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蚂蚁叙事及其西域、佛经来源
2019-12-08王立,罗黎
王 立,罗 黎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622)
华夏民族对于蚂蚁的观察体会是细致入微的,蚂蚁叙事中体现了其多个物种特性。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曾介绍蚂蚁分类:“蚁,体分头胸腹三部。赤蚁长不及一分,色黄赤。大黑蚁长四五分,山蚁长四分,皆黑色,有光泽。聚群而居,分女王蚁、雄蚁、职蚁三种。女王蚁、雄蚁主生殖。职蚁为不完全之雌体,一主营巢取食,谓之工蚁;一主战斗,谓之兵蚁。其组识尤胜于蜂。女王多数同居,亦不似蜂王之嫉妬专制。雌雄至交尾期生翅,职蚁无翅,多在地下营巢。”(1)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二册《动物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671-5672页。就古代文学中的蚂蚁叙事而言,已形成了风格独特的书写传统,亦兼融了民族文化精神的多种人文特征。
一、虚实相生的蚂蚁书写传统
蚂蚁族群随处可见且种类繁多,文学文本中的蚂蚁形象深具特色。书写者不同维度的观察审视,形成独具影响的蚂蚁言说。
首先,蚂蚁喜争斗,且经常群体作战。早自唐代就有儿童游戏时的深细观察载录:
蚁,秦中多巨黑蚁,好斗,俗呼为“马蚁”。次有色窃赤者。细蚁中有黑者,迟钝,力举等身铁。有窃黄者,最有兼弱之智。成式儿戏时,尝以棘刺标蝇,置其来路,此蚁触之而返,或去穴一尺,或数寸,才入穴中者如索而出,疑有声而相召也。其行每六七有大首者间之,整若队伍。至徙蝇时,大首者或翼或殿,如备异蚁状也。元和中,成式假居在长兴里。庭有一穴蚁,形状如窃赤之蚁之大者,而色正黑,腰节微赤,首锐足高,走最轻迅。每生致蠖及小鱼入穴,辄坏垤窒穴,盖防其逸也。自后徙居数处,更不复见此。(2)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67页。
蚂蚁不仅好斗、善斗,令人叹异的是还能有自己的智慧和联络方式。《清稗类钞·动物类》描写蚁斗场面,说东西相望的两蚁穴,天将雨,蚁辄背穴斗:“西蚁数赢什五,东蚁败,乘势蹙之,将傅垒矣,东蚁纷奔告急,遂出穴如潮涌,济师可三倍,逆诸础下。相齮者,相禽者,胜相嗾者,败相救者,相持僵毙不动者,沓然眩目,西蚁伏尸满阶,且战且却。又有蚁自穴中出,向东蚁若偶语者,盖求和也。东蚁稍稍引退,西蚁亦分道收尸。明日视之,则西蚁徙穴益西,无敢东首者矣。”这段文字总体上写“东蚁”因大批援兵而转败为胜,有合写,有分写,宛如一个个镜头展现目前。
好斗特点被人类用来娱乐,就有了“剪蚁须”刺激蚁斗以供观赏之事。袁宏道《瓶花斋杂录》对蚂蚁争斗有体验,说一次过西山,见儿童取松间大蚁,剪去头上双须,它们即彼此斗,咬至不死不休的原因被推测为:“蚁以须为眼,凡行动之时,先以须左右审视,然后疾趋。一抉其须,即不能行,既愤不见,因以死斗。”(3)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29页。古代“禽戏”动物昆虫表演中,“蚁斗”是一个重要节目。朱梅叔又载:“一人截竹为二管,畜蚁两种,一红一白。将戏,则取红白小纸旗两面,东西插几上。取管去其塞,分置两边。各向管口弹指数下,蚁随出。其行自成行列,分趋止于旗下,排列如阵,其人复出一小黄旗,作指挥状,群蚁即纷纷齐进。两阵既接,举足相扑,两两互角,盘旋进退,悉中节度。久之,即有一群返走,扰乱若奔溃者;其一群争进,其行如飞,居然战胜追奔也。其人复举黄旗麾之,其胜者即返,以次入管,其一群亦络绎奔至,争相入,无复成列者焉。”(4)朱梅叔:《埋忧集》卷四,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71-72页。最为精彩的戏剧场面在《里乘·蚁阵》,其写毗陵市上众人观赏黑蚁和赤蚁各千余对阵,赤蚁蚁帅懂战法,以己方佯退诱使对方黑蚁来追,而后两翼副将伏兵亦出,三面合围。而后胜利者如何?其中描写极其生动精彩:
但见蚁王巨若赤豆,气象英杰,端拱殿中。帅同两副匍匐诣王前,交头隐隐,不知作何语,蚁王首肯,似甚嘉悦。须臾,帅同两副退下,群蚁迎上,交头隐隐,亦不知云何。但见群蚁争前献俘,将所噬黑蚁之首若足,各衔置殿前,筑若京观。王顾左右,似有所论,两蚁似是近侍,下殿不知传何旨。蚁帅又独上殿诣王前,伏听谕旨毕,缓缓退下;两副同群蚁迎上,又交头隐隐不知云何,似俱欣欣有喜色。群蚁便趋至殿前,将所筑京观各衔出,摈弃盒外,始各归列。其人便将赤盒盖好,观者欲散,其人曰:“未也,有赏即有罚,既观献俘,不可不观治罪。”……但见王仰首不知作何语,始罢嘬。三帅稽首谢罪,缓缓退下,王亦退朝,群臣亦各归列。(5)许奉恩:《里乘》卷五《蚁阵》,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第160-163页。
蚁群极似人类的军队组织、将帅卒伍,简直被书写成令行禁止、等级分明的军事化集团,当有一定的文学润饰。宋人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载京城瓦肆伎艺有“刘百禽弄虫蚁”。这类表演自宋元以来在许多地区盛行,史不绝书,成为传播渲染蚂蚁智商的有效媒介,对于人们理解看待这一昆虫的能力和形象大有影响,也启发了后来还珠楼主小说的食人蚁群体形象、习性与组织能力等描写。
其次,蚁群往往具有人类社会的集群性质及组织能力。明代谢肇淛的蚁群职能分类,可为拟人化道德比附代表:“物之小而可爱者莫如蚁。其占候,似智;其兼弱,似勇;其呼类,似仁;其次序,似义;其不爽,似信,有君臣之义焉,兄弟之爱焉,长幼之伦焉。人之不如蚁者多矣!故淳于棼纵酒遗世,而甘为之婿,亦有激之言也。人有掘地得蚁城者,街市屋宇,楼堞门巷,井然有条。”(6)谢肇淛:《五杂俎》卷九《物部一》,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187页。集群性、社会性与组织性如此,庞大蚁群也就拥有多数昆虫、动物所不具备的无私的物种特征,令人生畏。蚂蚁群体组织性还体现在蚁巢建筑的精致。南宋人惊叹蚁穴之复杂:“广几半亩,聚蚁数斛,皆赤腰,与常异。一最大者可数寸,中间宫室楼阁,花木池台,行列可爱。又有小桥长二三尺,两旁细草蔚然。公辅取数亭献于转运司判官吕搢,细视之,皆叠土抟成,其椽瓦窗牖如斫削然,即命掩覆之……乃知唐人记《南柯太守》事虽为寓言,亦固有之也。”(7)洪迈:《夷坚志》补卷二十一《蚁穴小亭》,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49页。这一叙述类似报告文学,没有理由怀疑这是亲临蚁穴的观察报告。《清稗类钞·动物类》写蚁在高处结窠,带有闽南多雨区域的适应性:“蚁垤恒在地,居高者不多觏。闽中自秋徂冬,群蚁必就高处结窠,檐牙屋角,所在皆有,泥颗累成,几如海燕之巢,而其大恒过之,惟不若燕巢之修整。迫视之,细孔万千,为群蚁出入门户。偶破,其中玲珑屈曲,正不异万户千门、层楼迭阁也。间有于松柏梢头结窠者,尤可异,式如鸡心下垂,大且逾瓮,其中结构与檐牙屋角者无少异,惟外形较整洁,遥望之正如绝大之柏子。闽人云,地多白蚁,秋冬则觅常蚁为食,故群蚁即迁巢高处以避之。”蚂蚁寻宝作为古老的信奉,北宋陈纂《葆光录》载台州厕神回报祭祀者,点脂膏在其右耳下,能听到群蚁声音,在蚁穴掘获白银。(8)程毅中:《古体小说钞·宋元卷》,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7页。甚至蚁群还能如同人类社会那样辛勤地分类贮藏食物:“一在外觅食,既觅得,别有一种选而藏之。其藏之之法,如植物种子发生,蚁能嘘气,使不能达其生意,且又能使植物生出细芽。因芽性发甜,蚁喜甜芽,可哜其甜汁也。尤奇者,植物如自生芽,蚁以法嘘之,亦不能阻,乃俟其初长时,啮其芽枝,则芽不复作。”(9)徐珂:《清稗类钞》第十二册《动物类》,第5671页。它们竟懂得加工培育食物。
其三,养蚂蚁作为益虫,可防治果树病虫害等功能持续被强化。宋代庄季裕《鸡肋编》卷下载:“广南可耕之地少,民多柑橘以图利。常患小虫损食其实,惟树多蚁则虫不能生,故园户之家,买蚁于人,遂有收蚁而贩者,用猪羊脬盛脂其中,张口置蚁穴傍,俟蚁入中,则持之而去,谓之‘养柑蚁’。”用蚂蚁这一“天敌”对付果树病虫,此风习《广东新语》所载更为细致:“广中蚁冬夏不绝。有黄赤大蚁,生山木中,其巢如土蜂窠,大容数升。土人取大蚁饲之,种植家连巢买置树头,以藤竹引度,使之树树相通,斯花果不为虫蚀。柑橘林檬之树尤宜之。盖柑橘易蠹,其蠹化蝶,蝶胎子,还育于树为孩虫,必务探去之,树乃不病。然人力尝不如大蚁,故场师有‘养花先养蚁’之说。”(10)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02-603页。蚁祖也受到祭祀。如潮州大马蚁山的蚁祖庙:“岁五月,群蚁来朝。有咏者云:‘马蚁山头马蚁朝,年年五月趁江潮。’蚁祖者,主蚁之神之名,犹《周礼》翨氏、蝈氏之命其官者也。土人以蚁害稼,而载牲击鼓致赛于蚁祖,盖亦曰‘昆虫毋作’,曰‘去其螟螣’及其蟊贼,以无害我田稚之意云尔。广东多蚁,螽蝝之属亦名蚁,故攻荣之术是勤。蚁祖者近乎古之田祖,致其祈焉,亦礼也。”祭拜蚁祖庙,实际上在阻止白蚁同时,为了鼓励以果树寄生虫为食的蚂蚁继续为人类防治害虫,应对岭南地区白蚁肆虐。而道光年间朱梅叔叙述蚁祖庙群蚁来朝,认定这是蚂蚁群体在构建乡村伦理教化:“是蚁也,而又知尊祖敬宗矣。按《水经注》:益州叶榆县……有吊鸟山,众鸟千百为群, 其会鸣呼啁哳,一岁则六至。伺其来吊,夜燃火取之。其无嗉不食似特悲者,以为义,则不取也。俗言凤凰死于此,故众鸟来吊,因名。亦可与蚂蚁坟并传。”如高江村《西巡日录》载:“都城外南海子之东南有蚂蚁坟,清明日必有蚁数万聚此,故名。”(11)朱梅叔:《埋忧集》卷四,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72页。这些表明,清中叶后人们对于蚁群伦理性认同的强化。应当说,这与诸多动物报恩故事中报恩主体的急迫与不顾方式、甚至事与愿违相比(12)刘卫英、梁晓晓:《义利之间:明清小说恩报叙事的复杂性》,《山西大学学报》2018年第6期。,在伦理实现上的努力是带有共同性的。
其四,在南方一些地区,蚂蚁卵可以做酱食用。明代邝露《赤雅》卷上《蚳醢》载:“山间得大蚁卵如蚌(一本作‘斗’)者,用以为酱,甚贵之。按《内则》腵修蚳醢即此。” 该书卷下《赤蚁》条也称:“赤蚁(一本有‘大’字)若象,浑身带火,力负万钧,杂食虎豹蛇虫,遗卵如斗山。人取为酱,是名蚳醢。见于《周官》。”罗懋登小说写海南一“没名没姓的”番王进贡珍宝就有“蚁子盐,是蚂蚁儿的卵煮熬得的”,注意到了南洋海岛风物的地缘根据(13)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八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7页。。但蚂蚁与其他“毒虫”在食用方面也有区别,即不能过量。冯梦龙引钱希言《狯园》称,荆沣间有一异人能食用蜈蚣、蝎子、蜘蛛等:“诸虫唯蚁不可多食,多食闷人。”(14)《冯梦龙全集》第六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80-181页。透露了对蚁酸的畏惧。
其五,巨型蚂蚁可成为人类的宠物和帮手。元代伊世珍《琅嬛记》卷下《贾子说林》讲:“昔有一士人与邻女有情,一日饮于女家,惟隔一壁而无由得近。其人醉,隐几卧,梦乘一玄驹入壁隙中,隙不加广,身与驹亦不减小,遂至女前。下驹与女欢久之,女送至隙,复乘车而出。觉甚异之,视壁孔中有一大蚁在焉,故名蚁曰‘玄驹’。”(15)《笔记小说大观》第九编,台北:新兴书局有限公司,1957年影印,第3541-3542页。这是自唐传奇进入蚂蚁王国梦幻之旅的刷新,体现出人对蚂蚁的亲近感。清初褚人获《坚瓠秘集》卷一注意到岭南将大蚂蚁作为人类宠物:“万历中,马绪谪潮州,得巨蚁,长尺余。盐渍之,归夸北人。见《紫桃轩杂缀》。余舅氏王漆园,于广中见一蚂蚁,如猫大,以小练系之为戏。具录之,以资博识。”(16)《笔记小说大观》第十五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年,第489页。这一物种书写似来自东南亚,近人贡少芹(1878-?)载:“光绪癸未,越南贡巨蚁,重二十余斤,盛以铁笼,每日饲肉数斤,贡道由粤入楚,经永州,余乡人有客永地者,咸见之。或曰:‘此蚁王也。所居之地,十里内无蝼蚁患。’物固各有所统耶!”(17)贡少芹、周运镛:《近五十年见闻录》卷五《巨蚁》,上海:上海进步书局,1928年,第16页。小说《生绡剪》首回开篇引诗:“尺八蚂蚁真罕见,说与人听毛骨颤。”写老脱在泰山峰下得无寒所养两只“小厮”——大蚂蚁:“每个长一尺七八寸,他倒有百十斤气力,由你将风快斧头,砍他一下,若是没钢火的,还要转口,只当替他搔痒。”这两个“强头强脑”的东西:“他光似漆,坚似铁,走如飞,轻似蝶。就是竹篙子不经他一剪;烧火的铁钳,他只消‘笃’的一声,啮做两段,他用髭须观看东西,腰间有两个小孔,是他耳朵,天晴须朝上,天雨须朝下。”作为贴身护卫,大蚂蚁与主人有救命之恩。当老脱醉睡时被大蛇吞入,靠着贴身“小厮”才剪破蛇皮钻出得生。(18)翁庵子:《生绡剪》第一回,苗壮校点,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24页。奇特的贴身护卫“小厮”,仿佛是表演时必备“道具”,烘托了主人公流浪身份,不过是把蚂蚁放大了几十倍而已。后写两个大蚂蚁成为侠义流浪汉卖艺糊口道具、行侠武器和帮手。小厮听得懂主人吩咐,翻墙进院,驮出某家小妾幼子,使其免遭妒悍大妻迫害,等家主觉醒悍妇悔过才送还。尽管小说将大蚂蚁的来历神化为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孽子之孙,贬谪尘世,仍有现实依据。
其六,蚂蚁的某些活动,可以提示人类天气的变化。明人概括:“蚁谓之马蚁,形如马也,群聚成阵,俗谓之‘马蚁作坝必有雨’。曾见两两相斗,屡退屡合,经一昼一夜。鹁鸪自呼其名,声后俨有‘开沟’二字者,必有大雨,甚验。”(19)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卷五《验阴晴》,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7页。蚂蚁随处可见,蚂蚁状态等可提供气候变化征兆,意义非常重大。自然界的昆虫显示出生态环境的变化,而预示着天气的变化,于是人类从其他生物主体上,发现了对于自身行为具有指导性价值的标识,蚂蚁这样看似不起眼的小东西,也就具有了难以替代的生态价值。
其七,蚂蚁变虾,体现了自汉代以来人们对生物品种之间互变的信奉。宋代传闻称:“建炎中,谢亮大卿使夏国,道汉江,晚泊,见岸上蚁子以千数,争入水,视之,已化为虾,如是累累不绝。谢卿登岸,迹其所从来,乃自小冢间出,询诸居者,云:‘向一翁居此三十年,以炸虾为业,死数月矣,此其葬处也。’始验其骸为蚁所食,而复堕虾类云。”(20)洪迈:《夷坚志》丙志卷十八《炸虾翁》,第516页。而《西游记》中孙悟空、《封神演义》中杨戬,都曾变化作飞蚁,蚁而能飞,取其细小而灵活。蚁有灵性的信奉,宋代即有“大蚁蛀砖成树”传闻,《夷坚志》称湖州大族莫氏祖茔在齐山,古木千章:“乾道二年正月僧庵中堂忽有大蚁聚焉,往来营营,不见其止,未觉为有异也。明旦视之,甃砖上蛀成大树一株,根干壮实,枝叶扶疎,观者靡不嗟赏,谓图画之工有所不逮。僧饰以朱栏,护惜甚谨。到今三十年,闻尚在也。”(21)洪迈:《夷坚志》支景卷三《莫氏庵蚁》,第904页。在明清民俗传闻中,蚂蚁以其群体生活性质,其威力和能量也伴随着灵异性的描述,成为一个恩恩怨怨的民间情怀中重要的民俗意象。蚂蚁意象结合古远的食人蚁传说,显得非常具有震慑力。
此外,伴随着人们对于蚂蚁中的一种——危害家具、木制建筑的白蚁的警惕,于是对白蚁的天敌,也连带着重视起来。所谓“蚁虎”就是对这种小型食蚁兽的一个形容称呼:“蚁虎者,有人自淮南得种来,比白蚁之大三四倍。放入蠧柱中,少顷,蚁纷纷而坠,脑上率有小窍,才半日,空群无余。鄱阳人屋宇多用松,困于蚁暴,患无术可治,惜此虎之未多也。是二物可谓创见,而为人祥祟则殊不侔。”(22)洪迈:《夷坚志》支戊卷七《鼷鼠蚁虎》,第1107-1108页。这是一种对白蚁之害的“生物治理”,明代《涌幢小品》载主人嘱借住者应予保护:“若令人扫地上,遇此物,幸为保全,勿伤之。”(23)朱国祯辑:《涌幢小品》卷三十一《杂物》,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第752页。蚁能鸣叫,清代后期见诸载录。如某人夜宿时就听到:“足声窸窣,如蟹爬沙;又时闻其鸣,如曰‘唵唵’,厥声甚长。百计不能去。”镊之出看,原来是一蚁。(24)俞樾:《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三,济南:齐鲁书社,1986年,第313页。这类故事在还珠楼主生活的民初时代,也借助于报纸等媒体在北方广泛传播。
二、掘金蚁与食人蚁:域外奇异形象的中土化
在人类与昆虫动物共生、对立的漫长历史中,华夏食人蚁记载可以追溯到早期欧洲史书中。应该说,食人巨蚁是早期欧洲人、阿拉伯人心目中的东方、印度瑰丽的传奇性“异国情调”的构成元件之一。
首先是掘金蚁——与食人蚁关系密切的具有特异功能的蚂蚁。其掘金能力与生存环境的描写,来自古代欧洲史学家的对于印度蚂蚁的转述。必须注意,这是有着存留下实物“蚂蚁皮”作为证据的:
关于蚂蚁,尼阿卡斯说他自己也未见过某些作家所描绘的那种印度土著蚂蚁;他只见过别人拿到马其顿营房里去的几张蚂蚁皮。不过米伽西尼斯却证实关于这种蚂蚁的一些描述,说它们确实能挖金子。当然,它们并不是有目的地去挖金子,而是像我们这里的小蚂蚁挖出一些土那样,这些印度蚂蚁也习惯于在地里挖洞。不过因为这种蚂蚁比狐狸还大,所以它们挖出来的土当然也就多得多。这种土里含有金子,印度人就这样取得黄金。不过,米伽西尼斯这些话也不过是转述一些传闻而已,未必可信。(25)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李活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10页。
大蚂蚁产地更为确切的空间方位落实,则是北印度“掘金蚁”故事。这里蚂蚁是与入侵其领地的外来客对立的,它们常飞速地追杀淘金者。北印度某一族群好战且喜采金,此地一种蚂蚁:“可能是土拨鼠,也可能是食蚁兽,比狗小比狐狸大;波斯国王饲养过的一些这样的蚂蚁,它们就是在这里捕获的。这些蚂蚁在地下营穴,它们和希腊的蚂蚁一样地把沙子掘出来。这种蚂蚁和希腊蚂蚁的外形十分相像,而在它们从穴中挖出来的沙子里是满含着黄金的。印度人到沙漠去便正是为了取得这种沙子。”装满袋以最快速度赶回骆驼,因蚂蚁即刻会嗅出行踪追来,蚂蚁群集合会导致谁也逃不掉,因母骆驼跑得快,公骆驼跟不上时他们便把它放开,母骆驼绝不疲倦:“因为它们忘不了它们留下的小骆驼。”(26)阿里安:《亚历山大远征记》,李活译,第240-241页。对此,人们或认为是披兽皮的掘金者,或认为是善打洞、易带出沙金的土拨鼠。因某些蚂蚁为取暖在蚁冢外铺小石子(石子导热效果比泥土好),石子有的蕴藏沙金。蚂蚁专家威尔逊(Edward O. Wilson)指出这可能即掘金蚁的传说来源。一定是有许多被巨型蚂蚁咬伤、吃掉的惨剧,有对蚁群疯狂追杀猎物体验,采金沙危险的传闻才如此言之凿凿。传说印证了食人蚁“集合起来”的可怕性、威慑力论断。也许,异国采金探险太有吸引力了,早期食人蚁书写并未回避这些杀人毒虫的特性与弱点:
在这一深谷中,还有一些体大犹如呼罗珊骆驼(bukhti)的大蚂蚁。当这些蚂蚁迅速爬行的时候,即使是奔驰最快的家犬也无法追得上它。这一山谷热气蒸人,当一轮烈日高高升起地平线时,蚂蚁便躲进地下蚁穴中避暑去了。当蚂蚁钻进洞躲藏起来之后,印度人便成群结队地一直向山谷扑来,运走山谷中的矿砂,他们都想尽量得到更多的金子。心满意足之后,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却山谷,以防蚂蚁出来追赶并将他们吞噬得尸骨一无所剩。(27)费瑯编:《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耿昇、穆根根来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32页。
嗜杀成性,令人恐怖的大蚂蚁杀伤力已被持久传播,成为骇人听闻的印度风光代表。西来探险者的载录,因距离感而带有更饱满的文学性。蔓延到这一地区海岛巨型蚂蚁的传闻,也成为危险的异国之旅的不愉快记忆:“这些野兽”不在白天出来,而傍晚躲在树下,夜里在四周游荡,白天能认出沙地上足迹:“大批令人胆战心惊的蚂蚁。尤其是在南巫里岛中更为如此,那里蚂蚁显得特别大。”(28)费瑯编:《阿拉伯波斯突厥人东方文献辑注》,耿昇、穆根根来译,第661页。仍以体态规模之大形容其可怕,其实巨蚁与其他走兽并无大区别。日本学者也指出印度北方有蚁能掘金,印度人行窃时常为蚁所追而丧失生命:“住在沙漠中的这蚁,比犬稍小,比狐稍大。奈亚尔珂斯,曾经在印度目击过掘金蚁底皮,说像土拨鼠(marmot)什么拨土的兽底皮。”(29)小川琢治:《昆仑与西王母》,《中国文学研究译丛》,汪馥泉译,北京:北新书局,1929年,第199页。连结印度、中亚的新疆也活跃着一种食肉蚁,竟导致新疆虎物种清代后期锐减。欧洲探险家称喀拉库勒湖岸边久未出现老虎,当地罗布人归因为母虎产崽总选择没有蚂蚁的地方,因成千上万的蚂蚁会包围小虎崽发起进攻,直到把小虎崽杀死。(30)斯文·赫定:《罗布泊探秘》,王安洪等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7页。
其次,同受到这类“食肉蚁”传闻启发,与中亚、中东到欧洲人关注视点有别,古代印度人则早就深切体会蚁群威力所在,即高效能组织与集群式攻击能力。民间故事描写了群蚁发现大蛇受伤,群起攻之而获胜。说某蚁垤附近的大黑蛇阿底达梨薄(Atidarpa),意为“极端骄傲”一次离开旧路另路爬出,由于身子太重和命运作祟,路狭使身子受伤。群蚁嗅到了伤口流血的气味,四面包围,大蛇杀伤了一些蚂蚁,但终因数目太多:“它浑身都起了大片的伤痕,阿底达梨薄终于化为五种元素了。”意即死后分解为五种元素。故事在宣示:“同数目多的东西不要发生冲突。”(31)补哩那婆多罗:《五卷书》第三卷《第五个故事》,季羡林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65页。可知蚁群威力早已被古代印度人所了解,并总结为哲理,“数目多的东西”似乎成了不可战胜的同义语。故事折映出在南亚次大陆,凶悍的蚁群很早就给动物和人类造成极大威胁伤害。如此食人蚁传闻,内化为中国的蚂蚁文化丛内在构成的一部分,终于在清末到民国的武侠小说中,被天才的小说家发扬光大。(32)王立:《还珠楼主“食人蚁”母题叙事及其生态隐喻》,《河北学刊》2018年第2期。
三、智慧蚁:汉译佛经中的蚂蚁形象
中古汉译佛经中,蚂蚁是一种引人注目的功能型形象,是众生平等宗教观念的对象化与集合体。
首先,蚂蚁为智慧昆虫,知感恩图报。本生故事称帝释天送给拘舍王的宝石需更换新线,没人能做到,村民无奈,智者吩咐取蜂蜜涂到线头上,宝石两侧也涂上。放到蚂蚁出没之地,蚂蚁就爬出洞吃光了宝石线眼中的旧线,咬着线头拖到线眼的另一侧,于是使命完成。(33)《佛本生故事选》,郭良鋆、黄宝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412页。智慧蚂蚁在“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母题中扮演知恩图报的动物形象。善待蚂蚁,往往被枚举为善待昆虫的代表。解救危难中这一小生灵,被视为功德善事。但也有解救者并非直接获得群蚁酬答。北魏《杂宝藏经》卷三写罗汉道人预见沙弥七日后命终,但沙弥途中见众蚁子随水漂流,“生慈悲心,自脱袈裟,盛土堰水,而取蚁子置高燥处”,还归后师甚怪之:“寻即入定,以天眼观知,其更无余福,得尔以救蚁子因缘之故,七日不死,得延命长。”群蚁在此作为“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母题的重要角色,其特性也正是在于其由细小、有组织的众多群体构成,属“合成意象”。故事为佛教类书《法苑珠林》卷八十二引述,传播中也持久微妙地增加了人们对蚂蚁、蚁群的好感,及微小而富有智慧昆虫的印象。报恩蚁,很可能并非最早文本,因佛经中唐后大量散失,其较早文本,当较直接地影响了六朝志怪报恩蚁形象。刘宋时东阳无疑《齐谐记》写董昭之过钱塘江,见有一蚁从芦枝上“惶遽”地来回走,畏惧淹死,就不顾别人反对而救上船:
昭之意甚怜此蚁。会船至岸,蚁缘绳得出。中夜梦一人乌衣,从百许人,来谢曰:“仆不慎堕江,惭君济活。仆是虫王,君若有急难之日,当见告语。”历十余年,时江左所在劫盗。昭之从余杭山过,为劫主所牵,系余杭狱。昭之忽思蚁王之梦,结念之际,同被禁者问之,昭之曰:“蚁云‘缓急当告’,今何处告之?”有囚言:“但取两三蚁著掌中,祝之。”昭之如其言。暮果梦乌衣人言云:“可急去,入余杭山,天子将下赦,今不久也。”于是便觉。蚁啮械已尽,因得出狱。过江投余杭山,旋遇赦得免。
李剑国教授指出此当本《齐谐记》,汪绍楹本误辑(34)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修订本),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18页。,为《初学记》《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所辑入。故事展现了蚂蚁弱点——惧怕水淹,亦江中逃生蒙救之由;优势在能进入人和一般动物难于进入之所,是它能从牢狱中救得恩主的本领所在;而蚂蚁群体间通讯方式也带有神异性。蚂蚁作为对人不利的“毒螫物”,施恩获报故事没有表现这一点。可见,中国的母题接受者,似乎更乐于直接看到受恩者的报恩。
其次,佛经多有食肉蚁围食大龟的叙述,充分展示了蚂蚁群落的巨大威力,当最为接近后世“食人蚁”的恐怖描写。唐代《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写佛告诸位苾刍比丘:“汝等谛听。我于往昔在不定聚,于大海中而作龟身。于诸龟中而复为王……于是众商一时乘龟而发趣岸。”由于解救众商,大龟疲倦,“展头而卧”,不意遭遇群蚁攻击:
去身不远有诸蚁城。其中一蚁渐次游行,闻龟香气,前至龟所。乃见此龟舒颈而卧。身既广大。复不动摇。蚁即速行,之余本城。呼诸蚁众,共数八万,同时往彼。是时彼龟睡重如死,都不觉知。蚁食皮肤,困乏未觉。渐食精肉,方始觉知。乃见诸蚁,遍身而食。便作是念:“我若动摇回转身者,必当害蚁。乍可弃身舍命,终不损他。”作是念已,支节将散,要处穿穴。便发愿言:“如我今世以身血肉济诸蚁等,令得充足。于当来世证菩提时,此诸蚁等,皆以法味令其充足。”(35)高楠顺次郎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卷四,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0年影印,155b-c。
以身饲蚁事迹宣扬我佛慈悲,与更加著名的佛陀“以身饲虎”宣传属同一类型,表达了类似的“完全利他”意旨。实际上,故事基于众多蚂蚁“闻龟香气”而来的觅食习性,更与前引《五卷书》群蚁攻击大蛇事接近,很可能为佛经吸收、改造民间众蚁围攻巨兽的故事而来。当然,在本土文献《韩诗外传》中早有群蚁威力的体验:“夫吞舟之鱼大矣,荡而失水,则为蝼蚁所制,失其辅也。”但还是佛经故事,生动地状写出蚁群的群体攻击能力。这些,也应被视为民国武侠小说食人蚁故事的核心主旨来源。
最后,人类无端灭蚁会遭恶报,善待蚂蚁得好报。刘敬叔载录,晋太元年间,桓谦见寸余高的一群小人,全都被铠持槊,从土穴中出,骑马游走宅上:“马既轻快,人亦便捷,能缘几登灶,寻饮食之所。或有切肉,辄来丛聚。力所能胜者,以槊刺取,迳入穴中。蒋山道士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寂不复出,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在穴中。谦后以斗衅同灭。”(36)刘敬叔:《异苑》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75页。而曾慥《类说》卷四十七载宋郊、宋祁兄弟救蚁获恩报的传说称:“二宋少,有胡僧曰:‘小宋他日当魁天下,大宋亦不在其下。’后十余年,僧惊谓大宋曰:‘公丰神顿异,如能救活数百万名者。’答曰:‘贫儒何力及此?’僧曰:‘试记之。’宋曰:‘堂下比有蚁穴,为暴雨所漂。群蚁缭绕穴旁,吾戏编竹桥以渡之。’……比唱第,小宋果中魁选。”故事受佛经母题的影响明显,带有“敬畏生命”的生态伦理意蕴,应当说,此与昆虫如蜘蛛话语(37)刘卫英:《还珠楼主蜘蛛母题的道德化书写与女性生态理念》,《贵州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家畜如牛类动物等蕴含的生态思想、人文关怀等(38)王立:《明清怪牛形象的异国情调及佛经翻译文学渊源》,《山西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及其在中外文化交流背景下的生成,具有共同性和彼此多重的交织互动。
德国科学家恩斯特·赫克尔1866年首次提出“生态学”一语,其《宇宙之谜》指出:“我们自己的‘人性’——在人类自大的描述中它被推崇到神性的高度,应当下降到胎盘哺乳动物的层面,对于宇宙来说,它并不具有比蚂蚁、夏日的苍蝇、微小的纤毛虫或最小的杆菌更大的价值。”(39)Peter Coates,Western Attitudes since Anicent Times, Univer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pp.142,143.我国明代即把蚂蚁之类划分到“极微畜”之列,救十命才算得上“一善”,从而体现出对于蚂蚁态度的另一面,就是因其细小而较为轻视。又释株宏《自知录·善门》称:“救有力之畜如耕牛、乘马、家犬等,一命为二十善。救无力报人之畜如猪、羊、鹅、鸭、獐、鹿等,一命为十善。救微畜如鱼、雀等,一命为一善。救极微畜如细鱼、虾、螺乃至蝇、蚁、蚊、虻等,十命为一善。”(40)袁啸波编:《民间劝善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85页。儒家的等级伦理观念介入到对动物昆虫生命价值的评定,一直延续到了近现代,而在民国还珠楼主武侠小说之中,则有了根本性的时代新创。总之,古今延续的蚂蚁故事的人文情怀、生态意蕴,十分丰富复杂,值得学界进一步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