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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体

2019-12-10祁十木

花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回民奶奶

这也太久了吧,我悄悄对落地窗里的自己说。他和我离得很近。

下午的阳光有些羞涩,斜着盖住整个落地窗,顺便偷偷盖住了我。这暧昧的味道并没有让我忘记,我等了很久。三点四十分,也就是说我已经等了两个小时,还不能有怨言。等待是我自找的。

在这家麦当劳的二楼上,点一杯可乐,就能靠着窗边坐一天。但今天我来这,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因为它邻近客运站,能时时观察到每一辆大巴车的动向。我在等我要坐的那辆车。本来不用等,直接过来坐车就好,但为了挣脱缠人的女友,我撒了谎。我跟她说,飞机三点四十分起飞,我一点就要坐大巴去机场。事实上,我从一点开始就坐在这里,哪也没去。

明天是清明节,学校放了小长假。放假前,女友说我应该趁这个机会,跟她出去好好玩一玩。我们提前从学校跑出来,可是又哪也不想去,除了吃饭就是整天躺在潮湿的房里。我跟她说,我俩的“伟大友谊”已经敦到不能再敦了。她说,友谊?你不爱我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来想开个玩笑掉个书袋的,结果……我说,你还是中文系的吗?王小波你都不看?什么呀,她反驳道,我故意绕开他的,据说他写的书都很黄。我没再接话,继续和她享受我们伟大的友谊。

跑出学校的第二天晚上,一曲“伟大的友谊之歌”终了。我点了支烟,坐在床头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我什么都没想,就想清静一会儿。女友往我怀里钻,说以后结了婚要怎么怎么装修房子,怎么怎么带孩子之类的话。我使劲吸了口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问题我从来都没想过,我觉得自己还是一孩子呢,你让我怎么说?但我知道如果不说话,她马上就会生气。僵持了半分钟,熟悉的马林巴琴声响起,我窃喜,有人来救我了。

“喂,谁呀,我正忙着呢。”我拿起电话喊了一声。

“哦,弟,咋了?”

“没事,没事……躺着呢,在宿舍。”

“放假的话,估计有三四天……闲着没事。”

“好,好啊,那你订票呗。”

挂了电话,我心里爽得要死。电话是我哥打来的,说他出钱让我陪他去上海玩,但表面上我装得很淡定,扔了电话,又拿起烟。女友问,谁呀?我跟她说,我哥让我陪他去上海一趟,可能有重要的事。女友一下子从我怀里弹起,一脸的不高兴,说我不喜欢陪她、不爱她了什么的。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说实话,我挺喜欢这个女孩,但她有时候黏得像块糖,讓人挺崩溃的。这好不容易有了单独出去玩的机会,我还不得赶紧抓住。

我搂紧女友,一边摸她的长头发,一边安慰她,不一会她就安静了,闭上眼靠着我的肩。但她还是不停地唠叨,说要每天跟她打电话、发微信,还不许我跟别的女生玩,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我不停地点头,脑子里想的全是未来几天怎么玩的事。

我哥给我订的是晚上七点飞上海的票,坐大巴到机场也就一个小时,五点出发都绰绰有余。本来我想,告诉女友我一点就走,然后自己去玩一圈,再回来坐车。没想到,她不自己去火车站买票回家,非得要送我。到了客运站,她还是不走,说要看着我上车。这不要露馅了嘛,还好我灵机一动,拦了个出租车,让司机把她送到火车站。我把她往出租车上推,可她的双臂像蛇一样缠住我的腰,好不容易才松了手。她总算走了,但她这么一弄,我再去玩一圈的心思也没了,只好提着行李找地方等车。

我就在这家麦当劳傻坐了两个小时。手里拿着本杜拉斯的《物质生活》,怎么都看不进去。我是那种计划一旦被破坏就不知道要怎么办的人,心里像堵着块大石头,做什么都不得劲。一辆大巴车来,另一辆大巴车走,我记下它们的车牌,观察它们的不同,以为等了很久,却发现才过了两个小时。没办法,我又换了个事做。不停地跟自己说话,给自己提问题,然后反驳,驳倒自己,接着再提问题、再驳倒。反复的问与答,使我消磨掉了剩余的时间。

离开那是下午五点,那些问题与答案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登上大巴时,我有一种快感,就像剥掉一块长了很久的血痂。逃离的感觉轻飘飘的,只有在内心飞速旋转时才会产生。

凌晨两点,我到了上海。这一天是清明节。风喊着各种口号往人的身体里钻,我冷得发抖,穿过那群上下眼皮打架的人,坐上了摆渡车。

确实有点倒霉,我不仅在麦当劳坐了一下午,还在候机厅坐了一晚上,直到零点才登机。这五六个小时里,无聊的我开始回忆在广州上学的这几年。从大二算起,我有两年没回家了,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好像已经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突然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我拼命想,却什么也想不起,快要放弃时,又似乎抓到了一缕记忆的灰烬。我在回忆里徘徊,以为时间会过得快些,但它不给我面子,每一秒都走得很慢很认真。我抽了两包烟,跟我哥打了三个电话,飞机才终于降了下来。登机时,我想在朋友圈里感慨一番,关于今天的悲惨遭遇和暂时离开广州的心情,但我始终都没能编出一句顺耳的话。

我愈发嫌弃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刚从鸟巢掉下,就被关进笼子,刚挣脱笼子,又被锁进了动物园。这段话被我记在呕吐袋上,是飞机飞到半空中,我面对舷窗外黑乎乎的云才想明白的。我弄清楚了鸟和我的关系,但我不知道自己在飞还是已经落地。

我哥早就到了,一直站在航站楼门口等我。我走出去,看到他在寒风中缩紧身子。我们兄弟,从小就没分开过,但我上大学这件事好像成了导火索,从那时开始,我们散开了。我哥去成都做生意,我一直在广州漂。差点忘了,我还有个弟弟,对,应该算弟弟,他留在河州,是清真寺的学生。三个地方像三把锁,锁住了我们。转眼间,已是两年没怎么见面了,我想念他们吗?

出租车飞速往外滩驶去,我哥在那边订了房间。车外,上海的夜晚像一个闪烁的黑洞,紧紧吸住我们。我都来不及看清黄浦江长什么样子。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很快就到了。我说,要不吃点东西?说实话,从中午开始我就饿着肚子。回民出门,吃饭是一个大问题。即便我这个很随意的人,对这件事也很谨慎,没有清真的食物我宁肯饿着。我哥笑了,说还是他聪明,出门不忘了带点吃的。我想起来,回民出门是有这规矩,哪怕是现在这年月,回民也总有吃饭不方便的时候。这些事,差不多都从我脑子里磨掉了。

说是饿,回房间随便吃点也就饱了。我哥还想跟我说些什么,我说先睡吧,困得不行了。说着我就睡了过去,没做梦,但总觉得随时会醒过来。

我哥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先醒了,斜躺在床上,喊他接电话。他睡得很死,手机响了好一阵,我喊了几声,他才爬起来。看到他起床,我才放心地躺下,马上又睡着了。没几分钟,就感觉有人踢我的脚,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快,起来。起床,回家。”

“什么?”

“起床,回家。”我哥吼了一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们四点睡的,这才六点……不是……回家?”

我哥挂了电话,深呼一口气:“赶紧起,回家,奶奶无常①了。”

“啊?哪个奶奶?”我像根钉子一样钉在床上。

“我们奶奶。”

“我俩回去吗?”

“不回咋办?奶奶殁了,你还有心思玩?赶紧起。”

抢了两张早上八点的机票,我们随着清明上坟的车流,往机场走。我要回去了,迫不得已,又一次回到故乡。

中午十二点,我们到了兰州。从兰州到河州,还有一段距离,要坐大巴车回去。这儿的大巴车跟我在广州坐的不一样,体积似乎要小许多。我跟我哥挤了上去。

从刘家峡这条路往河州走,一路上都是光秃秃的,万物好像都被人扒去了衣服。树的新芽没长出多少,黄色的尘土还在车旁飞扬。我知道,春天早已來了,但在这里它不得不隐姓埋名,忍受被冷落的滋味。许多雪的污渍还在山顶坚持着,任万物复苏,也依旧岿然不动。任何事都要比外界慢一些,慢,无法想象的慢。你见过走路能踩死蚂蚁的人吗?这里有很多。那是一群常年卧在阳光里的人,他们偶尔散步,但要用十秒才能往前走一步。

车故意开这么慢吗?我觉得它走的路线是S形,弯弯绕绕,竟让我有些恶心。伴随着一阵晕眩,我们穿过黄河大桥,这里的黄河水还是那种真正的泥土的颜色,能把人深深地埋进地里。我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也不愿再想起些什么。我祈祷不要有人认识我,祈祷不要再一次熟悉这个地方。

十公里之后,就到河州了。我哥嚼着口香糖听着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知道我在看他,偷偷用余光瞥了我一眼,但他好像没心思理我,我也没兴趣再跟他说什么。本来我想跟他说,送完奶奶,我要赶紧回学校。既然他不想听我说话,那就算了。我转过头,准备玩弄车窗边的一只蚂蚁,还没碰到,它就从窗边掉了下去。我哥用手指敲我的胳膊,我犹豫了一会,转过身跟他面对面。

“没回来,没啥感觉,一到这就知道家好了吧。”

“还行。”我不知道说什么。

“这次奶奶无常,我们俩回来,也是定然①。回来了,就好好待几天。”

“我想早点回去。”

“别犟,好不容易回来的。心里的坎还过不去啊?我都不放心上了,你老想着它干吗。家里人总归是家里人,哪有隔夜的仇。”

“我不是你。我说了,我要早点走。送完奶奶,我就走。”我故意说得很大声,但后一句又降低了声调。

我哥不说话,扭过头去,又不理我了。我可不在乎,戴上耳机听起了歌。一首还没听完,他就扯掉了我左耳的耳机。

我火气马上就上来了:“干吗?”

“记得一会儿到家,别这个样子,要难过一点。”

“我现在就挺不高兴的。”

“我是说,一会到家要哭,知道吗?别让旁人看笑话。奶奶殁了,孙子们不哭,说不过去。”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最后再笑一次,笑完就哭,行吧?”

说完我转头朝窗外看,瞅见了河州城的老城门。破旧的城门竟然刷上了一层新漆,但我知道它从来都不会改变什么。抖了抖发麻的右腿,我松开安全带。真的,我又回来了?

僵硬的河州城像一枚蚕茧,再次紧紧裹住了我。

那座房,我早就看见了,青砖大瓦的老房子没怎么变。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神飘忽不定,不能让人看到我在看它。那些人就站在老屋外的巷道里,有人沉默,有人说话,还有人走来走去。

“水垂”靠在老屋的院墙外。这种木制的类似于门板的东西,在河州被称作“水垂”。它有两个作用,首先是信号,告诉别人,这家里有了亡人。其次,回民的亡人下葬前必须用清洁的水洗周身,“水垂”又会成为放置亡人身体的浴床。从小我就特别害怕看到这个东西,总以为是它带来了死亡,但此时为了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我只能盯着它看,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恐怖了。

我哥像冲刺的短跑运动员一样,往院子里跑。他把行李扔在地上,我捡了起来,拖着我们的箱子进院。我听到了哭喊声,跟我常常在半夜听到的风声差不多,比较尖锐,还有点锋利。我哥先喊再哭,节奏控制得很合适,因为比那些哭喊了半天的人更有力气,所以他主动担任了这一次哭的领袖。喊的声音要比哭的声音大,尤其是我哥,喊得很大声,差点弄哭了我。

我始终没哭,把眼眶中犹豫的眼泪都给退了回去。

走到院中,我发现这里也站着不少人。我还是想躲开他们的视线,慌乱中,我的头开始左右摇摆。真的,我不想再看这个宿命般的栖息地。在这我跑来跑去,跑了十八年,早就跑够了。跑得我过于熟悉它,熟悉到我想忘记,熟悉到我以为这里也从来不会改变。但我似乎错了,北边的三间房明显翻修过,我曾经住的那间东房,也多了一把有铁锈的锁。

我的眼睛注定要成长为一挺机关枪,不停地朝这里扫射。但我没有料到,那些人的眼睛会迎着子弹撞过来。那些人,包括我的继母、姑姑和婶婶。

北边最中间的是上房,以前当客厅,后来给奶奶住,现在放着她的肉体。灵魂在哪呢?我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房门,看到我哥弯曲着双腿,他已经不哭了。房里的人我都很熟悉,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因为熟悉,我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后退。我告诉自己,我不可能找到灵魂。

我站在院子中央,望着继母,用鞋底使劲蹭着地面。到底能不能走过去?我看到了上房里站着那个矮小的人,以前我管他叫父亲。河州话里,父亲也叫“阿大”,大概意思就是生命中最大最重的一个人,但这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就是他,挥动着那条无形的鞭子,从儿时起,就不停地抽打我的脊背,一直到十八岁那年,终于把我驱逐出了这院子。或许,我也早早把他驱逐了。几分钟前,我在院里摇头的时候,就知道他在看我,用他那双下苦人①的眼睛,那双积攒了尘土和泪水的眼睛。但对于我,那眼睛和所谓“阿大”的称呼都已经成了一片残损的羽毛,我决定飞的时候就拔掉了。

回民不跪人,奶奶身边的活人们就那样一直站着。人太多了,我要是奶奶肯定得烦死,真死了都不让人清静。我了解奶奶,所以决定不去吵她。

我提着箱子,还是向继母走了过去。她黑色的头巾底下,露出了一些凌乱的白发。她竟然长白头发了,她不是说她这种经常深呼吸的人不会长白发吗?她也在流泪,不知道是为了婆婆还是为了自己,那眼泪挂在嘴唇上,不愿意被咽下去。我跟她问好,我说尕妈妈,我回来了。继母低声应答,没有开口,也许她觉得,继子跟影子没什么两样。我杵在那,听她们说话。继母和婶婶们好像都擅长沉默,话多的是姑姑们,她们在讨论,上房里死去的那个人。她们说昨天奶奶还好好的,吃得下、笑得开心,怎么半夜就突然没了呢。说着说着,她们哽咽,各自抓住一句话,不停地重复。她们擦擦眼泪、擤完鼻涕又接着说,是她们做得不好,肯定是她们犯了什么错,老人竟然没有生病,没有让儿女陪她、服侍她就死去,突然就离开了。她们说,奶奶昨晚睡的时候把陪她的外孙女都赶了出来,她要一个人睡,肯定是有了某种神秘的预感。她们还说,虽然她们子女犯了错,留了遗憾,但造物主没有让老人受罪,人家这种没有疼痛的死亡,是有福气呢。我听着她们说话,数落在水泥地上的泪珠,顺便拔了一根鼻毛。

隐约间,我听到上房里的人也在讨论。比如谁去买卡凡(裹尸布),谁去通知亲戚们,谁去雇送葬的大巴车,谁去请阿訇等一系列事。好像有人在指挥,剩下的人在听令,一切都井井有条。又好像产生了一些分歧,需要大声讨论、争辯。烦得要死,我觉得他们肯定会吵到死去的人。为什么不从房里出来呢,外面多宽,这还有另一帮人在讨论别的话题,两种声音混在一起,那多好听。无聊死了,我真想把耳朵塞住。房子里的人说话,房子外的人也说话,但都太过缓慢、太过琐碎。

一小孩来找我说话,我好像不怎么认识,估摸应该是某个表弟。他竟然摸我的长发,问我到底是女生还是男生?想扇他一巴掌,但我忍住了,我累得手都抬不起来。我对继母说,我要睡一会儿,太累了,两天里飞来飞去,真的很累、头很晕。大姑抢着说,那就去睡会儿吧,你的西房门开着呢。

那房子原来没锁住,但也可能是今天才打开。我往西房走,那人从上房走了出来,我们差点撞上。他那张如刀刻过般的脸,这两年又被多刺了两刀。我看得清楚,但还是继续往前走。他盯着我,我不得不说了一句赛俩目①。这句祝福给他,让我的脊背抽搐起来。我弟扶着他走,弟弟说,阿大你慢点。我差点忘了,还有人管他叫阿大。我瞄了眼弟弟,他好像长了胡子,这小子也长大了。弟弟跟我说赛俩目,我低下头,径直走进西房。

房里连一张床都没有,摆着旧沙发和一些杂物。我不知道该睡在哪儿,沙发吗?它是柔软的,应该不会让我触到那种坚硬的味道。听着那些哭声喊声争吵声,我闭上眼睛。

人累了很容易就能睡着,就像人在睡眠中也很容易死去一样,尤其是我这样的人。但这两天我常常有那种随时要醒来的感觉,这使我更加乏累,以至于无法测量梦的长度。我看到了那双被刀刻过的手,看到了模糊的母亲,那个永远绑在二十三岁的母亲。我看到他们碰撞,看到了血,看到了火,看到我的眼睛被糊住。什么都是燃烧,我这才知道,被烧掉的不仅仅是梦与现实,还有记忆。我半跪着问他,能不能取掉这黏稠的血,灭了火,或者移开那双手也行。我祈求他收起血色的记忆,不要再挡住我的眼睛。我害怕。

我好像真的醒了过来,房外哭喊的声音停了。窗外渗进来几束光,天黑的颜色要比那血好看。我为什么要害怕?怕什么?我不怕,真的,什么都不怕。

这一夜我睡得不好,一直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听到狗吠、听到鸟鸣。天亮了,外面又有些声响。弟弟来叫我起床,让我去洗大净②。在院子角落的那间狭窄的澡堂里,我拿着几乎冰凉的水从头盖骨往下浇,每一滴都充满热情,刺进我的骨缝中。我忍受所有的仪式,想象自己应该很干净。

当我洗完的时候,晨礼差不多结束了。我抓住礼拜时间的尾巴,自己礼了几拜。很久没做,我很生疏,出现了许多错误,但我还是完成了它。

晨礼后,院子里又开始吵吵闹闹,探望亡人的人来了。这是人最多的时候,我想亡人应该没有醒,不会被吵到。来的人有阿訇、满拉③,弟弟也站在那些人当中。还有一批乡邻,大概都不是认识的人。天下回民都是兄弟,有人死去,不管认识与否,都会来探望。但我现在不自觉地发愣,我在疑惑,当我死去的时候有没有人来看我。伤感总是少部分人的事。我和奶奶的子孙们站在门口迎接探望亡人的人,发现他们并不像我这样眉头紧蹙。也对,为什么要伤心呢?我跟每一个男人说赛俩目,或许这是我最接近奶奶的时候。

他们往上房走去,围着亡人转了一圈。为了防止亡人下巴脱落,亡人的头从头顶到下巴都被一块布缠着,我觉得这很恐怖,但他们似乎没有感觉到。亡人的脸被毛巾盖着,有人走过时,我的大伯掀开毛巾,让活人和死人见面。没有人应该悲痛,在他们绕着她转圈的时候,这些彼此陌生的人,享受着认识新朋友的幸福。我站在房外远远地望着,没有进去。我是人群中最容易恐惧的人,不敢见她,只能在这里看,一批人到来,一批人离去。

排着队的人都走了,院子里的人开始吃饭。一种以牛肉粉条为主的烩菜摆在桌上,他们一边说活人还是要吃饭,一边大口咽下那些肉块。大家吃得很多很满足,像逃难过来的人,又像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我没心情吃,也许还没缓过劲来,太累了。许多人吃了几碗,大约早上八九点,最后一个人才吃完。

当他们准备洗碗的时候,哥哥买来了卡凡。这种用白棉布制成的裹尸布,不能有缝制的痕迹,它似乎是逝者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坚持要保留自己的完整性。还有一部分人准备“抓水”,这就跟我之前洗大净一样,只不过亡人不能自己洗,有人要帮他完成这仪式。我什么都没有参与,在院子中间立正,像一个运筹帷幄的人,看着他们在千里之外决战。不过我那毛病又犯了,不停地问自己,水抓得起来吗?

“抓水”在回民中有“男洗男、女洗女”的规矩,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事。继母和姑姑婶婶,还有一个女阿訇一起走进上房,拉下门帘。其他人都不能进去,包括我,但他们跟我不一样,没停下自己的脚步,忙着用壶帮里面的人接水,忙着哭。门帘很厚,什么都看不到,我只听到了水流动的声音,洗的节奏应该很快。没能进去的人,在外面制造水,好像这样他们就有可能触摸到那个死去的人。我听着水声,就像听山泉流动。听,好像还可以想象出水的模样,不管黎明时我洗掉的水,还是此刻她用的水,都长着同一副面孔。水,要勇敢地爬过生殖器,爬过手肘、脸、足、耳朵和眼睛,一部分散落在“水垂”上,一部分钻到地里。

院里放着张凳子,我坐了下来。此时,他们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水垂”先被拿了出来,水洒在了外面,要比眼泪多得多。厚门帘拉开了,我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在裹尸布中若隐若现,她的身体全被裹住了,只有一张脸,那张含满水的脸。我知道,回民在有人去世的时候,是不能过于悲伤、不能大声号哭的。更何况我讨厌哭、讨厌伤心,讨厌这些人从昨天到今天一直重复的怪样子。死是我们最终的归宿吗?我们会不会再相遇?因此,我怀疑是不是真需要告别。

很多人哭得差不多了,都往房里挤,都想展示一下自己的悲伤无法抑制。但所有人都会慢一步,她就要被抬起来了。我踮起脚尖,看到那裹尸布敞开的口,即将被封住。我的大伯动作很熟练,抓住裹尸布,一拧,在手中绕一个圈,再一系,裹尸布就自己缠住了自己。那亡人就像一块糖一样,被裹了起来,不管外面的人再想怎么样,她都得被吃下去。

那些哭声中夹杂着更为剧烈的质问:“为什么丢下我们?为什么这么早走?”我又烦了,心里想,他妈的谁知道自己啥时候死、为啥死啊,你问个鬼。堂姐和继母也一直往前挤,她们挤不进去,腿还软了,需要我扶着。我一手一个,抓住堂姐和继母的胳膊。里面的人也抓住了亡人,把她放进用牛皮做的担架上。她要真的走了。

亡人被抬出门,朝着清真寺的方向走。我跟随这抬人的队伍,出发前看到院子里很多人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此时抬人的人,大多是亲属,也有一些乡邻,去清真寺有几百米,他们轮番抬着。我没敢靠太近,跟在队伍后面。抬人的人脚步匆匆,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奶奶讲过,亡人被人抬着的时候会想,抬我的人,你抬着我慢些走。可是往往事与愿违,我参加过的一些葬礼都是这样,抬人的人总是走得很快,奶奶也逃不过。不过也没什么,在这地面上都滚了几十年,非得多那么几分钟干吗,赶紧走吧。

晌礼结束,有些人就走了,也有不少人留下,为奶奶站“者那则”。站“者那则”之前,阿訇要先说亡人的身份,他说这是某某的母亲、某某的妻子,但他没有说奶奶到底是谁。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不能怪阿訇。奶奶根本没有名字,她的姓是婆家的,名字是我爷爷编的,她哪有真正的名字。不过我想奶奶可能也不会觉得委屈,要名字有什么用?人都没了,回民又不立碑,没有人会记得她,非得要个名字干吗。但这给我留下了遗憾,在我后来准备写一些纪念奶奶的东西时,我只能给她编名字,这样不好。我编得不好。也许想到了自己会遗憾,所以当我站“者那则”的时候,我一字一句地回忆那些祈祷词,没有忘记自己该念什么。我为活着的死了的人祈祷。

站完“者那则”,阿訇总会说,下午没有事的兄弟姐妹都应该去送一下埋体。但人总是有事的,留下来的人并不多。送葬的车有十多辆,除了一辆卡车用来放亡人之外,剩下的都是可以装人的大巴,可惜没有多少人坐。我能看到人群中的她被抬得更高了,人们熙熙攘攘地把她挪到卡车上。很多人都愿意上卡车去陪亡人,可能他们比我更清楚地知道,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都需要陪伴。在卡车上,除了一两个自己的亲戚外,剩下的全是陌生人,他们陪着亡人乘这辆破旧的卡车,走完尘世的最后一段路。

一个多小时前,他们把奶奶抬到清真寺,刚把她放在走廊里,人就散了。他们要去礼拜,而我并不着急。奶奶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剩我,被留在这。很奇怪,此时我仿佛得到了长生不老药,能战胜死的恐惧。我坐在一张不高的凳子上看着她,手离她很近,仅有五十厘米就能触到她睡着的担架。我没有跟她说话,只想看看那白色的布能不能露出些秘密。答案令人失望,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想起,她不怎么疼我,我也不怎么爱她。我们的亲情中间始终隔着一层陈旧的薄雾,或许是因为我把对那个人的仇怨转了一部分到她身上。年少的我曾恶毒地想过,凭什么就我没妈,那个人也应该失去母亲。这份恶念如同鬼魂,缠着我,让我不自觉地推开她。她可能感觉到了,所以在众多的孙子中,我成了并不重要的一个。我脑中很难拼凑起完整的画面,只隐隐记得她曾经给我买过围脖,那是她送我的唯一的礼物。她说让我早上上学戴上,就不那么冷了。我从来没有戴过,很讨厌围脖口罩之类的东西,却一直記得这件事。那是我离开家的前一天,正在房里打游戏,她走进来,说了那些话,转身就走。我回头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了,你走吧。她停住,说等我回来,再送我一件夏天穿的短袖。我没有想过,那是最后一面。两年没回来,我穿过许许多多的短袖,但没机会穿上她买的那件。我问她短袖呢,我回答,买了还没给你。声音没了,我安静地陪了她十几分钟,也许注定我们之间就只能有这么一点关系。

人一多,恐惧就又回来了,我没去卡车上,找了辆大巴坐。公墓区在北山,离清真寺五公里。我的高中也在这条路上,以前我常在这走,但几乎没有去过墓区,总觉得它离我们很远。实际上,墓区离我们只有几公里。车动了,坐在后排的我开着窗户,尾气的味道极其特殊,像极了回忆。我们这辆车比其他车的人要多一些,大家好像都有点紧张、忐忑,跟第一次去郊游似的,似乎还有点小兴奋。车一路向北,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他们都急匆匆地往南赶,没人关心这辆车队送的是什么人。人们每天都要看到许多这样的车队,每天都要看到许多的死人。大家很忙,没时间关心这些事。

他们把奶奶抬到早已挖好的墓地上,据说这块地买的时候很便宜。大家都在等,有人说这两天去世的人太多了,挖坟的人很忙,奶奶的坟坑还没有处理好。我咀嚼他们的话。我们是在等人吗?我们是在等人。

挖坟的人从坡上跳下来,大声对大伯讲,太忙了,那边刚挖了一个,这马上就处理好。他跳到坟坑里,不一会就把里面的积土抛了出来。送葬的人们以坟坑为中心,聚集起来。回民的坟通常是南北方向的一个坑,呈长方形。墓先直着挖下去,在坑底一侧,再挖一个与坟坑平行的深洞,上方是弓形,下面是平底,里面能放下亡人。我仔细看着复杂的坟坑,完成了人生的又一个“第一次”,但我没靠太近,也没有考虑进去。奶奶的两个儿子都跳了下去,大伯到深洞旁边,我哥和几个叔伯站在外面,缓缓将尸体拿起来。这时我听到一丝哭声,有人在抽搐。奶奶的儿子,尤其是那个人,他的腿像根粉条似的软了下去。大家没办法,只好先把他拉了上来。挖坟的人倒是又跳了下去,他配合大伯,接住了奶奶的尸体。大伯抱着尸体,将奶奶头朝北、脚朝南地放到深洞里。眼泪挂在唇上的大伯从坟里爬了上来,坑里只留下了那个挖坟人。又一个陌生人,成了最后一刻在奶奶身边的人。我蹲下来,从我哥分开的双腿间,看到他用土块垒好了深洞的洞口,从容地跳了上来,动作熟练。跨越生死就是这么回事?这个人一脸鼻涕,他说,埋吧。很多人往坟边冲过去,但我往后退了两步。那些人拿着铁锨,拼命地往坟里抛土,大家好像很着急,想快点干完这事。我接着往后退,听后面站着的两个人谈论这块地。一个说这地真不错,据说当时买下来也不贵,真占便宜了。另一个说,这地是真好,你看挖出的土里都没几块石头。我不想听,再往后退,我弟弟也从抛土的人群中退了出来。我拉着他的袖子,说我们往那边走走,这人太多了。弟弟很不情愿,但还是跟我走了。

坟坑很快被填满,挖坟人又走了过去,在坟上不停地踩,边踩边说要把土踩瓷实。他像个艺术家,精心打磨自己的作品。踩了一会儿,他指挥旁边的人又填了一些土,坟终于是坟了。回民的坟并不会垒很高,五十厘米都算高了,而且每个人的坟都一样,时间久了,坟与坟有连在一起的危险。那人又往坟上压了些石块,他说这样就不怕雨淋、不怕风吹了。他拍拍身上的土,拿了钱,从我和弟弟面前走过,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这座坟是今天挖的最好的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弟弟越走越远,钻到远处的坟地里走不出来。等我们再回到奶奶的墓地上时,一个人都没有了。弟弟埋怨我,说都怪我拉他走,他没能跟大家一起为奶奶祈祷。我说,现在也来得及。我们伸出双手,手心朝着脸,为奶奶祈祷。弟弟学的祈祷词要比我多,祈祷的时间很久,而我早早结束,在坟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我试图模仿这里漫山遍野躺倒的那些亡人,试着体会他们那种带有一点幽默的孤独,但怎么都学不来,我很好奇,自己和他们到底有哪些不同。

所有人都离开了。我跟弟弟说,我们也走吧。弟弟走一步就回头看一眼,我知道他舍不得奶奶,但我也知道这里躺着的每个人都要学会被留下,都要学会残酷的浪漫。我抓着弟弟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他问我,我们要走回去吗?这离家很远。我说,先走吧,往前走一步就不远了。

我离这墓地越来越远,弟弟离家越来越近。我们并排走着,各自虚构出不同的路线。

从公墓区门口出来,我跟弟弟倒走得慢了,反正路太远,快一步慢一步也差不多。墓区门口坐着一大堆乞丐和疯子,你看一眼,他们就跑过来围着你要钱。我弟说他们真的很可怜,在坟地生活,还吃不饱睡不暖。我说,可怜人就很可恨。

感觉走了很久,腿都快断了,我们才路过我高中的母校。后来我怎么也没想明白,我们俩那天为什么要使劲走,没有出租车,我们可以让人捎一段。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在走,跟两个傻子似的。

走了一会儿,弟弟说,有些饿了,要不去吃牛肉面吧,我请你。我说算了吧,在外地没其他好吃的,吃不正宗的牛肉面都吃吐了。我想拒绝,但又想去试试久违的正宗的感觉。我说,那就去以前我上学时常去的那家吧,再往下走走就到了。

那家饭馆关着门,旁边的店铺也都关了,卷闸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我跟弟弟说,算了不吃了,今天没口福,人家都要拆迁了。弟弟说,那换个地方吃吧。我说,还是不了,早点回去也好。

走到这可以看到出租车,还有公交车,但那天脑子不知道怎么抽筋了,我俩都没想去坐车,也没有互相提醒一句。路边有几个人正在烧一些旧衣服之类的东西,大路上四处飘着灰烬,弟弟的脸上也沾上了一块,我帮他取下来。这时我才真正看清弟弟长得不一样了,他的眼睛深深陷入脸中,睫毛卷着,脸上似乎写着“我不说话”四个大字。

上高中时,为了追一个女孩,我起早贪黑地走这路送她回家,不过后来也没追上,把自个儿累得够呛。今天在这玩起“朝花夕拾”来,我倒有点激动。我那时候怎么喜欢那么一个女的?我跟自己讲话,弟弟好像听到了。他问我,现在又找了女朋友吗?我说,谈了两三个吧。实际上,我在这两年里换了七八个女朋友。

弟弟低着头,好像不愿意让我听到他说话:“这样不好,我们回民的娃娃不能这样乱跟女孩搞。”

弟弟说:“哥,你应该找个好女孩结婚的,不能玩弄别人。”

我笑了:“你小孩懂啥,那叫玩?不就是跟几个女孩联系多一些嘛,也不算谈恋爱。”其实我心里想,年轻人就该及时行乐,我约姑娘如流水,也没多大事啊。

說着我们路过汽修店,工人砸车的声音很大,“咣咣”地要把人耳朵给炸了。弟弟赶紧捂住耳朵,我倒显得无所畏惧。我说,你别教育我了,学好你的知识,过几年娶个媳妇,好好生活。

“那你呢,哥,你不回来了?”

“你还小,不懂,我回不来。”

“我懂,”弟弟脖子红起来跟我一模一样,“谁说我不懂,你就是变了,不愿意回来了。你知道不,阿妈很想你的,她一直念叨你。”

“我知道,她从小就对我不错,等我混好了,我会接你们出去,我会报恩的。”我想起我那个继母,她确实让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温暖,但母亲毕竟只有一个。

“阿大其实也挺……”

“别说他,我早就没阿大了。”

“啥?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回民讲,天堂在父母脚下呢,你竟然说你没阿大?你还是回民吗?”

“你别乱改,你还学这个呢,那是天堂在母亲脚下。”

“我……”弟弟的眼睛似乎又凹下去一点。

“你不懂这里面的事。”

“我知道,我也听大哥讲了,可那毕竟不是阿大的错,这都多少年了,活人还得过活人的日子啊。”

我摸摸口袋,好像没烟了。我努力深呼吸,不想让自己再生气。我们沉默着,又往前走了一会,路上的人和车渐渐多了起来。

“你们谁也不知道,我妈躺在床上的那个样子,她的脸一直在我梦里,有一把火,还有血,你知道吗?”

“我没见过大妈妈,可大哥说,大妈妈是心脏病发作才没了的,跟阿大也没关系啊。”

“心脏病?你就听他乱扯吧,他能记得啥?你那个阿大,那时候天天乱逛、打牌,欠人一屁股账,家里每天都来一大堆人要钱。阿妈那么年轻生了我,身体一直就不好,他不给看病也就算了,天天惹一帮人上门,我妈就是他弄死的,我不会忘的。

“你知道吗?他在家里倒汽油,点了一把火,当众烧了我妈的新衣服,就因为他还不了别人钱,外婆给我妈买件新衣服,他都看不下去。他烧了它,你知道吗?火好端端地就烧起来了,我就听到我妈在床上不停地咳,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没的。我就看见了火,我觉得我都能看到血,可我什么都没看到。她不知道怎的就咽了气,她还那么年轻,我还那么小……”

“可这……阿大他……”弟弟的口气也略微有些颤抖,“他也无能为力啊,他知道自己错了的,他对大妈妈不好,可他后来改了呀。哥,你知道,他是个没文化的人……咱这层血缘斩不断啊。”

“对,他是变好了,他成了老实人了,可我妈呢?她就那样没了啊。你们不知道,都不知道,那把火是什么样子,你们都看不到……你们也都不明白,一个六岁就没了妈的孩子是怎么活的。”

“奶奶都无常了,我们家又没了个人,这埋体送完,这事还不能放下嘛。”

我的手心发汗,眼里也冒出一把火,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没有必要再争辩了,这就是一块铁疙瘩,谁都熔不了它。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弟弟没接话,我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等我转过身想跟他再说回去时,他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再次坐上去机场的大巴车,没有跟任何人说。

车还是走刘家峡这条路,快过黄河大桥时,司机停下车,说车有点问题,让大家等会儿。好多人都吵吵起来,跟死了人一样,只有我走下车,一点都不急。有些饿了,我想从书包里取块面包吃。手伸到包里,跟面包一起拿出来的,还有一封信。我认得信封上是弟弟的字。

我笑了笑,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写信,不过这小子的字是大有长进,还“兄长亲启”呢,傻小子。其实我又何尝不傻呢,有些话当面说、网上说,总觉得说不出口,昨晚收拾行李的时候,我也有过给他写信让他来广州闯荡的想法。但我始终没勇气下笔,这小子倒先给我写了。

我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拆开弟弟的信。信很厚,纸叠在一起,我拆开,大略翻了翻。他还是那种小孩子的口吻,说想让我回家,想跟我学写作,让我原谅父亲。他还说,他的阿拉伯语学得很好了,明白我们河州话里的“埋体”原来就是阿语。他說“埋体”不仅仅是死人的意思,还有“停止、熄灭”的含义。他问我,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翻到最后一页,他说他想当作家,给自己取了个“十木”的笔名,没什么意思,就觉得很好听。他说想写我们兄弟的故事,但一直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写作。因为在奶奶去世的前一天,他写了首诗,有点一语成谶的感觉,让他非常恐惧。他让我帮他想想该不该写下去,如果可以,他想我回家,兄弟俩一起写作。

我使劲咬了口面包,接着看他附在信后的那首诗,诗名叫《清明来信》,但当我想仔细读诗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我一着急,抓着面包和信封,没抓得住信。

信掉进了黄河,我看着它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但没看见它如何入水,怎样被浸透。面包吃完了,我手里拿着空空的信封发呆。在信掉下去之前,我看到了一句诗,“我是一个不需要祭奠祖先的人。我活着迎接”。

一切都是定然,包括这封信掉下去,包括这首诗没看全,都是定然。我无所谓。

司机喊大家上车,我再次离开这片土地。黄河在我身后,咕咚咕咚地唱着歌,像是从巴颜喀拉山脉一直咆哮着到了这里,从未改变过它的激情。我按下手机的录音键,试试能不能录到些什么。我不再畏惧。

微微转了下身,我闻到清晨的光。它温柔地从车窗走进来,摸着我,仿佛在提醒,让我看到那张脸。我是看到了。在窄小的车窗玻璃上,我隐约看到一张臃肿的毛孔粗硬的脸。他没有随我一起晃动,浮在玻璃和阳光之间。

责任编辑 李倩倩

祁十木,回族,1995年12月生于甘肃河州,广西民族大学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写诗写小说。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作品》等刊物,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卑微的造物》。

① 回族常用语,代指“死亡”。

① 回族常用语,有安排、命中注定之意。

① 方言,指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苦命人。

① 问候语,愿造物主的平安、慈悯和吉庆在你上。

② 一种仪式,用特定的方法,以纯洁的水洗净全身。

③ 清真寺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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