为它们观察人的维度不同,因此便在人身上看到了不同的自我。这是有其合理性的,有助于我们认识各种自我论的实质、特点和相互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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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现象学的现状与目标
揭露现实和预示无限——对电影营造空间的现象学解读
楼梯间 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