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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满蒙联姻”政策下公主汤沐邑的地权问题
——以康熙恪靖公主汤沐邑为中心

2019-12-08

关键词:满文清水河蒙古

胡 哲

(复旦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满蒙联姻政策”作为国策贯穿清朝始终,其所营建的满蒙贵族血缘联盟,在清王朝完成、巩固统一过程中发挥的作用不容小觑。清皇室与蒙古贵族联姻的公主,多设公主府,地位特殊者,则会受赐封地,即汤沐邑(1)对于皇家赏赐给公主的土地,有“胭脂地”、“养赡地”、“公主土地”等称谓,本文沿用成书于雍正年间《朔平府志》所载“汤沐邑”之称。参见刘士铭修,王霷纂:《朔平府志》,太原:东方出版社,1994年,第64页。,以维持公主府运作。汤沐邑所得租赋,则作为公主食禄,勿须上缴中央。在满蒙联姻政策下,地位尊优者如淑慧公主、恪靖公主、温恪公主,分别在波罗河屯(今河北隆化县)、归化城土默特(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红山(位于内蒙古赤峰市)周围拥有汤沐邑5万亩、48375亩、4800亩。(2)杜家骥:《清朝满蒙联姻研究》,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年,第356页。而受封汤沐邑的各个公主,则通过公主府及其组织力量在蒙地汤沐邑内招徕民人、垦地耕作和征收租赋。

相较于其他嫁于蒙古藩部的公主,恪靖公主在满蒙关系以及满蒙联姻政策中居于完全不同的地位。清廷通过恪靖公主与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的联姻,将漠北蒙古正式纳入满蒙联姻政策框架中,进一步充实了“满蒙联姻”的内涵。需要注意的是,作为清室与漠北蒙古联姻的产物——恪靖公主府及汤沐邑并未置于漠北蒙古,而是被楔入漠南蒙古的归化城土默特。正因如此,公主府权力运作下汤沐邑所辖地亩的扩展,成为研究清朝归化城土默特土地问题不可忽视的内容,颇受研究者的重视。金启孮、周清澍、呼格吉勒等学者在考察归化城土默特地区土地及农业开发问题时对此均有述及。(3)金启孮:《海蚌公主考》,《漠南集》,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04-119页;阮芳纪、王永福、金启孮等:《从清初到五四运动前夕呼和浩特地区农业的发展和土地问题中的阶级关系和民族关系》,《内蒙古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1年增刊;周清澍:《试论清代内蒙古农业的发展》,《内蒙古大学学报(社会科学)》1964年第2期;呼格吉勒:《论清朝前期呼和浩特·土默特地区土地的使用状况》,《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但囿于史料、语言等条件限制,恪靖公主汤沐邑问题讨论不够充分,汤沐邑的形成轨迹、地理范围等问题依然模糊。据此,笔者利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的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及有关恪靖公主汤沐邑碑刻史料,探究汤沐邑作用下归化城土默特蒙地土地经济结构及权利的变迁轨迹,进而管窥清朝满蒙联姻政策的推展以及清廷北部边疆的经略模式。

一、以“满蒙联姻”为底色的汤沐邑

明清鼎革之际,漠北高原的喀尔喀蒙古分为土谢图汗部、车臣汗部、扎萨克图汗部三部,三部各自为政,且时常因政治、经济利益冲突不断。康熙二十七年(1688),漠西蒙古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利用喀尔喀蒙古内讧之机,大举入掠,企图吞并喀尔喀三部。在应战失利情况下,土谢图汗部等喀尔喀蒙古举族内迁,请求内附。清廷接纳了陆续来归的喀尔喀众部,并予以安置。喀尔喀蒙古三部中,土谢图汗部实力最为雄厚,号称雄据漠北。(4)胡哲:《康熙朝恪靖公主汤沐邑的经营管理》,《历史档案》2019年第1期。鉴于土谢图汗部重要的地位,康熙帝对其极尽笼络,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即将恪靖公主嫁与土谢图汗部察珲多尔济之孙敦多布多尔济,从此与漠北蒙古互结姻亲。

恪靖公主生于康熙十八年(1679),为康熙帝第六女,齿序第四,故称四公主。康熙三十六年(1697),康熙帝第二次亲征噶尔丹,因噶尔丹亡殁,转而筹划与漠北土谢图汗部联姻,遂将恪靖公主嫁与土谢图汗部敦多布多尔济之事提上日程。婚事得到皇太后首肯后,于是年十一月,恪靖公主与敦多布多尔济在京完婚。依清律例,嫁与外藩蒙古的公主随额驸前往游牧地居住,是为出游牧。(5)《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八九六《典礼》,台北:文海出版社,1992年,第7072页。清皇室与土谢图汗部联姻之初,噶尔丹虽已败亡,然而喀尔喀的政治环境依然不稳。郭美兰利用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的《内务府满文奏折》考析后认为,恪靖公主婚后未立即前往漠北蒙古,而是暂居住于京城。(6)康熙三十九年,因土谢图汗首领察珲多尔济去世,额驸敦多布多尔济回漠北承袭土谢图汗爵,公主随之。然而恪靖公主并未久居漠北,一年后即回京,由内务府安置。参见郭美兰:《恪靖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述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康熙四十二年(1703)起,清廷于归化城西北近河处为恪靖公主建造府第。两年后,归化城公主府竣工,恪靖公主于同年入住归化城土默特公主府。著名满蒙史学家金启孮先生在《海蚌公主考》一文中认为,今存于呼和浩特市北郊的公主府,即为清廷为恪靖公主建造的府第,恪靖公主为府第的第一任满洲公主,(7)详见金启孮:《海蚌公主考》,《漠南集》,第105页。此说得到学界的认可。

清代归化城土默特地区方志中除公主府邸外,撰于光绪朝的《土默特志》有言及归化城土默特曾存有公主汤沐邑这一土地构成:“(归化城土默特)康熙年间,效纳公主地亩约数千顷。”(8)光绪《土默特志》卷五《赋役》,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87页。《土默特志》记载的恪靖公主汤沐邑是通过土默特“效纳”地亩的形式建立起来的,而“约数千顷”的地亩对于土默特而言显然不是可有可无的“效纳”,所以汤沐邑的地理分布情况便显得尤为重要。可惜《土默特志》似乎有意规避了该问题,幸而山西《朔平府志》为解决该问题提供了重要线索。据《朔平府志》记载:“阿附策伦敦笃,其先系喀尔喀部长,圣祖仁皇帝康熙年间来归……尚四公主,复以近边一带田地为汤沐邑,自杀虎口开边民耕种。”(9)雍正《朔平府志》卷三《方舆志》,第64页。“阿附”即“额驸”,为满语“efu”(驸马之意)的音转。土默特“效纳”的地亩即“近边一带田地”,其地标之一便是晋蒙长城的重要隘口——杀虎口。为何选择“近边一带”,《朔平府志》没有给出解释,据《清实录》记载:“杀虎口外清水河地方田亩,从前喀尔喀敬安固伦公主奏请耕种。”(10)《清高宗实录》卷十八,乾隆元年五月乙巳,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影印本。敬安固伦公主即为恪靖公主。敬安公主为满文奏折中“ginggun elhe”的直译。金启孮先生曾言此种直译情况多见于实录。参见金启孮:《海蚌公主考》,《漠南集》,第119页。《清实录》中所言的“清水河”,位于归化城土默特南部,晋蒙长城隘口杀虎口以东。该河发源于山西平鲁县大嘴沟,西流过晋蒙长城,一路向西,终汇入黄河。由于河水“东西环绕十有三道,形若玉带,终年清流不断,不涸”(11)光绪《清水河厅志》卷二《山川》,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影印本,第90页。,故得名“清水河”,河水周围地带亦以“清水河”称之。从土地形态上看,明末清初时期,清水河地带为归化城土默特蒙古的草地。(12)光绪《清水河厅志》卷十四《户口》,第268页。

需要注意的是,除归化城北郊恪靖公主府,民国初年修撰的《绥远通志稿》中又录有恪靖公主居所迁移之事:“据旧说,(恪靖)公主初来,当暂居于清水河,嗣乃迁住归化城。”(13)绥远通志馆编:《绥远通志稿》卷十一《古迹》,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标点本,第46-47页。依《绥远通志稿》,恪靖公主进入归化城土默特后,公主府存在迁移之可能,即初“暂居清水河”嗣后“迁住归化城”。依此查阅光绪年间成书的《清水河厅志》,其中果有公主府的记载:“清水河厅署……相传系四公主府。乾隆初年添设理事通判一员,即以此府第改作衙门。”(14)光绪《清水河厅志》卷五《古迹》,第167页。厅志中不仅存有清水河公主府的线索,另有公主园囿遗址的记述:“花园,在巡检署,相传以为恪靖公主园囿,导青龙渠水入园浇灌花木,余引水入池沼,至今花卉无有存者,惟依稀见台榭行迹而已。亦为基址,依稀尚在而已。”(15)光绪《清水河厅志》卷六《公署》,第192页。笔者于2014-2015年间多次前往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进行实地考察,《清水河厅志》中所言恪靖公主府及花园现已无存。然而浇灌公主“花园”的青龙渠至今尚在,且据当地居民指认,今清水河县人民银行即为公主花园旧址。(16)据笔者田野调查笔记,访谈对象:牛文君,访谈时间:2014年5月1日,访谈地点:清水河县老牛湾。地方志的书写及清水河居民的认知,皆影射出公主府与清水河的关联性。且从政治环境来看,其时清水河地带毗临清王朝对准噶尔的内防线军事重镇——右卫,区域环境相对安全,可作为公主暂居地点。据以上因素可以推测,恪靖公主在入驻归化城前,可能与清水河存在短暂的交集,而此种关联为日后公主府汤沐邑在清水河地带的形成埋下伏笔。以此便不难理解《清实录》所载恪靖公主将汤沐邑的开垦地段选择在清水河周边了。

然而遗憾的是,《清实录》、归绥地区及周边方志均未记载汤沐邑形成过程。且《朔平府志》对汤沐邑的记述,易造成汤沐邑形成于恪靖公主出嫁之时的印象。此外,实录、地方志中关于汤沐邑形成、地域范围的碎片化记载,也为恪靖公主汤沐邑的研究造成了诸多障碍。有鉴于此,现稽勾诸史,以档案与方志资料互为参证,考证汤沐邑形成始末与地理范围。

乾隆元年(1736),兵部尚书通智在调查归化城土默特地亩时,奏曰:“康熙四十八年,(恪靖)公主奏请耕种土地。”(17)《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042-005, 缩微号022-2768。恪靖公主奏请耕种土地,即奏请立汤沐邑。根据通智的奏文可知,恪靖公主汤沐邑的形成并非随其入居归化城公主府而附带产生,《朔平府志》所言汤沐邑产生于恪靖公主降嫁敦多布多尔济之时,更误。康熙帝如何诏答恪靖公主奏请一事,管窥所及,尚未见记载,仅有一旁证可参考。据乾隆元年军机大臣允禄议奏曰:“清水河等地土地,得圣祖仁皇帝成全,公主得以耕种。”(18)《乾隆元年正月十九日军机大臣允禄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042-003,缩微号022-2751。

如上所考,恪靖公主汤沐邑最早形成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公主奏请地亩,并得康熙帝同意且赐地。而据前文所言,康熙四十四年恪靖公主已入住归化城公主府,但公主四年后才奏请汤沐邑,颇令人疑惑。由于此问题是康熙四十四年恪靖公主入归化城公主府附带产生的,故而须回到恪靖公主入府的历史情境中进行解答。

据大清律例,公主出嫁外藩蒙古后,其俸禄与日常开销皆由清廷配给,(19)《大清会典则例》卷五一《俸饷》:“和硕公主银(年俸银)二百两,缎(年俸缎)十有二匹……和硕公主额驸银二百两,缎九匹”。见乾隆朝《大清会典则例》,《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影印本,第41页。此外,清廷还会为其配置随丁人役和陪嫁人户。(20)《清会典事例》卷一一八八《内务府·典礼》载:“固伦公主分内,著定为三品翎顶长史一员,头等护卫一员,二等护卫二员,三等护卫二员,六品典仪二员。和硕公主分内,著定为四品翎顶长史一员,二等护卫二员,三等护卫一员,六、七品典仪各一员。不必拘定陪嫁人户,听从公主随便拣放。”见光绪朝《清会典事例》,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影印本,第826页。康熙四十四年冬,恪靖公主、额驸携长史、侍卫、内监等81人迁入归化城公主府。翌年春,又有31人陪嫁人户迁入公主府。(21)郭美兰:《恪靖公主远嫁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述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9年第4期。初入归化城,公主府庞大的属人群体及其安置问题,对于没有封邑的恪靖公主而言是首要的问题。公主府内不可能容纳全部随丁人役和陪嫁人户,故而摘出一部分属人,择毗邻公主府处安居。(22)据《呼和浩特市地名志》记载:“据说随公主来呼和浩特的一名董姓人在公主府北三公里处盖了一间房定居,得名‘一间房’。”日后渐成聚落,即今日呼和浩特北郊的“一间房”村。见呼和浩特市人民政府:《呼和浩特市地名志》,1985年,第103页。如此,安置资费便构成公主府开销的重要一项。公主府属人群体及其细务开销,加之公主、额驸及阿哥的生活起居之耗费,若仅凭定额俸禄,公主府用度难免入不敷出。因清廷有赏赐下嫁蒙古公主汤沐邑的先例,(23)按恪靖公主出嫁前,嫁与巴林蒙古部的皇太极淑慧公主,于波罗河屯处拥有汤沐邑。故恪靖公主在入住归化城四年后,向康熙帝奏请开垦归化城土默特沿边土地作为汤沐邑。恪靖公主汤沐邑之设立即缘于此。

二、汤沐邑地权的确立及延展路径

清廷于归化城土默特楔入恪靖公主及汤沐邑自有其“法理”依据。在清廷认知体系内,后金时归化城土默特部已被察哈尔部征服,皇太极亲征击败察哈尔部后,将土地“赏还”归化城土默特部,故归化城土默特部非主动“带地投诚”清廷。(24)呼格吉勒:《论清朝前期呼和浩特·土默特地区土地的使用情况》,《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因此,清时归化城土默特部蒙古与内札萨克蒙古于领地内拥有较高自主权有差别,“尺地、一民不得私有”为归化城土默特部的政治生态。(25)光绪《土默特志》卷五《赋役》,第82-83页。就归化城土默特域内土地而论,最高所有权归属清廷,但当地蒙古依然享有一定的使用权。(26)胡哲:《康熙朝恪靖公主汤沐邑的经营管理》,《历史档案》2019年第1期。因缘际会,恪靖公主汤沐邑的设置正是脱胎于归化城土默特部的特殊性。汤沐邑初立之后,恪靖公主府即以地亩与地权的营建为中心,介入归化城土默特蒙地社会。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的兵部尚书通智上奏称:“康熙五十三年,公主、额驸称:因公主府办事一等侍卫布达希哩等扰乱红门口,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于本年六月停止耕种红门口外土地,将先前所领二百人票交部。上奏圣祖仁皇帝:已将票交予理藩院,户部缴销。”(27)《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1042-005,缩微号022-2768。明朝初期,先后在偏头关地方修筑四道长城,关于该地段蒙晋长城的研究,详见孙驰:《清水河县明长城寻踪》,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年。通智所奏提供了以下信息:恪靖公主奏垦耕种的初期,公主府先以归化城土默特与晋北长城的红门口地域作为汤沐邑最初据点,开垦耕种。从“额驸将所领二百人票交部”可知,汤沐邑初期开垦规模有限。康熙五十三年(1714),公主府因属人扰乱归化城土默特沿边隘口而暂停招民开垦。表面上公主府似乎停止招徕民人耕种,汤沐邑的拓展也随之休止,但实际上,康熙五十三年额驸交票缴销后,公主府招民开垦土地的行为仍在进行,汤沐邑呈扩大之势。今内蒙古清水河县所见刊立于乾隆十二年(1747)的《碓臼沟新建三圣寺碑》,碑文中记载了晋蒙长城东段地带地权归属、地亩沿革之事:“七敦口外有碓臼沟村,幸于康熙五十四年,圣祖仁皇帝举沿边地亩敕赐四公主,以为食禄之田。”(28)《碓臼沟新建三圣寺碑记》,内蒙古高校人文社科中国北疆史重点研究基地、老牛湾国家地质公园管理局合编:《内蒙古清水河县碑刻辑录》,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17年,第97页。七敦口位于杀虎口之南,碓臼沟则位于七敦口西北。康熙帝“举沿边地亩敕赐四公主”,说明康熙五十三年汤沐邑在公主府运作下向红门口一带扩展受阻后,第二年从七敦口突破,将碓臼沟地带边地纳入“食禄之田”——汤沐邑之内。只是在《碓臼沟新建三圣寺碑》中,汤沐邑在七敦口一带的拓展被书写为“敕赐”,即将公主府运作下汤沐邑在晋蒙长城一带私自开垦地亩的地权合法化。因公主府藉康熙帝“敕赐”之名行扩殖地亩之实,他人遂将公主属人开垦碓臼沟土地的时间作为“敕赐”的时间书写入碑。

“敕赐”的效应下,汤沐邑得以进步一延展。据通智所奏,康熙五十九年,公主属人开始开垦归化城土默特的乌兰拜星和西尔哈·木哩图二处地亩。(29)《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866-001,缩微号017-1212。关于此二地,奏折中只言分别位于归化城土默特清水河的西北、东北方向。公主府建立汤沐邑、开垦地亩之前,归化城土默特沿边地方多为土默特蒙古人领地,乌兰拜星(ulanbaising)、西尔哈·木哩图(sirgamuritu),汉语译意分别为“红色的房子”、“黄色的马”。但无论此二处地名,还是与它们译意相关地名,今均已不存。欲知二地所在,仅可从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奏折中寻得些蛛丝马迹。

通智等大臣上报公主属人耕种乌兰拜星、西尔哈·木哩图内各村地亩数目的记录中,出现了“乌兰木伦村”、“大古力半几村”和“小古力半几村”等地名。(30)《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866-001,缩微号017-1212。恰归化城南一百八十里有水名曰紫河,即古中陵、树颓二水,因流经乌兰巴尔哈孙(大红城),故该河又名红河、浑河,蒙古语为“乌兰木伦”。(31)《嘉庆重修一统志》卷一六〇,《四部丛刊续编》,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本,第5页。乌兰木伦河南又有一河名古力半几,该河发源于乌兰木伦河南的脑包山底,东流汇入乌兰木伦河。(32)同治《和林格尔厅志略》,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8年标点本,第164、165页。据此,因名证地,乌兰木伦村、大小古力半几村也应在二河附近,二地因河而得名。综合以上因素推断,奏折中乌兰拜星、西尔哈·木哩图二地应位于今浑河以南清水河以北一带。

公主府汤沐邑地权的确立,为其继续推进铺平了道路。康熙六十年(1721),归化城南黄河沿岸的喇嘛湾、栅稍墕、城嘴梁、岔河口、朝天壕、脑包梁、榆树湾、老牛湾等台地开始见诸礼赞公主及公主侍卫的碑文中。(33)《四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德政碑记》,《内蒙古清水河县碑刻辑录》,第117页。与此同时,红门口以北的五眼井口,也开始刊刻公主德政碑,所谓“四公主千岁悯万姓之疾苦,请旨开种边外草地”。(34)《四公主德政碑记》,《内蒙古清水河县碑刻辑录》,第15页。所以至康熙六十年,恪靖公主汤沐邑已扩展至归化城西南黄河沿岸、归化城以南长城一带。除上述诸地,归化城土默特地区东南长城一带也存在汤沐邑地亩。公主府属人渐次耕种“云石口二犋、威远堡二犋、阻虎口二犋,……另岔河口一犋、七墩九犋、老牛坡二犋、清水河二犋……”(35)《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866-001, 缩微号017-1212。按:口内民人耕种蒙地时,依照内地的生产模式,以“牛犋”为单位计算地亩数量。以上地方多分布于归化城土默特与晋北长城沿线,循杀虎口向西南方依次为云石口、威远堡、七敦口、阻虎口、老牛坡。

依汤沐邑地权演变所形成的地理空间而论,以归化城土默特地区长城各口为基点,呈现出由长城沿边向归化城土默特地区内部的延展轨迹。其四至当为:“云石口、威远堡、七墩口、阻虎堡等长城一线为汤沐邑东界;红门口、口子上、老牛坡一线,为汤沐邑南界;喇嘛湾、榆树湾、岔河口、城嘴梁、老牛湾等黄河沿岸台地一线为汤沐邑西界;乌兰木伦河南岸一线,则为汤沐邑的北界。汤沐邑东界、南界沿归化城土默特与山西长城处开垦,西界沿黄河,北界邻乌兰木伦河分布”。(36)胡哲:《康熙朝恪靖公主汤沐邑的经营管理》,《历史档案》2019年第1期。于今而言,其分布范围大致相当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清水河县及和林格尔县南部的一部分地区。

汤沐邑多选沿边、沿河处开垦,圈占范围广大。雍正五年(1726)十月,山西巡抚觉罗石麟奏称:“归化城清水河沿边地亩已无谷可稽,均为公主府庄田。”(37)《宫中档雍正朝奏折》(第9辑),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82年影印本,第18页。然而大范围圈占汤沐邑,并不意味着公主属人连续开垦土默特地亩。仔细分析汤沐邑的分布地点,似乎有规律可循。

首先,水源和交通优势是汤沐邑选址的重要条件。河流沿岸之地,地亩肥沃,水源丰富,宜农宜牧,故为首选。汤沐邑中的喇嘛湾、榆树湾、栅稍墕、城嘴梁、岔河口、朝天壕、老牛湾等地毗邻黄河,便于灌溉,且沿河滩涂地土壤肥沃,便于开垦。乌兰拜星、西尔哈·木哩图处的汤沐邑内,乌兰木伦河、古力半几河二河横贯其中。特别是乌兰木伦河分别与古力半几河、清水河两水相交,形成两个三角地带。钱穆先生曾云,两水环抱的水桠杈地带适宜古代农业的发展。(38)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年,第2页。且此三河相交地带长期以来鲜经农业开发,土壤肥沃,确是种粮优选之地。非只农业,河流交汇处水草肥美,亦是理想牧场。

其次,交通要隘地带是汤沐邑拓展的主要方向。云石口等隘口地带的汤沐邑即为最佳明证。清时云石口的前身是改筑于万历十年的云石堡,其地势平旷,又置市场于此,密连市口,转运之资,藉于威远。(39)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四《山西六》,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864页。可见,云石口实为蒙晋长城沿线一个陆路转运中枢。另外,阻虎口、五眼井口、老牛坡口地方的汤沐邑也位于蒙晋长城临界处,诸口东北皆可通达杀虎口,为杀虎口边境西侧重要关口。所谓“无事时为商旅之捷径,有事时为不可忽视之险要”(40)《绥远通志稿》卷五《要隘》,第434页。。七敦口汤沐邑位于威远堡正西方向,明时七敦口是长城上的重要关塞,清代也是蒙晋长城分界线上重要交通关口。(41)《清水河厅志》卷三《山川》,第59页。公主府在以上交通便利的各隘口开垦汤沐邑,便于由此招徕口内民人,有利于促进汤沐邑区域内农业经济的发展。(42)雍正《朔平府志》卷三《方舆志》,第64页。

要言之,汤沐邑选址时充分利用水源、地形、交通等优势,遵循归化城土默特地区特别是清水河地带的地理条件,以河流、长城为依托,采取“择优原则”渐进式不断推进,在归化城土默特地区呈“插花式”分布。据此可以推测,公主府在确定汤沐邑地点前已对该地带的地理环境有所考察。而择优选址又得益于联姻产生的政治效力,诸如“敕赐”的保障。汤沐邑面积扩至两千七百余顷,即是其具体表征。

三、汤沐邑地权格局的稳固及变轨

公主府藉“敕赐”汤沐邑之名拓展地亩、地权过程中,势必对土默特蒙古的生存空间造成挤压。前文已言,康熙五十三年,红门口一带汤沐邑曾因公主府属人“扰乱”隘口而停止耕种。至于属人如何“扰乱”沿边隘口,史无详载。尽管如此,却可在通智奏折中窥探出些许线索:“先喀尔喀固伦公主安置于归化城时,没有耕种土地。土默特内二旗佐领明确划分边界内之土地。后来,公主属人开始渐次耕种土地。”(43)《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1042-004, 缩微号022-2775。由此观之,“扰乱”行径的背后内涵应是公主府属人在开垦汤沐邑过程中,与归化城土默特蒙古的地权纠纷。

与公主府土地使用权的确立相对应,土默特蒙古人迫于汤沐邑压力由宜农宜牧、交通便利的“优选”之地迁出。经济利益受到侵损的情势下,土默特蒙古人破坏汤沐邑耕垦之事便间有发生。今清水河口子上村《四公主德政碑记》言及公主属人经理汤沐邑农务时言:“(公主属人)虑蒙古之扰我农业也,挑深濠以陷之。”(44)《四公主德政碑记》,《内蒙古清水河县碑刻辑录》,第14页。撰文者旨在用此句歌颂汤沐邑的政绩,今日看来却影射出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对公主汤沐邑耕垦的反抗,揭示出以公主属人代表的公主府与当地土默特蒙古的土地冲突。

土默特蒙古的反抗不是仅止于“侵扰”汤沐邑内农业。公主府与土默特蒙古的土地矛盾随汤沐邑的扩展、推进而逐渐升温。康熙五十九年(1720),归化城土默特蒙古披甲阿玉喜等人状告公主府属人霸占其土地。(45)《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1042-004,缩微号022-2775。针对汤沐邑引发的地权纷争,清廷则派遣恒亲王勘察丈量地亩。“康熙五十九年,恒亲王前来丈量地亩时,办理公主家事之费扬古等人以先前已奏行耕种,上奏时毋庸商议为由。……公主属人得以在期间耕种土地。”(46)《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1042-004,缩微号022-2775。恒亲王为康熙第五子、恪靖公主之兄,其母宜妃郭络罗氏与恪靖公主之母贵人郭络罗氏为亲姐妹。清廷遣一位与恪靖公主关系密切的兄长解决公主府与土默特蒙古地权问题,其意不言自明。而公主府理事者费扬古等人以“奏行耕种”为根据化解地权纠纷,使恒亲王未行勘察之事。此为公主府汤沐邑扩展引发的地权之争的第一阶段,以归化城土默特蒙古维护境内土地使用权的失败,公主府汤沐邑地权的稳固而告终。

恪靖公主汤沐邑作为清室与漠北蒙古联姻的产物,在恪靖公主“护航”之下历经康、雍两朝得以不断延展。然而随着恪靖公主逝世,汤沐邑地权面临新一轮冲击。雍正十三年(1735)三月,恪靖公主逝世于归化城。恪靖公主的逝世导致公主府渐失权威,为土默特蒙古再次争夺地权提供了契机。四月,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即公开表露出对公主府侵占地亩的不满,诸如“公主霸占我们土默特土地三十余年”之言词充斥于归化城土默特,以至于公主后人不得不出面管束。归化城土默特都统丹津亦将此事上奏清廷:

归化城土默特蒙古人就公主占据土默特大量游牧地议论纷纷。儿童三两群私下传唱此事……亦亲闻得土默特蒙古人议论:公主霸占我们土默特土地三十余年,如在此安葬,则将我们土默特地方永占矣。(47)《雍正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一日归化城都统丹津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3-0175-1539-024,缩微号039-0338。

乾隆元年,清廷派通智、王常等大臣清查归化城土默特地亩。土默特蒙古借机再次状告公主府侍卫肆意霸占地亩耕种,驱赶土默特蒙古人离开游牧地。据王常奏言:“沿途百余伙(土默特蒙古)人呈文控告喀尔喀王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侵占其地亩。”(48)《乾隆元年四月十五日满洲正红旗都统王常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3-0175-1550-017,缩微号039-2105。此案拉开清廷清查恪靖公主汤沐邑的序幕,是为归化城土默特蒙古与公主府地权之争的第二阶段。

与第一阶段将查办职责全权交予宗室不同,在处理由汤沐邑引发的第二阶段边疆地亩案时,清廷敕令协理归化城都统事务的兵部尚书通智、正红旗都统王常、归化城土默特都统丹津、副都统岱卜林、右卫将军岱同等人共同查办。(49)《乾隆元年四月十五日满洲正红旗都统王常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3-0175-1550-017,缩微号039-2105。而案件主要负责人通智的意见预示了汤沐邑的走向:

先前喀尔喀敬安公主在世时,可取这一代地亩之租金。今公主去世……额驸去往喀尔喀以后,难以遥管耕种地亩之民人……现今筑城戍疆,驻扎六千官兵、人口数五万余人。故粮米需求非常紧要,理应撤出。(50)《乾隆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3-0173-1042-005,缩微号022-2768。

通过审理,公主属人霸占地亩的罪行得以坐实。汤沐邑主要经理者黄忠作为首犯被处以斩监侯,清廷除将恪靖公主汤沐邑留小部分赡养公主后人外,其余均撤出归化城土默特,(51)《乾隆元年六月二十五日办理归化城事务兵部尚书通智等奏》(满文),军机处满文录副奏折,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档案号03-0172-0866-001, 缩微号018-2628。以此安抚土默特蒙古。

需要注意的是,昔日公主府名下汤沐邑之土地并未因此回归土默特蒙古。在汤沐邑地亩的处理上,根据通智的上奏,宜将此项田亩撤出,招民耕种,以足戍兵之粮。并以每亩二钱价,折银予额驸敦多布多尔济。此奏议为乾隆帝所应允。与此对应的措施是,清廷将原公主府的私属汤沐邑地亩收归为官地,招民开垦,税收归公。归化城土默特南部清水河地带的土地历经游牧地、汤沐邑之地后,在清廷介入下,终成官粮地。

另一方面,康熙中后期至乾隆初期,公主汤沐邑内涌入大量民人,各民族杂处,颇难治理。故中央需对此地人口地亩进行有效管理,遂于乾隆元年于清水河置协理笔贴式,管理开垦地亩,办理该处蒙古等各民族的事务,清水河协理通判厅由此设立。由此视之,清代归化城土默特地区的道厅制行政建置过程中,恪靖公主汤沐邑的作用不容低估。

总而言之,清廷重新处理恪靖公主汤沐邑的政治诉求在于藉土默特蒙古与公主府的地权纠葛,对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地区经济、政治进行盘整。惩处附属于公主府的汤沐邑经理者只不过是清廷处理地权之争的一个折中手段,以安慰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对失地的不满。与此相对应的是,归化城重要的地理位置、丰富的公共资源始终刺激着清廷的敏感神经,加之解决新筑绥远城驻防兵丁粮米问题的需要,(52)胡哲:《清廷对漠北土谢图汗部蒙古政策探析——以喀尔喀恪靖公主府属人地亩案为中心》,《西部蒙古论坛》2018年第1期。清廷对汤沐邑的态度就此适时转变。清廷对土谢图汗部的政策,也由联姻初期的“优赉赏厚”调整至后期的“收缩特权”。职是之故,以归化城公主汤沐邑收归官粮地为契机,朝廷对归化城土默特地权控制进一步强化。乾隆四年(1745)六月,位于归化城以东的绥远城营建完毕,清廷随之移右卫将军于绥远城,驻防大批军队,并由新设的绥远将军统领。归化城土默特都统、副都统悉听绥远将军节制,清廷对归化城土默特蒙古地区的权力渗透因此更为深入。

四、结 语

“满蒙联姻”政策下楔入归化城土默特的恪靖公主汤沐邑,遵循地理条件特点,充分利用水源、地形、交通等地缘优势,以归化城土默特的河流、长城为依托,采取“择优原则”渐进式不断推进,逐步演变为总面积约两千七百余顷的汤沐邑。因汤沐邑的土地使用权在恪靖公主府,公主府由此居于汤沐邑及其地权经营、处理与土默特蒙古关系的核心地位。故而以地亩、地权为基础的汤沐邑,在向土默特蒙地游牧区楔入过程中,挤压土默特部的地域空间,甚至通过开垦的方式将游牧地转为熟地,进而改变了土默特地区的土地和社会结构。因汤沐邑引发的归化城土默特游牧、地亩两种土地形态的变迁,同时承载着公主府、汤沐邑民人与土默特蒙古的土地权利纷争,并贯穿于康熙朝末期至雍正朝。该时段二者的纷争以公主府汤沐邑地权的稳固为特征。乾隆元年,随着恪靖公主的离世,失去核心的公主府以及公主府所支撑的汤沐邑,在与土默特蒙古地权纠纷的新一轮冲击下经历变轨,遭致清廷裁撤,被收归为官粮地。清廷对土谢图汗部的政策也由联姻初期的“优赉赏厚”调整至乾隆朝的“收缩特权”,由此体现了清廷对蒙古藩部“恩威并施”的统治策略。而归化城土默特地区经济、行政格局亦面临着重新盘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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