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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祖(短篇小说)

2019-12-09刘广胜

当代小说 2019年10期
关键词:五爷

刘广胜

在中国版图上,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应该是华北平原的黄河流域。那里的村村落落大都会在村口立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村名、姓氏起源、迁徙沿革等,以此标榜家族的本正源清,他们要么是尧舜封姓,要么是周公后裔;要么是盘古老村,要么是明洪武老鸹窝迁来的府民,否则,道不清来历的家族将被笑称杂种。

五爷是在一次乡绅集会上被骂作杂种的。

五爷是我们刘家营刘氏族人的掌门人,也是家族长的继承人。那年他刚满二十,风流倜傥,血气方刚。那天,他陪年老体衰的父亲去参加县里的一个集会。集会的主要事宜是推选县议员,按照民国政府的要求,县里要从乡绅中推选出十个议员参政议政。县长下了八十多张帖子,请来八十多位乡绅名流。五爷穿一件青灰长衫,戴一副圆片茶色墨镜和一顶黑礼帽,摘下礼帽就能看到他那明亮的三七分头,他往那些老态龙钟的乡绅里一站,真是鹤立鸡群。县长对五爷青睐有加,并提名他当县议员。这个决定一出,立刻遭到众乡绅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刘家营的刘氏一族来历不清,证据是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属于刘姓的哪个分支、从哪里来,当属杂种。杂种怎么能当议员呢?五爷父子当众受辱,十分羞怒,却又无理分辩,只好忍气吞声,悻悻而回。老爷子回府便口吐乌血,从此一病不起。五爷知道老爷子来日无多,悉心照料之余,想从老爷子口中打听点关于家族来历的事。

他问:您老真不知我们属于刘姓的哪一分支?

父亲说:据说我们应属保定唐县刘氏后人。

他问:可有考证?

父亲说:无考,代代口传而已。

他又问父亲:我们祖宗是何年何地迁来?

父亲说:据说是明洪武年间大迁民时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老鸹窝迁来。

他问:可有考证?

父亲说:无考,也是口传而已。

他又问:我们的家谱和辈分排序又从哪里续来?

父亲答不出,脸露难色,摇头不语。

五爷突然觉得父亲的回答全是“据说”,根本没有实在意义,便不再追问,自去打开盛着家谱的红木匣子,取出一本发黄的手订册子,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他看了半天,毫无收获,家谱上也全是“据说”、“相传”之类的传说故事。他走出家门,遍访村里的老人,几天下来,也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心里便觉隐隐发痛。

不久,老爷子死了。父亲是含着深深的愧疚和困惑而死的,死前两眼充满了迷茫。五爷接着被族人推举为家族长,开始掌管刘家营刘氏宗族的大小事宜。五爷突然产生要去寻宗问祖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做这件事情,这件事也必须由自己来做。一天,他就以新任家族长的身份把族人召集到他家的院子里,把自己想去寻祖的打算告诉了大家。他说,我们不能再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了,连祖宗是谁、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还怎么为人立事?不去寻祖,我们的子子孙孙就千代万代被人家骂作杂种。族人们对他的这个决定大加赞赏,都说您要做成这件事就是我们宗族的最大功臣,将为族人千秋称颂,永志不忘。五爷心里像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当即在族人面前夸下海口,如不能清本正源,情愿荒死他乡。

离家以前,却有两件事钢钩子般地挂着他的心,一件是偌大个家谁来替他料理,百多亩良田要收种,十几匹驴骡要喂养,客来亲往要应酬……第二件是太太梅春和刚娶的二房香香怎么办?土地的事还好说,老家员套叔虽老,还算清亮,他帮家里应酬了大半辈子,租种租收应该算是行家里手。两房太太就揪心了,大太太梅春性如烈火,强势得如只母老虎,而二太太香香却性情柔弱,像个掉劲的面团。女人本来就事多,平常霸财争宠是难免的,尽管有哭哭啼啼的时候,但有自己站在中间,谁也不敢太出格。自己一走,就难说了,梅春要耍起性子来,吃亏的定是香香。五爷揣摩来揣摩去,决定给两个太太开场家庭会,先把硬邦邦的话儿撂在那儿。五爷说,我这次离家需要些日子,你们两个要好好的,谁要惹是生非,我就休了谁!大太太梅春马上听出来男人的话是说给自己的,就接过话茬儿说:“老爷尽管放心去,我会做出个样儿让你瞧。”香香不解男人的用心,只把离情别意表现得无限缠绵,却没露出半点忧伤。五爷还是不放心,离家的头天晚上分别“幸”了两房太太,好听和不好听的又强调一回,折腾得真是筋疲力尽。

五爷出远门的那天,族人们把他送到村外,他骑在一匹油光的黑骡子上向族人招了招手说,你们等着吧,不久我就会带好消息回来。当他看见远地里抹泪把花的香香时,心里仍是忐忐忑忑,他使劲了几下缰绳,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

五爺要去的地方是刘氏始祖监明封地保定唐县。

五爷认为祖辈关于家族沿革的传言多不可信,寻祖就要从源头开始,像寻找河流的源头一样,只要找到源头,其下的支流就清晰了。他的家乡位于鲁西南的中部,是商圣范蠡晚年定居经商的陶地,向北不足百里就是黄河。那时候黄河上没有桥梁,过往就得靠木船摆渡。五爷登上黄河内堤,见渡口里外全是荷枪实弹的大兵,他们说着外地的方言,吵吵嚷嚷,吓得五爷赶紧调转骡头,跑进一家马车店里。店主说,南岸驻扎的是南方来的北伐军,对岸是吴佩孚的北洋军,北洋军作战失利,吴佩孚下令封住了黄河,想借天堑阻断北伐军追击的步伐。

五爷过不了黄河,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店老板劝他回去,说兵荒马乱的不要瞎闯了。五爷铁心要去唐县,就一天天地等着。大概等了七天,山西的冯玉祥、阎锡山抄了北洋军的后路,吴佩孚的守河部队哗啦一下就跑光了,北伐军就乘势渡过了黄河。五爷坐着木船到了河北,跟在北伐军的后头,四天就到了唐县。

五爷本以为唐县应该是富丽之乡,没想到县城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景象,一条主街凹凸不平,两边的门面灰头土脸,比起陶地还逊色不少,但毕竟踏上了始祖之地,心里倒有一种归根的安详。他找了一家客栈,弹尽一路风尘,认真梳洗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就来到刘氏祠堂。祠堂里尧帝和监明父子慈祥地坐在那儿,用微笑来接纳这个百世之外的贤孙。他忙跪在始祖面前,激动得泪光闪闪,不停地叩头膜拜。堂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看着这个虔诚的后生,微微点着头问他,后生从哪里来,是刘姓的哪个分支,是路过还是专程来祭祖。五爷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半天才道出实情,恳求堂主指点迷津。堂主把五爷领进侧厅,那里陈列着许多刘氏谱集,并按省市标着序。堂主很快从山东卷中找到了陶地册,并认认真真地查找起来,直到掌灯时分,也没查到陶地刘家营刘氏一族的任何踪迹。堂主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自尧帝封刘姓于唐后,始祖监明又将刘姓分东西两支,东在山东平原,西于山西临汾。而后三千余年,其中变迁频仍,分流众多,遍布天下。你要决心寻祖,看来有很远的路走啊!”

五爷拜别堂主时说:“哪怕搭上这辈子,我也要活个明白。”

五爷的第二站是山东平原县。

五爷离开唐县,骑着黑骡子,踏着白洋淀的湖堤一路向东走。当时北伐战争仍在继续,张作霖和吴佩孚的部队正节節败退,时常有溃逃的士兵在青纱帐里出没,华北平原一派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五爷赶路时倍加小心,每看到有部队过来,就忙将骡子赶进青纱帐去躲避,因为南北双方都在大量补充兵员,只要见到青壮年,就要抓去当兵。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打算三天赶到平原县,却整整走了八天,半路上,并且把他赖以代步的黑骡子也弄丢了——那天黎明,他骑着骡子走了一夜,已经是人困骡乏,就在骡背上打起了盹,正巧远处有一队骑兵经过,黑骡子闻声发起情来,撒开四蹄,驮着五爷向骑兵阵营冲去。五爷醒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尽管他用尽力气猛勒嚼子,那头比驴还犟的骡子口流血涎仍往前疯跑。五爷看见几个骑兵举起抢来,一个腾跳滚进草丛里,接着枪就响了,黑骡子中枪后,仍坚定地向马群冲,至少冲出去百多米,才慢慢倒下去。五爷趴在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骡子被几匹马拖走,直到远处飘来炭烟和骡子肉香的味道,他才干呕几口,死心地走出草丛。

来到平原县城,五爷不顾一路劳顿,就向路人打听刘氏宗祠的所在,人们都说不知。正犯愁时,“刘麻子狗肉铺”的招牌吸引住了他。掌柜并没有麻子,是个白胖的中年汉子,自称是刘邦后裔,狗肉生意是祖宗跟樊哙学的,差不多有两千年的历史了。他说,平原刘氏始祖并不在城内,在城西南王大挂村。五爷买了烧饼夹狗肉,道声谢,就去了王大挂村。刘掌门已老态龙钟,两眼布满云翳,神情却十分和蔼。五爷趋步向前,施了个躬身大礼,老人伸出干瘦如柴的右手,让来客坐在他身边。当明白客人千里寻祖的意图后,他便对平原刘氏的沿革及外迁分布娓娓道来。他说王大挂村是平原刘氏的始祖之地,起于西汉高祖时,属彭城刘氏刘交、刘嚣后裔,部族兴旺,繁衍众多,两千余年,数次外迁,遍布中原……五爷急于想知道陶地刘家营刘氏一族是不是属于平原县刘氏分支,就报上辈分排序表,让老人对照。老人掐着手指,把平原刘氏的辈分字序一一背出来,二者却没有一字相同,五爷心里立时像塞进一个冰坨。老人很遗憾地说,看来你们不属于平原刘氏分支,但也不要难过,天下刘姓是一宗嘛。

离开王大挂村,五爷很茫然,一时不知往哪里走,沿着一条小河堤来回踱步,硬是踩出一条几百米的小路来。他灰心,犹豫,彷徨,多次想起自己的家,想起梅春和香香,还有套叔,几次产生回家的念头,但这种思绪像天上的浮云很快就飘过去了,因为他想起了因受辱死去的父亲,想起了在族人面前发海誓时的情景,并臆想了空手而回的羞愧和尴尬,他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刘家营去。他望着高远、空冷的夜空,决定去山西临汾,也许那里才是祖宗的故乡,自己要找的地方;也许那儿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才能了却自己的心愿,给族人一个交代。他不再犹豫,就啃着干粮往西走去。

时下已是深秋季节,北风已相当寒冷,荒原上的衰草凄厉地尖叫,西天挂着半轮残月,五爷边走边想,残月下可能就是祖先的故乡,那里一定是个非常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自己和族人与那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千年万年也难以割舍,但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西行大约几十里,他突然看见前方遍地燃着篝火,火光里有士兵走动的身影。他忙躲进一片林地里,背靠坟头躺下来。他的确很疲乏,一开始努力控制着困觉的神经,没多久眼皮再也睁不开了,他睡着了,并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漂浮在一条大河上,河水澎湃东流,轰轰作响,水滴珍珠般飞溅在他的脸上。突然他感觉到身体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便倏地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睛,见一支火把竖在跟前,一个士兵坏笑着,将一泡尿泚在他身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刚起身,就被两个士兵按在了地上,接着被强行解去腰带,搜了身,银元和银票全被拿去。他壮着胆子喊,我要见你们老总!几个士兵说,好啊好啊,就把他推到一堆篝火前。长着络腮胡子的长官正举着军刀烤马肉,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要去山西寻祖,请把盘缠还给他。长官问他多少盘缠,他说三十块大洋和一百两银票。长官将军刀插在地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帽壳朝天放在地上,然后摆动着左手中指,示意他的手下把截获的钱财放在帽壳里。士兵狠狠地瞪了五爷一眼,无奈地将银元和银票全交出来。长官拔出刀子,指着五爷说,老子为民国在前方卖命,你他妈还干这乌七八糟的事,一口气喘不匀,老子宰了你!现在给你指条活路,跟着老子打吴小鬼去。五爷知道,还是先保命要紧,日后再做打算吧。五爷说,打败吴小鬼,你要给我放行。

那天夜里,五爷脱下青衫,换上了军装,成了冯玉祥部队里的一名士兵。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长官姓张,是个营长,他看五爷一表人才,又在县学读过书,就给五爷安排个勤务兵的差使。五爷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常把吩咐的事搞得一团糟。一天,张营长手下抓住一个逃兵,问怎么处理。张营长二话没说,啪啪两枪就撂倒了。他给五爷说,你不要逃跑,逃兵都是这个下场。五爷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暂时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张营长带领部队先攻下保定,又攻克霸州,不久随大军进了北平。北伐军打垮了北洋军阀,张营长作战有功,擢职为团长。五爷凭办事精练,也提为勤务班长。不久,张团长的部队奉命撤回太原郊区休整,五爷又开始盘算去临汾寻祖的事。五爷知道张团长爱财,就把自己积攒的饷银悉数送给他,并提出请假回家省亲。张团长说,兵役满三年才能省亲,你才不足半年,甭想。五爷去不了临汾,也回不了家乡,就想写封家书,可转念一想还不如不写,说实情,反被族人所笑,又让梅春和香香惦记,再说部队又换防频繁,回信也未必能收到。他心里十分苦恼,有一段日子竟爱上了喝酒,一喝就喝醉,见人就骂骂唧唧的,为此张团长还抽过他几回鞭子。

时间到了1930年,五爷终于熬过三年的兵役期,他又去找团长请假省亲。张团长说,不用请了,我们的部队马上开拔去你老家那一带,到时会安排你回家看看。他这才知道中原大战即将爆发。不久,部队就渡过黄河,驻扎在陶地。虽然营地离他老家刘家营不过二十里,但他没再提回家的事,回家省亲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他想去的地方仍然是临汾。他天天盼着打仗,盼着冯玉祥、阎锡山的部队被蒋介石的部队打垮,也盼着张团长战死,如此,他就可以解脱继续寻祖了。可南北双方迟迟没有开战,以陇海线为界对峙着。他心里火煎火燎,一刻不得安宁。他也想家,但又怕回家,好几次夜里骑着战马飞奔到刘家营村外,站片刻,又拍马而回。

这年初夏,战争终于爆发,南北双方各出动几十万大军鏖战在徐州至郑州一线。起初,阎锡山、冯玉祥指挥的北方军完全占了上风,曾经把蒋介石的部队差点赶到江南去。没料何应钦带着二十万大军杀上战场,形势一下翻转了过来,南方军掉头开始了反攻,夏末又打回了陇海线。然后,两军又开始对峙,首脑们为谁主天下展开频繁谈判。谈判破裂以后,蒋军向京浦线发起猛攻,北方军节节败退。张团长的部队奉命去兖州堵截蒋军,半路上中了埋伏,张团长被一发流弹炸得粉身碎骨。五爷早知士兵厌战,就趁势大喊:“团长死了,都逃命吧!”士兵像树倒的猢狲一样纷纷逃离了战场,五爷一夜狂奔回到陶地。

五爷还是没有回家,暂时住在一个小客栈里,脱掉军服,重新穿上青衫。他给家员套叔写了一封信,并花一块大洋雇专人送去。送信人当天就回来了,还带回了套叔的回信,信中说家里还算平安,这几年年景虽不算好,还是有不少盈余,都一分不少地存在钱庄了;不好的消息是香香去年得病死了,葬在了祖坟右侧的空地上;大太太相安无事,只是脾气更加暴戾。套叔希望五爷早点回家,说自己越来越糊涂,总是丢三落四的。五爷为香香的死感到悲伤,香香到他家仅仅五年,有四年都是独守空房度过的。他料定一向柔弱又多情善感的香香受了不少委屈,可能是郁闷而死。五爷只能规劝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人各有命。他不想回家,也不想留太久,没等心情完全平复下来,就决定去临汾。这一次,他事先查看了地图,不想徒步穿越险阻重重的太行山,决定从商丘坐火车直达渑池,然后北行百多公里,就能到達临汾。当坐上西行的火车时,他的思想就全在寻祖这件事上了。

第二天一早,火车停在了渑池车站。当时已近隆冬,半高原的冷风像刀子一样能穿透行人的骨缝。五爷走进一家马车店,问有没有去临汾的马车,老板说天要下雪了,你要付平时双倍的车费才行,至少要四块银元。他一声不吭地将四块银元排在店老板手里,当天就坐着马车向北进发了。远方全是高低起伏的丘陵,背景是茫茫的大山,天上飘起雪花,道路坚硬而且湿滑。马车不急不躁地绕着山根前进,打了铁掌的马蹄生硬地敲打着地面,他们每三五十里都要歇一下脚,给马匹补充点营养。车夫多年干这种差使,把行程需要的时间、走哪条路最快又安全、在哪家客栈过夜等安排得妥妥帖帖。一路上,车夫最担心的不是恶劣的天气,而是胡子,他说这一带有很多胡子,说不准就从哪个山坳里冒出来,他们主要是抢劫钱财,你要是反抗,命就难保。他建议五爷把银元藏在马车帮里,那里有一个凿空的槽子,外面又进行了伪装,一点痕迹都没有。五爷说,身上只有几块银元了,要是碰上胡子,就作买路钱吧。他们没有遇上胡子,第五天,到达了临汾,五爷给车夫几个铜板的小费,他们就分手了。

五爷一路打听,来到尧帝庙,见是一座普通的庙宇,全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宏伟。庙堂上尧帝的塑像立在正中,右边是尧长子监明,左边是十七代孙刘累。刘累是刘姓早期最著名的人物,为夏帝孔甲养龙有功,被封“御龙氏”。五爷上香膜拜,泪流满面。主持被他的虔诚所感动,问了原由,听了他寻祖的艰辛故事,便让他留宿在厢房里。主持说,先祖离我们太久远,实在难以说清,你还是去洪洞县吧,你祖上可能是那里的移民,明洪武年间四次迁民于山东,簿存基本清楚。听主持这么说,五爷心里忽然明亮起来,决定第二天就到洪洞县去。

来到洪洞县,就要去拜谒广济寺,瞻仰老槐树,当年祖上就是从这里一步步离开家乡和亲人远走他乡的。令五爷伤感的是广济寺和老槐树早已荡然无存,只有一座刻着“古大槐树处”五个大字的石碑落寞地站在那里。他凭吊良久,才肯离开,接着去访问县城中的刘姓居民,尽管他们都说是刘累的直系后人、洪洞县的老户,却没有一个人能拿出确凿证据。第三天,他从一个刘姓老鳏夫口中得知,苏堡刘氏和城北刘家营保存着当年刘氏迁民最完整的资料和家谱。城北“刘家营”立刻给了五爷许多联想,自己的村子不是也叫刘家营吗?它们之间是不是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关联呢?远离家乡的祖上会不会为了后人便于寻根才沿用了这个名字呢?他决定马上去一趟洪洞县的刘家营。

他整整步行了一个上午,才来到城北三十里的刘家营。老迈的掌门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并给他煮了一碗红糖姜水,用来御寒。老掌门一边查着家谱,一边讲明洪武年间大移民的事。老掌门说,从洪武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共往山东迁民四次,第一次迁往临清,第二次迁往东昌,第三次迁往济宁,第四次迁的是屯田散民。但老掌门没有查到刘氏居民迁往陶地的记录,深表遗憾。五爷难过得落下泪来,老掌门说,不必难过,像你们这样找不到谱序的多了,他们就心甘情愿地在我们家谱上接续下去,如果你愿意,也可这么做,天下刘姓是一家。五爷实在不想这么糊糊涂涂地认祖,就婉言谢绝了。

五爷返回客栈,独自喝着闷酒,他不相信祖上无踪可寻,认为一定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也许自己的家族本来就不属于临汾这一支,应该去山东其它刘氏郡望寻祖才对。他为自己舍近求远的做法有些懊恼,决定第二天就东返。接着困难就来了,他已经没有钱返回渑池去坐火车,回山东,就必须步行穿过八百里太行山。眼下又值寒冬,如遇大雪封山,怎么走出大山呢?但住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等把身上的盘缠耗尽,更是寸步难行。他抱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想法,决定立刻东去。临行前,好心的店主给他画了一个路线图,又联系到两个返回平遥的药贩子作伴,以免他迷失在莽苍的大山中。五爷问药贩子几天能穿过太行山,他们说好天气也要半个月左右,你就安下心来走吧。第一天,他们到达霍州,第三天到达灵石,第五天就来到了介休。一路上,两个药贩子嘟嘟囔囔,说他们辛苦带路,五爷却不肯多花半个铜板。五爷只有忍气吞声,说自己实在囊中羞涩,请你们原谅。第七天黄昏,两个药贩子把五爷领到一个山坡,二话不说就把他捆在一棵树上,搜走了他身上仅有的几十个铜板。五爷怕得要死,他被无边的黑夜包围着,鬼叫似的山风令人毛骨悚然。他只有拼命地挣脱,半夜时分,才磨断绳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乱闯,没想到后来不慎跌下了山崖。

五爷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的午夜,他不能动弹,四肢没有知觉。他看见冥冥之中有一片光亮,光晕里端坐着一位铜雕似的老人。五爷发出一阵阵呻吟,老人才把紫铜色的脸扭过来,仍坐着吧嗒旱烟。这时候,一位乌发蓬乱的女孩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端着药汤,来到五爷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圆脸,腮边有细密的汗毛;大眼睛,看人并不怯生,眼神清纯,眨呀眨的,像天上的寒星。五爷想问姑娘这是阳间还是阴间,话没出口,思想却又飘进混沌中去了。

他时清醒时昏迷地躺了不知多久,能坐在茅屋前领略阳光的时候,已是春天了。他两腿仍不能动弹,但神智已经恢复,能看到近处的山峁和远处连绵的大山,也能记起几个月前被两个同行的药贩子捆绑抢劫的情形,至于怎么来到这个山坳茅屋的全不记得。老人提着杆猎枪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姑娘在离他不远的坡下点种玉米、黄豆什么的,身边的春白菜和油菜已开始旺长。他想站起来,试试手脚,上身挺直了,两腿却不听使唤,尝试多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安静下来。

“你不要动。”姑娘提醒他,“腿上的夹板还没解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还是第一次给她说话。

“大大叫我山红,你也这么叫吧。”山红终于听到他说话了,满脸的高兴。

“我该怎么称呼你爸爸呢?你们姓什么?”他问。

“姓什么呢?我真的说不上来,大大从没说过我们姓什么,从我记事我们就住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姓什么有用吗?”山红说。

“当然。”五爷不想解释为什么,他认为给一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谈姓氏的重要是很滑稽的,所以,故意把话题引开,“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这里来的?”

山红说:“老山凹,大大说的。”她斜起身子,指着远处的一座大山说,“那里,你躺在山崖下面,像头死鹿一样,我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抬回来。好几天你也没醒,大大以为你不行了,连埋你的土坑都挖好了,谁知道你又活过来了。”

五爷突然难过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不能走路,不能走路,一辈子就困死这里了,寻祖的愿望还怎么实现呢?一个不能为愿望而奔走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闭起眼睛,老泪纵横。

不久,山红爹就提着一只野兔回来了,山红提着一篮青菜,几步就跳到茅屋前。

“大大,他问我们姓什么。”山红说。

“不知道。”老猎人一边剥着兔皮,一边说,“我不记得大大,就不知道姓什么。能活着,姓什么不重要,反正我们的祖先都是一个。”

一个月后,老猎人给五爷去掉了腿上的夹板,想让山红架着他走几步,可他的腿像两条棍子,连弯都打不了。五爷气愤地用拳砸着自己的腿,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山红忙抱住他的胳膊,连说“不要不要”,眼里掉下一串黄豆大小的泪疙瘩。

那时候,老猎人正在分解一只麂子,一扬手,将动物的内脏远远地扔在地上,两只小黑狗马上冲上去,争抢得不可开交,扯着几米长的肠子转圈子,扑腾得到处尘土飞扬。老猎人走过来,用沾着兽血的手指弹了几下五爷的腿说:“看来你的腿是就筋了,好歹你还有一副好脸皮,脑子也不糊涂,不然我才不养你。忘掉过去吧,穷也好,富也罢,你再也回不去了。留下来,给我女儿做个伴,说不上哪天我就死了,她一个人挺孤单的。怎么样?”

“我有家。”五爷马上说。

“看得出来,但你怎么回去?”老猎人问他。

五爷不知怎么回答,默默地坐回椅子里望着远处连绵的大山,慢慢脸色变成了土黄。

那天,老猎人炖了一锅麂子肉,拿出一坛自酿的谷酒,给每人各倒了一碗。他说,这都是老天的安排,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五爷一连喝了三大碗,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醉话。他说,腿能走路的时候,就会离开,还要去寻祖,谁也别想挡住我!老猎人哈哈大笑说,有百亩良田和两房太太不好好守着,却干这种没来由的事,真是脑袋让驴踢了。寻什么祖?不寻你就不是他们的子孙了?他们一代一代早变成了灰、空气,谁知道在哪里?我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五爷说,不对不对,你要知道爹是谁爷是谁祖父是谁曾祖是谁太祖是谁高祖是谁……一根线到始祖尧帝那里才行。老猎人最后说,我管他们谁是谁,我就是我!五爷气得倒在地上,哇哇吐了一地。老人和女儿把五爷抬到地铺上,然后,爷儿俩就挨着茅屋搭起一间大窝棚。当天夜里,山红和五爷就住进了窝棚里。

第一夜,两人睡得很安稳。第二夜,山红想折腾五爷,五爷一次次把山红推开。山红难受,就坐在窝棚里哭了一夜。第三天,老猎人把五爷先拖出窝棚,又拖到坡下,用猎枪对着他的脑袋大骂:滚吧,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山红忙跑来护住五爷,老猎人才收起猎枪,骂骂唧唧地走去。从这一天起,老猎人再没有听见女儿哭过,女儿每天起来都欢天喜地的,他吊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五爷天天坐在窝棚前晒着太阳,不停地拍打双腿,盼望腿能尽快好起来,他知道不能走路,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天过去,可该死的双腿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更令他难过的是到了秋天左小腿的肌肉已开始萎缩。山红担心男人的腿会坏死,就漫山遍野地采撷活血化瘀的中草药,回来给他煎服,总算保住他的病情没有恶化。他整个冬天都待在被窝里,为的是尽量保持腿上肌肉和血管的温度,下一个春天到来时,他才离开窝棚来到春光里,像上一年一样享受阳光,按摩双腿。他对自己的双腿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但他离开的心一刻也没有泯灭。一天,他给山红说:“能不能搞点硬木来,我要做辆轮椅。”山红就去树林里伐倒一棵山枣树,把树干拖回来。他让山红找来锯子、斧子、凿子之类的工具,开始做轮椅。因为有山红帮着,几天就做好了椅身,又花几天时间做出了四个轱辘,可拿什么做车轴呢?山红拿出父亲废弃了的两杆猎枪,枪筒正好派上用场。这样轮椅就做成了。山红推着男人坡上坡下地走,老猎人却一脸的不高兴,他能看到五爷仍想离开的决心。他想,女儿一定被这个拐子灌了迷魂汤,才这样心甘情愿地付出。老猎人处处提防着五爷,对女儿山红也有点背弃自己的嫉恨。

一天早上,山红发现轮椅不见了,她想一定是父亲干的。当时,老猎人正坐在屋外的土岗上吸旱烟,山红走到他面前问:“我们的轮椅呢?”

爹说:“你要让他绝望,他才会死心守你一辈子。”

山红说:“他是我的男人!”

爹说:“你不懂男人,男人的心比鹿还野,比狼还狠。”

山红说:“那你为什么还把这个男人推给我?”

爹说:“因为你是一只母狼,母狼就要快活,就要生崽,让崽子缠住他的腿,他就跑不了,可你们什么也没生出来,他不想给你生孩子,说明他离开的心没有死。”

山红说:“我很快活,等他身体好起来,会生出十个八个的孩子。你把轮椅还给我们!”

老猎人大声说着“你们,你们”,提起猎枪,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天,山红从山枣林里找回了轮椅,从此她和父亲有了一层隔膜,她觉得五爷才是真正的男人,像神一样的男人,因为从五爷的胳肢窝里她知道了山外的许多事情,原以为一生也走不出去的老山凹只不过是个弹丸之地,大山之外还有更高的大山,更宽的河流,平整的马路,繁华的都市,男人可以穿西服,戴礼帽,坐洋车,女人可以穿着薄如蝉翼一样的丝制品晃荡在商场,或人山人海的大街上……她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便渐渐有了走出大山的愿望。一次她推着五爷向外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父亲挺着猎枪站在他们面前,才折返回来。山红也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日子她总想跟父亲闹别扭,她觉得父亲就像挡在前面的大山一样。

时间一晃就到了1937年冬天。

一天,老猎人领着两只黑狗出外打猎,再没有回来。山红找遍山山峁峁,两天后才在一个悬崖边上找到父亲。父亲被吊在一棵歪枣树上,身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树杈上挂着两张黑狗皮,下面是一片狗骨。她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在不远处的荆棘林里找到半拉带血的膏药旗,她判断拥有膏药旗的人就是杀父仇人。山红把父亲背回茅屋,两人做了一个木匣子,将老人葬在了山坡上。

山红说:“大大没了,再没牵挂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五爷说:“跟我回陶地吧。”

山红说:“不管到哪里,大大的仇我得报!”

五爷说:“我要兑现许下的诺言,我要给你找个真正的男人,让你过上真正女人的生活。”

山红说:“我只想守着你,只想报仇!”

第二天,山红推着五爷离开了山坳,翻山越岭,整整跋涉了三天,才走上通往平遥的砂石公路。经过平遥城的时候,山红看见城头到处插的都是膏药旗,旗下站着荷枪实弹的黄皮男人,她的两眼就发红了。五爷当即劝阻了她将要做出的鲁莽行为,赶忙离开平遥,一路乞讨着向前走。山红第一次走出大山,什么都感到新奇,世上竟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竟有这么壮观的建筑,竟有这么宽长的马路……他们一路走过屯留、长治,不久,看到了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五爷看到平原时,仿佛望见了自己的村庄,看见了自己的府邸,套叔在打扫着庭院,梅春正站在门前翘首远望,他甚至看见了香香的荒冢。他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离家十一年,已望不见丁点自己的影子,那时候他英姿焕发,风流倜傥,而如今自己未老先废,蓬头垢面,落魄成了一个既残又丑的要饭花子。这并不是他心灵深处的痛,让他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十年寻祖,却空手而回?

半个月后,山红推着五爷回到了刘家营。刘家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村头上多了一座炮楼,楼顶上飘着日本膏药旗,几个日本兵见人就叽里呱啦地乱叫。山红小声给五爷说,我早晚要把这几个穿黄皮的畜生宰了。五爷没说什么,忙催她进村。当五爷坐在轮椅上穿过整条街道的时候,老老少少的族人都把他当成了乞丐,没人搭理他,几个顽皮的男童竟然不断地向他投石子,这让他十分难过。他的府邸大门紧闭,两尊石狮子上蒙着厚厚的尘埃,门房上的青瓦脱落了数片,粉碎在台阶上。他让山红去敲门,自己大声喊“套叔”、“梅春”,半天都没有回声。他只有让山红推着轮椅重新走上街头,见人就说“我是五爷。”很多人围上来,没人敢确定他是掌门人五爷。年过古稀的二门长走过来,趴在五爷脸上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他,惊喜地给大家说:“他就是五爷,五爷回来啦!”族人老小都愣在原地,好一阵唏嘘。二门长从山红手里接过轮椅,将五爷推回他的府邸前,掏出钥匙打开院门。空空的院落残叶满地,杂草横生,毫无生气,五爷已经意识到家里早已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故。

五爷还是问:“套叔呢?”

二门长说:“五年前就过世了。”

他又问:“梅春呢?”

二门长说:“她带走了大部分银票,变卖了百亩土地,嫁到县城去了。”

五爷愣了半天说:“原来是这样啊!”

二门长接着说:“套叔曾从梅春手里抢下几张银票,临终时守着族人交给了我,一共五百块;梅春变卖土地时,我给您拦下二十亩,现在由我种着,这几年地租近五十块,我会一并交给您。”

五爷说:“多谢,这已经够我用的了。我走不了路,帮我买辆马车吧,寻祖的事还没有完成,我还是要出远门的。”

二门长说:“寻祖的事先搁搁吧,这件事大部分族人都忘记了。你吃了这么多的苦,遭了这么多的罪,没谁再说什么。”

五爷马上说:“要的,一定要,人要对得起这颗心!”

不久,二门长操心为五爷买了一辆轻便马车和一匹枣红公马。山红第一次驾车载五爷去村外转悠,日本人站在炮楼上故意对着他们泚尿,还发出哈哈的笑声。山红就咬着牙骂:“狗日的鬼子,你们等着,姑奶奶要让你们断子绝孙!”五爷说:“女孩子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的,我得赶早把你嫁出去。”五爷说的是真心话,他不想让山红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安顿了她,自己可以赶着马车静心去寻祖,他不信人这一辈子连一件像样的事也做不成。

一天,山红突然给五爷说,她看上了村里的一个后生,名字叫锁头。五爷出外十一年,记不得锁头是谁家的后生,就叫来二门长打问。二门长说,锁头是链子家的孩子,链子去年让日本人抓了劳工,半路上想逃跑,被鬼子一枪放倒了。五爷让山红把锁头叫到府上来,见后生健壮、憨厚,就答应过一段时间为他们操办婚事。从此,锁头经常到五爷府上来干杂活,还时不时赶着马车拉五爷去村外兜风。五爷可怜锁头无依无靠,就干脆讓他住到家里的门房里,两个年轻人从早到晚地厮混在一起,倒给府上平添了一种活力。

1938年春天的一个清早,五爷想起床大解,就大声喊锁头,喊了数声,却没有听见回音。这时,村外炮楼方向响起噼里啪啦的枪声,五爷的心一怔一怔地哆嗦起来。不久,村里传来鸡鸣狗跳声,男女老少的喧嚣声,还掺杂着叽里呱啦的咆哮声,接着这些杂乱的声音就滚到五爷的府上来。几个日本兵踹开房门,挺着刺刀,来到五爷床前,气急败坏地说“死了死了的”,就把五爷拖到院子里。二门长跑来说,刺杀太君,不关五爷的事。一个日本兵一枪托子砸过去,二门长晃悠悠地倒在地上。日本兵拖着五爷往村外走,刘家营族人默默跟在五爷身后,他们看见山红和锁头吊在炮楼边的高杆上,鲜血已将半拉杆子染得通红。日本兵把五爷撂倒在杆子底下,五爷却倔强地坐直身子,抬头看着算计了自己和锁头的山红,想狠狠地骂她一顿,可山红却一直望着他笑,他最终没有骂出口来。五爷看见日本人在炮楼上架起机枪,知道在劫难逃了,就忙冲自己的族人喊:“对不起!我承诺给大家的事没办成,但我知道我们的根就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在我们心里!记住它,记住它啊!”

枪声响起来,五爷抬头看着高杆上的山红和锁头,子弹“噗噗”地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却一抖一抖地仍在笑;血滴从高空飘下来,泛着红宝石一样的光芒。五爷慢慢闭上眼睛,身体陡然一动,思绪就飘扬起来,他看见自己坐在马车上,又开始了寻祖之行,枣红公马奋起四蹄,“嘚嘚”地驰向了远方……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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