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语言学研究70年之一瞥
2019-12-06王寅
王 寅
(四川外国语大学语言哲学研究中心,重庆)
1.百年一瞥
石安石(1998: 683)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普通语言学”一文中将中国的20世纪百年的语言学研究历史分为三个时期:
① 1920s至1940s的启蒙时期
② 1950s至1960s中的起步时期
③ 1970s至今的进展时期
他所说的后两个时期正是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语言学研究简史,本文主要关心“国外语言学(主要是英语语言学)”在我国引介和发展的基本概况。若要将这个问题谈透,条分细缕般地梳理清楚,若再配以较为丰富的数据调查,将所出版的专著和论文加以分类论述,保守一点说,恐怕也需要十几乃至几十本书才能完成这浩瀚的“工程”。本文只能提纲挈领地简略述及,重点放在1978年改革开放后该学科的发展概况,且以“语言学的三场革命”为线索做一纲要性梳理,故谓之“一瞥”,仅供参考,难免挂一漏万,敬请原谅。
在解放初期的十几年中,我国的外国语言学研究主要以学习前苏联的理论为主,斯基与卡娅们在这个领域唱着主角,主要引介了马尔等的语言学说;斯大林(1950)所发表的“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学问题”在我国语言学界也产生了很大影响,这正好迎合了时代的要求。语言学这门新兴学科也得益于此,它作为一门学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在高等院校中的语言文学系普遍开设了语言学导论类的必修课,出版了几十本语言学教材和专著。这一时期也译介了部分西方语言学家(如梅耶、萨丕尔等)的论著。
我国真正迎来语言理论研究的春天是在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在四个现代化浪潮的带动下,语言学界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首先是1979年之后开始招收研究生和派遣公费留学生,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学习外语的热潮。特别是英语教师,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使命感和受欢迎度。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如下热潮:
① 一批外语界的学者出国留学,开始接触到国外的语言学前沿理论;
② 国外最新语言理论不断被引介到国内,国内学者如饥似渴般吸取;
③ 很多高校开始引进外教,使国外的很多崭新的语言观现身于国内;
④ 开始引进原版教材,论文、译作、论文集、专著纷纷亮相于学界;
⑤ 外语类的期刊在这个时期得到蓬勃发展,涌现出十几家核心期刊。
回顾我国70年来语言理论的发展简史,前近20年主要学习和研究前苏联语言学界的专著和教材;因历史原因经历了10年的中断;后40年呈现出一片“百花齐放”的景象,各种西方(特别是英美、欧洲大陆等)的语言理论纷至沓来,大有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之感,确实有一种让人“迎头赶上”的感觉。这一阶段的研究又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①1979 至1999的20年期间,以引介西方理论为主,稍有评论和己见;
② 2000至2019的20年期间,在前20年吸收的基础上注重继承与创新。
在第一阶段国人主要学习索绪尔、乔姆斯基、韩礼德、雷科夫、约翰逊等的论著,很多语言学理论流派和外语教学法纷纷亮相国内。正如姚小平(2001)所指出的,20世纪下半叶的语言学,领域越分越细,分支越来越多,边缘学科不断拓展。除主流学派之外,还有许多边缘学科纷至沓来,如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神经语言学、历史语言学、方言学、应用语言学(包括词典编纂、语言调查、外语教学法……)等等。在这个时期引介国外理论的主要贡献者首推胡壮麟先生,他介绍了十几位国外著名学者及其成果,如:特纳女士(Turner)、赫德逊(Hudson)、韩礼德(Halliday)、哈斯(Haas)、康拉德(Conrad)、切夫(Chafe)、派克(Pike)、巴赫金(Bakhtin)、巴赫曼(Bachman)、吉旺(Givon)、理查兹(Richasrds)、雷迪(Reddy)等等。
现笔者以“20世纪三场语言学革命”为纲简要梳理百多年来全世界语言学主要流派的发展简史以及对我国语言学界的影响,本文只能是挂一漏万地简要抓纲。
2.三场语言学革命
2.1 概要
罗宾斯(Robins, 1967:103)在A Short History of Linguistics(《语言学简史》)中指出“哲学是语言学的摇篮”,即每个时代的哲学理论产生了对应的语言学流派。他以其为主要依据,根据各个不同时期的西方哲学理论来梳理对应的语言学理论及其发展简史①这对于我们来说,倘若缺乏西方哲学知识,阅读和理解这本书是比较困难的,即使看了,也很难看透。。他在书中主要论述了6种西方语言学派:
① 前4世纪至18世纪:传统语文学
② 19世纪百年间: 历史比较语言学
③ 20世纪前60年:结构主义语言学
④ 20世纪中叶后: 转换生成语言学
⑤ 20世纪中叶后:“系统”功能语言学
⑥ 20世纪末至今: 认知语言学
这六大语言流派中有四者发生在20世纪,由于(系统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同属一大阵营,与形式主义的转换生成语言学相对立,据此我们拟将这四大流派归结为三场语言学革命。
图1
由于特定的历史原因,我国解放初期的近二十年里主要译介前苏联的语言学理论,少有引介欧美语言学家的成果,后来又因文化大革命的缘故而中断了这一研究。因此,我国自20世纪70年代才开始全面了解西方语言学界的这三场革命。从上图可见,这三场革命所涉及的研究内容在逐步向前递增,不断走向深入:索绪尔仅关注“语言”本身这个先验性系统,笔者将其概括为“关门打语言”;乔姆斯基向前走了一步,关注“语言与心智”之间的关系,聚焦“关门打句法”,认为语言转换生成自心智中的先天性普遍语法;认知语言学强调语言源自对“现实”的互动体验和认知加工,与功能语言学一样强调语言研究当持“开门观”,批判索氏的语言先验论和乔氏的语言天赋观。
2.2 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革命
19世纪主要流行“历史比较语言学”,将语言置于社会、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研究,通过语言之间的对比建构了语言的类型学(三大类型)和谱系学(十大语系),许多学者从历时角度对印欧语系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比对。而索绪尔(Saussure,1916)一反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将语言从众多因素中脱离出来,切断了它与社会,与人之间的联系,实施了语言研究的内指论转向。他在“关门观”的统摄下,认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先验的、自治的系统(又可称为“结构、形式”),可用“关系”做出统一的描写。笔者(2014, 264)曾以下图阐明了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Structuralist Linguistics)哥白尼革命意义之所在:
图 2
索氏在对语言交际系统进行了一连串的二元切分之后,还采用了“留一弃一”策略,将自己的研究聚焦于:语言、内部、共时、形式,而抛弃了备受历史比较语言学所青睐的言语、外部、历时、实体。切下这四刀之后,语言之门越关越紧,直至将其结构主义学的研究聚焦于“形式”上,这就与西方哲学中的根基“形而上学”完全吻合。索氏所说的“形式”,大致相当于“系统、结构、关系”。据此,他分别从符内和符间关系加以论述,根据前者分出了“能指vs所指”,根据后者分出了“横组合vs纵聚合”,这两种关系都可通过语言的内部系统加以论述,而无涉语言之外的世界。因此能指和所指分别指“音响形象”和“概念”,而不是符号本身和所指对象,横组合和纵聚合也只存在于语言系统的内部,这就构成了索氏结构主义语言学研究的基本架构,从而革了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的命。
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原则曾对许多学科(人类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生物学、逻辑学、文学、音乐、美学、历史、民俗学、建筑学、医学、数学、教育学、宗教学等)产生了重大影响,一时间“关门”之风刮遍几乎所有人文学科和部分自然学科,也正是由于他的这一研究方法,使得语言学成为一门领先的学科(伍铁平,1994)。基于这一基本原理所发展出来的结构主义语义学,也采取“关门打语义”的方法,分析语义系统内部的各种语义场(同义场、反义场、上下义场等)。乔姆斯基依据“关门打句法”的策略,建构了他的转换生成语法。韩礼德基于“系统”,在功能语言学的理论框架中增添了“关门打语篇”的研究方法,即仅依靠文本中所出现的连接词语来解释语篇连贯的规律。
索绪尔的语言观从20世纪30—40年代开始传入了我国,很多学者基于此讨论了中国的文法革新;时至50—60年代学界基于此讨论了“语言和言语”。在我国70—80年代,语言学界首先谈到的外国语言学理论就是索绪尔的结构主义,高名凯在20世纪60年代就基本翻译好足本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经叶蜚声、岑麒祥两位先生的多次校订,于1980年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后一版再版,成为语言学者入行的敲门砖。人们开始对这位现代语言学之父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和深刻的了解,是凡从事国外语言学(也包括中国语言学)研究的人,都是从他的这本名著开始自己的学术生涯。
在这期间,还有很多学者都论述过索绪尔理论在中国的发展情况,读者可参阅赵蓉晖(2005)主编的《索绪尔研究在中国》、钱冠连、王寅(2015)主编的纪念索绪尔逝世100周年专辑《语言哲学研究(第三辑)》,以及王寅(2013a, b, c)专题论述了索氏哥白尼革命意义之所在。
2.3 乔姆斯基的TG革命
20世纪中叶乔姆斯基(Chomsky, 1957)出版了著名的Syntactic Structures(《句法结构》),创建了“转换生成语言学”(Transformational-Generative Linguistics)。认为语言学理论不能仅局限于分析语言系统,描写语言结构和成分,这充其量来说仅是在做“表面”文章,而语言学家必须回答“语言来自何处”这一核心问题,从而开启了对索绪尔结构主义革命的又一场革命。
他基于笛卡尔的天赋论,从句法角度回答了这个问题,认为人们在心智中生来就嵌入一个“Universal Grammar(普遍语法)”(与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即LAD同义),这就是他所说的“黑匣子”(Black Box)。普遍语法可基于三个短语结构(S → NP + VP;NP → Det + Noun;VP→ V + NP),用树形图来解释。这三个短语结构就相当于数学公式 (x + y)2= x2+ 2xy +y2,任何数字代进去,这个公式都可成立;同样,任何符合条件的单词代进上述三个短语结构,它们都可成立,从而可通过数学中形式演算的方法生成可被接受的句子,乔氏以此来解释句法的心智成因,且还实现了科学主义的梦想(这与乔氏原本就是一位数学家有关),将人文研究的最后一个堡垒语言学纳入到了形式化的研究阵营之中(而逻辑学、心理学等早已运用上了形式化的研究方法),从而创立了语言学研究的形式主义阵营。
乔姆斯基不再聚焦于描写语言系统本身,而大力倡导从心智(大致相当于“认知”①这里仅说“大致相当于”,但在本质上有较大差别。乔姆斯基所说的“心智”具有天赋性,且还强调对现实的客观反应;而认知语言学所说的“认知”强调体验性,突出人的主观能动性。)角度来探讨语言的起源,从而开启了语言研究的认知时代,因此乔氏也自认为自己是一位“认知语言学家”。但学界今天所说的“认知语言学”主要源自雷科夫和约翰逊(Lakoff & Johnson,1980, 1999)、蓝纳格(Langacker, 1987)、泰勒(Taylor)、德尔文(Dirven)等所建立起来的、以批判乔氏为目标的一种语言学理论。
国内自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介绍乔姆斯基的语言理论,很多学者还尝试用TG理论解释汉语的生成动因,一时间关于乔氏理论的各种研讨乔氏已成为我国语言学界必谈之人,以致于有些期刊的主编宣称,若不采用形式化、数据统计的方法撰写论文就不予发表。
笔者曾将转换生成语言学的主要特征概括如下:
(1) 天赋性; (2)普遍性; (3)自治性;
(4) 模块性; (5)句法性; (6)形式化而系统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与其背道而驰。
2. 4 (系统)功能学派之滥觞
索绪尔强调“关门”之策略一直受到很多学者的质疑,认为语言研究当奉行“开门”之道。弗斯于20世纪30年代深受社会学家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的影响创立了伦敦学派,反思了结构主义(包括描写主义等)之不足,认为语言研究不能仅局限于结构,而必须关注语义,不能关门,而必须开门,强调语境的重要性。他的学生韩礼德(Halliday)传承了弗斯的这一观点,将索氏的“系统”观念嫁接进来,提出了“系统功能语言学”(Systemic Functional Linguistics),重点论述了语言的三大元功能及其应用,为全世界语言研究开辟了一个与乔氏完全不同的方向,他的很多观点受到认知语言学家的支持和青睐。
有的学者认为功能语言学包括认知语言学,有的学者认为认知语言学包括功能语言学,但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学派具有较大的互补性(王寅,2007:33),可划归同一阵营。据此戴浩一(1989)认为可将这两个学派结合起来,建立一个“认知功能语言学”学派。
乔氏仅研究语言能力(语言生成自何处)而不关心语言运用,语用学家们提出了与TG不同的研究方向,主要论述语言在社会交际中的实际运用,探析语句与情景之间的关系,这与功能语言学密切相关。姚小平(2001)指出语用学发端于马林诺夫斯基和弗斯,它深受功能语言学的影响,因此语用学可被视为其下的一个分支。
我国学者胡壮麟先生率一批留澳学者(赴澳大利亚师从韩礼德)于20世纪80—90年代将系统功能语言学全面引入我国,且于20世纪末成立了中国系统功能语言学研究会,吸引了国内高校一大批教师和研究生,为我国的外国语言学的理论研究和教学实践做出了重要贡献。
2. 5 认知语言学的又一场革命
学界一般认定1975年为认知语言学的发端年,这年夏天雷科夫(Lakoff, 1987)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听了四位学者的讲座(Kay关于颜色范畴的研究;Rosch的原型范畴论;Talmy关于空间概念关系的论述;Fillmore的框架理论),他深受启发,决定与乔氏分道扬镳,不再沿着转换生成语言学的框架来研究生成语义学,公开打出了“认知语义学”的旗号,这可视为“认知语言学”(Cognitive Linguistics,下文简称CL)的先声(参见他于1987出版的Women,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一书第17章)。此后他与约翰逊在1980年合作出版了Metaphors We Live By一书,轰动学界。Langacker于1987和1991分别出版了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er(上下卷)。德国语言学家Dirven于1989年春在Duisburg(杜伊斯堡)组织了第一届认知语言学专题研讨会,且成立了国际认知语言学协会(ICLA),创办了Cognitive Linguistics期刊(每年四期)。德国的Mouton de Gruyter出版了Cognitive Linguistics Research和Applications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系列丛书,现前者已出版到第63卷,后者已出版到第43卷。这些观点、专著、出版物和活动奠定了CL的理论基础,吹响了全面进军CL的号角。
CL基于乔氏理论的6大特征(参见上文),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如下观点:
(1)体验观; (2)差异观; (3)依存观;
(4)整体观; (5)构式观; (6)非形式化坚决认为人类的语言能力中包含先天因素,但绝非完全依赖于天赋能力,而主要是在后天通过人与现实世界的互动体验而习得的;跨语言中不存在什么普遍语法,各语言有各自的特征,分属不同语系的语言差异很大;语言和句法绝非自治的,而是紧密依附于其他诸如感知、对比、归纳等认知能力,与我们正常的吃喝拉撒正常活动不可分离;语言中的各层次(音位、语义、句法等)互相交融为一体,不可被切分为不同模块进行单独研究;语言研究中就只设一个单位“构式”,语言就是由它构成的;语言主要属于人文学科,不能依赖形式化作出分析(我们需要数据,但不能仅依赖它)。
中国学者自20世纪末引介CL以来,在这一领域就开始有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出版了如下论著:
《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张敏(1998)
《语言的认知研究和计算分析》,袁毓林(1998)《论语言符号像似性》,王寅(1999)《认知语用学概论》,熊学亮(1999)等等。
21世纪的头20年里,我国学者在CL、系统功能语言学、语用学、语义学、文体学、修辞学等领域不断发声,各类研究论文和专著层出不穷,如雨后春笋般地成长,特别是逐步成为学界前沿的CL,本世纪初至今我国在这一领域的研究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从零星介绍进入局部综述,从消化吸收走向专题研究,从单语分析走向汉外对比,从理性思辨走向实践运用,且结合认知科学、人工智能,使得CL得到长足的发展,一跃成为当前语言学界的前沿学科。
赵永峰还于2007、2008、2009、2010写出了这四年的英语语言学的学科发展报告,以较为详实的数据说明了我国当年外国语言学,特别是CL在我国的研究状况。
2. 6 国外CL的本土化:体认语言学
川外认知团队通过近年来的反复思考和深入研究,发现了体验哲学和CL存在如下一些问题:
(1)雷科夫和约翰逊的哲学视野较为狭窄,只看到后现代的解构派,而不知道还有建设性后现代。他们(Lakoff & Johnson, 1999: 5)说:There is no poststructuralist person—no completely decentered subject for whom all meaning is arbitrary,totally relative, and purely historically contingent,unconstrained by body and brain. (不存在什么后结构主义(属于后现代——译者注)之人,没有完全去中心的主体,它们认为所有意义都是任意的,完全是相对的,具有纯粹的历史偶然性,不受身体和大脑所制约。)
他们也对马克思的辩证唯物论缺乏了解,未能充分认识到马克思主义和后现代哲学中的“人本观”。
(2)他们还保留了现代哲学中的“理性观”,试图通过体验哲学重建理性(这一做法有点像哈贝马斯企图通过“交往行动”来重构理性)。Goldberg 所论断的“构式一元论”也与后现代哲学所倡导的多元化不相吻合。
(3)他们试图将体验哲学和CL视为唯一正确的理论,可包打天下。而体认语言学持“象豹观”(参见下文),认为我们不可能认清语言这只大象的全部,各个学派都是基于某一角度论述了语言之象的一个部分;我们只能在有限的人生中识得语言之豹的某一两个斑点。
(4)他们所确定的学科术语很不周全,只有“认”而没有“体”,在批判索、乔二氏的唯心论时,未能充分认识到唯物论的解释力。很可惜在英语词汇中没有“体认”这一词组,而汉语有,①参见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第1288页。可译成英语的“Embodied-Cognitive Linguistics”(下文简称ECL)。
为弥补其不足,川外认知团队据此提出了将国外CL本土化的设想,拟将CL修补为ECL。后者基于前者,既长于斯,也高于斯,我们在《外国语文》2014年第6期上发表了题为“后现代哲学视野下的体认语言学”的文章,主要强调了语言研究中的唯物论和人本观,大力倡导在后现代思潮中掌握和理解体认观的基本原则(王寅,2013d),以能更清楚地阐明ECL的哲学立场,批判索、乔二氏语言理论中的唯心论和非人本的哲学基础。我们认为,CL、ECL、(系统)功能语言学同为一大家族,它们与“形式主义”形成对立,是对索氏和乔氏两场革命的又一场革命。
我们还基于后现代哲学在ECL中提出了“象豹论”,认为人类只能认清事物的某一或某些特性,而不可能识得其全部。国人常将成语“盲人摸象”和“窥斑见豹”视为贬义词,以批评片面性,主张看问题要全面,这是无可非议的。但这两个成语本身可另有新解:人们不可能在有限时空中摸遍整个大象,也不可能一下子见到豹子身上的全部斑点。我们永远走在研究和探索的路途之中,只能是基于某一角度来论述语言这只大象,见到语言之部分斑点,而不可能认清它的全部真面目。因此后现代哲学主张为“盲人摸象”平反,为“窥斑见豹”申冤,为“偏见”申张,这两个故事本身其实蕴含着符合事实的正确认识。宋代苏东坡所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么人们会问在哪儿能识得庐山真面目呢?其实,就是不在此山中也识不得庐山真面目,不管在哪儿都识不得庐山真面目。我们永远走在通向真理的路途之中。这也与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基本观点相吻合,这个“大道”是永远说不出,道不明的,充其量人们只能说出其中的部分内容,所说出来的那个“道”只能是“小道”,这就是我们所说的“Metonymies We Live By”,本文题目“一瞥”与此也相吻合。
发生在20世纪的这三场语言学革命也充分说明,学者们只能在特定的年代里对语言持某种特定的认识,提出某特定的理论,离全面认识语言还很遥远,或许可悲观地说,我们永远识不得语言的全真面目,包打天下的语言理论是不存在的。随着时代的进步,知识的更新,视野的开新”之心态。
3. 结语
本文扼要梳理了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外国语言学的简史,概述了20世纪发生在国外的三场语言学革命及其对我国相关研究的影响。随着西方哲学研究在20世纪60年代出现了后现代主义的第四转向,很多学者跳出了基于逻辑实证主义(分析哲学也属其中)的窠臼,走出了远离人文性的科学主义和形式化之阴影,既摆脱了索氏划分“语言 vs 言语”且只锁定前者的“关门派”之进路,也跳出了乔氏仅关注语言能力,用形式化方法研究句法的束缚,大力倡导从“生活世界”和“人本精神”的角度来研究哲学、认识语言。在此形势的驱使下,(系统)功能语言学和CL应运而生,强调从社会、交际、情景、现实等生活世界的经验角度来论述语言,密切关注语言在实际情景中的交际功能和认知机制,反思了索氏的先验观语言论和乔氏的天赋观语言论,批判了他们无视人本因素、实际用法之误导,开辟了语言研究的全新视野。但事物总是一分为二的,体验哲学和CL也有自身的缺点,我们拟将其本土化为ECL,认为人类的心智、概念、语言等都是来自于“体”和“认”,使得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和人本观重返语言研究的殿堂,很多后现代哲学的观点也进入到语言学的研究领地,从而使得语言研究的面貌焕然一新。
根据“象豹论”我们认为,体验哲学不可能是唯一正确的理论,后现代哲学也会被其他理论所替代,CL不可能包打天下,ECL也有被超越的一天,学术研究永远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生命不止,探索不息。“山外青山楼外楼”、“吾将上下而求索”才是硬道理,科学研究的迷人之处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