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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芙蓉(短篇小说)

2019-12-09娄光

当代小说 2019年10期
关键词:晓丽老葛爷爷

娄光

得知那个叫晓丽的女人也要去,卢雨顾不上再在手机上抢红包,直奔衣柜而去了。本来昨晚已选好要穿的衣服,现在她不得不重新考虑。那女人,卢雨见过几次,皮肤白,腰身好,走路挺拔,有股青春气。有青春气,是丈夫说的。卢雨不服,三十五六岁的人了,能青春到哪儿去?嘴上强硬话是这样说,心里免不了发虚,女人上四十,小一岁都不同,何况整整小五岁。五年前,卢雨没长肚子,脸上没斑点,皱纹也没这样深,皮肉还紧致。现在,每天走一万步,仍然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袭。

卢雨埋怨华平姐,干嘛又叫那女人。内心却想比试一番,从身高到外貌,再到工作和家境,卢雨相当骄傲。丈夫现在升为机关处级干部,卢雨是全市最优秀学校中心小学的教师,家里两辆车,住高档小区,有一条叫子衿的泰迪犬和一只叫悠悠的猫,以及读高一的女儿小语。唯一不好的地方,丈夫远在两百公里外工作,虽说周末放假,有时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次。

那女人是跑保险的,专门搞车险,离了婚,搞车险,家里没车,也不会开车。卢雨有了底气。另一方面,那女人如果不去,牌就打不成,那会成为一大缺憾。華平姐、金明、春姐和卢雨,他们是老搭子,经常周末一起寻地方游玩,然后打打麻将。这次,春姐有事去不了,三缺一。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芙蓉岛,要坐船驶出大陆,来到一望无垠的大海上,岛上有新建的民俗景观和住宅,还有山有水,刚开发的旅游景点,据说还建了个玻璃栈道,许多人去看。卢雨计划好先去给爷爷祝寿,再到芙蓉岛和他们会合。爷爷在乡下二叔家。

丈夫这周末没回,发来红包,留言是:“我爱你”。卢雨更有了底气,就穿红色半袖亚麻长裙。女人要穿有品质的衣服,那件红裙是上好的麻料,垂坠性和密度都不同于一般亚麻,花两千多块买的。那女人穿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没一件超过千元的。况且,给爷爷祝寿,红色喜庆,适合拍照。

本没打算带子衿,让它和悠悠在家,两只小狗小猫或许也有照应。可想了想,还是把子衿带上了。原因在卢雨,她喜欢把子衿抱怀里的感觉,还喜欢子衿趴在副驾车窗边兜风的样子。

刚出门,卢雨想起小语没有早餐,平时是在这里的母亲做饭,昨天父母为给老人做寿就赶到乡下爷爷那儿去了。这孩子让人操心,从不主动学习,要是没人管,周末会睡到中午。卢雨返身站在门口朝里喊:“赶紧起床,自己去楼下买牛奶面包,给你说多少遍了,高中和初中不一样,要努力学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小语似乎嗯了一声。

早上起来天就阴得厉害,这时下起大雨来。卢雨犹豫要不要到爷爷那,芙蓉岛是一定要去,说好的,风雨无阻,打麻将是不怕下雨的。想到爷爷九十岁了,有多少人还能和九十岁的爷爷拍照,一定要去。另外,不去只能在家等雨停,然后去芙蓉岛。小语在家,卢雨想到小语,总觉得累,管不了,不管也不对,自己还是教师,耐心用完了,用完了也发不出什么大的火气,脾气也不见得好,成了没性格的人。

眼不见心不烦,站在门口抢了一阵红包,进屋拿雨伞,卢雨就带着子衿出门了。

途中,那女人的影子总往脑子里钻。家里的车险都是丈夫在办,在那女人那儿办的。不知怎么回事,有次那女人在的时候,丈夫也在,卢雨忽然觉得他们之间有点不对劲。具体哪儿不对劲,说不上来,也许是眼神语气什么的。越这样想,越急着去爷爷那儿,然后好快点到芙蓉岛。

雨真大,过会儿停了,又下,又停。

急归急,车开得慢,但朋友圈还是要发的。从出发到抵达爷爷那,车内拍照,下车拍照,拍小视频,自拍美颜,发了许多朋友圈。比如:给爷爷祝寿,当然风雨无阻,百善孝为先,儿孙不能缺席!比如:老天的眼睛是雪亮的,终于感动上苍,雨停了!

到乡下已是十点多,姑姑姑父、二叔二婶,还有父母都在屋子里忙着做饭摆宴,厨房里正往外冒充满香味的热气。卢雨匆匆打了招呼,去屋里见爷爷。子衿却不听话了,刚进屋就在屋角拉了泡屎。卢雨就哈哈笑了,狗东西,硬是把老屋当茅房啊。边笑边从包里掏出纸来给子衿擦屁股,再把屎包住扔进屋后的小菜地里。

又走进爷爷的屋里。爷爷确实年岁大了,耳朵不灵,眼神也不好,还齁。卢雨喊好几声,椅子上的爷爷才朝她点头,卢雨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爷爷手里,说了声爷爷生日快乐!爷爷好像没听清,只是对她笑了笑。卢雨心里有点小扫兴。外面光线好,把爷爷往外面扶。爷爷行动不便,卢雨着急,声音喊得粗鲁。

“我们拍个合影,行不?”

卢雨叫来二叔家读初中的孙子,为她和爷爷拍照。卢雨半蹲在爷爷身边,头偎过去,露出恰到好处的八颗牙齿微笑。然后,换姿势,站到背后,手扶爷爷肩膀。再换姿势,头靠近爷爷的脸,一条腿抬起来。笑。

“多拍几张。”卢雨吩咐二叔的孙子。

拍完后,卢雨接过手机检查照片,发现没一张满意,把她照得矮墩墩,手膀子老粗。二叔的孙子已跑到屋外树下耍手机了。算了,还是自己来吧。卢雨再次蹲在爷爷腿前。

爷爷刚要咳嗽,看到手机又举过来,就憋住一口痰。

“爷爷,笑一下,老爷子。”卢雨让爷爷看手机里的自己。爷爷对着手机露出笑容。卢雨还需要子衿跟着一起拍,爷爷配合得很到位。

卢雨拍完,爷爷再也忍不住,手边的痰盂来不及端到下巴,痰就出来了。卢雨一下蹦出老远。

“老爷爷吐痰了,帮大姑看看吐我头发上没有?”卢雨拉住二叔的孙子,边看照片边说。

“没有。”

“再好好检查一下,肩膀上有没?”

“没有。”

“背上呢?”

“没有。”

卢雨检查了子衿,不能确定有没有。子衿乱跑,水珠子滴身上,爪子和背湿漉漉的。

“你再好好看下,别光看手机。”

“老爷爷吐到自己胸口上了。”二叔的孙子说。

卢雨这时翻到一张拍得特别好的照片,经过美颜,自己看起来白净漂亮,神态温婉,就迫不及待发了朋友圈。标题:我亲爱的爷爷,已度过九十一个春秋。我爱你,爷爷。发的时候,忽然想到那女人的眼睛,有点小,吊眼梢。不能确定是不是这样。

发完之后,卢雨想起那口痰,向前凑了凑,看到爷爷胸前确实挂了一口痰,看起来比较完整。

“二婶,爷爷痰吐到胸口上了。”卢雨喊完,忍不住一声干呕,赶忙捂住嘴。

雨又来了,稀疏,大颗。

“二婶,爷爷痰吐到胸口上了。二婶,下雨了。二婶,下雨了。二婶,我要走了。”

二婶跑过来。姑姑也跑过来,先替爷爷擦去了挂在胸口的那口痰。

“你要走,大老远来的,咋要走,还没开席吔?”

“还有其他活动,他们在等我,主要来看下爷爷。”

“是啊,你们年轻人都忙。”

卢雨给父母和其他人匆匆打过招呼,带子衿上了车。

华平姐打来电话,让卢雨在海边找个地方停车,去的人太多,轮渡上过来的车太挤,路已堵死,只能走上岛,玻璃栈道在芙蓉岛的山顶。

卢雨找停车位的时候,有消息不断发来,以为是丈夫,结果不是。不久前,卢雨加入了一个“流浪之家”公益群,群员可以帮助流浪猫狗找收养人。消息是群里发的,有只流浪猫生了一窝小猫,被爱心人士发现,希望有人收养,三只已送出,只剩一只。卢雨看了照片,小猫超级可爱。于是,卢雨边往轮渡上走,边给学校同事打电话。找了好几个,也没人愿意养。又给朋友打,能找的差不多找完了,仍没给小猫找到主人。

“这些人,没有一点爱心。”卢雨很生气。

下了船,岛上的路净是上坡和弯道,有的路还没修好,下过雨,到处是泥浆。卢雨几次打算不上去了,又觉得不能不去,这么多人奔赴一个地方,肯定有看头。而且,如果不去,那女人就会比她先看。拐过最后一个弯,远远能看见圆弧形的玻璃栈道,下面排着老长的队。没吃早饭,耗费大量力气,卢雨饿得眼前发花。到山顶后,打电话给华平姐,一会儿就见队伍里伸出只手,用力摇一条红丝巾。每次出游,华平姐最喜欢戴红丝巾。卢雨往队伍里挤,排着队的人不让。

“不讲规矩,都在排队。”

卢雨想说我的人排了队的,你有什么资格阻拦。因没心劲,只挺起胸脯,把子衿往高抬,越过穿劣质夹克的男人,冷脸说:“我一直排在那儿的,刚带狗儿上了厕所。”

穿夹克的男人让卢雨过去了。

只看见华平姐和金明,两人挤得紧。华平姐说晓丽挤在前面,看不见她。

山顶风大,下过雨,吹在身上有些冷。长而阔的队伍,没什么声音,有的缩着脖子抗风,有的拍照,有的看手机,还有看那虚无的天空发呆的,都在等待体验假性悬空,看起来不像游玩的,倒像一群有罪的犯人。受着罪,但都被钉住似的,没人离开。

对于一起出游,华平姐向来有前瞻性。比如,上山之前,她估算要多久能下山,什么时候能吃上午饭。所以,华平姐带了零食,还有面包和火腿肠。卢雨吃得开心,和华平姐挤在人堆里自拍。

“对了,金明,你再养只小猫吧,和老猫做伴。那只小猫,好可怜。”

“养不过来哦。”

“跟着老猫就行。”

“哪有你说那么简单,我家有猫还有条狗,大狗。”

“反正你病退了没事干。”

“真养不过来。”

“华平姐,你养只猫吧。”

“我不喜欢养,根本没时间伺候。”华平姐说。

“华平姐,你养,必须养,你不是一直说家里总来耗子吗,刚好可以养只猫。”

“根本没法哟。”

“必须养。”

“你这人倒是,自己咋不养?多一只又有什么?”

“哎呀,你们养嘛,就当做好事了,真的,好乖的猫。”卢雨把照片拿给他们看。

“我不养。”华平姐说。

“我也没法。”金明说。

“一点没同情心。”卢雨鼓着嘴,挤到一边不说话了。

“你看看她,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华平姐悄悄对金明说。

“卢雨耿直善良,还大大咧咧的,一会儿就好了。”金明说。

“谁不善良啊,不能强求人吧。我看啊,她就敢欺负我这个卖保险的,凭什么我必须养。”

金明推推华平姐,让她别说了,卢雨往前探头,没看见那女人,再次挤过来了。

“马上轮到我们了。”卢雨说。

“看吧,我说啥来着。”金明对华平姐耳语,华平姐翻翻眼皮。

这个马上,时间有点长。卢雨回复了一些评论,浏览了几个关于“叙利亚战争新局势”和“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链接,又快速点了一些赞。再认真看那些花草、服饰、居家和美食的图片,一个个点开,放大,不放过所有细节。期间,已给丈夫发过许多微信,都没得到回复。隔那么远,那么多天见不到,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那能怎样,未必跟踪捉奸?捉了又怎样?离婚?太麻烦,太折腾。检查手机这样的事,她曾经做过,他发了大火。然后,她就再也不看,也懒得揣摩了。他们谁也不管谁。

金明等不住,腿站酸了,冷得打抖,要求回去不看了,本来就恐高。受到华平姐和卢雨共同“攻击”。好不容易来的,排这么久,怎么可以就此罢休。

“必须看。”

下午一点过后,工作人员才对卢雨这一拨人放行,之前的二十分钟,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栈道上走跳,直到喜笑颜开回来。宠物不准上栈道,卢雨把子衿交给工作人员看管。

隊伍沿着透明的玻璃,一梯一梯向上,到达弧形的围栏边,宽敞的平面,万丈深渊踩在脚下,人的高度显而易见,个个体验着架空带来的兴奋和战栗,谁都可以凭栏指点江山。卢雨激动得什么都忘了,只想立即拍照,准备叫华平姐。只见金明趴在地上,腿软得爬不起来,华平姐已笑得坐下了。

这时,卢雨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那女人。

一袭白裙,直发披肩,卢雨看见她雪白的脖颈、侧脸、耳垂,耳朵里塞着耳机,白裙子和黑头发正随风飘扬。卢雨又想到了青春二字,站着一动不动。晓丽转过身来,看见了卢雨。

“卢雨。”

“嗨。”

卢雨看晓丽的眼睛。果然,很小,吊眼梢,而且笑的时候,整张脸一副苦相。难怪她离了婚,还是个保险业务员,这就是命,面相决定。哪像她卢雨,宽额大耳,丰满健硕,旺夫命,自从嫁给丈夫,他的职位就一直上升,很快又会升的。卢雨刚刚升起的醋意,一下减了多半,趾高气扬地走向晓丽。

“你穿得太少了。”

“还行。我不冷。”卢雨这时听晓丽的声音也不好听,不仅不青春,还有点老哑。

“来吧,给我拍照,用我的手机。”卢雨把手机塞给晓丽,她的手机是眼下最好的,故意把手机转了个圈,在晓丽的眼前晃了晃。然后从包里掏出白色碎花丝巾围上,然后站在栈道中央,单腿站立,向后抬起一条腿,前后各伸一只胳膊,向上昂头,让丝巾随风飘舞。透过玻璃,昂着头也能瞥见脚下起伏的山峦,卢雨感觉自己正在飞翔。

“哇,嫦娥奔月,你好美。”晓丽只拍了两张。按卢雨的想法,应该各种角度给她拍数张。但晓丽已把手机还给了卢雨。

“你拍吗,我给你拍。”卢雨因晓丽的夸奖,口气柔和了些。

“我不拍。”

“来了还不拍,那不白来了。”

晓丽笑笑。

华平姐还在给金明拍丑态,卢雨只好自拍。晓丽在拍风景,拍人的影子和自己的脚。卢雨想,神经病。

卢雨到达西边栏杆时,一回头看见晓丽到了东边栏杆,两人距离约百米。晓丽在对着耳机说话,眼睛不时瞟卢雨。卢雨忽然有种强烈预感。于是,卢雨拨通丈夫电话,显示占线。卢雨的头嗡一声。晓丽转过身去了。卢雨朝晓丽快步走,脚下打滑,趔趄着,就要到晓丽背后了,晓丽忽然转过身来。

“好的,就这样,下午见。”

卢雨刹住脚,转到侧边,继续拨丈夫电话,电话通了。

“啥时回来?”

“看晚上吧。”

“晚上什么时候?”

“要陪领导吃饭,不会太早。”

“你从来没个明确的,总是一切皆有可能。”

“看你说的。”

“我说错了?你刚刚跟谁通话?”

“刚刚?领导安排工作。”

卢雨挂掉电话。

“要抓住,不能让男人跑掉。”晓丽笑眯眯看着卢雨。

“当然。”卢雨转身朝前走,不确定这两个字有没有因为被风刮跑而传不到晓丽耳朵里。于是转过身,想重新说一下,话到嘴边的时候又变了。

“你家有猫吗?”

“没有。”

“你喜欢猫吗?”

“喜欢。”

“你养只小猫吧,我马上给你联系。”排队时金明和华平姐的话卢雨都听见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欺负人了,既然是欺负,那就惩罚晓丽吧。卢雨不由分说给联系人打电话,并要求晓丽提供电话号码,此前她们只有微信。

“说话算话,不能有变,这叫献爱心,必须养,人在社会,总要做点有益的事才叫人。”做完这些,卢雨轻松了一大截。

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工作人员应该要喊他们下去了,还得拍照呢。卢雨环视一圈,看见那么多人,仍然有滋有味待在悬空玻璃上。

这就放心了。

景点还在打造,没有多的去处,来的人都算“尝鲜”,下了栈道,就只能下山。华平姐张罗在岛上找个农家乐,吃午饭(再晚也得吃点),打麻将。晓丽不打。

“说好了的,叫你来就是考虑凑手,你不打我们怎么办?”华平姐说。

“我有事,四点钟要去见客户。”

“早咋没听你说。”

“不确定嘛,客户开始只说可能有时间。”

“是啊,一切皆有可能。”卢雨说。

“那就都回去吧。”华平姐说。

“不回。我们三个可以斗地主,诈金花也是可以的。”卢雨说。

“好,我们斗地主。”金明萎靡一路,这下有了精神。

“我们回城斗吧,晓丽没车。”华平姐说。

“不不不,好不容易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卢雨说。

“那晓丽怎么回,这不好打车,再说打车多贵啊。”

“反正我不回,要回你们回吧。”卢雨别过身子。

“有车来接我,在那边岸上。”晓丽俯身摸子衿的头,慢悠悠地说。

“谁,谁来接你?”华平姐说。

“朋友。”

“情人哦,是不是,是不是?难怪麻将都不打。”华平姐搡着晓丽笑。

“不能摸它,前几天才在宠物医院输了液,花了三四千,针眼还痛。”卢雨抱起子衿。“斗还是不斗,痛快点,不斗我回了。”卢雨自顾朝前走。

“斗哦,不斗地主,难不成斗嘴?”金明笑嘻嘻的。

“太啰唆,时间都耽误完了。”

卢雨知道金明和华平姐的关系,穿一条裤子的,斗地主的话,她肯定吃亏。不过,卢雨没想好能去哪儿。上山下山,已达到一万步,不用再走了。那就斗吧,再穿一条裤子,也赖不过手气。她的赌运,向来不一般。输了又能怎样,给谁节约,节约给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吗?

到农家乐,匆匆吃了便饭,三人开始斗地主,十块,翻番,不封顶。华平姐打怵,嫌大,在金明的鼓励下,也豁出去了。

前三把,卢雨抓牌,盘盘挨炸,三四百块出去了。

“是你要不封顶的。”华平姐说。

“不封顶,封顶不过瘾。”卢雨说。

“你还发连牌,炸弹当然多,自己炸自己。”

“沒炸弹,不过瘾。”

第四把,卢雨赢了几十块回来。这就收不住了,只要抓牌,准赢。一赢,就赢得大。后来,不管手里牌如何,只要轮到就抓。甩炸弹的时候,砸得动静特别大。打到傍晚五点,卢雨已赢了近千元。

“不来了,不来了。”华平姐垂头丧气,眼睛直瞪金明,金明只好作罢。他们坐轮渡回到岸上。

卢雨去调车头,华平姐看见了不远处的柿子树,挂着金黄的柿子。华平姐叫卢雨下车。

“大赢家,补偿我们一下,去买些柿子吃。”

卢雨同意了。

“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哦?卢雨。”华平姐说。

卢雨没说话。

卖柿子的大婶只有两棵柿子树,摘了些果子在筐里。一问,三块钱一斤。城里起码五块,再大点七八块,也没这么新鲜。卢雨并不露声色。

“三块,贵了,再少点。”

“要多少?”大婶生怕错过买主。

“三个人,一人五斤。”

“两块五。”大婶想了想说。

“我们树上自己现摘。”

“现摘三块,不能少。”

“那就不买了。”

大婶不能错过这样的大买主,又觉得亏,只好叹着气,同意了。他们去摘柿子时,华平姐看见了地里的韭菜。华平姐最识货,称这样的韭菜男人吃了最好,壮阳。问大婶卖不卖韭菜,多少钱。大妈犹豫一下,说韭菜嘛,自己吃的,没打算卖。又怕因此人家不买柿子,只好答应看着给点吧。大妈拿来镰刀割韭菜时,就觉得人家买的柿子多,韭菜也割得多,两拃粗的捆。

付了柿子钱,卢雨犹豫着究竟给多少韭菜钱。就翻出一块的五毛的零钱,各抽了一张给大妈。不小心跟了一个五毛出来,大婶伸手打算接,卢雨把那五毛钱甩了甩,又塞回去了。

“可以了,买你这么多柿子,韭菜应该免费送的。”

大婶的手就缩回去了。华平姐在伸手拿韭菜的时候,卢雨忽然想起了什么,别有意味地看了金明一眼,意思是说,怎么?你在华平姐的身上不行了?需要韭菜了?金明被卢雨瞧得一愣,接着回过神来,脸猛地红了。华平姐一旁看到了這个过程,一下子明白了卢雨的意思,脸也一红,上前不好意思地笑着拍打了她一把:“你这丫头,你坏死了。”

回城路上,卢雨忽然很想吃小龙虾。早饭午饭都没好好吃,一想到小龙虾,肚子饿得厉害。一个人吃没意思,卢雨就说请华平姐和金明吃小龙虾,喝啤酒。但是华平姐和金明不去。卢雨想,这两人是要去过幽会的小生活,她这是上赶着当电灯泡,人家还不愿意亮堂。要么,就是他俩想不通,别人拿自己的钱请自己吃龙虾。想到后者,卢雨就开心了。两人在文泉路口下了车。

卢雨给另一伙朋友打电话,这个日子竟然都很忙,没一个有时间。越是找不到人,卢雨越想找人陪着吃龙虾,喝啤酒。这和打麻将三缺一同样的感受,哪怕遇到再不喜欢的,凑成局就成。

卢雨想到了同事老葛。

老葛这人不招喜欢,十足的老愤青,除了批判,没别的。批判什么,专门丑化中国人。要是哪个贪官给揪出来,老葛会兴奋好几天,又愤怒好几天。愤怒的原因是,凭什么那么多贪官,凭什么一查一个准。凭什么要禁这禁那。再有,老葛喜欢讲国家大事,说国外哪个国家都比中国强。看人家美国,谁都可以戏耍总统。看人家荷兰,医院不收老百姓的钱。好像他走遍了全世界。对于老葛的那些凭什么,卢雨回答不了。卢雨只知道,好好的日子你不好好过,一天瞎煽什么。总之就像讲了自家老祖宗的坏话,受不了。

卢雨还是请了老葛,老葛和她住一个小区,经常帮她收快递,提东西,还帮照看过子衿和悠悠。老葛这人,每天都喜欢喝点,一喝就不是一点。

卢雨把车停回家,顺便把子衿送屋里,打车到了跟老葛约好的龙虾店。店里已满员,外面还有些人坐在塑料凳子上等。越吃不到的东西,越想吃,卢雨去排了号。

老葛来得晚,因在其他地方办事,距离有点远,坐公交车来的。卢雨排号等了近四十分钟,加上点菜后等的时间,共一个多小时。卢雨看见老葛寒酸的样子,觉得这个日子实在不该和这样一个奔六的人坐在这儿。但是,越不该,越想。这是卢雨今天屡次犯的大毛病。

老葛几杯酒下肚,开始教育卢雨。

“你们这些人,脑子要装点东西,要学会思考,不会思考的脑壳不叫脑壳,顶多算个瓢瓢,你们还是人民教师哇。”

卢雨想好了,只需要老葛这人一次次碰杯,这一点,老葛做得比任何酒友都好,半句话一杯酒。至于他说什么,不重要。这个日子,卢雨只想喝醉。

老葛口若悬河的时候,卢雨就慢慢剥龙虾。卢雨想,这家龙虾店是上次见面,那女人说的。她说这家的龙虾壳薄,肠子抽干净了,大壳去掉了,尾巴也划开了,只需要轻轻一掰,白白的肉就冒出来。今天来这吃龙虾,也是因为看到那女人才想起的。

卢雨和老葛,一杯接一杯。老葛的头就伸到隔壁桌说话了,讲的是哪个老鬼又给抓了。讲食品问题、医疗问题、拆迁问题。讲美国攻打叙利亚,是因为叙利亚政府对民众和儿童使用化学武器,俄罗斯去插一脚干涉,简直太多管闲事。俄罗斯,每次都这样。

卢雨想起今天浏览的两个链接,觉得可以回答老葛,乘着酒兴,拽住老葛的胳膊,把他斜过去的半个身子拉过来。

“老葛,我告诉你,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你一天讲中国这不好那不好,胳膊肘往外拐。再说不好,把你送到叙利亚。再不行,就把你送到一直有冲突的非洲国家。你连命都顾不上了,还说这些?”因老葛讲得太有激情,卢雨说这话时感到有点虚。其实在话说出来的同时,心虚也是为自己,万一把她送到叙利亚和非洲?自己今天又该怎样啊?一天的起伏,不都是吃饱了撑的?

老葛的眼睛瞪圆了。卢雨知道,老葛一旦瞪圆了眼睛,后面会有一筐的废话像子弹那样射出来。但是,老葛瞪了瞪,身子又斜到旁边那桌了。卢雨不知道他是不屑于跟她理论,还是因她请客不好意思理论。

卢雨想,喝完这瓶酒就走。四瓶,可以了。

是觉得什么东西白花花闪了一下,卢雨一抬头,隔着两张桌子看见了晓丽白白的背影,正朝卫生间走。在她身后,有个包间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里面一个男人裸露的胳膊肘。如果卢雨身子向左偏十公分,就可以看见完整的他。卢雨没有动。

晓丽从卫生间回来了,脸庞绯红,看样子喝了酒。晓丽没看见卢雨。卢雨的身子一点点向左偏,就要看见男人的肩膀了,卢雨站直了。同时,晓丽走进包间,门关上了。

“老板,结账。”卢雨给老葛留下四瓶啤酒,称自己喝多了,先走一步。

到家后,小语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卢雨有点自责,怎么刚刚送子衿回来都没有想过小语晚上吃什么,也没有打个电话问问。平时母亲操心这个,习惯了。

“你吃没有?”

“吃了。”

“要用心多看书,看我不管,就不自觉,这么大了,要让我每时每刻监督你吗?这时间还不睡觉。”子衿直往怀里钻,悠悠也冲卢雨喵喵叫唤。

“那样,我要不了多久就累成黄脸婆了,天天操心,受不了这个累。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卢雨没说完,小语已回到房间,嘭一声关了门。

小语进了房间,卢雨就感觉轻松多了。先给子衿洗澡,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洗自己。到了床上,左边子衿,右边悠悠。卢雨对它们说:“还是子衿和悠悠听话,不用操心。”看看时间,十一点,卢雨拨通丈夫电话。

“在打麻将?”

“这会儿没打麻将,在唱歌,我在卫生间。”

“啥时回来?”

“今天不回去了,唱完歌还要打麻将。”

卢雨听到关门的声音,和一阵阵或高或低的音乐声。

“注意身体。”卢雨说。

音乐声越来越高,那边挂了电话。

卢雨想,那人肯定不是丈夫。丈夫请情人,怎么会去吃龙虾,起码该去高檔咖啡厅喝红酒,吃西餐。如果那个女人非要吃龙虾,吃完龙虾去唱歌……这个念头一出现,卢雨就掐住了。并且,她完全相信了念头出现之前的判断。什么叫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能让男人跑掉,胡说八道。然后,她就高兴了。

手机里还有许多玻璃栈道的照片没有发,卢雨挨着整理、裁剪、美化,发了朋友圈。配的文字是:空中飞翔。

同时,卢雨刷到晓丽发的朋友圈,也是玻璃栈道的,八张都是风景或别人,只放在中间的一张是她的自拍。配的文字是:我明知道这是虚空,却和他们的姿态一样,做着和他们一样无聊的事。

卢雨生气了。有多不要脸,把自己放中间,超级自恋狂,自命清高,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你以为全世界围着你转,呸。但卢雨在下面的评论是:哇,你更像仙女,超级嫦娥。

之后,卢雨把早上收到的丈夫发来的红包页面进行截图,发朋友圈。在所有晒红包的人当中,卢雨的最大,五百元。之所以到晚上才晒,就是要压轴,最后出场。卢雨还记得,伴随早上那场大雨,同时下着“红包雨”,抢到手酸。类似于这样的日子,总要手酸一次。有钱人真的很多,大家都富裕了,难道不是吗,钞票满天飞,明明是这样。卢雨就给老葛打电话,老葛还在铿锵有力地跟人讨论。卢雨说:“大家都过好日子了,你有龙虾吃,有酒喝,有班上,不要胡乱操心,把你送到非洲去,去埃塞俄比亚、去利比亚,日子都过不了。看你还能做啥。”这次,卢雨说得很有底气,一点也不心虚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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