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在辕门吃刀
2017-03-22弦和军校
弦和军校
天黑了,老葛就躺在床上看月亮、看星星。月亮是一把朦朦胧胧的镰刀,星星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碎银子。老葛的眼睛与月亮和星星之间隔着一层塑料薄膜。塑料薄膜是老葛捧在床上的顶。老葛的床撑在旷野里,地里长麦子了,他的床在波浪滚滚的麦田里。地里长玉米了,他的床在沙沙作响的青纱帐里。眼下,是晚秋季节,玉米抱棒子了,躺在床上的老葛很受活。老葛的责任田离烟霞村二里地,离公路边的野味农家乐也是二里地,耳畔有村子里的鸡鸣狗吠猪哼哼,也有野味农家乐的猜拳行令声。此时此刻,回荡在老葛耳畔的是玉米叶子的沙沙声,还有蛐蛐儿的鸣叫声。蛐蛐儿的鸣叫声时而连成几道线,时而连成一片海,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旷野的风变幻多端,睁眼走得急乎乎,闭眼走得慢腾腾,平躺热烘烘,侧身凉飕飕,像一双绵软的手耐心十足地在老葛的肌肤上抚摸。老葛更享受的是大自然的气息,土的浓腥、花的淡香、叶的清香,样样都醉人。这个夜晚,老葛也像往常一样躺在他的床上,枕着大青石,咬着旱烟袋,睁着他的独眼,翘着他的跛腿,盯着塑料薄膜上头的天,但他没有看到月亮,也没有看到星星,——这是一个雨天。耳畔是雨点子纷乱的叭叭声。老葛闭着眼睛也知道雨点子像黄豆一般大小或者像麦粒一般大小,也知道雨点子是直着砸下来的还是斜着飞过来的,也知道雨点儿稠还是稀。雨点儿落在十八层玉米叶子上,轻重缓急各不相同,落在第七层玉米棒子上的声音尤为特殊,既清脆,又结实。落在叶子上的雨点子或多或少都携带着蜻蜓点水般的浮夸了。老葛抽了两锅子旱烟,觉得尿胀了,他拧一拧屁股,大裆裤就被蹬掉了,他赤身裸体地站在床上,像村主任铁柱子一样叉着双腿、反剪着手、腆着肚子,随着屁股的扭动,尿水在空中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弧线。老葛懂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再说了,就算他尿在床前,天晴了,秋老虎一照,尿水和着雨水一起蒸发得干干净净,床前一点尿臊味儿也没有。尿完了,抖几抖,竟然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来,毕竟是晚秋季节了,天气一日一日地走凉了。就在老葛要躺下去了的时候,他抽了抽鼻子,这一抽,他抽到了酒的味道。老葛转向野味农家乐的方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喧哗声。野味农家乐是四方脸老乔办起来的。四方脸老乔早先是油田职工,买断工龄后回村办了这个野味农家乐。野味农家乐卖土鸡、土鸡蛋、野兔、荠荠菜、苦苦菜、灰灰条、马齿苋、凉皮、煎饼,还有臊子面。四方脸老乔并不动手,他雇了几个模样俊俏手脚干净的小媳妇张罗着。饭桌摆在树底下,吃着喝着谝着,也有人打麻将,生意红得就像锅底的硬柴火,有镇上的客人,有县上的客人,也有村干部。老葛从来没有到野味农家乐吃过饭,这些饭都是他从前吃过的,他不馋。再说了,谁会请老葛去呢?老葛又会请谁去呢?就算老葛请,老葛也得有钱啊,就算老葛有钱,谁会去吃他的请呢?老葛是一个烟霞村谁也看不起的人,甚至是一个近乎被烟霞村人遗忘了的人。老葛打算继续躺他的躺了,野味农家乐以及从哪儿走回来的人跟他又有多少关系呢?就在老葛要躺倒的刹那,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半后晌的时候,老葛正在玉米地里拔草,他突然用鼻子抽到了一股洋槐花的香甜味儿由村里向野味农家乐飘去,他知道是谁朝那儿去了。当时,老葛头都没有拧一下。村里时常有人到公路边儿去,那儿不光有四方脸老乔的野味农家乐,还有咪咪超市。村里人常去咪咪超市里买油盐酱醋菜以及香烟啤酒方便面,也有买压好的棍棍面或者是摊好的凉皮子的。老葛时常感慨,现在的超市真是越来越日能了,你想买啥,超市里就有啥,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人呢,却是越来越懒惰了。老葛眼珠转几转,他想起来了,洋槐花的香甜味儿飘出去以后,再也没有飘回来,此时此刻,难道洋槐花的香甜味儿和酒味儿一起飘回来了?老葛直起身子,在胸口抚了两把,强自镇静,他又抽了抽鼻子,果真就抽到了洋槐花的香甜味儿。老葛再把耳朵侧一侧,果真又听到了铁柱子的大嗓门儿。老葛的心揪紧了,他三把两把地穿上衣服,抓顶草帽扣在头上,一跛一跛地朝村里走去。走着走着,老葛的腿肚子转了一下筋,身子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内脏嘎嘣一声脆响,继而是肋骨嘎嘣一声脆响,——他想起了铁柱子在村里目空一切的阴冷的目光;走着走着,老葛的腿肚子又转了一下筋,身子又大幅度地晃動了一下,内脏又嘎嘣一声脆响,继而又是肋骨嘎嘣一声脆响,——他想起了村主任铁柱子大手一挥,二蛋、狗剩、黑娃三个就会像疯狗一样对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拳打脚踢。走着走着,老葛的腿软得近乎走不动了,内脏、肋骨阵阵嘎嘣作响,一声比一声响亮,伴之而来的是铁柱子他爸老铁的吼声。老葛走不动了,他真想一头撞死在路边的杨树上。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老葛一直想把这些破事扔在脑袋后头去,可他总也扔不掉,这些破事儿时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脸前。哪一年的事儿来?老葛记不得了,真的记不得了。记得清的是仓里的粮食吃净了,地里的野菜吃净了,树叶子吃净了,榆林皮啃净了,肚子饿得咕咕响,人像气球似的胀起来,手指一摁一个坑,走不了几步,虚汗便把人泡成了一摊泥。村里的男人陆陆续续都去河西讨吃的了。老葛不想走,他舍不得离开他的新媳妇。老葛的新媳妇叫米粒儿,米粒儿是个美人坯子,白脸蛋儿,细腰身子,屁股浑圆,浑身散发着一种洋槐花的香甜味儿,他每天晚上都在洋槐花的香甜味儿中陶醉。可是,老葛不得不出门讨吃的了,因为他嗅到新媳妇米粒儿身上洋槐花的香甜味儿越来越淡。一年后,老葛回到烟霞村,儿子满仓呀呀学语了。米粒儿的脸蛋子白里透红,腰身和屁股还是那么地受看,浑身散发着浓郁的洋槐花的香甜味儿。老葛如饥似渴地在米粒儿的身子上解馋,并没有打问儿子为啥起名叫满仓,也没有打问米粒儿为啥又恢复成美人坯子。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后来,风言风语还是吹进了老葛的耳朵,说满仓是米粒儿和老铁的种。老葛不以为然,说话轻悄悄,走路轻悄悄的米粒儿怎么会上了老铁的贼船呢?老葛定睛看满仓,白格生生的皮肤,奔儿头,这分明就是老葛的种啊!农村没有白皮肤人,老葛却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个白皮肤的人,大太阳下晒得又黑又红,凉水一洗,二日又是白格生生的一张脸。老铁是一张黑猪脸,像一张饼一样,满仓怎么会成了老铁的种呢?老葛不想戴绿帽子,也知道唾沫星子淹死人的理儿,他抽了米粒儿一记耳光,追问她是不是被老铁日了。米粒儿抱紧满仓,呜呜呜哭着不言声,两只眼睛像两颗红桃。老葛掀开柜盖。柜里有小半瓶烧酒,这是过年时才拿出来给客人喝几杯的稀罕玩意儿。老葛灌了三大口,用袖子一揩嘴巴,打算找老铁的茬子了。米粒儿横在老葛面前,央求说:“满仓他爸,咱把这口气咽下去!”endprint
老葛说:“猪尿脬打人,疼是不疼,骚得招不住!”
米粒儿说:“咱不拿鸡蛋碰石头。”
老葛说:“牛不顶牛是牛!”
米粒儿说:“忍是心字头上一把刀。”
老葛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老葛不管不顾地朝生产队保管室走去。
老铁是生产队保管员,裤腰带上总挂着一串钥匙,走一步“刷啦”一声响,像村支书一样,也是披着衣服反剪着手走路,牛皮哄哄,除过村支书,他把谁也不往眼里磨。烟霞村人背后说:牛哭呢,猪笑呢,老铁往回偷料呢。牛是生产队的牛,猪是老铁家的猪。生产队的饲料、种子都放在保管室里。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目睹老铁往家里偷饲料,只看见老铁家的猪肥墩墩的,只看见老铁的南瓜型黑脸油光光的。老铁把裤腰带上的钥匙管得紧,却管不住自己的老二,夜深人静时,总有女人的呻吟声浪浪的从保管室里传出来。有的女人是老铁勾引来的,有的女人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饿肚子的年代,女人的裤腰带不争气地松垮下来。女人从保管室走的时候,身上的兜兜里都装着饲料或者种子,脚步慌乱,免不了要撒一些出来。翌晨,觅食的鸡总是在饲养室和某一户人家间连成一条线。老葛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了保管室的门,指着老铁的鼻子说:“老铁你不是人!”
老铁并不吱声,轻轻一挥手,老葛的头上便被套上了一条麻袋,拳头和脚雨点般地落在老葛的身上。老铁知道老葛必定会上门兴师问罪,他早早地就在保管室里打下了埋伏。起初,老葛还骂,还挣扎,最后,不骂了,不挣扎了。老葛被从麻袋里掏出来,在老铁面前软成了一摊泥。
“跪下!”老铁吼。
老葛不动,被人扶着跪在了老铁面前。
老铁问:“说,满仓是谁的娃?”
老葛说:“我的娃。”
“啪!”老铁在老葛的脸上扇了一鞋底,问:“满仓是谁的娃?”
老葛说:“你的娃。”
“啪!啪!” 老铁在老葛的脸上扇了两鞋底,又问:“满仓是谁的娃?”
老葛说:“我的娃,也是你的娃。”
“啪!啪!啪!”老铁在老葛的脸上扇了三鞋底,又问:“满仓到底是谁的娃?”
老葛倒下去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回答不了老铁的问话。这一顿打,老葛瞎了一只眼,跛了一条腿,更把老葛的火气和脾气打得无踪无影了。
老葛不再想寻老铁的麻达了,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和媳妇米粒儿以及儿子满仓过日月。有了这个心思,老葛再看满仓,就不那么日眼了。满仓和小伙伴们在池塘边玩耍,小伙伴们总是冲着满仓唱:奔头奔头,下雨不愁!气得满仓眼泪汪汪。老葛却在心里呵呵笑了:谁说我满仓是老铁的种?我满仓是奔儿头,老铁是奔儿头吗?放屁!满仓是我的种!尽管老葛这样想,但烟霞村谁都看不起老葛,一顶绿帽子让老葛失去了尊严。后来老葛才知道,烟霞村人都看到过,老葛不在家的日子里,每天早晨都有觅食的鸡在他家和生产队的保管室之间连成了一道线。
好光景来了,肚子不饿了,口袋里也有了零花钱。不承想,米粒儿却是一个没福的人,一场瞎瞎病夺走了她的性命。老葛没有续弦,既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满仓拉扯大了,还给满仓娶了媳妇。满仓的媳妇叫线子。线子长得细溜溜的像一根线。老葛打心眼里喜欢线子这个儿媳妇,因为线子身上也有一股洋槐花的香甜味儿,每天夜里,闻着洋槐花的香甜味儿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老葛仿佛瞅见了媳妇米粒儿的影子,仿佛嗅见了米粒儿的味道,他心里很受活。老葛没有想到,他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因为儿子满仓对他不感冒。满仓打小就和老葛不对铆,老葛的话他爱搭不理,看老葛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老葛的言行横挑鼻子竖挑眼。老葛知道,满仓在学校的时候,和同学吵了架,同学不叫老葛的名字,而是叫老铁的名字。老葛明白,满仓心里结着疙瘩。但老葛不管,他心里说,满仓你姓葛,你管我叫爸,一点也不含糊。
好多年輕人都去城里打工了,满仓也要去,老葛拦着不让去。老葛想到了他去河西讨食的经历,那是把脸皮踩在脚底下的活儿呀!他要不离开家,米粒儿怎么会上了老铁的贼船?再说了,线儿刚过门不久,也没有开怀,还算新媳妇,新媳妇是要在男人怀里暖着的,男人不在身边,危险系数无疑就加大了。这些话,老葛是讲不出口的,他脸上罩着一层黑雾,说:“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你往外跑?”满仓轻蔑地说:“不饿不冻就不能往外跑了?外面的世界是啥样子,你知道吗?”满仓不顾老葛的感受,进城打工去了。
老葛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满仓前脚离村,铁柱子的声音就在自家门口响起来了:“线儿,乡里来人了,你去农家乐陪着吃个饭。”
铁柱子是老铁的儿子,是村主任。俗话说,啥蔓蔓结个啥蛋蛋。铁柱子果真继承了老铁管不住老二的毛病,经常勾引打工人的媳妇。老葛在门墩石上坐着,铁柱子和线儿面对面地站着,老葛看到铁柱子看线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慢慢地剥着线儿的上衣,还有线儿的裤子,一口一口地咽唾沫。
老葛插在铁柱子和线儿的中间,望着铁柱子怪怪地笑,心里说:有我在,你休想打我儿媳妇的主意!
铁柱子望着老葛,也在怪怪地笑,心里说:老杂毛,等着,有你的好看!
突然间,烟霞村就有了风声,说老葛每天夜里都敲儿媳妇的房门。风声越吹越大,一直吹到了在城里打工的满仓耳朵里。满仓从城里回来了,进门二话不说,操起镢把,呼地一声把老葛抡倒了。
满仓问:“你披的是不是人皮?”
老葛说:“我是你爸。”
“啪!”满仓抽了老葛一记耳光,再问:“你做的是不是人事?”
老葛说:“我是你爸。”
满仓连搡带踹地把老葛整到门外,警告说:“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看到你一回,打你一回!”
老葛住到责任田里了。那是算黄算割叫得正欢的季节,麦穗翻金浪,麦香飘得十里八里。老葛躺在床上抽旱烟,虽然浑身酸疼,但他没有埋怨满仓,天底下哪有埋怨儿子的父亲呢?儿子毕竟是儿子,误听谣言,看不清铁柱子的险恶用心,等儿子上了岁数,就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了。
有三件事老葛整不明白。一呢,满仓和线儿结婚的日子也不短了,可线儿的肚子一直平铺沓沓的不见动静,到底咋回事呢?他几时才能抱上孙子啊!二呢,满仓打了他之后,再也没有去城里打工,他为啥不去打工了?不过,有满仓呆在家里,老葛心里踏实了,就算他铁柱子有日天的胆子,也不敢再打线儿的主意。老葛住在责任田里也多了几分自在,他自己做得了吃、做得了喝,饿不着肚子,这就行了嘛。至于村里人笑话他,老葛也担得起,居家过日子,谁家的勺子不碰锅沿儿?他尽量不进村,村里人也就看不见,闲话自然就慢慢地少起来。三呢,自己先后挨了两顿饱打,腿不灵光了,眼睛不灵光了,但嗅觉灵敏了,听觉也灵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老葛是突然间发现自己这个变化的。有一天,无所事事的老葛专门测试了一下自己的嗅觉。他躺在床上,抽一抽鼻子,嗯,现在走出村的是保民的大奶子媳妇。保民媳妇奶子大,能生娃,过门以后,一年生一个,四年生了四个女子,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奶腥味儿。奶腥味飘得远一些了,老葛从床上爬起来,到地头一看,不错,是保民的大奶子媳妇。老葛又躺在了床上,抽一抽鼻子,嗯,现在走出村的是背锅童老六。童老六烟瘾大,肩膀上总挂着旱烟锅子,一边是烟锅子,一边是烟包。他在沟边开了一片荒地种旱烟,他种的旱烟又纯又硬,他的身上总有一股跟别的香烟不一样的烟味儿。老葛走到地头一看,是背锅童老六。老葛很是欣喜了,这不是特异功能吗?老葛继续测试着。他躺在床上,抽一抽鼻子,嗯,现在走出村的是黄老五媳妇谢兰兰。黄老五和谢兰兰养了六头猪,谢兰兰又不大爱收拾,裤角鞋子上总沾着猪屎,整个人都有一股猪屎味儿。老葛原本不想起身看了,但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他在地头瞄了一眼,没错儿,是谢兰兰。老葛又躺在了床上,仄耳听了听,这回走出村的脚步声有点纷乱,对,是两个人。他抽了抽鼻子,味道怪怪的。還有,明明是两个人的脚步声,怎么会有三种味儿呢?老葛又抽了抽鼻子,有黏黏的甜味,有馊味儿,还有粉笔灰的味儿。老葛笑了,黏黏的甜味来自养蜂的田娃,馊味儿是从苟老师身上飘过来的。苟老师的媳妇是塬上人,会做浆水,每天中午都是雷打不动的浆水面,加之苟老师一年四季身上都有粉笔灰的味儿。老葛走到地头一看,果真是田娃和苟老师结伴朝公路边走去了……老葛悄悄地测验过一回又一回,回回一个字:准。
老葛收住脚步,一下一下地在胸口上抚着,他要仔细地捋一捋。按理,儿媳妇线子没理由和铁柱子走到一起呀?就算走到一起,线子的身旁应当有儿子满仓呀?可他怎么就嗅不到满仓的味儿呢?满仓是在他怀里和脖子上长大的,他对满仓知根知底,他打小怕水,再热的天他也不去河里洗身子,所以,他的身上一年四季都有一股老白菜发酵的味儿。再长大一些,满仓知道臭美了,爱给头发上喷一种名叫发胶的东西,把头发梳得条理分明、明光闪亮,苍蝇落上去也会打滑,但老白菜发酵的味儿和发胶的味儿搅和在一起越发特别,十里外,老葛也会嗅到他的味儿。可是,线子洋槐花的香甜味儿旁边怎么没有满仓老白菜发酵和发胶的混合味儿呢?满仓他去哪儿了?老葛心里亮堂,满仓不是笨人,他虽然不问青红皂白把老葛抡了一镢头,但线子毕竟会给他吹枕头风,他敲没敲线子的房门,线子心里一本账。线子一张嘴,满仓就会恍然大悟。老葛暗忖,满仓之所以没有再外出打工,或许是听了线子的话,专门呆在家里守线子的。至于满仓为啥没有来地里把他请回家去,那是满仓的性格原因。满仓就是这么一个人,嘴硬得像鞋帮子,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就是不肯张嘴道歉。可是,满仓明明在家,铁柱子怎么还敢叫线子跟他去吃饭?线子怎么还会去?难道满仓又进城打工去了?还是满仓去他舅家或姨家了?几个问题绊得老葛的脑仁儿疼。不管怎么说,线子跟着铁柱子去野味农家乐喝酒了,这是不争的事实。老葛知道,铁柱子跟他父亲老铁一样,也是无缝不钻的臭苍蝇,更何况,酒壮怂人胆。酒喝多了,邪性就会膨胀。想到这儿,老葛又加快了步伐,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护线子。
雨点子越来越稠。雨声模糊了其他声音,——雨天雨地的,又会有什么声响呢?听见风吹草动总要吠几声的狗也悄无声息了,雨声显然影响了狗的判断。整个烟霞村被滴滴答答的雨声所覆盖,死一般沉寂。跌跌撞撞的老葛突然感到脚心一阵刺疼,他抬脚顺手摸了一把,他闻到了血的腥味,显然,他的脚心被碗渣割破了。唉,现在的人就这么懒,自家碗碎了,抬手就扔街道了,也不管会不会害了别人。直到这阵子,老葛才意识到他跑丢了一只鞋,现在伸手一把黑,明天再找吧。这是一条坐北朝南的街道,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着几株树、两尊门墩石、一个大粪垛,不远处有一座池塘,池塘边有一株遮天蔽日的老槐树。老葛和这棵老槐树是有感情的。之前,交上暑天,屋里闷热,老葛就在槐树下睡了,铺一张凉席,四周用镢把、锨把垫起来,以防簸箕虫们跑到席上来。枕一块大青石,头顶是一片虫鸣,耳畔一片蛙声,凉风徐徐,神仙一般。眼下,老葛蹑手蹑脚地在老槐树下坐了,老槐树下干崩崩的,仿佛没有下雨一样。老葛不眨眼儿地盯着自家大门。老葛抽抽鼻子,他嗅到了洋槐花的香甜味儿,定睛一看,线子回来了,她推开门,关门,随后是“哐当当”门栓子的声音。线子的身后并没有跟着铁柱子。老葛心里纳闷儿:难道自己判断错了?老葛一动不动地蹲着,他不相信狗会改了吃屎。没过一袋烟工夫,老葛果真嗅到了酒味儿,一个庞大的黑影晃过来,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是铁柱子!老葛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铁柱子的家在另一条街道上,他鬼鬼祟祟地要去迫害哪家的妇女啊?老葛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铁柱子走到了自家门前,他又一次左顾右盼了一阵,伸手要拍门了。老葛早已做了准备,他前腿弓、后腿蹬,做出一副蹿出去的姿势。可就要冲出去的刹那,老葛的腿软了。像他这样年老体弱的残疾人冲到虎背熊腰的铁柱子跟前,还不是让铁柱子揉鸡娃一样打发了?“啪啪啪!” 铁柱子伸手拍门了。就在这时,老葛猛地站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吼上了秦腔:
小小奴才太大胆,
违反军令法难宽。
焦赞孟良一声唤,
绑在辕门吃刀弦……
雨夜里,几声底气十足的秦腔来得突然,来得震撼。铁柱子显然是被震住了,他左右睃两眼,仓惶而逃。老葛心里笑了,从鼻腔里哼一声,反剪着手,朝他田野里的床走去。老葛知道,这几声秦腔必定要吓得铁柱子打尿颤了。同时,也吓软了线子开门的手,更惊醒了无数进入梦乡的乡亲们,乡亲们都睁开了眼睛,都仄长了耳朵,看你铁柱子还敢不敢胡来!
老葛又一次把自己放平在床板上,雨滴子越发地稠了。往常,老葛会沉沉地睡过去。这一夜,老葛睡意顿消,他心里疑惑着:满仓究竟去哪儿了?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寒气却重起来。老葛穿着夹袄,缩着脖子蹲在路边,他想等一个村里人。养蜂的田娃来了,肩膀上挎着一个帆布包。
老葛说:“田娃呀,湿天湿地的,恁早做啥去呀?”
田娃一拍帆布包说:“王村老段家过事,要几瓶蜂蜜,我给送过去。”
老葛“噢”了一声,说:“你后晌回来,撞见满仓了告诉他一声,玉米熟了,让他扳一些回去煮着吃。”
田娃说:“满仓打工去了,我去哪儿撞见啊!”
老葛又“噢”了一声。
老葛明白了,怪不得铁柱子又动了线子的歪心眼儿,原来满仓真的打工去了。老葛当下拿定主意,每天晚上要守护着线子,千万不能让铁柱子得逞。“反正咱的瞌睡少,我就不信陪不住你铁柱子!”老葛信心满满地想。
天黑扎实以后,老葛来到老槐树下,靠树根坐下,点燃一锅子旱烟,慢腾腾地“叭嗒”着,眼睛却不离开自家大门。地气打潮了老葛的衣服,狗不再吠了,整个村子进入了沉沉的酣睡状态,老葛确信铁柱子不会再来拍线子的门了,他才离去。半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老葛暗想:铁柱子会不会知难而退了?老葛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惕,继续悄悄地守护着线子。这个夜晚,看不见月亮,看不见星星,天阴得重。正在抽烟的老葛听到了扑踏扑踏的脚步声,看不清人的眉目,但庞大的黑影告诉老葛,再抽抽鼻子,他嗅到了酒味儿。在烟霞村,除过铁柱子,谁会天天弄一身酒味儿呢?是铁柱子!铁柱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线子门前,抬手要拍门了。早有准备的老葛忽地站起来,用尽浑身的力气吼上了秦腔:
小小奴才太大胆,
违反军令法难宽。
焦赞孟良一声唤,
绑在辕门吃刀弦……
这一回,铁柱子没有仓惶逃遁。他定一定神,朝老葛走来。看着黑塔似的铁柱子朝自己晃来,老葛的心在颤栗,腿肚子一阵阵发软,刹那间他似乎品到铁柱子拳头和脚的味道,他想拧身子撒腿跑,可他的腿软得迈不开,他想就地软瘫下去。老葛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又把他的身子挺直了。老葛告诫自己,他一旦逃跑、一旦软瘫下去,满仓的头上就会多一顶绿帽子。他尝了一辈子绿帽子的味道,那顶帽子沉啊,会压得满倉一辈子直不起身子、抬不起头。老葛紧咬嘴唇,他嗅到了血的腥味,他知道自己把嘴唇咬破了,但他的腰板却是越挺越直。
铁柱子在老葛的面前站住了,敲着手指头说:“你,记吃不记打!”
老葛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
铁柱子说:“苟老师昨日教给我一个成语,叫螳螂挡车,我把这个成语送给你。”
老葛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铁柱子说:“你等着!”
老葛说:“我等着,一命抵一命!”
铁柱子哼一声,气咻咻地走了。
风天也罢,雨天也罢,老葛的每一个夜晚都会守候在池塘边,咬着旱烟袋,不眨眼地盯着自家大门,他再也没有瞅见铁柱子的身影。尽管如此,老葛一天也没有放松,他不能给铁柱子任何可乘之机。老葛心里想:看谁耗得过谁!
收秋的日子,满仓从城里回来了。烟霞村人都躲在自家门缝后头等着看好戏,大家都知道老葛在池塘边唱秦腔的事儿,大家也知道,早有好事的人把这个风吹进了满仓的耳朵。一切却风平浪静,满仓既没有拿镢把抡老葛的腿,也没有大呼小叫地扇老葛的耳光,仿佛啥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满仓回家了,老葛又开始睡得踏实了,天擦黑呼噜声就响了,一睁眼,天大亮了。线子怀孕的事儿老葛是初冬的时候才听说的。可是,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啊。那几天,老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坐在路边等,一直没有等着线子的出现。急不可待的老葛终究是回到村里来了,他坐在池塘边抽旱烟,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家大门,他想看到线子。这一天,线子终于从门里走出来了,挺着大肚子,挺得丑陋,挺得自豪。一见线子的大肚子,老葛激动得一句话也没说,一口气奔到公墓里,这儿埋着他的爸,埋着他的妈,也埋着他的媳妇米粒儿。老葛给三座坟头各点了一根蜡,上了三炷香,焚了一沓纸钱,然后说:爸啊,妈啊,媳妇啊,你们看到了吧?咱老葛家有后了!老葛边说边哭,一把鼻涕一把泪。
消息是从村里传出来的:线子生了一个小子,七斤七两!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三,刮着小西风儿。老葛激动得又跑到公墓里,一边流泪一边给爸、妈和媳妇米粒儿点蜡、上香、焚纸钱。尔后,老葛就抓耳挠腮地开始给孙子起名字了,在烟霞村,孙子的名字都是当爷的起的啊。给孙子起个啥名儿呢?黑蛋?不成,烟霞村已经有好几个黑蛋儿了;虎子?不成,烟霞村叫虎子的比叫黑蛋的还多;鳖娃?不成,虽然说男娃的名字要土,但咱鳖了一辈子,再也不能让孙子鳖了;七七?孙子不是七斤七两重吗?不成,七七,容易让人听成气气?气谁呀?一回气不够还要气二回?秤砣?嗯,秤砣这名儿不错,听着瓷实,经得起摔打。不成不成,满仓的小名儿叫秤娃,现在给孙子起名叫秤砣,那父子俩不成哥俩了?胜利?这个名儿不赖,干啥不都求个胜利吗?虽然说烟霞村有三个胜利了,但别人能叫胜利,我孙子为啥就不能叫了?不知不觉地一个月过去了,老葛还没有给孙子起好名儿,孙子满月了。孙子是长子长孙,满仓把儿子的满月酒摆得很大,流水席,南来北往的,带礼不带礼的,进门端碗就吃,端杯子就喝,酒足饭饱拧身子走人。满仓被抹了个五花大脸,脖子挂了两串蒜,线子也被抹了个五花大脸,脖子上挂两串辣椒,两个人笑得合不拢嘴,忙乎着给客人们敬酒。按乡俗,老葛应当是孙子满月酒上的主角,可是满仓没有请老葛回家,老葛也不想自讨没趣儿,此时此刻,像个没事人一样躲在池塘边的槐树后,眼巴巴地等着午饭前那激动人心的一幕。按惯例,午饭前,主家要把儿子抱出来让大家看一看。老葛最想看孙子,他担心着孙子的模样儿,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万一在他打盹的时候,铁柱子得逞了可咋办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午饭的时间到了,孙子被线子抱出来了,展览似的从众人面前走过。老葛站在池塘边看不着,他情不自禁在向家门走去,就在他走到门前时,线子的身子转过来了,孙子的脸不偏不倚恰好对着了老葛,线子仿佛知道老葛在这个方向站着,她并不朝这个方向看,只捉着肉墩墩的小手朝老葛的方向摇了摇。老葛看真切了,孙子白格生生的脸蛋儿、奔儿头,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板的满仓啊!没错儿,是老葛家的种!老葛眼睑湿了,悬着的心稳稳当当地落在肚子里。
夜走得深了,天际上月明星疏,四周是不绝于耳的虫鸣声。老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是啊,老葛怎么能睡得着呢?对他而言,孙子过满月就是幸福的一天,就是难忘的一天,他怎么能睡得着呢?可是,这幸福的一天似乎又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想起孙子可爱的奔儿头,老葛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幸福的一天怎么能少几口酒呢?老葛趴在床上,顺着床腿儿摸下去,果真摸到了一瓶酒,拧开盖儿,嘴对嘴地吹上了。
老葛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只觉得浑身像是点着一样烧得难受,他索性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站在床上,反剪着手,腆着肚子,打几个酒嗝,脖子一仰,秦腔像一串炸雷似的从胸口滚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葛在路边等着铁柱子了。铁柱子每天早晨都要去野味农家乐喝羊杂汤。老葛想对铁柱子说,谁没毛病?改了还是好同志嘛!老葛还想对铁柱子说,下回选村主任,我还投你的票!可是,一连十多天老葛都没有等到铁柱子。铁柱子这是上哪儿去了呢?开会去了吗?旅游去了吗?老葛猜不透。
这一天,劳累了一大早的老葛刚在床上眯着,突然嗅到了洋槐花的香甜味儿,他以为自己在梦中,睁眼一看,儿媳妇线子抱着孙子站在他的床前。
线子瞅了瞅怀里的娃,说,爸,你孙子叫正正。
老葛把正正的名字在心里嚼了嚼,笑了。
线子说,爸,咱回家。
老葛把视线转向了田野。天儿转暖了,沟边畔,杂花开得纷乱。
线子知道老葛的心思,她说,爸,本来,满仓要来接你,可是,他不是刚接上村主任嘛,村里的事铺了一河滩,他忙呢。
老葛怔了,满仓当村主任了?怪不得好长时间没瞅见铁柱子喝羊杂汤了。
线子把娃朝前一举,说,正正,让爷爷抱着回家。
老葛把孙子架在了脖子上,兴冲冲地朝家走,边走边说,正正,爱不爱听秦腔,爷爷给你吼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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