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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与意象

2019-12-10刘伟林

创作评谭 2019年6期
关键词:意象现实作家

刘伟林

具象是指具体的,不抽象的事物,带有很大的不自觉性。而意象恰恰相反,是指抽象的事物,是外界的信息在主体的内部构成的精神体,是思维的工具与元件。当我借用这两个词来概括对杨剑敏新历史小说阅读的整体感受时,似已陷入其中的不知所措—杨剑敏小说中煞有其事的笔录、转述、典故、传奇、史实、轶闻所构筑的精神世界,对应了文本的现实与荒诞、反讽与错位、戏谑与狂欢。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还没一个作家像杨剑敏这样热衷于对新历史小说的探索,这既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宿命。很是奇怪,当我把杨剑敏这些小说读完,仿佛轻易就窥探到了他的精神脉络,深感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他的精神传记。借用他的话:“好几年来,在写作上,我一直深陷于一种巨大的困境:没有什么比我的古典精神系列小说更束缚我的了。很大程度上,我成了这个系列小说的奴隶,而且,更加可怕的是,成为其奴隶的处境是如此甜蜜,以至于我无法从中挣脱出来。”

从这个意义而言,在当代文坛,杨剑敏是被严重低估的一名作家,他别具一格的叙事方式、借史还魂的故事表达、对新历史小说独具意味的解读,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都迥异于其他作家,也是他独特的标签。

例如《陌上桑》《广陵散》《秋后问斩》《突厥》等,这些子虚乌有的人物与事件,被他重新赋予意义,他极具耐心地把这些人物从故纸堆里拉了出来,构思出新的篇章。毫不夸张地说,杨剑敏的小说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空间。在那个时空里,故事在自由地生长,人物在来回穿行,他是国王,亦是奴隶。那里的人物或沉溺于绝望的诗歌创作,或展开云辩之舌而喋喋不休,或怀揣秘密疯狂奔走于尘世,或“不能杀死一个以想象为生的人”……如同小说《出使》那个梦境的呈现,既是空穴来风,又神秘莫测,一切都令人恍惚。作家对笔下一系列具象的事物体验入微,栩栩如生地呈现而出,而其中变幻无常的意象,则彻底摆脱了具象的桎梏。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恐怕谁也无法回答。

那么,杨剑敏的这些新历史小说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他对此赋予了怎样的意义?我只能说,作者消解了文本的意义,把历史从中抽身而出,让现实变得不确定。现实世界从来都是庸常的,每个人物都无法参透自己的命运,那些潜伏在现实表象背后的疼痛与厄运,那些突如其来的灾难与恐惧—作家反复地书写着这些人物各种各样的遭遇,勘探了人物命运的多种可能性与人性中的黑暗。

通过对杨剑敏小说的阅读,不难发现,他的小说不仅属于知识分子写作范畴,亦是智性写作。所谓智性写作,就是诸如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这类作家,其作品需要读者参与其中,在考验作家智慧的同时,也考验读者的智慧。

杨剑敏的小说语言干净简洁,极富寓意,不时有警句、箴言、诗歌的语言冒出,比如“又到了收割头颅的季节”“舌辩时代与无舌时代”“他不能忍受体面就像鸟儿不能忍受笼子一样”等等。

在《秋后问斩》中,杨剑敏写到一个诗人的死亡,文体居然与诗歌相得益彰。小说一开始,他以考证的方式,煞有介事地详细地介绍了一个叫王猛的诗人,说即便是《全宋诗》也没收录此人的诗歌,但王猛还是在另一本书《劫余漫志》中留下了声名。当然,这是作家的戏言,是作家自圆其说的一种叙事方式。至于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个叫王猛的诗人,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草寇的生命跟诗歌紧紧捆绑在一起。诗歌对于王猛意味着什么?或者说王猛写出了什么样的诗歌?这同样不重要,而是王猛虽被斩首,但他在诗歌中获得了新生。这有些奇怪,也有些不可思议,但人物命运的陡转借此而生,被裹挟其中,如同一股激荡的洪流,喧嚣被心灵的沉静消弭。在这里,作家给出了令人信服的理由,也给出了文本最好的注脚。

通过简洁的语言,干净的叙述,杨剑敏似乎时刻处在故事的现场,但他不让自己介入,不发表任何外在的议论,而是保持住叙述者坚定的立场,让故事沿着既定的轨道发展,从而营造出一种即时的紧张气氛,令读者的心死死地揪着。可以说,杨剑敏的这些短篇小说都写得克制而从容,功力了得,深谙短篇之“髓”,篇幅多则万余字,短则四五千字,但所叙之事都引人入胜,令人欲罢不能。

的确,短篇小说是叙述的艺術,是针尖上的舞蹈,是短距离的肉搏。杨剑敏的小说俨然已有自己鲜明的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与他对历史重新的解构不无关系。

作家略萨曾说:“让虚构的世界从一种由可预见的、平庸、常规事物组成的日常、普通的现实转向另外一种现实、幻想性质的现实。”那么,杨剑敏小说中的世界究竟有着怎样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他的写作能达到一种自由之境,充满无限的想象力,任思维像野马一样脱缰驰骋。也许他觉得现实的日常生活了无意趣,只有在那个幻想的世界中,他的心灵是柔软的,能找到语言的“骨头”,能充分地置身其中。

如同读者看到的那样,剑客与琴师的较量,罗敷一个人引发的战争,梦想者身份的转变,他们都从可预见的、平庸、常规事物组成的日常、普通现实逃离出来,进入了另外一种现实,即幻想中的现实。面对这种现实,作家并不对生活做出所谓的正确判断,反而更不确定,更模糊不清。你能说琴师战胜了剑客或者罗敷真的是战争的始作俑者,或者梦想者不是识梦者么?—他们是相互作用的,是彼此的镜面。杨剑敏以具象开始,以意象结束,而这些纷繁的意象指向不明,既指向人物的内心,也指向外部的世界。

所以,作家透露出了自己对整体的无法把握,甚至是迷惘,也不做了如指掌的概括。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人们总是从懵懂中来,到懵懂中去,直至幡然觉悟,因为命运不停地改变,于是带来了不可思议的结局。杨剑敏的小说几乎都在为小人物立传,以小人物洞悉历史的真相。

《漏刻》共收录杨剑敏14篇短篇小说,可以说精彩纷呈,尽管叙事各异,但风格一致。漏刻又称刻漏,是古代重要的计时工具。杨剑敏之所以用“漏刻”作为小说集名,一定有其独特的美学意义。当我考究这个词的寓意时,作为历史的时间已成了他每篇小说的节点,也成了他对事物的刻痕。

在《陌上桑》中,杨剑敏对罗敷的命运进行了新的改写。《广陵散》之所以成为高标绝响,竟跟一个乞丐有关。《戒刀》续写了武松的一生,其结局是那样不可思议。如果说,这三个故事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多少还有些关系,那么其他篇什中的人物都是子虚乌有,是作家虚构的历史。

这批所谓的历史人物,只不过是作家用以省察现实的一种手段,他们亦活在当下的现实中。借古喻今,这些人物在命运中懵懂前行,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入现实的死角,或者死亡,或者重获新生。也许,《剑客》就能说明这一点:剑客楚在大地上游荡,一心想复仇,他的内心时刻被复仇的失落煎熬,于是觉得自己要杀一个人。当他遇到琴师时,内心的仇恨却轰然坍塌。杀与不杀仅一步之遥,琴声让他眼眶湿润,心灵柔软。剑客最终与时间和解,也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因此,杨剑敏的小说总是通过内部的张力展开叙事,既有扑朔迷离的整体,也有细致入微的局部。在具象中保持故事的完整性,从不故意留下叙事的空缺,而小说中的意象又多是一个个具体的情境—她就这样想着,一面抱紧自己的双臂,在夜晚越来越冷的气息中缩紧了自己的身体;时光仿佛停滞不前,这寂静似乎要持续几个世纪;我这只误入闹市的鸟儿一定要用最大的叫声向所有的人聒噪这个秘密,我一定要拼命地在屋檐墙角和楼宇帘幡之间扑来撞去;外面的阳光极度刺眼,他看着地上自己细长的影子,还有那双连着影子的饱受摧残的脚;他望着那纷飞的花瓣,忽然心中大彻大悟,胸襟一片清明澄澈,不觉仰天长笑;他既没有要一壶酒,也没有叫几味下酒的菜,而是默默地望着淅沥的雨水落在门前的水塘里……从这些句子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作家写作时的诗意与激情,也给人非常清晰的画面。注重细节描写,又不拘于细节,而是从中荡漾开来,由此造成了杨剑敏的小说一种匪夷所思的景观。《出使》大约五千字,却讲述了一个奇特的故事,似乎是梦游之境,人物都处在梦游的边缘,恍惚前行,最终抵达的也只能是一个梦。梦成了故事的道具。这是作家的个人趣味,还是这个奇妙故事之本来的面目?

面对杨剑敏这些精粹之作,我只能由衷地发出赞叹。的确,杨剑敏对短篇的掌控能力无疑是出色的,但其文本亦包含了更复杂的叙事动机。比如《远征》《你好,梦想者》《剑客》《蜻蜓》,这些小说似有一个共同的主题:人物的命运不通往“普世”,却接榫于另一个世界。在《远征》中,李蒙厌恶战争,厌恶杀戮,不再随军远征,而是回到了对自己心灵的远征中。在《你好,梦想者》中,“我”从一个梦想者变成了识梦者,人物角色的转换非常奇妙。在《蜻蜓》中,东亭先生与蜻蜓互为一体,似庄周梦蝶。事实上,这些小说都在反复地抒写人物命运的无常,及在无常中带来的变数。

《突厥》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画匠韩延寿被突厥人掳掠到石窟中,与其他画匠一起没日没夜地绘制壁画。后来在西迁的过程中,他逃了出来,重新回到石窟。而抓捕他的士兵正在赶来,他说:“现在,让我在作画的时候死去吧。”他伸出手,在他能够得着的所有胡人乐师的眼睛里,都点上了两点。然后丢掉笔,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他看见被他点过晴的胡人乐师正在窟外的沙地上演奏乐器;从窟内的石壁上,一个个天女正翩翩飞出,盘旋在空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就像一个童话。显然,故事是荒诞的,也是不可信的,但杨剑敏对敦煌壁画有自己的解读,而这种解读,让小说的文本也一下子飞翔了起来,其丰富的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

相比于《突厥》的奇崛想象,《追杀怪兽》与《孩子与狼》更具童话色彩。虽然这两篇小说的风格不同,但可以透过事物的表层看到现实清晰的纹理。怪兽是什么?怪兽就在我的心中?怪兽是另一种恐惧。仿佛一则隽永的寓言,尖锐地刺向读者的心灵。《孩子与狼》的奇异在于,这个古老的故事被杨剑敏再次书写,孩子与狼之间会发生什么?孩子的消失是否与狼有关?为什么从孩子嘴里会发出狼的嗥叫?杨剑敏通过巧妙的叙述,把故事变为写给成人的“童话”。于是,给读者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孩子与狼》衔接了《追杀怪兽》,二者之间互为一体,也互为背離。以物喻人,以人喻意。如果说,我对这两篇小说的解读有些牵强附会,那么《广陵散》就更好地体现了这一主题:一个乞丐同样拥有命运多种的可能性。对邓乞儿来说,他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后面的结局,其身份一直都在发生改变,那一刻的变化让他变得疯狂,因为他是一个洞悉了秘密的人。

于是,就有了《说客》中的舌辩时代和无舌时代,在故事的最后,云遭到了割舌的惩罚,他的舌头成为一只鸟飞走了。故事的结局成了无舌时代的开始,云以担任国家的史官为由而达到了内心复仇这一隐秘的愿望。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由史官来书写的,其中的篡改与臆测总能轻易就成为伪历史。由此产生的惊恐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欺骗,而是无舌时代沉默的不确定性,它逾越厄运更超出惊恐。有趣的是,小说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断发生位移,不停闪烁其词,造成了故事意外的结局,现实的根基彻底松动,历史无非是一堆流沙,轻易就湮没了一切。

阅读杨剑敏的小说,在移步换景中,总能给人意外的惊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认为现实是不确定的,就像纸上的一场飓风,轻易就刮去一切。正因为对现实的惶恐,于是他采用了伪历史这种方式写新历史小说。问题是面对伪历史,他同样找不到现实的坚固基石,这就是他跟传统现实主义的区别,他总驻足于故事的每一个路口,寻找最合理的可能性。

具象与意象,是我对杨剑敏小说新的感悟。表面上看,他的小说看似非常写实,一系列的情景都纤毫毕现,但读完留在脑中的是他用心编织的那些意象,整体地流动在虚构的历史之中。

对此,杨剑敏这样说:“我的作品数量并不多,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能够快速地写作,而是我一直梦想着一种对我来说完美的写作方式:梦,历史,思想,语言的清澈透明,情调的古典庄严,以及笼罩整个作品的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悲悯,我渴望自己能将这一切熔于一炉。”

(作者单位:江西教育期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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