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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钗(中篇小说)

2019-12-09张宝中

当代小说 2019年10期

张宝中

王福喜在砸死王小勇并潜逃之前,靠磨剪子戗菜刀为生。

王福喜所在的王家堡村位于黄土高原东北部边缘,靠近太行山脉。莽莽苍苍、连绵不绝、高低起伏的沟壑间,不一定哪个旮旯里就有一片高低错落的窑洞和平房。从高处看,村与村之间蜿蜒的小路像羊肠子一样。王家堡村依山势而建,平整的地块上是平房,山根下是窑洞。王福喜的家靠近村子中央,是四间低矮、破旧的青砖平房。如果不算半山腰上几孔废弃的旧窑洞,全村最破的就是他家了。

王福喜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分别比他大十五岁和十一岁。他出生那一年,他爹他娘都四十多岁了。他九岁才上学,从邻村的小学毕业后跟他爹学打铁。打了菜刀、剪刀和锄头、犁铧等农具,用毛驴车拉到周边的集市上去卖。王福喜当了十年铁匠后,这个行当越来越不景气了,他又跟他爹学会了磨剪子戗菜刀。干这个行当风里来雨里去,也赚不几个钱,但凡有点别的本事的人都不会干。他爹之所以让他干这个,是因为他实在没别的本事。

王福喜中等个头,皮肤黝黑,方脸,阔嘴,肉眼皮。人很木讷,一天天沉默得像山里的石头。脑子不太活络,连扑克牌都不会打,象棋都不会下。村里有人娶了媳妇,他去喝喜酒,二两酒下肚,脸就红得像猪肝,头像个蒸笼,一头一脸的汗顺着鼻尖往下滴。村里的年轻人没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谁在外面打工找到了好活儿,把其他人带过去,都不带他。他也有自知之明。他的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叔王凡昌在县城当菜贩子很发财,生意越做越大,想让他给自己当帮手。他知道自己嘴笨,不会和城里人说话,也不会算账,就谢绝了王凡昌的好意。

王福喜的姐姐十几年前嫁给了山西大同的一个煤矿工人。后来他的哥哥去投奔姐姐,也在大同城郊安了家。再后来他爹他娘相继去世,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姐姐在大同经营一家水站,需要送水工。这活儿不需要任何技术,只要认识小区名称和门牌号,身上有力气,能把三十八斤左右的桶装矿泉水、纯净水扛到楼上,谁都能干。姐姐觉得这活儿很适合他,就写信叫他去。但他第一次到大同就转向了,火车站是朝西,他觉得是朝东。在姐姐家住了三天,每天眼看着太阳从西边出来,从东边落下,感觉很别扭。东西南北都分不清,送水工是没法干的。第四天又坐火车回来了,继续磨剪子戗菜刀。

王福喜渐渐喜欢上了这门手艺。这手艺比较简单,主要工具是一条板凳。板凳的一头坐人,另一头用钉子、螺丝固定着一个手摇砂轮;下边挂一个布兜,里面装着磨刀石、戗刀、铁砧子等小工具;外侧挂一个小水桶,还有一些破布条。磨刀的时候,像骑马一样在板凳上坐下来,把刀放在上面紧紧地卡着,先用戗刀戗掉表面的锈迹,然后看刀口是硬还是软,硬的用手摇砂轮打磨,软的用质地坚硬、状如刨子一样的戗刀戗薄。最后在质地细腻的青粉石上均匀地打磨。因刀刃遇热会减弱钢性,磨刀的时候要不断洒水降温。有豁口的刀还要把豁口磨平后才能打磨。磨剪子学问更大,不仅要掌握好钢的厚薄,还要把剪子中间的轴调得松紧适度,松而不旷,紧而不涩。刀和剪子磨好后,轻轻摸摸刀刃,放在耳边听听那种轻微的“噌噌”的声音。光听声音,就知道刀刃很锋利。但为了让主顾放心,还要用布条试一试。从板凳下面抽出一根碎布条,往刀刃上轻轻一甩,碎布条“噌”地断去一截。把碎布条折叠起来放在剪刀上,轻轻合刃,厚厚的碎布条“噌”地迎刃而断,锋利又不打滑。每当这个时候上,王福喜都会咧着嘴得意地笑。

除了农忙时节和大雪封山等恶劣天气,王福喜一年到头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去方圆几十里千沟万壑中大大小小的村子磨剪子戗菜刀。板凳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车把左边挂一只电喇叭,右边挂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面装着馒头、煮红薯、咸菜、水杯等等。方圆几十里,干这个行当的只有王福喜一个人。每到一个村子,他就站在村街上用电喇叭大声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一共七个字,声调却高低起伏,曲里拐弯,抑扬顿挫。听到吆喝声,就有中年妇女或老太太拿着剪子或菜刀,从高高低低的巷子里走出来,来到村街上。王福喜把板凳解下来,骑在上面开始干活。

头几年物价低,收费也低,磨一把剪子两毛钱,磨一把菜刀五毛钱。后来物价越来越高,收费也渐渐提高,最高的时候,磨一把剪子八毛钱,磨一把菜刀两块钱。王福喜的收入,和村里那些在县城的建筑工地上当泥瓦匠的年轻人差不多。

通常,王福喜每天早饭后出去,傍晚回家。极少数时候也在外面过夜,每年大概七八次。这一般有两种情形:一是下雨或下雪了,山路太滑,不敢回来了;二是遇到哪个村有唱戏的,就在那个村住下来,等着晚上看戏。每个村都有闲置的旧窑洞,住的地方不用发愁;每个村都有很多对他友好的人,掏出两块钱,去谁家都能吃顿饭。

前些年,逢老人过寿、年轻人结婚、柏油路修通等喜庆的事,人们往往放一场电影表示庆贺。最近几年,放电影的几乎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唱戏。下乡唱戏的,十有八九是县里的“山里红梆子剧团”。这是一家民间剧团,全团一共二十三个人。团长姓赵,曾在六个乡镇当过副乡镇长、乡镇长和书记,五年前从县财政局局长的岗位上退休。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听戏、唱戏,退休后组建这家剧团,也算圆了年轻时的一个梦。剧团的台柱子是一个叫玲玲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是赵团长弟弟的女儿,他的亲侄女。玲玲长得很漂亮、妩媚,戏也唱得好。初中毕业后在市里的戏校学过三年戏,主攻梆子戏的青衣花旦,也唱小生。戏校毕业后在县剧团当演员,一年后县剧团解散,她就在县城的商业街开了家服装店。剧团的唢呐手是从县一中退休的音乐教师,笛子手是从县酒厂退休的车间主任。其他人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唱花脸的还是唱须生的,也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一律都是铁杆的戏迷。有演出的时候集合起来演出,没演出的时候各忙各的。

全县七八个地方剧种的民间剧团,大大小小有十五六家,但大部分一年都演出不了一场,处于“半死亡”状态。少数两三家,每年能演出五六场就算多的了。“山里红”自五年前成立以來,平均每年能演出一百二十多场;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天都闲不住。有的演出是他们主动联系的,有的是别人请的,大部分都是在乡下。演出收入,多的一场五千元,少的三千元。赵团长的退休金都花不完,演出收入自己一分都不留,全部发下去。钱不多,但谁也不指望这个吃饭。“山里红”能在大山里一枝独秀,一是因为赵团长“公关”能力强,他给哪个村支书打电话联系演出,一般都给他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二是台柱子玲玲长得好、唱得好,很多人愿意看她的扮相、听她的唱腔。

王福喜不懂戏,甚至分不清什么是“梆子”戏,什么是“道情”戏,但他爱看玲玲唱戏。玲玲穿着古装戏服,化好妆,站在戏台上,王福喜觉得她就是一个下凡的仙女。她的唱腔时而高亢嘹亮,时而柔媚凄恻,听得人心尖都跟着打颤颤。一声“哎嗨”,哎嗨出了九曲十八弯。她的嗓音比他吃过的最甜的蜜桃都甜;嗓音里还有一种水音,比山涧里“咕咚咕咚”的泉水都清澈、明亮。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人看一眼,被看的人魂都能飞了。她迈着细碎的台步,袅袅婷婷,像风摆杨柳一样。长长的水袖一甩一甩地,兰花指在胸前绕来绕去,像面条一样柔软。一场戏看下来,王福喜记不住一句戏词,也记不住其他一个角色,满眼都是玲玲穿着戏服的模样,满耳都是玲玲唱戏的声音。

王福喜快三十岁了,还打着光棍。从没有媒人找过他。人们似乎早已认为他就应该是个光棍,光棍就应该像他那个样子。如果有一天他娶上了媳妇,人们就不知道光棍是什么样子了。村里和他同龄的一茬年轻人,大部分都当爹了。其中,他的小学同学王小勇长得歪瓜裂枣,整天偷鸡摸狗、调戏妇女,是个人人痛恨的浑蛋。谁都以为王小勇会打一辈子光棍,没想到这个浑人也娶上了媳妇。结婚两年后又离了,但毕竟是有过媳妇的人,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光棍。在王家堡村,年轻的光棍只有王福喜一个人了。

曾经有个姑娘喜欢他,但他不喜欢人家。那个姑娘叫“秋娥”,她家所在的村子叫“小驿口”,在一个小山坳里。秋娥又黑又矮又壮,走路的时候屁股撅着往前冲撞,跟小奶牛似的。她家在路边一处山坡上,有四孔窑洞。她看起来二十岁冒头,她弟弟看起来十岁左右,她经常和弟弟逗一条大黄狗玩。王福喜每次去小驿口,路过秋娥家时,秋娥都咧着嘴冲他傻笑。他骑着凳子磨剪子戗菜刀的时候,秋娥领着她弟弟站在旁边看。他歇息的时候,秋娥总是问这问那,问他家里有几口人、他家的房子什么样、他有多少存款等等。王福喜看秋娥一眼,低下头嘿嘿地笑,脸微微红着,什么都不说。

那年腊月的一天,王福喜在小驿口给一位中年妇女磨完菜刀之后,正准备走的时候,秋娥把一副棕色的半截线手套塞进他的提包里,“咯咯”地笑着跑了。黄土高原上的冬天很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每年都有半个多月。王福喜的手指和手面上每年都冻出四五个血口子,他的确需要一副露着指头的半截手套。可他看了看秋娥给他的那副半截线手套,愣了一会儿,又塞给秋娥的弟弟了,让他回家交给姐姐。转过年来的正月里,王福喜听说秋娥嫁人了,嫁到了六个山头以外的另一个山坳里的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子山高坡陡,只有十几户人家,王福喜一年顶多去两三次。秋娥从没找他磨过菜刀或剪子,他一次都没见过她。

这年夏天,王家堡村通了柏油公路。这是村子里祖祖辈辈从没有过的大喜事。村子距离县城六十多里路,距离镇政府驻地十五里。有的路段是只有两米多宽的土路,有的路段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骑自行车去一趟县城,最少需要三个小时。赶毛驴车去镇上买一趟化肥或卖一次猪,车轮子不崴扁一个就不正常。因交通不便,村里一半以上的老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一次县城,他们与县城的交集,僅仅是死后被拉到县城东关的火葬场,变成一把热灰,装进一个木头盒子里。有了柏油路,骑自行车去县城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去镇上只需半个多小时,时间节约了一倍。

麦收后不少人议论说,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庆祝庆祝。王凡昌前些年在县城贩青菜赚了些钱,最近几年和小舅子合伙开了一家采石场,又发了些财,花三十多万元在村子里盖起了一栋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经常开着一辆灰色的“长城皮卡”进进出出。柏油路修通,全村最方便的就是他了。他提议说,请“山里红”来唱两场大戏吧,演出费他来出,全当是给乡亲们做好事了。村干部碰头商量了一下,同意了。正好这个时候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回来收完麦子还没走,村子里人比较多。村支书和赵团长通了几次电话,敲定六月十一日晚上和次日上午各唱一场,分别是《王宝钏》和《文姬归汉》,并通过村里的大喇叭下了通知。

六月十一日下午三点多,剧团来了两辆车,一辆“依维柯”面包车,一辆“东风”中型卡车。面包车里坐的是演职人员。卡车里装的是道具、灯光、乐器、服装等等,分别装在四十多个大大小小、印有编号、刷了黑漆的木头箱子里;还有七八个颜色、大小各异的拉杆箱。两辆车开到村里的戏台子旁边停下来。等候在那里的村支书、王凡昌和几个村干部急忙迎上去。赵团长和十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从面包车上下来,之后面包车开走了,拉着其他演职人员去王凡昌家休息。赵团长等人去看戏台子。

这座戏台子建于1934年(一根大梁下面用石灰写有“建于民国二十三年”字样),在村子中央的一片高地上。远看像一座灰砖灰瓦的庙,线条流畅的“人”字形的屋脊很高;近看才知道,廊檐占去了整个建筑的一半,由四根直径约半米的水泥立柱支撑着。屋顶上瓦楞间长满了叶片肥厚的瓦松草和其他杂草。戏台子不光唱戏用,几十年来还用于开大会、放电影;尤其是开大会,在一些老人的记忆中,各个年代最少不下几百次。前面那一大片空地,夏收、秋收的时候是晒场,麦子、玉米摊得满满的。

戏台子周边有七八户人家,其中王福喜家最近,大约相距五六十米。戏台子坐北朝南,西侧斜对着王福喜家的院门。赵团长等人分别去这几家看了看,决定把卡车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放在王福喜家,让他看着;因戏台子没有化妆间,演员们在王福喜家化妆、卸妆;还需要他给大家烧水喝。车上有几箱子矿泉水,但演员们习惯喝热水。如果王福喜同意,给他一百块钱报酬。

王凡昌去找王福喜商量,王福喜满口答应,并马上收拾院子和屋子。王福喜家的院子比较大,除了西南角有个厕所和一堆烧火做饭用的枯树枝,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屋里陈设很简陋,只有床、桌子、小椅子等几样简单的家具,屋角靠墙扎着那辆破自行车。王福喜把桌子、椅子擦干净,换上了新床单,把厕所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屋里25瓦的灯泡换成60瓦的,又在屋檐下安了一只100瓦的大灯泡。

赵团长指挥着那十几个中年人把卡车上那一堆箱子搬进王福喜家,杂乱地摆在院子里。然后开始“装台”,从箱子里取出铁架子、场灯、电线、插牌等等,去戏台上忙活。王小勇和村里一些闲人围着看。王福喜从墙角找来几块石头,在院子里支起了简易锅灶,用水壶给大家烧水喝。水烧开了就倒进王凡昌老婆送来的两只暖瓶里。简易锅灶旁边放一把小椅子,两只暖瓶放在小椅子上。剧团的人都自带水杯,谁喝水谁倒。十几个人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才忙完,一起去王凡昌家吃晚饭。王凡昌从镇上的饭店要了两桌菜,由饭店的面包车用食盒装着送过来。

晚饭后,加上赵团长,一共二十三个人,都从王凡昌家来到王福喜院子里,大家说说笑笑的。其中四个女的,除了玲玲,另外三个都是普通的中年妇女,只是穿得比较洋气,脸面保养得较好,一看就不是庄稼人。在所有人里,玲玲最“晃眼”。她身材高挑,两腿修长,皮肤白净得像鸭蛋清一样,额头饱满光滑,眼睛很大,长长的黑发梳成一个马尾辫。上身穿一件墨绿色的短袖高领T恤,下身穿一件浅蓝色的牛仔裤,脚穿一双白色休闲皮鞋。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很清爽。这样漂亮的女人,村里人平时只能在电影和电视剧里才能看到。乐队的几个人,分别打开黑色木头箱子,从里面取出梆胡、唢呐、板鼓、二弦、马锣、笙、笛等乐器,每人把自带的大水杯倒满水,提着去了戏台子那里,抽烟、说笑。天有些热,好几个人把短袖T恤脱下来搭在肩上,露着白花花的肚皮。

演员们都在王福喜家化妆。玲玲搬了一把小椅子,在那一堆箱子中,打开一只玫红色的拉杆箱,手里拿一面直径半尺左右的镶有红色塑料边的圆镜子,坐在拉杆箱旁边往脸上涂脂抹粉。其他演员也都在各自的箱子旁边或坐或蹲,一人拿一面镜子,边化妆边说笑,或“啊——啊——咦——咦——”地练嗓子。赵团长是个又高又胖的大个子,头顶已秃了一半,他唱须生,把自己的脸画得像个妖里妖气的老太太。一个被玲玲称为“孙姨”的中年妇女,眼睛画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除了玲玲,所有演员都长相一般,但脸上一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看不出丑和俊来了。

王福喜蹲在簡易锅灶前,往锅底下填木头块子,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演员。目光落到玲玲脸上时,就再也移不开了,直到锅底的火把手烧疼。玲玲的眼圈画成了桃红色,柔软的嘴唇鲜红鲜红的,看起来十分妩媚。王福喜走村串户磨剪子戗菜刀,看玲玲唱戏已经三四年了,最少十几次了,但每次都离得很远,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仙女”有一天会坐在自己家里,浑圆、结实的屁股坐在自己经常坐的那把小椅子上。玲玲发现王福喜在呆呆地看她,就微启朱唇,冲他一笑。王福喜急忙低下头去,心里“咯噔咯噔”的,呼吸急促,脸上发烫,多也哆嗦不止。如果玲玲再冲他笑一次,他想他会一头栽倒在锅灶前,脑袋攮到锅底下去。

演员们化好妆后,一个一个地去王福喜屋里换戏服,穿上白底子有三寸厚的靴子,把脱下的衣服塞进各自的箱子里。然后把自带的大水杯倒满热水——里面泡着胖大海、桔子皮或菊花、冰糖,——端着或提着去戏台子。玲玲头上插满了金的银的各种饰品,明晃晃的;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对襟褂,下身穿一件青色的曳地长裙。天有些热,她脸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时天黑下来了,村里人也都吃了晚饭,搬着椅子、凳子,在戏台前坐得满满的。舞台上的场灯亮起来了,第一幕的背景幕布是“朱门前玉旗杆高插云霄”。枣木梆子敲起来了,铿锵激越;板鼓和马锣一阵紧似一阵;二弦音高调绝,摄人魂魄。饰演王宝钏的玲玲像风摆杨柳一样,迈着细碎的台步走到台中央,开口唱起来:“一脉青山披嫩草,万里春风拂柳梢,旭日东升霞光照,满天愁云散九霄……”她刚一开口,台下就响起阵阵掌声。

王福喜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门口看戏。因为角度是斜的,距离又有些远,看不太清楚。音箱有时“嗡”的一声响,戏词也听不太清楚。虽然这出老戏他已经看过五六次了,仍想去戏台子下面仔仔细细地看,仔仔细细地听。他只想看玲玲。但他不能离开,他得看着那些箱子,不让任何闲人进院子;还得看着水壶,不断往锅底下添一块木头,保证随时都有足够多的开水。

这天晚上王小勇的举动有些异常。他把灰色短袖衫脱下来搭在肩上,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的吊带背心。他本来搬了椅子放在戏台子下面,可他不坐在那里看戏,却到处转悠。他从小最害怕蛇,这天晚上却打死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花蛇,手里提着,吓唬正看戏的大姑娘小媳妇。有的吓得“啊啊”大叫,有的吓哭了,他却哈哈大笑。他还提着那条蛇去王福喜院子门口走来走去,想进院子看看。王福喜不让他进,他就用蛇抡王福喜。王福喜也害怕蛇,浑身的寒毛都起来了,急忙举起小椅子抡王小勇,并吓唬他说:“你要是敢进院子半步,我就砸死你个狗日的!”王小勇哈哈笑着跑了,爬到村头的山坡上唱歌去了。不是唱,是扯着嗓子使劲吼,像狼叫一样。演员们在台上唱,他在山上吼,但谁也听不清他吼的什么。

演员们候场期间,不断端着水杯去王福喜家倒水,或上厕所。赵团长和几个男演员还在院子里掀开戏服,用湿毛巾擦肚皮和后背上的汗。玲玲去倒过三次水,每次都是倒完就走,前后不超过两分钟。第四次,她倒完水后进了屋,关上门,过了五六分钟还没出来。王福喜有些纳闷,就进了院子,盯着屋门发愣。愣了一会儿,他正要走开,忽然一阵风,屋门被刮开了一条半尺左右的缝隙。王福喜看见玲玲脱了戏服扔在他床上,浑身上下只穿一件粉色的三角内裤,背对着他,弯着腰,拿一条毛巾浑身上下擦汗。她的身体凸凹有致,雪白雪白的,像瓷器上的白釉子一样光滑。这是王福喜平生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他只觉得眼珠子有一种剧烈的压迫感,简直要被压爆了,但他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他面红耳赤,口干舌燥,急促的呼吸像开火车,想走开,脚却像焊在了地上一样,一步都挪不动。

玲玲用毛巾在身上擦了几下,又用一把折扇浑身上下扇了几下,急忙穿上了戏服。然后在王福喜床前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来,从一个浅蓝色的塑料收纳箱里拿出一个化妆盒,往脸上扑粉。一个明晃晃的像簪子一样的东西从收纳箱里掉出来,她没有发觉。她扑完粉,把化妆盒装进收纳箱里,捧着收纳箱往院子里走。她转身的时候,王福喜这才急忙跑开,在院门口的小椅子上坐下来。他悄悄扭头,看见玲玲把收纳箱装进自己的拉杆箱里,端着水杯向院门口走来。王福喜急忙盯着戏台子,大气都不敢喘。玲玲走到他身旁时停下来,冲他笑了笑,轻声说:“伸手。”王福喜愣了愣,伸出了右手。玲玲像变戏法似的,从长长的水袖里摸出一只大红苹果,放在他手上,说:“给你。”又冲他一笑,迈着大步向戏台子走去。

王福喜的心脏“唿腾唿腾”地狂跳不已,怀里像揣了一只兔羔子。看着玲玲走远,他急忙跑进屋里,看看那个像簪子一样的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在床前地上的阴影处,他捡起来仔细看。长约二十公分,金黄金黄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应该是金属材质的。与普通的簪子不同的是,其中一头是用细金属丝绕成的扁形凤凰图案,昂首翘尾,一翼上展,爪子踩在一个云朵上。这是一根“金凤钗”,功能和普通的发簪一样,只是更美观一些,是戏曲表演的一种道具。材质其实是铁的,只是表面镀了一层铜水,金光闪闪的,像金的一样。王福喜只知道这是一根造型奇特的簪子,是玲玲唱戏时绾头发用的。他不知道该不该还给玲玲,犹豫了一会儿,装进了挂在自行车把上的那个提包里。

王福喜手里捧着那只大红苹果,重新坐在院门口,盯着戏台子,心脏仍“唿腾”不已。苹果的香气和玲玲的手留在苹果上的某种化妆品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一缕一缕往他鼻子里钻。他捧着苹果亲了又亲,闻了又闻,还在自己脸上蹭了又蹭。忽然,有个黑影蹿到他身旁,一把抢走了那只苹果。王福喜吓了一大跳。仔细看,是王小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了,手里那条蛇也不见了。王福喜急忙站起来,去抢苹果。王小勇在苹果上“喀哧”咬了一大口,嘻笑着跑了。王福喜抓起小椅子狠狠地往他身上掷,他头一偏,躲过去了。

《王宝钏》唱完的时候将近十点半。因装一次台比较耗时,把所有演职人员集合起来也不容易,村子离县城又较远,这天晚上剧团的人就没回县城,而是住在村子里,明天接着唱。十九个男的,都住在王凡昌家的二层小楼里,用竹席子打了几个地铺。四个女的,两个住在村支书家,两个住在村会计家。其中玲玲和那位“孙姨”住在村会计家;村会计家有太阳能热水器,可以洗澡。

村会计家的隔壁是王小勇家,他和父母一起住。戏唱完后,王小勇跟着剧团的人去了王凡昌家,提出请剧团全体人员去镇上喝酒,他请客。王凡昌挖苦他说:“人家不喝酒,要是喝酒的话,我就请不起吗,还轮得到你请?”王凡昌的老婆不想得罪王小勇,急忙打圆场说,那四个女演员住在村支书和村会计家,这么晚了去叫她们也不合适。赵团长谢绝了王小勇的好意,说剧团有规矩,演出期间不喝酒,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上午好好唱《文姬归汉》。

王小勇从王凡昌家出来,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一斤装的北京二锅头和一袋油炸花生米,爬到村外的山上继续吼,半夜才回家。回到家他也没睡,而是趴在一人多高的蓝砖墙头上,往村会计家看。他知道玲玲有可能住在会计家。凌晨两点多,玲玲穿着一身淡黄色的真丝睡衣睡裤去院子里上厕所,上完厕所回屋的时候,王小勇“噌”地从墙头上蹦下来,几步蹿到她身后,用那件灰色的短袖衫包住她的头,把她拖到墙角处,扑倒在地。玲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手在王小勇脸上身上乱抓,两腿使劲蹬,拼命挣扎。王小勇一手隔着短袖衫捂住玲玲的嘴,一手吃力地褪掉了她的睡裤,又解开了她睡衣的纽扣,在她脖子里和胸部乱咬。玲玲的脚蹬到墙角一只腌咸菜用的琉璃坛子,坛子撞击砖墙发出“咚咚”的声响。这时屋里的灯亮了。王小勇急忙跳墙跑了。但他的短袖衫没带走,还包着玲玲的头。玲玲把短袖衫扔在墙角,急忙穿上睡裤,跑进屋里。

玲玲再也没睡,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早早地洗漱完毕,坐在床沿上发呆。孙姨起床后看见她脖子里有被咬伤的痕迹,一再催问,她才说了事情的经过。孙姨把那件短袖衫收起来,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之后掏出手机给赵团长打了个电话。赵团长从王凡昌家大步流星地赶过来,身后跟了十几个人,在村会计的院子里站得满满的。赵团长进屋看了看玲玲的脖子,问明了情况,气得浑身打颤,脸色铁青。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转了几个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打给了县公安局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要求马上派人过来。还扯着嗓子发了一通脾气:“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人为什么不早点抓起来?办案经费都花哪去了?老曹我告诉你,这个人你要是不给我抓住,今后见了面,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村会计家院子里和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个个表情凝重。王福喜也在人群中站着。他从没抽过烟,这时却跟人要了一支烟抽起来,呛得直咳嗽,眼泪都流出来了。孙姨把那件短袖衫拿给大家看,大家都说,这不是王小勇的嗎,他昨天一天都穿着了。人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王小勇。有人去隔壁他家看了看,他没在家。有人说,肯定是跑到山上藏起来了。王小勇的娘来了,进了屋就给玲玲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扇自己的耳光,替儿子赔罪。孙姨把她扶起来。她站在床前,把玲玲紧紧地搂在怀里,抚摸她的头,拍打她的后背,嘴里连声说“好闺女受委屈了”,还是止不住地哭。院子外面,王小勇的爹蹲在地上连抽了三支烟,手哆嗦不止,脸色发灰。他回家取了一把镢头,恶狠狠地说:“老天爷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浑东西,祖宗八辈的脸都叫他丢光了!今天我要是不把这个狗日的砸死,我我我,我就在山上一头撞死!”说着,扛着镢头向村外的山上走去。

半个多小时后,两辆“捷达”警车鸣着警笛,风驰电掣般开进了村子,停在村会计家门口。来了八个穿制服的民警,其中有两个女民警。他们在村会计家那个墙角看了看,对着几个鞋印子和墙上攀爬时留下的痕迹拍了几张照片,把王小勇那件短袖衫装进一只透明的塑料“物证袋”里。然后,两名女民警在屋里用笔记本电脑给玲玲做笔录,其他六名民警上山分头寻找王小勇。

镇上一家饭店把早饭送到了王凡昌家。玲玲没去吃饭。大家匆匆吃完饭后就忙着卸台,《文姬归汉》不唱了。忙活了一个多小时,舞台上的铁架子、场灯等都装进了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搬到了卡车上,王福喜的院子一下子空了。面包车接了玲玲、孙姨等四位女演员,也开到王福喜院子门口。等所有人都上了车,两辆车一起开走了。

王福喜站在院门口,看着两辆车向村头开去。两辆车出了村子,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他还站在那里发愣。他有些饿了,就回屋啃了两个干馒头,喝了两碗水。之后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走进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十点了。这么晚了,今天就不出去磨剪子戗菜刀了,他想在家里找点活干。他忽然很想挖一个红薯窖。好几年了,他一直想在厕所旁边挖一个红薯窖。他家的一块梯田种红薯,每年秋天都收获六七百斤,但因冬天太冷,每年都冻坏一小半;挖一个地窖,就容易贮藏了。红薯窖之所以一直没挖,有时候是忘了,有时候是忙起来没空挖。今天闲着也是闲着,那就挖红薯窖。

出事后,玲玲不再唱戏了。她也不愿在本地生活了,于是把她的那家服装店盘了出去,去石家庄投奔了一个亲戚。王小勇因犯强奸罪(未遂),被县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零六个月,在三百多里地以外的一座监狱服刑。“山里红梆子剧团”仍是全县最红火的民间剧团,但不像以前那样红火了。

王福喜仍像以前那样在方圆几十里沟沟壑壑的村子里磨剪子戗菜刀,但再也不在外面看戏了。这些年他一共攒下了四万多块钱。盖一栋普通的四间新房,一般需要四到六万块钱,他那些钱勉强够盖一栋新房。他准备尽快盖新房,托媒人给寻个媳妇。这时姐姐又给他写信,再次催他去大同,让他用那四万多块钱当本钱,在大同做点小买卖,尽快成个家。村里一些好心人也劝他去大同,和姐姐哥哥在一起,遇事有个照应。到底是在村里盖新房娶媳妇,还是去大同投奔姐姐和哥哥,他拿不定主意了,在村里多次说要去大同,可是说过之后,照旧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磨剪子戗菜刀。渐渐地,盖新房娶媳妇的事懒得想了,去大同投奔姐姐和哥哥的事也懒得想了。因长时间用同一个姿势干活,他的腰渐渐有些弯了;头上也有刺眼的白发了。还经常犯迷糊,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磨坏一把菜刀。把菜刀放在手摇砂轮上打磨,打磨过头了,刀刃凹进去一块。干完活要么忘了收钱,要么收了钱忘了给人家找钱。

后果最严重的一次犯迷糊,丢了两万块钱。

王福喜磨剪子戗菜刀挣来的那些钱,大都存在镇上的农信社里。有人劝他取出来,存在县城一家地方商业银行里,说这家银行利息高。王福喜觉得麻烦,这事也没上心。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去镇上买化肥。化肥卖完了,中午才能来货。化肥门市挨着农信社,他就去农信社营业厅里坐着等。等到十一点多,忽然想起了在那家商业银行存款的事,就在农信社取了两万元,把两沓崭新的百元钞票装在外套的口袋里,准备去县城存进那家商业银行。他有些饿了,就在路边的大排档要了一碗油泼面吃。大半碗油泼面下肚,竟然出了一身汗,就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旁边一个马扎子上。这时,他看见王凡昌把那辆“长城皮卡”停在路边,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和一个人说话。他想搭王凡昌的顺风车去县城,就急忙抓起提包,推着自行车跑过去,把自行车扔进车斗子里,自己坐进驾驶室里。车窗开了一道缝,快到县城的时候他觉得有点冷,就下意识地系外套的纽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外套忘在镇上了。王凡昌急忙调头折回镇上,外套还在,但那两万块钱不见了。王福喜攒下两万块钱最少需要四年,四年风里来雨里去,等于白干了。

那只金凤钗,却一直在王福喜那只破旧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里,从没离开过他一步。用一块红绸布包着,装在他在镇上一家超市买来的一只长约二十厘米的马口铁文具盒里。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把这只印有“唐老鸭”卡通形象的彩色文具盒打开,把金凤钗取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一看就是老半天,直到哈欠连天才装起来。睡觉的时候,这只文具盒放在枕头边。

转眼三年过去了。这年冬天,王小勇刑满释放了。但他只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帶了些衣服去县城了,在一个“狱友”开的火锅店里宰羊。过了半个月,他骑着狱友的“嘉陵”摩托车回村,向他爹要两千块钱。他爹问他要钱干什么,他说火锅店的工资还没发,要两千块钱零花,买包烟买瓶酒什么的。他爹卖红枣攒下了四千多块钱,给了他两千。可是过了十天,他又骑着摩托车回来了,又向他爹要三千块钱。他爹手里只有两千多块钱了,是留着过年用的。就问他那两千块钱花哪儿去了,又要三千块干什么。他不想说,他爹抓过镢头要砸死他,他才嬉皮笑脸地说了实情:那两千块钱赌博输光了,还欠人家三千块赌资。如果不把赌资还上,人家会剁下他一只手。

老头子以为王小勇刚出了监狱,不会再干坏事,没想到还是那副死德性,气得浑身哆嗦,一头栽倒在屋当门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泼脸,折腾半个多小时才醒过来。老头子照王小勇脸上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又跳着脚骂了一个多小时,披上棉大衣,出门借钱去了。老头子盘算着,给王小勇两千元,还得再借一千元。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遇到很多人,但借钱的事向谁都开不了口。这时天快黑了,走到王福喜家门口时,看见王福喜骑着自行车磨剪子戗菜刀回来了。老头子冲王福喜咧嘴笑了笑,王福喜急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招呼他说:“大叔,天冷,家里坐。”王福喜以为老头子不会跟他回家,没想到真跟他进了院子。请他进屋,他不进,唉声叹气的。王福喜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了王小勇赌博的事。不等他说完,王福喜进屋取了一千元现金给他。老头子把钱装起来,说他会催着王小勇尽快还钱,如果王小勇不还,他来年卖了麦子替他还。还流了一把泪,擤了一把鼻涕,仰天长叹:“那个狗日的,我是真想砸死他啊!”

腊月二十八,王小勇从县城回村过年。他在村子里多次说:“过了年我和朋友一起去新疆喀什做生意。那儿有钱赚,有酒喝,有肉吃,还有很多很多的美女,比咱这个小山沟不知道好几万倍,死都不回来了。”在大街上,他爹也当着很多人的面,跳着脚地发狠话:“你他娘的要是真有种,到死都别再回王家堡。我死了也不用你回来哭,全当没养你个狗日的!”王小勇嬉皮笑脸地说:“你这话真对我脾气。放心吧,我真的不会回来了,你就全当我死外面了吧。不过呢,我吃你的喝你的三十多年,不能白吃白喝,从明年开始,每年最少给你打两千块钱。”

可是,王小勇去新疆,却没有盘缠钱。他在县城那家火锅店宰羊,挣了两千块工钱,都吃了喝了;那个狱友愿意和他吃吃喝喝,却不愿意借钱给他。过年的时候,他的三个姐姐和姐夫来走亲戚,他提出一家借一千元。但因他和三个姐夫都打过架,再说也不知道他到底出去干什么,都不借给他。他爹舍下一张老脸,再次出去替他借钱。这次是去找王凡昌。可他说明来意后,王凡昌的老婆脸色很难看,抄起一根棍子,把自家的狗打得直叫唤。老头子灰着一张脸回了家,躺被窝里两天没吃饭。王小勇知道他爹已借过王福喜一千元了,却又打起了王福喜的主意。他去找王福喜,说想借三千块钱。王福喜问他什么时候还那一千元,他嬉皮笑脸地说:“那一千块钱是老头子借的,我不认那个账,你找他要去。”王福喜强忍着没发作,说他准备去大同,他那点钱还要当本钱做小买卖,不能借给王小勇。王小勇说,等他在新疆挣了大钱,加倍偿还,借三千还六千。王福喜闷闷地说:“还六万也不借,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过了正月初十,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陆续外出,每天都有人提着行李离开村子,去坐汽车、火车,去往天南海北。村子里热闹了半个月之后,渐渐冷清下来。王福喜出去磨剪子戗菜刀,隔一天出去一次,每次都早早地回来。他有些想去大同了,但一想到在那个城市分不清东西南北,又有些发怵。到底去不去,还是拿不定主意。王小勇在县城住几天,再回家住几天,游游逛逛的。

正月十六晚上,天阴着,很冷,村里人大都早早地熄灯睡觉了。九点半左右,王福喜也准备睡了。他正要去关院门,王小勇来了,浑身酒气,眼珠子血红。王福喜往门外推他,他却把王福喜推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进了屋,斜躺在王福喜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嘟嘟囔囔地说:“朋友催我了,让我赶快借到钱一起去新疆。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借钱给我。”王福喜双手掐腰站在床前,不动声色地说:“我有钱也不借给你,因为你是个浑人。”王小勇嘿嘿地笑,说:“咱俩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还是同学。你是个老实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谁都敢欺负,就是舍不得欺负你,也没得罪过你,你怎么这么不待见我?”王福喜说:“我烦你。”王小勇仍笑嘻嘻的,说:“你烦我,我不烦你,我要是烦你就不找你借钱了。”

说着,王小勇从床上下来,翻床前桌子的抽屉。三个抽屉里除了几只灯泡、几副破手套、几双鞋垫等杂物,什么都没有。他又走到墙角,从自行车把上取下那只提包,翻里面的东西。提包里有一些一元、五元、十元的碎票子,一共不到一百块钱,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王福喜心想,这些钱王小勇要是想拿走,就让他拿走吧,也不跟他要了。没想到,王小勇对这些碎票子不感兴趣,却把那个马口铁文具盒拿在手里,看着唐老鸭的卡通形象,揶揄地说:“这铅笔盒不错,给你儿子买的?”王福喜去夺文具盒,王小勇却左躲右闪,打开文具盒,取出了那根金凤钗。王福喜急忙抓住王小勇的手,夺金凤钗。王小勇再次挣脱,把金凤钗放在嘴唇上吻了吻,嬉皮笑脸地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好东西,从哪儿偷的?是从墓子里挖出来的吗?看着像金子的,肯定很值钱。我明天去县城帮你卖了,你分给我三千块钱。”说着就往外走。

王小勇走到了屋门口。王福喜从后面抓着他的衣领子不让他走,他使劲挣脱了,向院门口跑去。在若有若无的月光中,王福喜一眼瞅见窗台上有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就抓起来,紧追两步,狠狠地砸在王小勇头上。王小勇“哎哟”了一声,身子趔趄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动了。王福喜把金凤钗从王小勇手里抽出来,回屋用一块布擦了擦,重新用那块红绸布包好,装进文具盒里。之后他来到院子里,蹲下推王小勇,王小勇却一动不动。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已没有了呼吸。王福喜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捡起来,拿在手上估了估重量,最少有三四斤重。人的脑袋再结实,这一家伙下去,也得砸裂璺。他本来没打算把王小勇砸死,却把他砸死了。他禁不住浑身哆嗦,一屁股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王福喜坐在冰凉的地上,手里把玩着冰凉的铁疙瘩,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渐渐清醒过来。他回屋找了一床被子,像用襁褓包裹婴儿一样把王小勇的尸体包起来,拖进厕所旁边的红薯窖里,把那个铁疙瘩也扔进去,用铁锨把红薯窖填平,并把一些枯树枝堆在上面。然后回屋找了几件衣服,塞进一个破旧的绿色帆布旅行包里,把藏在床头墙上砖缝里的两千多元现金和身份证装进上衣口袋里,把手提包挂在自行车把上,锁上屋门和院门,骑自行车驮着旅行包离开了村子。整个村子都在酣睡,他没遇见一个人。

第二天凌晨五点多,王福喜骑自行车沿着省道,来到了二百多里地以外的一个陌生的城市。到了长途汽车站,看到有发往西安、太原、石家庄、天津、北京等几个大城市的豪华长途汽车。问了问司机,都是六点准时发车。他想都没想,买了一张去石家庄的车票。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王福喜流落石家庄十五年。

前十四年,王福喜一直靠捡废品为生。华北平原上的这个大城市,市区的大部分街道都是直的,而且是笔直的那种,一点弯都没有。王福喜刚到的时候,城区已开始向周边的农村扩展;老城区的一些旧建筑也被拆掉,原地盖起一座座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到处都是遮盖着绿色聚乙烯防护网的在建项目,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些大楼的主体结构完工了,防护网也拆掉了,却一直没有装饰装修,露着灰扑扑的水泥墙,窗户也没安。人们通常把这样的楼叫“烂尾楼”。在很多大城市,烂尾楼并不鲜见,它的存在也让很多在城市流浪的人有了临时住处。王福喜在石家庄的前十四年,一直住在烂尾楼里。

最早的时候,王福喜住在石家庄市区西北部。那栋烂尾楼是一栋二十二层的写字楼,房间都很大。王福喜住在一楼一个四十多平米的房间里。城市里的很多废品和垃圾,对王福喜来说都是宝贝。比如席梦思床垫、被褥、衣服、各种背包和挎包等等。王福喜没有床,却睡了三张席梦思床垫。三张床垫都是两米长、一米五宽,摞起来很整齐,高约八十厘米,和一张床差不多。

王福喜穿得也一点都不比城里人差。他捡来的那些旧衣服,相当一部分都很新,其中有的连商标都没有剪去。除了内裤和袜子,他不用花一分钱买衣服。烂尾楼里没有电,就点蜡烛。没有水,就用一只容量为二十公升的塑料桶去附近一家医院门诊大楼的卫生间里提。塑料桶外面套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尼龙编织袋子。他认定医院是最适合“偷水”的地方,事实也的确如此。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他进进出出的时候,保安从没多看过他一眼。锅碗瓢盆等一套炊具也都是捡来的。燃料是从废旧家具上拆下来的木片和木条。主要吃面条和馒头;偶尔改善生活,就去农贸市场买二斤猪肉炖了吃。一开始物价低的时候,每天吃饭只需四五块钱;后来物价渐渐高起来,每天最多十几块钱就够了。

王福喜养了一条流浪狗。是一条杂种公狗,黄毛,中等体态,样子憨憨的,看起来很可爱。不是他捡回来的,是跑到他屋里赖着不走了。一开始很小,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大概不到半岁。王福喜给它取名叫“豆豆”。他很疼爱豆豆,哪怕自己不吃饭,也要给豆豆留出馒头来。他闲下来的时候就和豆豆说话,豆豆似乎能听懂他很多话,知道什么是“鞋子”,什么是“盆子”。他穿鞋的时候,说一声“鞋子”,豆豆就会把他的一双鞋子给叼过来。他把吃剩的面条倒进一只塑料盆里,说一声“盆子”,豆豆就去塑料盆那里吃剩面条。

王福喜的日子千篇一律,每天都是对前一天的重复。晚上九点半左右,他骑着从旧货市场花二百块钱买来的人力三轮车,捡来的六成新的棕色牛皮提包挂在车把上,拿着手电筒、铁钩子、绳子等工具,领着豆豆出去捡废品。主要去半径五六公里以内的几十个居民小区,从垃圾桶里捡。主要是纸壳子、旧报刊、旧衣物、旧箱包、易拉罐、各种塑料瓶和玻璃瓶。环卫部门的垃圾车凌晨五点左右开始到各小区清运垃圾,他通常捡到凌晨四点左右。洗刷一番,睡到中午十二点多。每个新的一天,都从中午十二点多开始。下午把夜里捡回来的废品分门别类捆扎、打包,然后去农贸市场买菜。如果天气晴好,很想走走,就领着豆豆在附近的大街上轉悠个把小时。每过两三天,等废品积攒了满满一三轮车,就一起送到附近的废品收购站。物价低的那几年,平均每月收入四五百元;后来物价渐渐高了,平均每月收入一千二三百元。

这些收入对这个城市的普通居民来说,恐怕连生活费都不够,但对他来说却绰绰有余。他每年有两笔大的花销。第一笔是中秋节前去山西大同看望哥哥姐姐,在那里住一个星期左右,这需要两千多元。他把砸死王小勇的事情告诉哥哥姐姐了,哥哥姐姐担心事情暴露,警方会去大同调查他,再也不劝他去大同生活了。第二笔花销是每年春节前给王小勇的父亲汇款两千元。从邮局汇款,“汇款人姓名”是“王小勇”,地址是“新疆喀什西域大道291号”。这个地址是喀什的五星级酒店“月星锦江国际酒店”的地址,是他偶然从捡来的旧报纸上看到的,就记下来了。按邮政部门的相关规定,凭汇款单取款需要出示收款人的身份证并填写身份证号;但汇款不需要,只需留下汇款人可以联系到的详细地址和姓名。他汇款很多次,邮局的工作人员从没问过他什么。

王福喜原以为,捡废品就和他在老家磨剪子戗菜刀一样,都是没人干的行当。没想到,这个行当也有不正当竞争。一天晚上十点左右,他正在一家小区外面的小路上用铁钩子翻一个垃圾桶,一对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开着一辆电动三轮车过来,问他家是哪儿的,住在哪里。王福喜敷衍了几句。那对夫妇大概听出他是外地人,疾言厉色地说,附近几个小区的废品归他们,他以后不能再捡。王福喜不理会那对夫妇,继续用铁钩子在垃圾箱里翻找酒瓶子。豆豆也龇着牙,冲那对夫妇“呜呜”地叫。那个男人很恼怒,照王福喜的车帮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那个女人则从车把上抓过提包狠狠地摔在地上。提包里那个马口铁文具盒掉出来了,用红绸布包着的那根金凤钗滚落出来。那个男人捡起金凤钗看了看,装进上衣口袋里。王福喜去抢金凤钗,夫妇俩已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的后横梁上耷拉着一根手指粗的灰色尼龙绳,王福喜急忙弯腰抓住绳子,想拖住三轮车。三轮车一发动,一下子把他带倒了。他被拖行了十几米,肚皮、膝盖都被磨得鲜血淋漓。豆豆冲上去紧紧地咬住了那个男人的脚脖子,三轮车这才停下来。那个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金凤钗,凑着路灯看了又看,咧嘴笑了,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一分钱都不值!”扔给了王福喜,并再次警告他說,从明天开始,不许他在这一带捡废品。

王福喜不想得罪人,只好搬走。

王福喜寻找栖身的烂尾楼,只需两个条件:一是附近要有医院,二是离废品收购站近一些。好在这个城市很大,具备这两个条件的烂尾楼并不难找。他在这个城市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唯一的社会关系人是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后来的几次搬家,都是因为有附近好心的居民注意到了他,准备联系当地媒体,发动市民为他捐款;还有的要和救助站联系,把他送过去。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会暴露身份,砸死王小勇的事情都有可能暴露,他必须搬走。他在这个城市不同方位的六个区域,住过六栋烂尾楼。第一个地方住得最久,大约三四年;住得最短的一个地方,只有一两年。

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有很多以“玲玲”命名的服装店、快餐店、化妆品专卖店、超市、五金商店等多种门店。王福喜在他住过的六个区域一共见过十一家。这十一家他都去过,有的还去过多次,但店里都没有他认识的那个玲玲。看见身材像玲玲的女人,如果能看见脸,他就多看两眼;如果只能看见背影,他就悄悄追上去,从那女人身边走过去,再装做不经意地回头看看。他只听说玲玲生活在这个城市,却不知道她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但他知道,如果他住的地方下雨了,玲玲的窗外也在下雨;如果他住的地方飘雪了,玲玲的窗外也在飘雪;他和玲玲看到的是一样的雨、一样的雪。他觉得这样很好。

王福喜流落石家庄的第十四年,初夏的一天深夜,他路过某小区旁边的停车场时,捡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身份证、名片、一张名片大小的蓝色U盘,还有十几张崭新的面额为500的欧元钞票。身份证和名片上的信息表明,失主姓朱,男,四十七岁,户籍地在石家庄市栾城区,是一家塑料制品厂的厂长,厂子的地址在石家庄城区东南部的城乡接合部。王福喜看了看那一沓淡紫色的钞票,不知道是什么币种,却知道是外国的钱。他马上决定把钱包还给失主。因栾城远离市区,要找到失主只能去他的厂子;厂子距离王福喜居住的烂尾楼也有二十多公里,但比栾城近多了。

第二天下午,王福喜蹬着那辆三轮车,打听了很多人,找到了那家塑料制品厂。厂子周边三四公里以内只有三座孤零零的高楼,其余大都是两层红砖红瓦的民房,还有一些低档的饭店、商店。厂子大门朝南,门口的砖垛子上挂着字迹斑驳的木头牌子。厂区四四方方,占地大约七八亩。里面有两排带走廊的平房;还有一片二亩左右的菜地,种着茄子、辣椒、西红柿等农作物。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走动,很安静。一个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坐在门口的折叠椅上,耷拉着脑袋打瞌睡。王福喜叫醒老头儿,说要找朱厂长。老头儿什么都没问,说:“朱厂长在前排平房的最东头,你去找他吧。”王福喜进了院子,看见院门口拴着两条像牛犊子那么大的凶猛的藏獒,旁边有一座一米多高的贴着瓷砖的狗窝。

王福喜去了朱厂长办公室。这间办公室大约三十平米,从外面看一点都不起眼,但里面的装修却金碧辉煌。朱厂长正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前打电话。王福喜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向他晃了晃。朱厂长看见钱包,瞪大了眼睛,急忙挂掉电话站起来,接过钱包看了看,抓住王福喜的右手使劲握,连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朱厂长把王福喜拉进沙发里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普洱茶,之后在他身旁坐下来,笑眯眯地打量着他。王福喜有些渴了,喝着茶不说话。朱厂长眨巴了几下眼睛,走到老板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沓崭新的百元人民币,放在王福喜面前的茶几上,双手合十对他鞠了一躬,笑呵呵地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王福喜看了看那一沓钞票,又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走啦。”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

朱厂长急忙拦住王福喜,使劲把他摁进沙发里,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王福喜瓮声瓮气地说:“我姓王,是收废品的,没正经地方住。”朱厂长拍了一下大腿,问:“你在我这里干,怎么样?你是个大好人,我不会亏待你的。”王福喜说:“我什么都不会干,只会收废品。”朱厂长问:“什么都不会干?你会看大门吧?会种菜吧?会喂狗吧?”王福喜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没吱声。朱厂长咧嘴笑着说:“我只需要你干这些。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千块钱。”王福喜眨巴着眼睛,看着朱厂长,还是不吱声。

朱厂长继续说,看大门的大爷年纪大了,半年前就不想干了,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如果王福喜想在这里干,就安排他看大门。每天下午下班后关大门,每天早晨七点开大门。除了看大门,还需要他做三样事:喂藏獒、管理菜园子、收快递和邮件。给他一间单人宿舍,除了铺的盖的,还有电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点都不累。厂里有食堂,每天三顿饭,饭菜很便宜。月底领工资,从不拖欠。

王福喜终于咧嘴笑了,说:“好吧。我明天就来。”

王福喜在这家塑料制品厂安顿了下来。他的宿舍是后排平房最西头的一个十六平米左右的房间,铺着乳白色的地板砖,墙壁刮了瓷,很干净。屋角摆了一张一米多宽的单人床,床头是一张带三个抽屉的书桌,还有一台电视机、一组衣橱、一把木椅子、一个脸盆架子。陈设较简陋,整个房间显得有些空旷。但对王福喜来说,却是他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间了。朱厂长还安排工人在藏獒的大狗窝旁边用砖和水泥板搭了个简易的小狗窝,让豆豆住。王福喜和年迈的豆豆在这里都享上了清福。

这家工厂一共三十来个人,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男的,有女的。一半左右是当地郊区农村的,每天下班后回家;一半左右是外地的,在附近租房子住。那些家在外地的年轻人,都不愿开伙做饭,要么下饭馆,要么吃外卖。朱厂长为改善职工福利,专门开设了职工食堂。都是家常饭菜,但起码干净,价钱也便宜。一天三顿,十几块钱就吃得舒舒服服的。食堂的炊事员是个四十冒头的中年妇女,名叫马桂香。食堂只有她一个人,她既是炊事员,又是司务长、采购员、择菜工、洗碗工。她的厨艺很好,普普通通的大白菜,经她一炒,就说不出来的好吃;肉包子、韭菜饼更是能把人撑死。那些家在本地的年轻人,也每天早早地来吃早饭,吃完晚饭再回家。

马桂香家是郊区农村的,她家离厂子大约八九里路,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她中等个头,胖胖的,皮肤很白净,脸面算不上多漂亮,但也不讨人厌。她丈夫两年前死于癌症,她和正在郊区一家中学上高中的儿子相依为命。儿子住校,两个星期回家一次。厂子是八点半上班,她每天早晨七点就得来做早饭。晚上七点左右,职工吃完晚饭都走了,她还得再忙活一个多小时,打扫打扫卫生,把明早熬粥的小米泡上,把咸菜切好,等等。这时候,整个厂子里就只剩下她和王福喜两个人了。王福喜锁上大门,回宿舍里看电视。马桂香走的时候,去他宿舍叫他开大门。

也就是说,每天晚上八九点钟,马桂香都有短暂的几分钟时间单独和王福喜在一起。王福喜的宿舍距离厂子大门口不到一百米,走过去大概需要三分钟。事实上,马桂香每次和王福喜在一起的时间都不止三分钟,多的时候甚至超过一个小时。两人渐渐熟悉起来以后,她喜欢在王福喜的宿舍里坐一会儿,和他聊聊天。在此之前,除了在姐姐家,王福喜从没单独和哪个女人在一个房间里一起待过。马桂香在书桌旁边的床沿上坐下来,胳膊肘子支在书桌上。那张木椅子在书桌前,王福喜如果坐在椅子上,就凑到马桂香身上了;他觉得他也不能把椅子搬到别的地方坐下来。于是他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在马桂香旁边晃晃悠悠地站着。马桂香总是拍拍床沿,嗔怪地说:“你晃得我眼都晕了,就不能坐下来吗?”王福喜脸红了红,和马桂香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也在床沿上坐下来,嗓子里还不断地假咳。马桂香白净的脸上也现出绯红,冲着他笑,说他样子真傻。

马桂香对王福喜的家庭情况和过往经历很感兴趣。但她每次问起来,王福喜都敷衍她。她所知道的王福喜的基本情况是:家在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山沟里,父母都过世了,姐姐和哥哥在山西大同。当过十年铁匠,磨剪子戗菜刀干过九年,但都没攒下钱来。因家里穷,来这个大城市收废品。后来认识了朱厂长,就来这里看大门。马桂香问他以后的日子怎么打算。王福喜说,如果朱厂长需要他,他就在这里看一辈子大门,他觉得这种日子挺好的。马桂香又试探着问:“一个人的日子就不觉得难熬?头疼脑热的时候就不想身边有个端茶倒水的?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不想身边有个说话的?”王福喜脸红了红,摇了摇头,叹一口气。这个时候,马桂香就不再说话了。王福喜扭头看她的时候,看见她低着头,嘴闭得很紧。她又坐了一会儿,低声说:“走。”王福喜从桌子上抓起钥匙,跟在她屁股后头,去给她开大门。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桂香对王福喜总是忽冷忽热的。有时候,一连一个星期都不瞅不睬,晚上回家的时候站在他宿舍门口敲敲门,不进去,也不说话。王福喜去食堂吃饭,她也不看他一眼。有时候,在他宿舍里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时,说说她的儿子,说说她死去的丈夫。有时候,还从家里给王福喜带苹果、香蕉。马桂香每天上班随身带一个墨绿色的布包,挂在车把上或放在车筐里,那些水果就装在布包里。她给王福喜苹果的时候说:“闭上眼睛。”王福喜就乖乖地闭上眼睛。她又说:“伸手。”王福喜就伸出右手。她把一只大苹果放在王福喜手上。王福喜睁开眼睛,“喀哧”咬一大口。马桂香看着他鼓起的腮帮子,“咯咯”地笑。总有一些时候,两人忽然都沉默下来。这时候,马桂香总是大口大口地呼气,脸通红通红的。王福喜低下头去,搜尽枯肠想说点什么。马桂香抿抿耳边的头发,站起来说:“我走啦。”还下意识地把王福喜的床单抻平整。

王福喜在石家庄的这些年,村里人包括王凡昌在内,都以为他去山西大同了,和姐姐哥哥一起生活。至于王小勇,村里人都以为他在新疆。他爹每年春节前都收到他从新疆喀什汇来的两千元钱。逢年过节的时候,他爹他娘有些想念他,但并不希望他回来。他爹不识字,也从没找人代笔按汇款单上的地址给他写过一封信。至于他在新疆过得怎么样,身边有没有女人,懒得去管他。

这些年王家堡村变化很大。自来水通上了,新房子越来越多。姑娘在外地打工,遇到合适的小伙子就嫁到外面了。男青年在外地打工,也有当上门女婿的。还有一些在县城买商品房的,平时住在城里,只在农忙的时候回来干几天活。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闲置的老院子越来越多,有将近二十个。

在这些老院子中,王福喜家的最破。院门上的锁锈成了一个铁疙瘩。院墙有几处倒塌,豁豁牙牙的。屋顶正中塌陷了一个锅盖那么大的窟窿,其余地方长满了杂草。两扇窗棂严重走形,歪歪斜斜的。院子里的荒草密密麻麻,比人都高。枯萎以后,风一吹,窸窸窣窣的。从院子外面走过时,听到那声音,脊梁沟子一凉一凉的,头皮一麻一麻的。曾有人看见刺猬从院门缝里钻出来,溜着墙根跑了一会儿又钻进去了。还有好几个人,夜里从墙外走过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约近十年来,住在王福喜家附近的七八户人家老是出事儿。有两个年轻人在三四年的时间里相继遭遇车祸死亡。几个女人常年睡不好觉,每天都烦躁不安,在家里动不动就发脾气;夜里经常忽然大喊大叫,叫得很瘆人。几个人的症状都差不多。可是,去医院检查,却什么病都查不出来。如果搬走或去亲戚家住一段时间,症状立即全部消失。住得远一些的人家,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渐渐地,人们都认为王福喜家的老宅子不吉利,地底下应该有“不干净”的东西。至于“不干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王凡昌这些年财越发越大,在县城买了大房子,全家的户口也迁到了县城,不再回村住了。他想把他家的那栋二层小楼卖掉。他的小楼在王福喜的院子前面二十多米的一个斜坡上,后窗正对着王福喜的破院子。按建筑质量和面积论价,小楼能卖十万元。可是因为挨着王福喜的破院子,五万元都没人要。后来一再降价一再降价,最后五千元都没人要。王凡昌很不甘心;另外,作为王福喜唯一的没出五服的近门子和本村的“首富”,他觉得自己也有义务去一去村里人的心病。于是他拿出两千块钱,请一个外号叫“钢炮”的中年人再找几个人,挖一挖王福喜的院子,让大家看看地底下到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年中秋节前的一天,钢炮和他找来的另外四个中年人,在王福喜的红薯窖里挖出了一具完整的人体尸骨。县公安局刑警大队接到报警后,立即展开了调查。

转眼间,王福喜在石家庄已是第十五个年头了,他也四十八岁了。皱纹和白发越来越多,背也有些驼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七八岁。他在这家塑料制品厂看大门已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是他在石家庄活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他看大门看得很好,喂藏獒喂得很好,菜园收拾得很好,朱厂长对他也很好。让他伤心的是,陪伴他十五年的豆豆老死了。他和马桂香还是那样,不咸不淡,不尴不尬,不清不楚,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样。

厂里的年轻人都喜欢网购。王福喜每天替他们收的快递都有三四十件,在传达室的地上一大堆。来送快递的几家快递公司的小哥也有六七个,但经常换人。中秋节后的一天下午,王福喜正在传达室里坐着,进来一个快递小哥,把七八个快递件扔在地上,正要离开,却打量起王福喜来了,兴奋地用王福喜久违的家乡口音大叫:“磨剪子戗菜刀!我是小驿口的,你不认识我了吗?”这个快递小哥看起来三十二三岁,皮肤黝黑,胖墩墩的。王福喜马上想到了秋娥的弟弟,觉得很像,但又不敢确认,于是摇了摇头。快递小哥大声说:“海军,我叫海军!秋娥,秋娥是我姐!”王福喜回忆着秋娥的弟弟的样子,惊讶得张大了嘴,急忙问:“你姐她好吗?”

海军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表情急剧变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愤怒地盯着王福喜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我真想砸死你个狗日的!她给你织的那副半截手套,你为什么不要,她偷偷地哭了两天你知道吗?她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把她娶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磨剪子戗菜刀的,她哪儿配不上你?”海军的眼睛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了。

王福喜嗫嚅着,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海军在王福喜旁边的一把折叠椅里坐下来,告诉他说,秋娥死了,结婚不到两年就死了。她嫁的那个男人没什么本事,也不愿出去打工,家里很穷还爱喝酒,十天有八天是醉的。秋娥好脾气,能忍就忍,家里地里,什么活儿都干。一次上山采蘑菇的时候下雨了,掉下悬崖摔死了。

王福喜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两手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又握紧拳头,在自己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五六拳。海军叹了一口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告诉他一个消息:“山里红梆子剧团的那个玲玲,你还记得吗?她也死了。”

王福喜瞪大眼睛盯着海军,就像不敢相信似的。海军说,他在石家庄跑快递和外卖六年多了,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跑遍了。前几年,他往北国商城送外卖。玲玲在北国商城租了个大约十平米的摊位,专卖女装。他给玲玲送过十几次外卖。玲玲不认识他,但他认识玲玲。得知是老乡,玲玲对他很热情。玲玲很瘦,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看起来一风就能刮倒。后来玲玲的摊位换人了,是个中年妇女。他问中年妇女玲玲去哪儿了,中年妇女说玲玲死了,胰腺癌。中年妇女还说,玲玲和她老公感情很差,她老公经常打她,吃饭的时候甚至把豆浆、面条浇她一头。现在算来,玲玲去世已经四年多了。

海军说这些的时候,王福喜靠在折叠椅里晃悠着身子,盯着海军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他忽然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体都在往下沉,仿佛要沉到深渊里去。他的腿有些麻了,想站起来,却“咣唧”一声,连人带椅子一下子摔倒在地。海军把他和椅子扶起来,说以后有空再聊,找时间一起喝个酒,现在他得走了。海军开着快递公司的电动三轮车走了,王福喜目送三轮车走远后,又倚着厂门口的砖垛子站了很久,一直站到两腿发麻。

这天晚饭后,王福喜打开宿舍里那张书桌的抽屉,数了数他在石家庄十五年攒下的所有的钱。一共是两万六千多元,他留出来两千元,其余用一张旧报纸卷了好几层,装进一个十厘米见方的正方形快递盒子里,又用透明胶带把快递盒子缠了好几圈。马桂香在食堂忙完,来叫他开大门的时候,他把快递盒子交给了她。马桂香很欣喜,眼睛亮亮的,问:“里面是什么东西?是戒指、项链,还是手镯?”王福喜咧着嘴顽皮地一笑,说:“打开就知道了。”马桂香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个羞涩的小姑娘,马上就要打开看。王福喜抓住她的手,让她回到家再打开看。马桂香盯着他的脸说:“你脸色发灰,手冰凉。我觉得你不对劲,你没什么事儿吧?”

王福喜说,他今天碰见一个老乡,老乡说他的叔叔病得很重,他明天得回老家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着,他把大门的两把钥匙交给马桂香,让她明天早晨自己开大门,然后把钥匙交给朱厂长。马桂香叮嘱他早点休息,路上注意安全,之后拿着钥匙往外走。刚走到房门口,又折回来了,一下子扑到王福喜怀里,两条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腰,嘴里喃喃地说:“我怎么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了?”王福喜愣了愣,轻轻拍了拍马桂香的后背。马桂香又柔声说:“你别跟我捉迷藏了,我有点累了。等你从老家回来,咱俩一起过吧。”王福喜又愣了愣,闷声闷气地说:“你在这儿忙一天了,快回家歇着吧。”

马桂香离开后,王福喜在书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找出那个已磨损得有些破旧的马口铁文具盒,打开,取出用红绸布包着的那根金凤钗,捧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金凤钗上。忽然,他嘴一咧,额头抵在桌面上,两个拳头使劲捶击着桌面,“ ”的一声哭起来,身子一耸一耸的。牛叫一样的哭声在阒寂的厂区里回荡,恣肆又沉闷。

晚上十一点多,王福喜把宿舍打扫干净,把身份证、现金、文具盒、水杯装进那个棕色牛皮提包里,提着提包,锁上院子大门,打车去了石家庄火车站。倒了两次车,第二天傍晚到了县城,在一家五金店买了一把铁锨,乘坐一辆机动三轮出租车悄悄回了村。他没进村子,而是从小路上了山。

这天是阴历八月十八,大半个月亮挂在西边天际,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蟋蟀、黄蛉、金蛉子等秋虫在草叢中低吟浅唱,一咏三叹。王福喜借着淡淡的月光,踏着露水,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他爹他娘的坟。他在坟前跪了一个多小时,断断续续磕了三十多个头。然后找来一些碎石块、碎砖头和两块锅盖大小的碎石板,在他爹他娘的坟旁边挖了个墓穴。确切地说,是两个长、宽、深约半米的墓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他用碎石块、碎砖头把两个墓穴砌好,从提包里掏出那个马口铁文具盒,埋在右边的墓穴里,用一块碎石板盖上。左边的墓穴是空的,是他给自己留的。

王福喜在山上坐了一夜,天亮后从小路下山,准备去县公安局自首。杀人偿命,他愿意去死;他的骨灰和金凤钗埋在一起,他死而无憾。他刚到山脚,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过来,在距离他五六十米远的一个地方停下来。三个身穿制服的民警向他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王福喜咧嘴笑着,远远地两手并拢向前伸着,向三个民警走去。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