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思与境偕”与阿恩海姆
2019-12-10任为新
任为新
听语文老师上研究课,内容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这当然是名篇,“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二十八个字,描绘出一幅凄凉秋照图,旅人孤苦迷茫的情绪跃然纸上。教师的讲解也到位——作者年轻时热衷功名,但因元统治者的民族歧视,一生漂泊,困窘潦倒。此作品既是羁旅途中的场景,也是作者心境的写照。
这堂课的亮点之一是没有单一地就作品讲作品,而是用当下流行的“群文阅读”的方式,呈现几首类似的作品,还重点和白朴的《天净沙·秋》作对比,通过一节课,让学生对这一类作品有大致的了解,教学效率较高。临近结束,还播放了流行歌曲,歌名就叫《天净沙·秋思》,作词是古代的马致远和当代的董贞,“离乡路/脚步染尘土/青衣顾/留一抹楚楚/山河暮/眼模糊/可曾依稀记来路/老树枯/只剩鸦声话如故……”笔者孤陋寡闻,不知道现在有这么首歌,但从课堂的热闹度和学生的响应度看,这一做法营造出了比较好的教学氛围,因此可以说这是一堂有价值的课。
但既然是“研究课”,那么仍然有可商榷之处。首先,教师的“群文阅读”只是简单罗列类似的作品,讲解上蜻蜓点水,稍显空泛,比如把马致远的小令和白朴的小令放在一起两相对比时,可以再具体深入一些。再来看白朴的《天净沙·秋》:“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两者的表达句式、语法结构类似,都用意象叠加法,意象数量也刚好十二个。但此小令写的是“秋”,而且是深秋(“寒鸦”),末句的“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无论是自然季节特征还是感情色彩,都让人觉得有违和之感。这里的“空镜头”也太多1,少了“小桥”“人家”“断肠人”等等人文元素,故而和马致远悲凉、厚重的家园意识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教师的教学有点像走程序,生成性不足——华东师范大学叶澜教授曾有“一堂好课的五个标准”之说,其中之一就是“生成性”。一堂课,教师不能完全地按照教案预设,按部就班地完成教学任务,而是应该既有预设,又能够根据教学过程中出现的问题,进行临时的调整,甚至完全改变教学节奏和方向。这样的课,就体现了教师眼中有学生,而不是只有教材。这节课中,有学生问,这个作品到底写的是哪里?“小桥流水人家”一句看上去是写江南,但“古道西风瘦马”等其余的内容,似乎写的又是西北大漠风光。对此教师没有敏锐地回应——或是没有听到,或是听到了,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理睬。其实这是个真问题,只是理答难度大——元朝盛如梓在其《庶斋老学丛谈》中有记载曰:“北方士友传沙漠小词三阕,颇能状其景……其辞曰:瘦藤老树昏鸦,远山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斜阳西下,断肠人去天涯……”作者为无名氏。而从时间上看,这一记载是远远早于马致远的。
原来,《天净沙·秋思》不是马致远的原创——比较宽容的理解是,马是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当下心情,对前人作品进行了加工。他的“二度创作”也见功底:原作中“瘦藤”“瘦马”重复,“枯藤”改得好;“小桥”有人的元素,比原作中的“远山”与后面的“人家”“断肠人”有更紧密的呼应;“去天涯”不如“在天涯”富有在场感和痛苦的积淀,所以其中仍然有创意。进一步挖掘,可让学生感受到该作品艺术的张力和丰富性:马致远“借鉴”了西北无名氏的作品,作品整体上体现了塞北落日、秋风冽冽的壮美。他虽然祖籍为河北省东光县,但青壮年时期担任过江浙行省地方文官,“小桥流水人家”应是常见的“眼中景”,所以《天净沙·秋思》的风景图应该既有实景,也有虚景,既有借鉴他人的元素,也有自己的真情投入。
这堂课中,学生提的另外一个问题也很有意思。在教师呈现了许多关于“秋”的古诗词之后,有学生提问:“为什么古代诗人总喜欢在秋天作诗?”教师有解释,但感觉比較苍白——秋天万物萧瑟,影响人的情绪,因而中国诗人自古以来就有“悲秋情结”云云。
教师的这个说法,首先是不甚确切的,“悲秋情结”并非自古就有,《诗经》中凡有写秋景的,大部分和“悲”“哀”没有关系,状秋只是标明季节或者做写作的辅助工具,例如我们熟知的《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诗经·卫风·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悲秋的始作俑者,应该是《楚辞》,典型的就是宋玉的《九辩》。这时候的诗人,不仅有简单的生理层面的“春困秋乏”,最主要的是自我意识逐渐浓烈并渴望抒发自我,对自然有了敏锐的审美甚至哲学层面的主观感受,表现在季节上,就是“秋色”与“哀愁”并提,由秋风瑟瑟产生老之将至、壮志未酬的落寞感和挫败感,这也成了这一类诗歌的滥觞,对后辈影响巨大。
其次,回答这个问题,可以从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哲学观层面解说——我们的先民身处内陆,以农耕经济为主,在看待人和自然的关系时,一般以整体的、关联性思维为主,认为自然与人以“气”相通,是异质同构的有机整体。儒家和墨家都有“天人感应”之说,以为自然天地是“大宇宙”,人是“小宇宙”,两者同类相触,相互感应(《尚书·洪范》)。四季有变幻,人类也像四季一样春发夏茂,秋收冬藏。春夏奔放热烈,但秋收冬藏不免有敛声屏息、万物萧瑟的感觉。
有趣的是,“悲秋”还是个世界性的问题,西方美学也有相关论述,以为诗人的悲秋起因于“力的结构”1。阿恩海姆认为,宇宙万物包括人的情感都受某种“力”的控制,“秋预示着一种下降、凝缩、紧张、肃杀的压力和劲力”2。也就是说,这种特性易引起人忧愁、凄凉、哀伤的心理。秋的萧瑟,能让人产生时空限制的悲感与力感。相比漫长的严冬,秋的短暂还让人萌发人生怜惜与寂寥之感,因此,《天净沙·秋思》之类的作品,与其说是悲秋,不如说是悲生命之匆匆,表达了对生命流逝的忧伤和无奈。
诗歌教学是阅读教学中的老大难问题,除了诗歌特别灵动、特别言简意赅之外,较之于一般的文本,它还更讲究生活经历和审美经验。中国古代有“思与境偕”之说(唐·司空图语),“思”指的是作者主观的心意情思,“境”指客观的自然和社会之境。意境的结构,是诗人的心意情思与客观境象的结合,亦即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心”与“物”的交融。3我们要理解诗人的作品,也必须“思与境偕”。对于学生来说,作者反映的客观的自然和社会之境是容易理解的,但主观的心意情思是缺乏的,他们简单、幸福的人生经历,多的是“春发夏茂”,而“秋收冬藏”基本付之阙如,所以阅读时和作者产生共鸣就比较困难。如果说有什么对策,一是可按照课标中的提示,中小学阶段阅读古诗,有基本的感受和了解即可,不一定作过多深究。二是如果要做探究,可挖掘学生生活中曾经有的沮丧情绪、挫折经历,哪怕是一点点,或者是曾经有过的类似的阅读经验,发挥“代入感”的作用进行审美体验,与作者产生共鸣——当然,这又是美学的另一个话题了。
(杭州师范大学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