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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断裂与叙事的弥合
——王安忆《叔叔的故事》与90年代初知识分子叙事

2019-12-08李轶男

关键词:物语王安忆知识分子

李轶男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为整个文学界从热潮中疾速退烧进而沉寂的一段时期,直至1993年左右出现“陕军东征”、“先锋长篇小说丛书”等文学现象,文学才以长篇小说热潮的形式与大陆市场经济的全面推行迅速接轨,重新进入大众视野。(1)关于90年代初文坛景观及1993年文学复苏的讨论,参见潘凯雄:《1993年长篇小说过眼录》,《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1期;王必胜:《1993:长篇丰年的喜忧》,《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1期等。因而,在鲜有重要作品发表的1990年,王安忆停笔一年后重新复出发表的中篇小说《叔叔的故事》,便似乎一直处于“难以归类”的孤境。(2)在洪子诚版《中国当代文学史》附录的中国当代文学年表中,1990年仅有包括王安忆《叔叔的故事》在内的四篇重要作品发表。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27-336页、第348-361页、第392页。它既不同于80年代众声喧哗的各种实验性作品,也不同于90年代流行的新写实小说与新历史小说,它虽已站在一个全新的历史时段之中,其目光却依然投向过去四十年的当代史,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安忆这部自称为“对一个时代的总结与检讨”(3)王安忆:《近日创作谈》,《乘火车旅行》,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年,第38-39页。的作品,或许是在全新历史视野中发出的第一个声响。这一发声的确是有力度、有分量的。《叔叔的故事》无论从形式、形象、情节还是表达层次上,都展现出了相当的复杂性,将90年代初与当代史在多个相互交织的层次上连通,一方面形成对当代史的多重考察与反思,一方面也展现出90年代初的某种文化焦虑样态。

陈思和将《叔叔的故事》、《歌星日本来》、《乌托邦诗篇》视为王安忆在90年代初“一气呵成的营造精神之塔三部曲”,认为它们“分别以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向度来重新整合80年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传统。”(4)陈思和:《营造精神之塔——论王安忆90年代初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98年第6期。在王安忆创作谱系内部的这一梳理提示我们《叔叔的故事》与“知识分子”这一问题的密切关系。经过葛兰西、古德纳、萨义德等人在不同历史条件下对“知识分子”的讨论,知识分子问题不再仅仅关涉知识自身,知识分子形象也不再只是知识的具身,而是越来越多地指向知识与权力、革命,知识分子与大众、阶层、利益集团等复杂的关系问题,换言之,知识分子的问题旨向始终以自省的姿态背身投射向更大的关注场域。而这也就决定了这一群体的内涵永远无法被本质化,在每个特定的历史时段,知识分子都有其不同的历史使命、立场和姿态。本文暂不深入探讨知识分子在中国社会史、思想史中的地位和形象,而将关注点放在文学文本内外对“知识分子”认知的张力,即如何处理理论反思与文学中常识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形象之间的关系:文学作品中指认的“知识分子”形象多大程度上可以在分析中被定义为知识分子,文学自身又在何种意义上具有“知识分子书写”的属性?王安忆及其《叔叔的故事》正是在这样的思考之下被发现的文本,它或许不仅代表了某一代知识分子的思考,更指出了通过“叙事”这一特权,当代知识分子发现某种历史断裂中连续的可能性。

一、“故事”与“历史”:对反思的再反思

《叔叔的故事》为批评界所格外关注的,是它的所谓“元小说”式叙事,即令叙事者角色走上台面,叙述自身叙事的动机、过程、方法乃至选择,形成“讲故事”与“故事”两层结构。(5)张胜利:《论“文之为物”及形式批评的发生》,《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亦有研究者更为细致地指出,根据韦恩·布斯的理论,“戏剧化的叙述者”可以细分为两种:“纯粹旁观者”(mere observer)和“叙述代言人”(narrator-agent)。前者只讲别人的故事而不涉及自己,后者的讲述中则包含了他个人的故事。(6)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51-154页。《叔叔的故事》一般被认为是后一种模式的代表,但从更严格的意义来讲,王安忆在《叔叔的故事》中并未完全契合任何一种理论上的典型叙事模式。一方面,小说中“个人的故事”始终是隐而不显的,只是反复强调自我表达是讲述叔叔故事的重要动机,而“我”的故事究竟是什么,并没有在文本中揭晓答案;另一方面,正如张新颖指出的,《叔叔的故事》的后设叙述不仅“保留了它本身的意义,而且与作品精神相契合,产生出新的意义”(7)陈思和、王安忆、郜元宝、张新颖、严锋:《当前文学创作中的“轻”与“重”——文学对话录》,《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换言之,这并不是一次纯粹先锋性的小说形式探索,而是在内容与思想驱动下寻找到的那种“故事与生俱来的存在形式”(8)周新民、王安忆:《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王安忆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这种形式与内容自觉的紧密关系要求我们从作品的实质性内容出发去更充分地理解这一形式的“内容”:当我们将其纳入当代史与当代文学史的视野,或许会更容易理解,叙事者的在场最为突出的效果便是对当代所谓“反思文学”与“苦难书写”的质疑、反讽与解构。

小说题名为“故事”,这个词语本身就携带着丰富的历史内涵。它与“历史”和“虚构”的关系在当代始终是暧昧的,虽然“故事”本质上应是虚构性的,然而现实主义传统影响下,“表象—深层”的阐释结构总使人们试图从虚构的表面中探寻某种“历史的真实”,而在明确的动机驱动下,被发现的“历史真实”往往又只是将部分事实串联于另一套叙述逻辑而形成的新的“故事”;另一方面,文革后大量的自传式、半自传式小说的涌现更使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大大模糊,“虚构性”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受到“未成功表现真实”批评时的权宜性借口,而这一切表达与阐释结构背后所遮蔽的,便是叙事这一行动自身所携带的意识形态。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我”的出场与说明首先瓦解的便是叔叔作为作家所建构的“记忆”,即叔叔意图通过自传式小说所重塑的自我与历史。“我”的存在使读者意识到,记忆是通过叙述而存在的,而叙述将以自身的意识形态意志重塑记忆。这种逻辑的揭示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如在讲述叔叔和妻子的故事一段,揭示得相当精彩:

一个偏僻小镇的女学生,爱上了一个摘帽“右派”、一个来自城市的老师,就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诗篇可做。其中含有一个朴素的自然人与一个文化的社会人的情爱关系;又有一个自由民与一个流放犯的情爱关系,就像旧俄时代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的故事;还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家庭与一个飘泊的外乡人的情爱关系。这三重关系搅和在一起,可写出深刻的人性与广阔的社会背景,既有特定的现实性又有永恒的人类性。这样的故事,叔叔已经写过了,而且不止一篇。这些篇章感动人心,脍炙人口,流传极广,使叔叔极负盛名,引起许多爱好文学或者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9)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9页。

“故事”是如何被叙述出来的?通过一套通行的、可被理解的、为自我与既有权力秩序建立关联的意识形态——从“使叔叔极负盛名”可以看出这一关联——重塑、润色、叙述“历史”。而同时,“引起不怎么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崇拜”又提醒我们,这样一些故事是被包装为某种携带着真实的“历史”为人所阅读的,而非单纯的文学性文本。更进一步,叔叔写的“小说”更与现实的文学史形成了互文,“右派”的青海想象、风雪想象、自杀想象,对于读者而言同样是典型的反思文学/知青文学想象,而这些想象与“我”所了解或编造的故事之间的落差,使“我”对叔叔的反讽从某种意义上也形成了王安忆对反思文学与苦难书写的反讽,正如韩毓海所言,她(王安忆)并未改变这些故事的基本情节,她直接怀疑与威胁的是隐藏在叙事后面、支撑着这些基本情节的语言逻辑和叙事逻辑。(10)韩毓海:《“悲剧的诞生”与“谎言的衰朽”——王安忆〈叔叔的故事〉及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问题》,《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2期。

小说的解构并不止于此。它没有通过建立一套全新的话语来推翻旧有叙事的意识形态,而是通过叙述的不确定性和对故事素材来源的说明来提示自身叙述的不可靠性与建构性。从语言上,“我”在叙述中常常以“我想”开头展开一段故事,或者突然插入一段说明来表明“我”是为了故事的流畅性以及讲故事的“终极目的”(后文会进一步分析)从而想象出故事的发展脉络;而从情节上,“我”则往往对同一事件给出多个“选项”,比如叔叔和大姐的最后一夜,比如叔叔为何来“抢我们的女孩”,有时甚至不表现出对任何一种叙事“真实性”上的偏好,显然,在罗列出诸种“可能性”的同时,权威性与所谓的历史真实便烟消云散了。

这样的叙事策略效果是多重的。一方面,尽管似乎并不是作者的主要意图,然而小说确实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中国当代历史的复杂性,换言之,王安忆的叙事策略就此解构了所谓的“类型”与“典型”,而强调其丰富的可能性与差异性;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文本形成了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迫使读者连通经验中的文本,对已有的历史叙事进行反思,而这种反思最终指向的则是一种对历史全新的认知方式,在海登·怀特那里,这种解读方式中的结构主义特质使历史叙事与“故事”直接联系在一起,他指出,历史叙事不仅是有关历史事件和进程的模型,而且也是一些隐喻陈述,因而暗示了历史事件和进程与故事类型之间的相似关系,我们习惯上就是用这些故事类型来赋予我们的生活事件以文化意义的。(11)海登·怀特:《话语的转义——文化批评文集》,董立河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95-96页。更进一步,如果说任何叙事都是意识形态的,那么王安忆这种瓦解旧有叙事意识形态并试图逃脱这种叙事逻辑循环的叙事方式,正是一种新的自反性的历史意识形态,它不仅解构了叔叔的故事与叔叔式的历史叙事,也同样拒绝自身的叙述成为一个新的历史神话,而这种拒绝正是通过故意凸显叙事的文学性完成的。正如海登·怀特所说,通过拉近历史编纂与其文学感受力起源的距离,我们应该能够辨识出自己话语中虚构的因而是意识形态的成分。(12)海登·怀特:《话语的转义——文化批评文集》,董立河译,第107页。王安忆在自叙中这样评价自己的情感态度:“即使前面是虚无,我也要过去看一看。”(13)周新民、王安忆:《好的故事本身就是好的形式——王安忆访谈录》,《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而这种激烈的自反最终带来的是新的可能性还是彻底的虚无,便成为接下来整个90年代乃至今天无从回避的难题。

二、沉默的断裂:“我们”的“现在”与“那时”

“我”这一叙述者的插入不仅为叔叔一代的历史书写提供了反思的缺口,同时亦为这个文本引进了另一代人。从小说看,“他们那类人倒霉的时候,我只有三岁”(14)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2页。,“我”的历史经验与1954年出生的王安忆是基本吻合的——当然,在性别经验上王安忆则有意无意地模糊了“我”的特征,也模糊了作家自身与“我”的界限。

因此初看上去,这似乎是一场“知青”与“右派”的对话,然而细读下去却会发现更为丰富的语义蕴涵。《叔叔的故事》中还包括了许多细微的但显然与“知青文学”色彩不同的话语,毫无疑问,这正是“讲述故事的年代”的印记。比如一些20世纪80年代及此前少见的比喻开始出现:“警句……好比商品生产中的资本,可产生剩余价值,又可投放市场和扩大再生产”,“在传播的过程中难免走样……就像文艺作品的商品化倾向”(15)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1页、第22页。。诸如此类的语词正预示着市场化浪潮的开启,也宣告着“知青一代”在20世纪90年代伊始对自身环境转变的敏感体认。这种体认不仅使他们做好了投身新事物的准备,亦使他们开始对自身的过去作一总结与告别。“我”在文本中自陈所写的是一个“完结的故事”:“我”虽然是采用了顺叙的手法,其实质却是倒叙。“我”是在了解了故事结局后,才开始选择故事的材料,组织故事,设计叔叔的心理动机。(16)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34页。因此叔叔的故事对于“我”而言便是如同考古材料一般等待被“处理”的过去,而“大历史”意义上的事件,则已经被赋予一种状似客观化的定论,如小说写到“文化大革命”:

后来的事情便是人人皆知的“文化大革命”。“革命”使沉睡很多年的小镇苏醒过来……小镇上的每一天,都像是过节一般,免费观看喜剧和悲剧。(17)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20、34页。

而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被认为是“当下”的事件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叙述的,如小说写到“寻根文学”:

这时节,比叔叔年轻的一代作家正兴起寻根的热潮,试图从民间的艺术里找到中国文学的表现形式,这大约是拉丁美洲文学大爆炸以及美国的南方文学带给我们的影响和启发。(18)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42页。

小说似迫切地将一切已发生过的事件转化为史料性的存在,一种可拉开距离的、可客观把握的事物。传统意义上七十年代末的时代转折与断裂并没有在叙事形式中留下痕迹,叙事的断裂只发生在“我”的当下与此前之间;而“我”的个体经验也同样被作为历史叙述,小说中出现了这样的口吻:

笔会的生活是一种戏剧化文学化的生活,……它是我们在那些年里生活的象征。

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我们竟完全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饥饿和霸权。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意识到,人所受到的制约是多么不可违抗,若说是人选择了思想方式,不如说是思想方式选择了人。(19)分见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44、45、33页。

可以看到,“我”已经开始试图为“这个时代”,也即“我们的时代”作一总结,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以“那些年”来指代一个时期,换言之,故事讲述的年代与讲述故事的年代之间已经悄然发生了某种断裂。“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还没有记起的事情,因为什么而被唤醒了呢?小说在这里出现了空白与沉默。更引人深省的是,小说对于“我”真正进行叙述行为的“现在”几乎只字不提——这也是小说与叙事学传统上的“叙事代言人”重要的区别所在——在对历史大段大段的总结、描述与议论后,“现在”只剩莫名却强烈的讲故事的动机,以及对这一故事“力不胜任”的惶惑:

我却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错过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时期的末代子孙,是否有资格和可能接触痛苦与欢乐这样崇高的题材。……我们有无脸面写痛苦和快乐的故事?(20)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25页。

在“末代子孙”的语词中,90年代的“世纪末”之感、对“历史终结”的惶惑,甚至是严肃文学黄金时代的落幕都隐约得以被勾勒。这个建构起来的叔叔的故事,似乎是一种迫切建构历史的尝试,然而,这一尝试却注定不断堕入虚无与拆解之中的徒劳,成为一个必须在场的海市蜃楼,折射出成为历史孤岛的“现在”。王安忆在别处将《叔叔的故事》中所描写的“我们”的“现在”称为“白日梦”,并无比明确地将其锚定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历史之中:

为赶超世界先进而带来的不平衡发展时代,“我们”和“叔叔”幸运地处身于一个幸福的局部,这就是“快乐孩子”的来源。……白日梦才是“我们”的虚无主义的实质。那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事情这才开始接近悲剧的实质,这是继承破产的悲剧。(21)王安忆:《我们以谁的名义?》,《文学自由谈》1995年第3期。

三、代际与断裂:叔叔与“我”的历史隐喻

与急于将当下与过去划开界限的“我”一样,叔叔也始终在进行着与自我历史断裂的斗争,小说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

因为他不能让大姐和过去四十年里的那个叔叔认识,他不能让任何人和那个叔叔认识,和那个叔叔认识的任何人他都要消灭,杀人灭口似的,连他自己也要消灭。消灭自己是多么困难。他在他一个人的深夜里,吞噬着四十来年的自己,一点一点的,这是一个秘密的工作,谁也帮不了他。(22)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38页。

在这之中出现了一个自我断裂。叔叔之外还存在着“那个叔叔”,而“那个叔叔”是叔叔自己也试图消灭的存在。饶有意味的是“四十年”这个时长,似乎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入口。我们既可以按照传统的时期划分,将这四十年视为叔叔在文革结束前的全部四十年人生,亦可以将这四十年的终点划至“当下”,换言之,叔叔时刻都希望能与过去的自己断裂开来。无论如何,历史对于叔叔来讲都是一件过于沉重的包袱,又或者换个角度来讲,每当生命中出现沉重,叔叔就会将其归于“历史”,进而与之决裂,使之消声。

两代人正是在“与历史断裂”的急迫性上产生了微妙的关联。而“我”这一代则背负着双重的断裂任务:不仅与自身的历史断裂,还意图通过发现与叔叔一代人在精神上的断裂,从而建立起自身的代际形象。小说中有大量对两代人精神世界的对比议论,“他们”与“我们”的历史形象也正是在这样的比对中逐渐清晰。总体而言,“我是和叔叔在同一历史时期内成长起来的另一代写小说的人”(23)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31页。。两代人共享着某些历史背景,然而使之成为两代人的,是成长期与历史的时间差带来的迥异的世界观,“在我们成熟起来的日子里,叔叔与我们拉开了距离,产生了差异”(24)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43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叔叔”和“我”成为某种建构性的历史符号而非具体的个人形象,文本没有执着于对人物个性的塑造,而旨在指认个人的历史性内涵。正如研究者指出的,《叔叔的故事》彻底地改写了新时期以来小说中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历史不再是外在于个人的事件,而是和个人纠葛在一起,成为个人生命体验中无法消除的一部分。(25)周新民:《个人历史性维度的书写——王安忆近期小说中的“个人”》,《小说评论》2003年第3期。这样的理解使得个人真正与历史相互作用,并最终通过“个人”的情感结构再现出来。

这种情感结构在《叔叔的故事》中集中表现为“我”对于讲述叔叔的故事这一行为的迫切。“我想没有一个别的故事,可以像叔叔的故事这样表达我目前的心情了,我在许多故事里选择了很久,叔叔的故事胜过了一切。”(26)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34页。“我”究竟为何如此迫切地渴望讲述叔叔的故事?无疑,讲述叔叔的故事是为了自我表达,而“我”想要真正表达的,也显然并非“我”在文中所托词的要保护自己个人“与情爱有些关系”的故事。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将零散的材料组织成关于叔叔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黏合剂从根本上说就是“我”对历史的认识,从而叔叔的故事从根本上说就是一个叙述“我”的历史意识形态的叙事,公然拼凑历史的姿态正是这一代人历史虚无的表征。然而与此同时,“叔叔”这个被建构的形象,依然成为了“我”所体认的历史自身。这种以个人指认历史的野心从“叔叔”这一称谓就可见端倪:一个如此普泛性的指称,一个“连朋友都谈不上”的“父兄那一辈的人”,这种疏离与模糊正为“我”将对全部历史的认识集中于这一历史的人格化形象中提供了充分的空间。而“叔叔”非“父亲”的亲疏关系则似乎表明着,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历史在情感上甚至不是一个具有亲缘关系的“父亲”形象,而是一个疏离的、他者式的父辈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如此强烈的叙事冲动与历史的断裂恰好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一方面,个人都在迫切与自身历史、与其他代际的人、与大历史疏离和断裂,然而另一方面,正如“我”通过讲述叔叔的故事才能表达自我,每个人又只能通过历史才能表达自身。在宋明炜看来,小说中叙述者自己始终隐而不显的故事,某种程度上可以直接被理解为这个“讲故事的故事”本身(27)宋明炜:《〈叔叔的故事〉与小说的艺术》,《文艺争鸣》1999年第5期。——“叙述”既是这个故事的形式,也是通过这个故事被叙述的行动,也即这个故事的内容。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悲剧性则在于身处自我与历史断裂的历史虚无状态下,这种连通历史的溯源冲动被压抑、变形,最终落于叙述游戏之中,化为一种对叙述故事起源执念般的重复与强调——“我”在小说中向读者反复点明与预告:“这是我第二次在叙述故事的起源,以后还将有第三次的叙述。”(28)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25页。

四、断裂中的延续:知识分子身份与叙事的力量

如果将小说文本置于更大的当代史视野中,我们不难发现,叔叔和“我”所代表的两代人之所以仍具有连通的可能性,是由于严格来讲这是“两代知识分子”的故事。一方面,“知识分子”这一身份的同一性给予叔叔和“我”在精神世界和思想逻辑上连通,抑或是断裂与对立的可能,另一方面,也正是“知识分子”这一身份所带来的思考力与批判力,将90年代初的王安忆与文本中的历史和人物联结起来,形成知识分子脉络上的自我反思。

在这里使用的“知识分子”概念仍是未经考察的惯用性称谓,是裹挟着巨大的政治历史内涵与想象的语词。首先,它在中国因革命实践与法国经验连接起来,也将法国大革命时期关于知识分子的艺术家身份的浪漫想象带进中国现当代历史;其次,在教育体系波动的几十年里,受教育程度几乎从未成为在中国判定“知识分子”的重要指标,知识的积累与制度化教育之间尚未形成基础性的关联;而如果说知识分子是一种功能性概念,是一种危急时刻挺身抗暴的逆反者姿态,我们就更难说在《叔叔的故事》中几度变得粗鄙或懦弱的、发苦难财的肉欲主义的叔叔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而陷入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我”则干脆失去了遭遇“危急时刻”的可能——至少在小说讲述的故事时段里,叔叔和“我”都并未在社会功能的意义上表现出“知识分子”的内涵。

但这种功能性的定义从另一个侧面提示我们,叔叔和“我”除了含混的“知识分子”身份相通外,还有一个更为具体也更为明晰的共同点,即“作家”这一身份。“作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知识分子”?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对“作家”与“知识分子”有意无意地含混处理在《叔叔的故事》里得以延续(29)萨义德在《论知识分子》中指出了这一点,具体分析参见赵勇:《文学介入与知识分子的角色扮演——萨特〈什么是文学?〉的一种解读》,《外国文学》2007年第4期。,这种延续恰恰提示了我们“作家”所具有的某种特权:作家正是以其书写——即叙事——参与到社会与历史的建构行动之中。无论其叙事的“真伪”,亦无论是如小说中的叔叔那样以并无使命感的想象叙事为自身获得社会地位与权力,还是如王安忆自身由于“生活中有巨大的冲击来临……进行一种世界观的重建工作”(30)王安忆:《近日创作谈》,《乘火车旅行》,第38页。而写下《叔叔的故事》,话语与叙事实践始终是“作家”之为知识分子的根本所在。古尔德纳在《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一书中指出:“批判式言论文化是新阶级共有的意识形态的深层结构。……知识分子和知识匠所共有的意识形态,乃是一套关于言论的意识形态。……批判式言论文化也比较富有反省能力,能够自我检讨,并容许进行更高层次的沟通,也就是谈论‘谈论’本身。”(31)阿尔文·古尔德纳:《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杜维真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6-27页。在这个意义上,王安忆自身无疑是具有“批判式言论意识形态”的知识分子型作家,反省、自我检讨与谈论“谈论”本身正是她在《叔叔的故事》中所进行的工作,而叔叔和“我”也正是因其应有却缺乏的批判式言论意识形态,才成为王安忆书写、反思和批判的对象的。

因此我们接下来的追问便在于:叙述对于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中国当代激进的历史进程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张颐武指出,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中,知识分子向来“不一定处于社会地位的中心,却始终处于话语的中心”(32)张颐武:《对“现代性”的追问——90年代文学的一个趋向》,《天津社会科学》1993年第4期。。在这样的社会位置上,从现实层面而言,叙事特权为他们带来耻辱与荣耀,而从80年代以降,叙事又担负起重塑、建构、黏合或断裂历史的使命——尽管许多时候这些工作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完成。而王安忆在《叔叔的故事》中更进一步地探寻到叙事对于作家精神世界几乎决定性的力量,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作家何以形成其自身“叙事意识形态”的有力解释。小说的“开场白”中这样写道:“我们这些人的生活方式,就是将真实的变成虚拟的存在,而后驻足其间,将虚拟的再度变为另一种真实。”(33)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2页。“真实”与“虚构”的转换成为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母题之一,而叔叔和“我”也正是在真实与虚构的交错之中暴露了全部的天真与卑琐,挣扎与渴望。小说这样分析叔叔的心理:

小说究竟是什么啊?叔叔有时候想。有了它多么好啊!它为叔叔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叔叔可以重新创造他的人生;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和空间都可听凭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经验都可以修正,可将美丽的、崇高的保存下来,而将丑陋的、卑琐的统统消灭,可使毁灭了的得到新生。……这个世界安慰着叔叔,它使叔叔获得一种可能,那就是做一个新的人。(34)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31页。

或许知识分子的困境正在于此,即如何处理自我的精神挣扎与社会赋予“知识分子”这一角色的历史使命。他们为自我解脱所做出的叙述尝试成为某种变形的“历史”,在与历史断裂的动机驱使下形构了一个围绕当下而存在的“历史”,种种精神危机正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叙事意识形态的起点,而在叙事带来的虚实转换中,“叔叔们”完成了自己对重塑历史、断裂历史的可能性想象,同时亦逃避了一切自反的路径,意图在巨大变动的历史现实中把握某种确定性的慰藉。

而深坠虚无主义深渊的“我”,甚至在讲述叔叔的故事的过程中进行了一次与历史决裂的尝试。正如上文所分析的,叔叔对“我”而言是一个历史隐喻,他就是巨大的、疏离的历史存在的人格化身。而“我”所想象出的叔叔和大宝的故事——一个“弑父”故事,正是“我”这一代人对决裂历史的想象性解决。“我”在讲述这个父子故事之前这样说明:

关于叔叔和大宝见面的情节,是由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想象而成的。……我的故事马上就要接近最重要,也是最高潮的段落,所有的准备都按我预先的布置做好了。这故事看起来不像是叔叔的故事,倒像是我策划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叔叔的命运的真实面目。(35)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68页。

我们或许可以以一种隐喻的方式来理解这场“弑父”想象:正如叔叔通过叙述开辟了一个新世界,获得一种“做新人”的可能性慰藉,“我”同样通过叙述叔叔的故事来解救自身因与历史之间的紧张带来的焦虑。而在讲述叔叔的故事与自身的代际对比后,“我”最终选择以决裂的隐喻来担当“最重要也是最高潮”的情节,只有弑父—决裂才能缓解自身与历史之间的虚空,然而,正如大宝并没有真正杀死叔叔,这种将自身与历史抽离断裂的方式也注定是一种对自身与历史关系失败的想象性解决。

这种失败甚至是双重的。叔叔在获得“胜利”后有一段隐喻性极强的反思叙述:“可是他刹那间想起:他打败的是他的儿子。于是便颓唐了下来。将儿子打败的父亲还会有什么希望可言?叔叔问着自己。这难道就是他的儿子吗?他问自己。”(36)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82页。

无论是当下与历史断裂,还是历史吞噬当下,这种在对抗中非此即彼的尝试是一条绝路。也许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父子”关系在小说结构中才仅仅成为一个被讲述的情节。在这个意义上,《叔叔的故事》的结构自身也可以被理解为王安忆所提供的一种历史焦虑的想象性解决,即是这样一种“我”与叔叔的关系:虽然历史与自我有着巨大的疏离感,只是一个人人皆知的符号性存在,然而也正是这种距离使自我与历史有了规避对抗性关系的可能。“我”与叔叔不是两败俱伤的对抗性关系,而是对于彼此来说,都能令自我从历史的镜像中发现自身,从对历史的叙述中表达自身,从对历史的反思中反思自身的存在。

于是最终我们还必须回到王安忆所处的20世纪90年代初,来思考究竟是什么使“那时”试图和历史决裂的虚无主义的“我们”走到了“当下”。我们会发现,这种历史焦虑还来源于更大的背景,即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叙事中“未来”的全然缺席。在《叔叔的故事》中,关于“未来”的设想只字未提,“我”几乎是站在一个历史结局的视角上对一切已有材料进行编排组织。从这里我们或可窥见,20世纪90年代初的知识分子们在未来缺席、历史断裂的情势下,几乎陷入某种精神孤岛的困境。小说在为数不多的谈论到“当下”的段落里写道:

最近的哲学要我们相信瞬间的意义,告诉我们历史由瞬间组成,每一个瞬间都是真实的,我们只须尽情享受这片刻的快乐和含义。(37)王安忆:《叔叔的故事》,《麦田物语》,第68-69页。

叔叔无法这样做,于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不幸;然而“我”又何尝不是在叙述叔叔的故事的过程中发现了这种“瞬间哲学”的不可能,从而“再也不会讲快乐的故事了”呢?或许《叔叔的故事》正是这样一部作品,展现出20世纪90年代初的王安忆在这样的历史孤岛中借助小说叙事的实践连通历史的努力。李洁非在讨论王安忆九十年代初期写作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样一个她“所欲建设的新命题”:小说叙事能否摆脱一切参照系而将某种独立的“真实”陈述出来?换言之,既然小说本质如所周知在于“虚构”,那么,这种“虚构”本质应该可以达到它自身的纯度,亦即无须依附别的前提而单独地具有意义。(38)李洁非:《王安忆的新神话——一个理论探讨》,《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尽管这一命题试图让小说摆脱历史真实性的诘问,但这一命题的终极旨归却最终仍落于一个有关历史的判断,即“小说可以创造历史”。(39)李洁非:《王安忆的新神话——一个理论探讨》,《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5期。在《叔叔的故事》中,多层叙事与不同历史时期的交错对话正充分展示了这一命题的复杂性,借叙事连通历史的努力也由此充满了曲折与诱惑,它需要与断裂的冲动和现实并存,亦需要面临被叙事意识形态进行扭曲变形的风险,然而断裂历史、去除意识形态又必然最终走向虚无。在《叔叔的故事》这一兼具总结性和实验性的文本中,知识分子,尤其是掌握话语特权的“作家”群体在这一社会转型期的历史反思与自我反思实践在小说叙事的多个层次中相互映照,并勾勒出“历史”这一当代文学最重要的书写欲望对象在文本形式、形象与内容中的多重投射,展现出这一特殊的历史节点上,中国知识分子对时代性历史焦虑的反思与弥合历史断裂感的努力。他们需要对抗的,不是历史、现实与外部世界对“理想”的置换,而是自我的颓唐、虚无与游戏。这一谱系在今日似乎依然在延续,甚至成为某种为精英所拒绝却为更广泛的人群所接受的精神状态。在这个意义上,《叔叔的故事》带给我们的是一种知识分子的行动启示,或许恰恰在这样的情势中,知识分子叙事的自反性才会被激活,叙事不再单纯是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亦是直面现实、历史与自我的可能性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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