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尼奥与“失踪”
2019-12-10赵彦
赵彦
阅读文学作品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自不量力的野心,希望我们内心微弱的声音可以往上升,借由文字上升至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普鲁斯特创造的几百个声音汇合,成为那支由伟大组成的作家合唱团里的一个辅音。现在,这个作家合唱团里因为多了波拉尼奥让我们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
正像美国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布鲁姆所说,我们是在为各种理由而深读,这些理由大多数是我们熟悉的:我们无法足够深刻认识足够多的人;我们不仅需要认识自我和认识别人,而且要认识事物本来的样子。
有些作家的写作就是致力于“认识事物本来的样子”,譬如智利作家波拉尼奥就是其中一员。他几乎在每部小说里都为我们同时写了两部侦探小说:一类是对精神遗失者的侦探—从他本人的旧生活里消失,成为他者,成为更多的人,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谜:另一类是对肉体消失的人群的寻找。“失踪”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并不是消失、抛弃、躲避、逃离、认输、失败,而是反叛、寻找、追求,它蕴含的积极意义要大过消极含义。
这种对于“侦探”的爱好,波拉尼奥曾在一首《文学漫步》的诗中曾向我们透露过:“我梦见我是个年迈、衰老的侦探/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失踪的人们/有时候/我碰巧在镜中看到自己/我认出/那就是罗贝托·波拉尼奥。”
经历过智利国内政变失败,在少年时移居的墨西哥做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文学运动(“现实主义以下”),最后又身无分文地流亡至欧洲。从诗人转型至小说家,波拉尼奥所有的小说在我看来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侦探小说”(文学史上被毒舌的纳博科夫挖苦的另一个“二流的”“侦探小说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我的失踪和自我的寻找。这也是波拉尼奥小说最大的主题。
从《美洲纳粹文学》到《遥远的星辰》《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荒野侦探》,到我最喜欢的他的遗作《2666》,每部小说里至少一个“失踪者”—从他本人的旧生活里消失,成为他者,成为更多的人,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谜—无论小说里那些“失踪者”是谁,我们都能从他们的脸上辨认出波拉尼奥戏谑又真诚的脸形。
除了这类失踪者,作家还经常在他们周围添加另一类“失踪者”:消失于肉体的亡者,这类人通常数十个或上百个,其作用是用来辅助前一类失踪者的。如同我们在他小说中所读到的,“失踪”在他的文学世界里并不是消失、抛弃、躲避、逃离、认输、失败,而是反叛、寻找、追求,它蕴含的积极意义要大过消极含义。
因为有时被定义为某个确定而具体的身份可能反而是个局限。相反,逃离这个身份,成为他者,成为更多的可能,成为一个让人无法定义的人,却会让我们离事物的真相更近。因为我们借此有了从相反或者其他角度用来打量自己和周围事物的机会。
那些单数的失踪者
我阅读波拉尼奥是逆着他创作的时间来的,《2666》是我最早找到的一本小说(8年前),之后是他的《荒野侦探》,最后才是他那些被评论家认为次要的如《美洲纳粹文学》《遥远的星辰》《护身符》《智利之夜》等作品。
作为一名文学习作者而不仅仅是阅读者,当年让我更加震惊的是《2666》的结构而不是内容,将它与《追忆似水年華》媲美丝毫不为过,那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无穷无尽的小说。可是在陆续读完他所有的小说之后,我认为波拉尼奥其实毕生只创作了一部小说:按照他创作的某种程式,他所有的小说都可归结进那部令人叹为观止的被我叫作“总”的小说《2666》。
他的小说都是一部连着一连,每部都有一个或几个小元素关联着另一部:有时候在这部是主角,在另一部是一个毫不重要的次要人物;有时候是同一个时代和故事发生地;有时候整部小说由前一部小说引发出来……但在内容上这些小说均各自独立,都围绕着一个或多个失踪者,失踪者身份也非常雷同,不是诗人就是作家,通常是主人公或是主人公要寻找的人物。
而另外一类失踪者,消失于肉体的失踪者则经常被作家作为一种背景来描述(很多人甚至没有名字)。
在他的小说里,被我们认为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自由被他以极端化的失踪来表达,有时候它还包括性爱或死亡。他小说中所有的词语都试图翻越某种边界,探向更复杂的存在。读者会从中读出作家的目的是要将我们引向那个由语言来管理的广大而深邃的诗性世界。
在那里,各种漂泊不定的小说人物在帮我们寻找被丢失的事物最初的完整性,他们不让自己受制于倏忽即逝的瞬间和一览无余的表象,把时间变成历史,把历史变成学说,把学说变成诗歌,把诗歌变成永恒。
《荒野侦探》中的寻找
失踪者在波拉尼奥的小说中无处不在。在《遥远的星辰》里,失踪者是维德尔或塔格莱。在《美洲纳粹文学》里,失踪的是智利空中中尉拉米雷斯·霍夫曼。在《荒野侦探》中,失踪的是多年前的女诗人蒂纳赫罗。在《2666》中五部小说每一部都有一个主要的失踪者。
因篇幅问题,这里只谈《荒野侦探》和《2666》中的失踪者。
一如波拉尼奥的其他小说,在《荒野侦探》中,作家用一种非常平实的语言讲述了17岁的墨西哥法学院学生马德罗的一段寻访之旅。马德罗热爱诗歌,他在一个类似诗社的小团体中认识了自命为“本能现实主义诗人”的利马和贝拉诺,他们在酒吧争论诗歌、喝酒。因为该诗派的精神领袖女诗人蒂纳赫罗据传多年前在墨西哥城北面的索诺拉沙漠失踪了,利马和贝拉诺决定深入沙漠寻找她的踪迹(同行的还有鲁佩)。
第一部分是这名少年马德罗的日记。第二部分类似贝拉诺和利马的采访记录,从1976年至1996年,长达20年的时间,他们走访了世界各地52位与女诗人有过交往的相关人士,墨西哥的老诗人、诗人的往日情人、文学杂志的编辑、“本能现实主义”的成员和他们的朋友,伦敦的漂泊者、法国的渔民、维也纳的抢劫犯、罗马的律师……两位诗人各自辗转于法国、西班牙等国,经常居无定所,随着寻访的进展,他们与诗歌渐行渐远。第三部分又回到马德罗的日记。故事重返1976年,诗人利马、贝拉诺和鲁佩在索诺拉沙漠躲避追踪,同时寻找隐居的前辈女诗人蒂纳赫罗。女诗人终于被找到,但追踪者也尾随而至……
小说与其讲述的是女诗人蒂纳赫罗失踪的故事,不如说作家真正要找的是寻找者自身。两名法学院的诗歌爱好者,在决定寻访之时,他们就在那个诗歌圈里“失踪”了。小说到了最后,一场枪战紧随而至,他们可能彻底消失于肉体,消失于世间。作家尽管没有交代,但我们看到,这一场“消失”,其实早就发生了,就在两位主人公开始寻找失踪女诗人开始……
《2666》中的阿琴波尔迪
在《2666》中,失踪者和寻找者如下:
第一部,失踪者:消失在世人视线的神秘作家阿琴波尔迪。寻找:四个德语教授寻找作家阿琴波尔迪。
第二部,失踪者:离家出走的阿玛尔菲塔诺妻子和令人着迷的《几何学遗嘱》作者迭斯特。寻找:教授寻找妻子,并在各中书中寻找迭斯特。
第三部,失踪者:被谋杀的同事。寻找:记者法特寻访杀害同事的凶手。
第四部,失踪者:消失在沙漠连环凶杀案中的百个妇女。寻找:警察寻找连环凶杀案的罪犯。
第五部,失踪者:不知去向的阿琴波尔迪。寻找:阿琴波尔迪妹妹洛特寻找消失的哥哥和被关押在圣特莱莎监狱中的儿子。
如同《遥远的星辰》和《荒野侦探》,对失踪者“寻访”并不意味着“接近”,而是“远离”,也就是让“失踪者”面目变得更模糊而不是清晰,更复杂而不是简单,以此方式来凸现事物的本相。
在对作家阿琴波尔迪的寻访中,几个人越是努力寻找他,阿琴波尔迪离我们就越远,其形象也就越多面。每一个在讲述阿琴波尔迪的人都在想办法“离题”。如第一部中据说见过阿琴波尔迪的学者施瓦,在发言时重点描述的却是与他和阿琴波尔迪相遇时同桌一起吃饭时另一位寡妇的故事。出版过阿琴波尔迪小说的出版社布比斯夫人,本来是要向寻访者回忆阿琴波尔迪,却在大谈格罗兹。丽兹与莫里尼讲述一位画家的故事的篇幅要远远超过阿琴波尔迪。
第二部阿玛尔菲塔诺教授在寻找他出走的妻子情况也一样。 最终,没有人找到那些失踪者。寻访者和“失踪者”都在寻找,前者找的是他人,后者寻找的是自我。
这一类型的“失踪者”通常是小说中的积极力量,是某种个体性的迷失,失踪者都是文学从业者。这类“失踪者”与其说失踪,不如说是在“寻找”最为真实的“自我”。
永恒的庇护所
在《2666》的第五部分,一位法国老作家告诉作家阿琴波尔迪,欧洲有一个失踪作家的藏身处。后来,阿琴波尔迪真的跟着老作家去造访了那个失踪作家藏身处。在那里,他们看见了好多失踪的法国作家。
但随即阿琴波尔迪又发现,那个所谓藏身处只是一家精神病医院。不过波拉尼奥并未真正否定小说中真的有一处失踪作家藏身处,因为小说快结束的时候,阿琴波尔迪与女男爵最后一次谈话时,“她(女男爵)说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还说起了那些失踪作家的臭毛病,那是一种恶习或者更像美洲而不是欧洲的玩笑”。
“失踪作家”,在波拉尼奥那里指的就是流亡作家,而“美洲的恶习”也是有特殊含义的,是有所指的。考虑到美洲那些年动荡不安的政治运动和波拉尼奥自身的经历,我们很容易从这句似乎是轻描淡写的描述中了解到作家真正想要说的—作家自身也是个“失踪作家”。
1973年,15岁就开始写诗的波拉尼奥自诩为托派分子,受格瓦拉的摩托车日记影响,坐大巴车一路向南,前往智利闹革命(智利是他的出生地,1968年他随父母搬迁到墨西哥),扶助萨尔瓦多·阿连德危在旦夕的社会主义政府。不料皮诺切特将军在智利发动政变,阿连德总统惨死,波拉尼奥随后遭捕并被关进监狱。
因为这段历史,和当时其他激进青年一样,加剧了波拉尼奥的幻灭感。1975年,他与一帮朋友在一家咖啡馆当众挑战帕斯当时墨西哥的诗歌独裁统治,但他们的声音几乎没被传播就被清除了。
1977年,波拉尼奥离开墨西哥,独自到国外漂流。他花了一年时间在法国、西班牙和北非旅行,其间在巴塞罗那短暂地定居过一段时间。此后又到地中海沿岸的各地周游,靠打零工挣钱,利用空闲时间写诗,他的名片上写的是“罗贝托·波拉尼奥,诗人、流浪汉”。之后,波拉尼奥再也没有返回那片哺育过他文学梦想的大陆。
未來小说家波拉尼奥,就此从文坛上暂时“失踪”了。
此后,欧洲大陆,西班牙的社会底层中多了一个守夜人,有时候是售货员,有时候是一个拾荒者,没有人将“波拉尼奥”这个名字和诗歌联系在一起,直至他的《荒野侦探》问世……
因而在波拉尼奥的小说中,那种强烈的“缺席感”与其说是给予他小说人物的,不如说是给自己的。
而波拉尼奥在对各种失踪的叙事后,找到了另外一个永恒的庇护所:文学。在那里安放他的精神和理想。
(作者单位: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