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短篇小说)
2019-12-09张宝中
张宝中
一
在留福和雪梅结婚前,村里人都以为他会打一辈子光棍。即使能娶上媳妇,也娶不到好女人,要么是个寡妇,要么身体有某种残疾,要么长得很丑。因为留福的条件太差了。
留福他爹张祥仁名声不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祥仁当过村里的造反派头头,要打倒支书张汉青,经常命令红卫兵把张汉青捆起来游街。后来张汉青照旧当支书,祥仁就倒霉了。他家孩子多,肚子填不饱,他就偷。生产队的豆子、玉米、地瓜都偷过。因手法不高明,公安局来人一查一个准。一开社员大会,张汉青就把他叫到主席台上,咬牙切齿地骂他,唾沫星子喷他一脸。祥仁名声臭,全家人都灰头土脸。大儿子十几岁就远走新疆,在那里当了“倒插门”女婿,再也没回来过。三个闺女倒是都嫁出去了,但很少回娘家。五个孩子,身边只剩下一个留福。
留福长得比较丑。肤色黑,肉眼皮,一嘴细碎的米粒牙。这怪他爹他娘没把他生好。但他自己也不争气。麦子干旱的时候,水利部门从水库或大河里往地边的沟汊里放一些水。因水量有限,家家户户都把柴油机和水泵拉到地边,开足马力抢着浇地,夜里都不睡。留福夜里浇地的时候,在地头铺一张草苫子,躺那儿呼呼大睡。天亮的时候,他家的麦地只湿了一个边角,相邻的别人家的麦地却“喝”得饱饱的。在玉米地里锄草,他手里的锄头像长了眼睛,专拣玉米苗锄下来。
村里人经常看到过这样一个情景:留福在前面跑,祥仁在后面举着一根棍子,一跩一跩地撵,嘴里恶狠狠地骂着“我打死你个狗日的”。留福不时回头,龇牙咧嘴地笑着大声说:“别撵了,你年纪大了,撵不上我。”祥仁围着村子撵好几圈,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的动作是:把手里的棍子像投掷标枪一样使劲扔向留福,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抿一抿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跩一跩地往家走。每当看到这个情景,人们就知道,留福又做错了什么事,惹恼他爹了。
留福家还很穷。留福结婚前干过七八年的货郎,但几乎一分钱都没攒下。早些年的货郎,运输工具是挑子或小推车。留福干货郎的时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他骑一辆破旧但结实的大金鹿自行车。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只硕大的绿漆木箱子,箱子里装着十几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打满补丁的布袋,里面分门别类装着针头线脑、香皂、雪花膏、香烟、打火机等几十种日用品。车把上挂着人造革提包,里面装着馒头、咸萝卜、塑料水杯和一个拨浪鼓子。留福一年四季走乡串村,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十分辛苦。尤其是夏天,他的深蓝色短褂每天都湿得透透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晾干后满是白花花的汗碱。可是,好不容易赚俩钱,都被他吃光喝净。在集上下饭店,一口气能吃两个烧鸡或半个猪头,啤酒最少喝六瓶。三天就得下一回饭店,而三天赚的钱刚好能换一次肚子圆。在积累财富的意义上说,他干货郎和在家里躺着睡大觉没什么两样。
有人说,在全村所有的男人里边,留福只比小旺强一点。小旺是个傻瓜,八九岁的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智商大概相当于四五岁的儿童。能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生活基本能自理,还能从事简单的生产劳动。他娘死得早,他爹在天津帮他已出嫁的姐姐炸油条,他跟奶奶过日子。他喜欢养羊,家里养了二十多只青山羊。夏天不管多热,每天都钻到玉米地里割两大篮子草。他蓬头垢面,身上又脏又臭,谁见了都躲。只要出门,腰里就别着白、黑、黄三种颜色的木棍,分别对付相应毛色的狗。他这么个傻瓜,挣的钱也比留福多。每年都有十几只羊出栏,卖羊的钱由村会计替他在信用社存着,据说存折上的数目不小,都能盖一栋新屋子了。说留福比小旺强一点,大概是指他人样基本健全,不是个傻子。
留福要啥没啥,转眼二十好几了,连一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小伙子一般十六七岁就定亲了,如果二十多岁还没定亲,就铁定打光棍了。祥仁两口子经常愁得整夜睡不着觉,唉声叹气到天亮,但一点办法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后来留福一声不吭,突然从外面领回来一个媳妇。而且这个媳妇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这让村里人着实惊讶不已。
我最早见雪梅是大一那年寒假里。在省城待了半年,回到村里发现,街上那堆大姑娘小媳妇当中多了一张生面孔,有人和她说留福的事情,还叫她雪梅。于是我知道她是留福的媳妇,名叫雪梅。留福是我“五服”内的本家堂哥,也就是说,雪梅是我的堂嫂子。我那时候表情古板,样子吓人,村里的小媳妇几乎没人敢和我说话,甚至都不敢看我。雪梅却不怕我,不光不怕我,还经常去我家找我。我坐在床沿上看书,她去了就倚著门框和我说话。话题都和大学生活有关,比如:大学校园什么样,女大学生喜欢和什么样的男生谈恋爱,等等。其中她最感兴趣的是我那些女同学的衣着打扮。我不会描述女同学的衣着,她就翻我的影集,看我和女同学的合影。她总是艳羡地自言自语:“这件连衣裙真好看,这件羽绒服真洋气!”她告诉我,她也要买这样的衣服。
雪梅长得很漂亮。这么说吧,在我们村所有女人里边,她是最漂亮的;和我的大部分女同学相比,也一点都不差。皮肤白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身材高挑丰满,屁股有些上翘,走路时有些往两边扭。脾气也很好,见了人笑眯眯的,有些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除了祥仁和留福,跟谁都能说笑一阵子。大概因为和我年龄相仿,在角色认同感上,我没觉得她是我的堂嫂子,倒觉得她是我的一个女同学。
我心里很纳闷:雪梅怎么会嫁给留福这样的人?不光是我,大概村里所有人都百思不解。关于这个疑问,雪梅和留福从没做过任何正面的回应。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人们只知道,雪梅的家在一个名叫王庄的村子,离我们村有五十多里地,在我们县境的最西部,再往西不到二里地就是外县了。留福干货郎期间跑遍了全县所有的村子,那个王庄他去过几次,雪梅买过他的雪花膏和香皂,两人就认识了。
二
和留福结婚后,雪梅最大的愿望是尽快攒钱盖一栋新屋子。
留福结婚前和他爹他娘住在一栋二十多年的老屋子里。墙基只有十几层蓝砖,往上是土墙,石灰墙皮脱落得斑驳陆离。屋顶漏雨,修补过很多次。留福和雪梅结婚后,他爹他娘把这处院子给了他们,老两口搬到村头一栋更老更旧的屋子里去住。那个屋子很多年前是村里的面粉加工作坊,后来一直闲着,勉强能住人。
留福结婚很仓促,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雪梅也没带任何陪嫁。婚后,留福不再当货郎了,到处打零工,但没挣多少钱。不久他们的儿子出生,开销又大了。他们一直攒不下钱来买件像样的家具。连衣橱都没有,一家三口的衣服都放在留福当货郎时用过的那只绿漆大木箱子里。再穷的家,也不过如此了。
留福家唯一比别人家好的地方是干净。院子里看不到鸡粪,屋里地面上连一根线头都看不到。院子里那根铁丝绳上,每天都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内裤和乳罩。村里人都知道,雪梅每天都换洗内裤,一件内裤绝不连续穿两天。他们家还有一个全村最大的盆子,一个长约一米、宽和深约半米的长方形大红色塑料盆,是雪梅专门洗澡用的。院子里一年四季总飘荡着一股由香皂、洗发露、沐浴露等多种日化用品混合起来的香气。村里人从墙外走过的时候,都禁不住使劲吸鼻子,把那股香气一股一股吸进肚子里。
这种香气经常把隔壁的小旺给引过来。两家中间的土墙不到一人高,还有几个豁口。不一定什么时候,小旺就悄没声地跳墙进来了,在窗户下面或门口倚墙蹲着。问他来干什么,他咧嘴笑着说“真香,真香”。雪梅经常烧一大盆热水,把小旺脱得一丝不挂,给他从头洗到脚。
攒钱盖新屋子,留福是指望不上的,雪梅只能自己想门路。儿子上小学以后,雪梅很少在家,整天在外面跑。最早是骑自行车,后来骑电动车,有时候也开拖拉机——她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开拖拉机的女人。她在县城的宾馆打扫过卫生,在幼儿园做过饭,在菜市场卖过菜,等等等等。不过,都没挣到多少钱。
后来她当起了羊贩子,倒是能挣钱,可惜没干多久就不能干了。
冬天,縣城的几家火锅店生意很红火。雪梅包着头巾,穿着厚厚的棉大衣,开着拖拉机走村串户,为其中最大的一家火锅店收羊。一只成年的羊她能赚二十多块钱,一天能收五六只。她盘算着,一天赚一百多,一个冬天就能赚一万多,干个三四年,盖新屋子的钱就够了。小旺的奶奶找过她,想让她把小旺的几只大羊给收了。她说别着急,年根儿的时候价钱最合适。本村好几个找她卖羊的,她都这么说。
给那家火锅店收羊的一共是五个人,另外四个都是男的。雪梅经常和四个同行交流心得,慢慢就熟悉起来了,还请他们来家里吃过饭。其中一个叫吴金柱的,隔着院墙看见小旺院子里跑着一大群羊,心里直痒痒,真想收十只八只的。雪梅劝阻他说,一个没娘的傻瓜,养个羊不容易,咱可别打他的主意,赚谁的钱也别赚他的钱。
一天傍晚,一辆警车进了村子。先去了村支书家,拉上村支书后,又开到了雪梅家门口。雪梅刚从县城回来,正在厨房里擀面条。村支书站在厨房门口说:“雪梅,面条别擀了,晚上公家管饭。”村支书身后跟着两个民警,表情都很严肃,其中一个对雪梅说:“赶快收拾收拾,带点衣服,跟我们走。”雪梅两手都是面,她向两个民警举了举手,咧嘴笑了笑,问到底怎么回事。两个民警不说话。村支书说:“快把手洗了吧。”雪梅洗了手,去了堂屋,把牙具、毛巾、香皂、护肤霜,还有一条内裤,装进一只帆布袋子里。
自从村支书领着民警进了雪梅的院子,小旺一直趴在墙头上往这边看。雪梅提着帆布袋子往外走的时候,他忽然跳墙跑过来,一下子抱住了雪梅的一条腿,嘴里说:“咱别走,咱别走!”两个民警都愣住了。村支书指着自己的脑袋,悄声对两个民警说:“他这里有点毛病。”雪梅弯下腰,摸了摸小旺的头,说:“放心吧小旺,我没事儿,去去就回来。”但小旺还是抱住她的腿不松手。两个民警把他的手掰开,带雪梅往外走。出了院子来到胡同里,小旺忽然从腰里抽出一根黑色的棍子,要打那两个民警。村支书急忙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警车开走后,小旺躺在地上蹬着腿嗷嗷地哭到天黑。
第二天下午,祥仁接到通知,去镇派出所领人。他骑一辆破自行车,去把雪梅接回来。自行车后架上一个螺丝松了,坐上去有些不稳当,雪梅不得不两手抓着老公公的衣服,或搂着他的腰。祥仁头上脸上的汗流了一脖子。祥仁驮着雪梅进村的时候,后面跟了几个人;等把雪梅送到家,后面跟的人有二三十口子,有大人,也有小孩,站了一院子。大家都瞪着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雪梅。雪梅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屋门口。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祥仁蹲在一边吸烟,吸一口喷三股。雪梅看看大家,笑嘻嘻地说起被派出所抓走的事情。
前天晚上,那四个羊贩子在某村偷羊,被村里人发现了,打电话报了警。雪梅没想到,她的那四个同行看起来都是老实人,居然都偷过羊。据他们供认,最少的偷过三只;吴金柱偷得最多,七只。半个多月前,吴金柱让雪梅替他往火锅店送过几只羊,那几只羊就是他偷的。当时雪梅只是好心帮忙,一点都不知情。但这次在派出所,吴金柱却一口咬定她是同伙,并分了一些钱给她。雪梅和吴金柱对质,吴金柱说得驴唇不对马嘴,派出所的民警听着都笑了。最后吴金柱承认,他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故意栽赃陷害雪梅。
有几个受害人,羊被偷后报过案,这次被派出所叫去配合调查。听说雪梅和那四个人是偷羊的,他们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拳打脚踢。有个年轻人居然带了一根九节鞭,上面有很多铁疙瘩和小铃铛,抡起来就往雪梅脸上抽。雪梅的脸被抽得都不觉得疼了,只觉得一麻一麻的。幸亏一个民警走过来,制止了那个年轻人。
几个小孩子对九节鞭很好奇,吵吵嚷嚷地争论到底是什么样子。祥仁一直听得很仔细,这时大声呵斥那几个小孩子:“别吵吵,别吵吵!”
雪梅还想继续贩羊,可县城的几家火锅店听说她有“案底”,怕受牵连,都不敢要她的羊了。
三
雪梅外面“有人”了。
这年夏天,雪梅在县城一家饭店找了个端盘子的差事。每天上午十点到店里,晚上九点下班回家,路上骑电动车大约需要半个小时。饭店有简易宿舍,但不管多累,她每天晚上都回家。可是,最热的那段时间,她连续十多天没回家。当时留福和儿子小强在江苏南通的一家电子厂打工。祥仁打雪梅的手机,一直关机。骑自行车去县城和一些集市漫无目的地寻找,找了四五天,影子都没看见。留福和小强从南通坐火车赶回来,也一起找,也是没有收获。
一天,村里有个叫瑞山的人去县境西部一个村子找一个老中医看病,在镇上看见雪梅了。在一家农机门市里,雪梅和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老家伙正跟门市老板说说笑笑。两人离开后,瑞山过去打听门市老板,得知那个老家伙姓郑,家住城西的郑官屯。
当天晚上,留福和小强开着拖拉机去了郑官屯,把雪梅和那个老家伙堵屋里了。
回到家,雪梅挨了一顿毒打。那是九点多钟,村里大部分人还没睡,家家都亮着灯;也有一些人在外面乘凉。雪梅回到家就坐在压水井旁洗衣服。小强打着手电,到村头的池塘捉泥鳅去了。留福吸着烟,在街上走了一圈,唉声叹气的。祥仁碰见他,问明了情况,甩着大步,一跩一跩地往他家走。留福跟在祥仁身后,嘴里嘟哝着:“我不能没个媳妇,我不能没个媳妇。”祥仁到了留福家,双手掐腰看着雪梅。雪梅洗着衣服,头都没抬。祥仁拿腔捏调地咳嗽了一声,雪梅还是头都不抬。留福站在祥仁和雪梅中间,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然,祥仁抄起一把铁锨,“啪”地拍在留福屁股上。留福一个趔趄,站稳后愣了愣神,抄起一根木棍,向雪梅后背抡去。雪梅嘴里短促地“啊”了一声,斜趴在地上。祥仁的铁锨、留福的棍子,雨点一样密集地落在雪梅身上。雪梅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一声不吭。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来了一些围观的人。瑞山劝雪梅说:“雪梅,说句软话吧,给你老公公一个面子,他就借坡下驴了。”雪梅抬头看着围观的人,咧着嘴笑,就是不吭声。瑞山又劝祥仁说:“祥仁哥,别打了,差不多就行了。”祥仁气喘吁吁地说:“打死她我抵命!”说着,他手里的铁锨抡得更起劲了。留福忽然哭了,嘴咧得很难看。但他手里的棍子并没停下来。
瑞山去夺祥仁手里的棍子,却夺不动,还被祥仁推了一个趔趄。忽然,隔壁的小旺两手分别提着一黑一白两根棍子跳过墙来,用公羊抵头的架势“嗖——”地向祥仁扑过去。祥仁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小旺一头撞了个仰巴叉。小旺举起那根白色的棍子,“呼呼”地抡起来就照祥仁身上打。祥仁边躲闪边呻吟:“哎哟,我的娘哎。哎哟,我的小旺哎,你吃的啥饭,咋这么大的劲哎。”留福正在发愣,小旺抡起那根黑色的棍子,照他后背“咣咣”就是两棍子。留福急忙躲闪到屋门口。今天祥仁穿的是白短褂,留福穿的是黑T恤。小旺一手提一根棍子,看看祥仁,看看留福,又看看躺在地上的雪梅,嘴一撇,鄙夷地说:“咦,他奶奶的,兄弟俩合伙欺负一个女的,还要脸不?”说着,他把两根棍子别进腰里,把雪梅扶起来拥在怀里,揉了揉她额头上乌青的疙瘩,把嘴凑上去吹了吹。祥仁站起来,揉着胯骨往外走,对围观的人说:“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雪梅在家躺了好几天,能下床的时候,她放火把屋子烧了。那是一个中午,留福和儿子小强去县城的建筑工地打工了,她一个人在家。因屋里的家具、衣物等可燃物太少,她把一支火把绑在棍子上,才把屋顶点着。
刚从地里割草回来的小旺看见雪梅家的屋角冒黑烟,急忙从地上抓起一只破锅,跳墙过来。他抬头看了看屋角的黑烟,又跑到胡同里,捡了一块砖头敲着破锅大声喊:“失火啦,失火啦!”很多人拎着盆子从家里跑出来,聚到雪梅的院子里。屋顶太高,用盆子端水救火,根本就不可能。雪梅蹲在树阴下,看着一院子人,嘿嘿地笑。大家仰着脸、张着嘴,看着屋角的黑烟一股一股地往上蹿,一筹莫展。忽然,雨点“吧嗒吧嗒”地落在大家脸上,而且越来越密集。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浇下来了。大家头上顶着盆子,跑出了雪梅的院子……
留福晚上回到家,雪梅向他摊了牌:这日子她过够了。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为了儿子才没离开。现在儿子大了,不用她照顾了,她就是死外面,也不想回这个家了。
留福望着屋顶上那个席子那么大的窟窿,又透过那个窟窿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琢磨着:如果雪梅死了或者跑了,他就没有媳妇了。他条件那么差,再找也找不着了,下半辈子只能打光棍。他皱着眉头琢磨了半个多小时,吸了半包烟,又咧着嘴哭了一会儿,郑重地答应雪梅:只要她还回这个家,还给小强当妈,今后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管了。
祥仁也不再管雪梅了。留福曾哭着求他,不要再管他们两口子的事了。留福的哭求不会起任何作用;从根本上说,祥仁对雪梅态度的转变源于对她早年经历的了解。
自从很多年前留福把雪梅领回家,祥仁就想打听雪梅的家庭情况。老婆也多次催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没去打听,一是因为离得太远,他只知道雪梅的村子叫王庄,但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二是这么多年雪梅跟着留福过日子,不打不骂,不吵不闹,也算死心塌地,没必要打听。而这一次,雪梅居然把屋子烧了,都不想活了,祥仁这才觉得问题很严重,这才去打听了。他先去了大闺女家,让大女婿开着电动三轮车拉他去。到了县境最西部才知道,那一带居然有三个王庄——白菜王庄、大庙王庄、古柳王庄。因行政区划的调整,有的村庄还合并了,村名比较混乱。连着去了两天,才打听到雪梅的情况:
雪梅没有兄弟,有三个妹妹,她是老大。她爹也没有兄弟,只有几个姐,都嫁到了外村。她爹这个人很老实,走路低着头,慢悠悠的,像怕踩死蚂蚁。因个性懦弱,又没有男孩,村里总有人欺负他家。雪梅在镇中学上初二的时候,她的二妹妹上初一。她二妹妹班上有个调皮捣蛋的男生,经常欺负她二妹妹。有一次居然在她二妹妹书包里放了一条蛇,吓得她二妹妹哇哇大哭。一天下午放学后,雪梅书包里装了一块砖,把那个男生叫到学校外面的公路上,抡起书包就往那个男生身上砸。她本来只是想教训一下那个男生,没想到书包抡偏了,抡到头上了,把那个男生打死了。脑震荡,送到镇卫生院后,抢救无效死亡。
雪梅学习很好,奖状在堂屋里贴了半面墙,但学不能上了。不仅如此,她因过失杀人,在少年管教所关了四年,还附带民事赔偿一万元。那时的一万元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十几万元。她爹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后来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把债还上。其间雪梅结婚,她爹拿不出一分钱的陪嫁。雪梅是“杀人犯”,名声不好,不好嫁人;她又是老大。为了不挡三个妹妹的路,从少年管教所回来后不久,就草草地嫁给了留福。村里人都知道她嫁的那个男人家很遠,是个货郎,不光长得丑,家里也很穷。
乐乐每天在雪梅膝下跑来跑去,夜里让她搂着睡觉。留福在镇上一家新建的制药厂看大门,天天上夜班。雪梅家院子的大鐵门一天天关着,偶尔开门,也是她领着乐乐去胡同口的小超市买东西。村里人发现,她每次出来,头上的白发就比上次多了一些。半年,她的头发几乎白完了。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住了几天。大年初一上午,我去给祥仁拜年。他八十一岁了,是我们村最年长的老人。他住在雪梅放火烧过的那个老屋子里。我走进破败的院子,第一眼看见的是一辆白色宝马轿车。那辆宝马停在院子角落一个用白色彩钢板和蓝色彩钢瓦搭起来的简易车棚里,车的引擎盖上还贴着一副春联:“福门年年开鸿运,宝地岁岁赐吉祥。”金粉的印刷体大字十分醒目。我已听说留福花四十多万元买了一辆宝马,开着宝马去制药厂看大门,他的车比厂长的都好。但亲眼看见这辆车时,我还是有些惊讶。
屋门敞着,留福看见我,急忙从屋里迎出来,龇着米粒牙咧着嘴笑。还离几步远,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敬我。我本来想说我带着烟呢,但看见他的是“中华”,也不好意思说了。他打量着我的羊绒外套,咧嘴笑了,问我多少钱买的。我说七百多,他说他的是一千三百多。我这才发现我们俩的黑色羊绒外套看起来一模一样,可能他的羊绒含量更高、做工更好吧。他掏出手机,要加我微信。我的手伸进口袋里,正要往外掏手机,看见他的手机是“爱疯7不拉屎”。我的手机是普通的国产品牌,两千块钱都不到。我迟疑了一下,说我没开通微信。
进了屋,我看见祥仁披着棉袄、盖着被子,斜躺在屋角的床头上。我走过去,叫了他一声“大爷”,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祥仁抓住我的手使劲握了握,瞪着眼睛看着我,说我比去年过年的时候瘦了。我打量着他。他满脸皱纹,嘴里的牙只剩下三四颗。头发很少,大概只有几十根,但发型仍然是大背头,梳得纹丝不乱,紧紧地贴着头皮。床里边有一件极破旧的绿色军大衣,袖子明光光的,都可以当镜子使了。祥仁说话口齿不太清晰,呜噜呜噜的。说了说日常起居情况,他说明年不用来给他拜年了。我问为什么,他嘿嘿地笑着说:“我吃不上明年的饺子啦,我快死了。你大娘天天给我托梦,叫我早点去那边陪她。我也活够啦,还是死了好。”这时留福出去了,大概是上厕所了。祥仁指了指门口,忽然穷凶极恶地说:“我现在跑不动了,要是还跑得动,我我我我,我一铁锨拍死他个狗日的!”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嘴唇哆嗦着,脸憋得发紫。
六
半个月前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接到了雪梅的电话。这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在省人民医院给小强治病,中午想请我吃个饭。我说:“给小强治病?小强的病不是不能治了吗?”她嗫嚅着说:“咱们还是见面说吧。”我不想让她破费,虽然她现在不缺钱;我的血脂和血糖都高,饮食有很多禁忌,也不愿在外面吃饭。于是我说中午和别人约好了,并再次问她有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说,想请我帮个忙。我问了小强的病房号,说下午过去一趟。
下午我去了趟省人民医院。雪梅已在病房楼门口等我。我提着牛奶、水果,说上去看看小强,她说小强就那个样,不用看了。我们在楼下小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下来。雪梅告诉我,祥仁二月二那天死了。我说,我已经知道了。雪梅说,她想去西藏旅一次游,但她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飞机……
我明白了:雪梅这次来省城,给小强治病是假,去西藏旅游是真,她找我是想向我咨询一些旅行和坐飞机的常识。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去,她说越快越好,要在小强在省城治病期间去。时间不能太长,最好一个星期以内,留福在家照看乐乐,她不放心。她在医院里找了护工,并讲好价钱了,在她旅行期间由护工陪护小强。
我点了一支烟,皱了皱眉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雪梅咧了咧嘴,表情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手里把一张彩印的医药广告卷成手指粗的纸筒,又把纸筒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我看见,她手背上的皮肤皱皱巴巴,还有一些褐色的斑点。头发焗成了栗子色,但发根几乎都是白的。她大概五十三四岁,但看上去将近六十。我沉默了一会儿,告诉她说,我尽快帮她联系旅行社。自己去很麻烦,还是跟团省心,坐飞机、吃、住等等,都听旅行团领队的。不过,钱可不少花。她说钱的事不用考虑,花多少都愿意。
我给多家旅行社打了几十个电话,终于帮雪梅敲定了“拉萨-林芝-纳木措-羊卓雍措-日喀则七天六晚游”,团费是八千元,后天上午九点的飞机,经成都转拉萨。这是我所能确定的出团日期最近、团费最低的旅程了。我开车带雪梅去那家旅行社报名、办手续、交团费。在车上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叮嘱我说:“我老了,心里不愿再装事儿了。这事儿就咱们两个知道就行了,免得有人说三道四。”我说:“放心吧,我明白。”听我这么说,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咧着嘴笑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