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虎造型,滇中奇葩
——李家山牛虎铜案雕塑造型特征解读
2019-12-10张喜云玉溪市文化馆
■张喜云(玉溪市文化馆)
最初认识牛虎铜案这件雕塑作品源于江川青铜博物馆门口三面柱体上端青铜造型,并对柱体前面的空心小篆书体颇感兴趣,阅后方知叫牛虎铜案。后来在云南省博物馆(现在叫云南省美术馆)门口,还有昆明圆通山也见到牛虎铜案这件作品。今天再审视牛虎铜案的造型形态,让我感思良多,作为一名美术工作者,长期养成对造型有着敏感反应,这是一件很有个性的作品,在同期历史中没有见过类似造型青铜雕塑。牛虎铜案既反映西南民族的生活图腾崇拜,又不失实用功能的祭祀造型严肃。翻开古滇国的青铜文明史,重新来认识这件滇之重器,国之瑰宝。
■牛虎铜案的造型特征
1972年云南省玉溪市江川一个叫李家山的地方在发掘战国古墓时,24号墓中出土一件古滇国青铜文物——牛虎铜案,它是迄今为止,滇中文化(物)中最高级别的文物之一,是云南代表象征性文物,对古滇国历史研究起到重要作用。牛虎铜案铸造时间为战国后期,整体作品为两牛一虎组合而成,这是一个形状奇特的祭祀物器,高约43厘米,长76厘米,宽36厘米①。大牛为主体,大牛健壮的脚立于地面为案足,前后蹄间有横梁相连,牛背作椭圆形平面如一大盘子,可以摆放祭物,大牛无腹,两脚之间立一小牛犊,一虎扑于大牛之臀部啃噬牛尾部。牛虎铜案中硕大的牛头给人以重心前移犹如崩塌之势,但尾部老虎后仰,其后坠力使案身恢复了平衡。牛的头、肩、颈、脚造型写实有力,神情镇定;虎的站立咬噬造型翔实生动;表情茫然的小牛犊正好立于整件铜案的中间位置,既稳固了重心,又丰富了作品的内容。一静一动,对比鲜明,其设计的巧妙,构思之大胆,而不失严谨之造型。专家认为,两巨角前伸隆脊的牛是云南当地常见的封牛。“案”古代又称“俎”,中国古时一种摆放肉之类的祭祀礼器。牛在“三牲”祭品中位居首位,牛虎铜案用牛为献祭,是为最高规格首位祭品。牛是财富和生命的象征,在古代是不允许杀牛的,甚至有杀牛者偿命之说,只有在重大事件或者在祭祀鬼神有关活动时才可杀之。虎为百兽之王,是权威的象征,作者通过饿虎扑食这一扣人心弦的瞬间,完美展示了自然界弱肉强食的血腥场面。小牛躲藏在大牛的腹下可以理解为护犊,大牛被猛虎撕咬而不动,这可能包含了古滇人对死亡与新生的认可和理解。
牛虎铜案造型推想:首先,牛虎铜案的构造上大下小分层结构,让我想到古滇国时期住房结构。屋顶大,两边房檐外尖,下面方正,外形如同一个倒梯形,而房顶就占一半多面积,重视屋顶装饰,轻房屋实际应用面积,远处看去像一大皇冠,专家称之为“干栏式”建筑②,一些楼房出现了上层住人,下层圈养牲畜的景象。此种类型建筑,现在景颇族屋顶、傣族竹楼的上下结构具有相似之处。牛虎铜案上下层构造不就是一个“干栏式”建筑吗?其次,我们可以从绘画方面感受牛虎铜案的直线、曲线、折线及弧线等等组合造型美,雅致大方,变化莫测,可让我联想到八大山人的水墨绘画,如同他的石头往往头重脚轻,下部受力颇紧,停留不住,可能运动起来!牛虎铜案是可以几何体的,如同一个倒立的梯形,在这严谨的框架结构里饲养着强壮的小牛犊,好似虎与牛是一对夫妻!牛虎铜案的青铜色是那么深妙,灯光下闪闪发光,如同楚国霸王项羽威风凛凛,手提亮银枪而立,似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从其他方面看,牛为最高规格祭品,虎为权利的象征,在一个严肃庄重祭祀场景中运用。创作者通过牛虎铜案造型的合理性再现古滇国人的生活方式,既满足了祭祀器具的功能,又符合当时人们的造型审美需求。
■古滇国人对牛与虎的图腾崇拜
古滇人对牛的审美不知源于什么时候无从考证,但这种审美带到当时的许多青铜器艺术造型中。如许多青铜贮贝器、青铜枕、青铜扣饰都可见这种对牛的装饰,虽然是生活实用器具,但主人(艺人)突出装饰物,放大夸张,每件作品都体现着当地的民族特征。古滇国时期,当地的居民相信万物有灵,通常人们所说的“自然崇拜”,把自己的认知与情感寄托于身边的事物,并影响着自己的现实生活。耕牛的图腾崇拜,古滇国主要遗址位于滇中板块(由考古发掘出的实物来看,大致东到宜良、石林,南不超出元江,北到曲靖、东川;西达禄丰一带③。)这里有滇池、抚仙湖、星云湖、杞麓湖、阳宗海(湖),周边不远处有异龙湖,这片水域(坝子)水土肥美,良田阡陌,云南的先民很早就有在此居住的痕迹。耕牛是当时重要的生产工具,牛的壮实、勤恳、忠实都给人们带来好感,并以图腾崇拜。牛代表生命、代表食物的来源,我们可在许多古滇青铜器中找到牛的身影,并且许多生活贴身物品都有牛的陪伴,如:猛虎噬牛铜枕、四牛鎏金骑士贮贝器、五牛铜线盒等。主题形象造型准确,表现生动,这些物件配饰雕塑都暗示着主人的财富不可侵犯。在今天云南少数民族地区,还流传着以牛的多少来判定财富的标志。如:佤族会把牛头摆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也表示自己在族里的地位及等级。云南地广人稀,森林覆盖率大,素有“动植物王国”之称。虎是百兽之王,代表权威,是速度力量的象征;虎也是一种凶残的肉食动物,常常威胁人畜的生命安全。牛虎铜案中牛与虎是两个极端,一个是生命的延续、一个是死亡的象征。整件作品作者巧妙地把这对矛盾组合起来,内容相得益彰,既表现了当地滇人生活现状的生存问题,同时又体现了滇人在劳动中创作出独具特色的审美形式。
■牛虎铜案具备雕塑的造型语言
(一)牛虎铜案是一件青铜雕塑
雕塑是造型艺术的一种表现形式,又称雕刻,分雕、刻、塑3种创作方法。青铜器一般指铜与锡、铅的合金制成的器物,铜为主要材料,锡的多少决定青铜软硬程度,铅跟色泽有关,有的青铜器也可以不用。牛虎铜案利用青铜金属材料创造出具有一定空间、可视、可触的写实艺术形象,表达了当时社会生活、滇国人审美情感的雕塑造型语言。
(二)牛虎铜案符合圆雕造型特征
牛虎铜案是一件非压缩的,可以多方位、多角度观看的三维立体圆雕作品。古滇国存在时间为公元前278年至公元115年,据黄懿陆《滇国史》的考证,古滇国在东汉元初二年(115年)才完全灭亡。而20世纪70年代在河南淅川春秋晚期(公元前553年),楚令尹子庚墓出土的器形有十分复杂的失蜡铸造的铜禁等器物。云南古滇青铜器也受到中原文化制作技术的影响,如:许多青铜贮贝器、青铜祭祀器都有整体模制、整体铸造、模体严密、厚薄均匀、壁薄、表面光泽度好、能做镂空等复杂的效果。牛虎铜案手法与表现具有很强的写实性,作品通过塑的形式表达牛与虎的三者框架结构,再用雕的方法突出大牛头、小牛身、虎身及虎纹特征性格表情。在造型方法上运用当时流行的青铜金属材质,巧妙采用焊接、模塑、浅浮雕、线刻、镂空等方式把一件质量感、起伏感、明暗空间感、主题感极强的空间形式美牛虎铜案呈现出来。
(三)牛虎铜案是一件功能性雕塑
功能性雕塑是一种实用雕塑,是将艺术与使用功能相结合的一种雕塑。牛虎铜案的首要目的是实用,是摆放祭祀物品的一张案台,如同同时期的存储贝货币的贮贝器雕塑如出一辙,这与汉代的《马踏飞燕》陈列性雕塑、敦煌的《反弹琵琶》主题性雕塑、《红军长征纪念碑》纪念性雕塑用途功能题材上是不同的,但牛虎铜案既有牛虎内容象征的主题明确性雕塑特征,又有虎纹曲线的装饰雕塑效果特征,同时还具备架上雕塑的美观性。
■牛虎铜案所在同时期的雕塑特点及优势
(一)战国时期青铜文明的造型特点
铜的冶炼技术给人类带入一个新的文明时代,题材越来越丰富,并出现金、银、铜、宝石、贝壳等铸接综合运用。“佣”的出现,标志着雕塑的独立性基本确立,开始从工艺美术中分化出来,但这时中原人对青铜审美观仍然保留着很强的装饰性,如:“牛尊”“牺尊”“龙鼎”“虎豆”等,这些青铜器都引用了商周审美的装饰工艺性。雕刻方面楚国的彩漆木雕塑为战国时期最具特色,但多以雕花屏风、漆案桌椅实用为主,独立性不强,虽有河南淅川下夺的青铜禁、曾侯乙尊的尊、盘、建鼓等复杂精致巧妙的青铜器,但有时因过分炫耀技艺反而感到烦琐、矫饰,如:礼器《曾侯乙尊盘》《铜错金银四龙四凤方案》。北方游牧民族创作的动物题材多以骆驼、鹿、虎以浮雕、扣饰的形式表现塞北之美;南方地区多表现禽鸟形态多样化,如:《子乍异鸟尊》《凤鸣九天壮声威——虎座凤鸟漆木架鼓》;云南,动物题材以牛、虎、猴、蛇最多,尤其突出青铜多器具表现牛与人场景的密切关系。中原地区在战国时期雕塑纯粹的塑作品不是艺术的主流,青铜器雕塑主要以拟形器或局部装饰存在,在造型方法上,主要图纹形式装饰于实用工具中,主流在此时期为实用性功能。而在西南边疆审美和中原文化有很大不同,这里的青铜文化要求象形,崇尚主题,它们表达着故事情节,雕塑不但是装饰,而且具有独立性。
(二)古滇国铜案中没有出现像牛虎铜案一样精美的礼器
牛虎铜案发掘于江川李家山24号墓,从陪葬规模及精美程度都暗示着这件作品当属王侯所有,一般百姓是不可能拥有的。我们在其他礼器中看到的多以“铜立牛”“铜牛首”“铜虎”“铜佣”“立牛铜尊”等单个体存在,很少见到有组合的青铜方案礼器,而且不可能超过牛虎铜案的造型美感。铜牛、铜虎常被立于祭祀铜柱顶端,作为人们崇拜的对象,我们可见于许多青铜贮贝器、青铜扣饰祭祀的活动场景,但古滇人既能符合祭祀实用功能,又能把人们的美好祝愿通过技巧表现得如此完美的就一件牛虎铜案。
(三)古滇国青铜器造型和战国时期外来青铜文化影响与创新
据《汉书·西南夷传》载:“庄者,楚庄王苗裔也。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乃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④记载大约在公元前279年时,楚顷襄王派将军庄蹻奉命南征,后一直攻到滇池一带,而正要归报楚王时,巴蜀、贵州被秦国所灭,遂留在滇池一带自立为滇王,号“庄王”。这是正史中记录最早的古滇国由来,其实,云南的古滇青铜文化并不是孤立的,我们可以在青铜器上找到一些影响痕迹,如:兵器戈上的云雷纹就有商周装饰的影响;戈的造型也和中原兵器类似,青铜扣饰有北方草原文化的形状造型,豆形制青铜器和中原地区已有相同点,还有一些金银珠宝都表现出外来进口的特征。这些都说明古滇国青铜文明是有外来文化影响的。上面提到《汉书·西南夷传》载:“变服,从其俗”,这些外来的民族和文化迁徙到这里,都变成了“少数民族”,都逐步融入当地的土著民族中。所以古滇国这种独具风格的青铜文化能展现不同的造型美观,他们不受中原传统礼教的束缚,表现手法更加开放和富有创造性,创作上更广泛,无论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兵器、乐器还是装饰品都有体现,而中原地区的青铜器多限于兵器和礼乐器。就内容而言,滇人特别喜欢用青铜器反映一些很现实、很生动的社会场面,比如战争、狩猎、祭祀、纳贡、乐舞等,而中原地区很难找到青铜器的场面雕塑。古滇国装饰性图案多取材生活日常情节,就动物图像就有几十种多,大到牛虎,小到蜜蜂,刻画十分逼真写实。战国中原地区的礼器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四平八稳、方方正正的审美观念,而古滇国青铜礼器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平整感,许多礼器有弧度,甚至多有曲线,可能与当地的地理环境影响有关。中原青铜文化美中不足之处在于“近亲繁殖”,审美风格造型大同小异。而古滇人创造的青铜文化无论造型、纹饰,还是创作主题,都具有浓厚的地方民族特色,它是世界青铜文明史上之奇葩。而相对战国时期中原地区的青铜器大多以浮雕的形式单一对称,牛虎铜案的造型既吸收了中原地区四足案的特征,又具有浓厚的地方特点和民族风格。牛虎铜案在同时代为一种礼器,创作上最活泼、最灵动的构成,构思上开放大胆,艺术造诣上想象力之丰富,对于今天的世人来说,这样的作品也能让人产生创作的莫名冲动,让人惊叹。
■“北有马踏飞燕,南有牛虎铜案”两件国宝造型比较
20世纪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在中国文物考古界,有两次惊人的发现:一是甘肃武威出土的铜奔马“马踏飞燕”;二是云南李家山出土的铜祭器“牛虎铜案”。从此这一北一南,一马一牛,一动一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两件精美雕塑作品名誉全国,轰动世界。马踏飞燕身高34.5厘米,身长45厘米,宽10.1厘米,重7.15千克⑤。马踏飞燕创作者匠心独运,把奔马和飞鸟绝妙地结合在一起,大胆地让马的右后蹄踏在一只凌空飞翔的燕子背上,充分表达了马的速度。整件作品巧用动态线呈倒三角形,呈向前奔跑流线型表现造型特征,是一件东汉后期工艺陈设作品。而早于东汉500多年出土的这件“牛虎铜案”作品,从功能目的看以稳定性为主,整体形状如同倒立的梯形,古滇人巧用动态线去增强运动感,如大牛向前引申的牛头、牛角,虎紧追厮咬尾部于后,形成牛背两条弧线礼盘的运动线,加上虎身后坠起伏的线条,这样便产生了很强的运动感觉。牛虎铜案静中掺有动,动中也有静,多部位对比,甚是丰满,虽然是一件祭祀实用案台,却也具备丰富想象的故事情节打动。两件作品都既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特点,都具有写实的特征。艺术就是在创造一种矛盾冲突与合理性的协调感。马踏飞燕突出马的速度,用飞燕来衬托,主题鲜明;牛虎铜案中牛与虎的矛盾冲突,衬托生与死自然法则竞争关系,但又合理地结合整体完美。牛虎铜案此作品中显得天真可爱的小牛与健壮的大牛形成对比;巧妙地利用倒梯形上大与下小的对比;凶猛的虎与安详的牛形成鲜明的对比;猛虎虽然凶狠又无可奈何的对比,从而达到整体的和谐,造型生动,内涵深邃,使人回味无穷。马,歌颂主题颇多,它代表着人们对战争胜利的追求,对外出出行的依赖,视马为权贵的象征;牛,农耕生产力的代表符号,作品多为装饰为主,农作经济地区崇拜颇多,是经济财富的象征。牛虎铜案其表现手法具有写实性,在自觉地模仿自然形象时,又特别追求感情的表现,牛虎铜案反映了古滇人对力量、勇猛、坚毅精神崇尚的审美要求。
艺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牛虎铜案既有古滇人的智慧结晶,同时又有对美法则的一种诠释,是一种内容美与造型美的完美结合。古滇国远离中原,还处于奴隶社会时期,生产力低下,外来文化只有在融合后才有所体现,而不可能全盘地照抄照搬,古老的滇人赞美食物,关注生命的延续。牛虎铜案在诉说一个生命体本质的故事,是一种对生与死的原始精神崇拜。李家山青铜器没有太多的文字史料记载,只能通过这些视觉雕塑感知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状态、审美方式及要求。牛虎铜案的艺术价值和学术价值是独具特色的,古滇人在农耕劳作中创作了美。
注 释:
①云南省博物馆编著,马文斗主编:《从进云南博物馆》云南出版集团公司云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
②③李靖寰、汤海涛著:《云南民族美术概论》云南美术出版社,2015年。
④陇玉梅:《云南青铜器艺术风格初探》,载《云南艺术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
⑤曾惠娟、胡蔓妮主编:《国宝档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