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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价值与国家治理:基于63个经济体的实证分析

2019-12-03杨永恒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阳刚个人主义价值

杨永恒 龚 璞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1)

一、引言

随着经济全球化和社会民主化的推进,尤其是在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的积极推动下,公共治理改革日益引起关注并迅速在全球蔓延,成为全球各个国家关注的焦点。在我国,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也明确提出了“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发展目标。关于国家治理的影响因素,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不同的看法,集中体现在我国古代儒家和法家的治国理念差异。孔子认为“仁”和“礼”才是理想社会秩序的根本,他提出了“为政以德”“以仁治天下”“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等治国思想,强调道德或者礼乐教化等文化因素对于国家治理的重要作用。法家则主张“以法为本”“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视法律为统治社会的工具。儒家思想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将德与法的关系确定为“德主刑辅”。荀子后来提出礼法并施,强调德法互补。这些理念指导了中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成功经验,也是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坚持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的思想源泉。十九届四中全会指出,“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广泛凝聚人民精神力量,是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深厚支撑”,充分肯定了文化对于国家治理的重要作用。

新制度主义[1]将制度区分为由宪政、法律和政治体制等构成的正式制度,以及由道德、习俗和行为准则等文化因素构成的非正式制度,开启了新制度主义的研究范式,也在以正式制度为核心的“法治”和以文化或非正式制度为核心的“德治”之间建立起了联系。新制度主义有力地证明了正式制度对于推动长期经济增长、人类福祉提升和社会持续进步的重要作用,也催生了关于文化或非正式制度与国家社会发展关系的研究。很多研究表明,文化因素如社会信任感、宗教等影响着国家经济发展和社会繁荣[2][3]。这些研究也激发了学术界从制度和治理的关系上去探寻更深层次的影响机制。

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治理体系既包括迫使人们服从的正式制度,也包括由文化传统界定的、社会普遍遵守的非正式制度。文化是社会中个体的一系列内在价值观和信念[4],隐含着难以言表却又是社会常识的游戏规则,调适和协调人们的认知和预期[5],形成了对个体行为的激励和约束。以规范、习俗、道德和传统为核心的文化因素也是一个社会多层次制度体系中的基本制度,是各种专门制度如政治制度背后的逻辑和依据,限制和约束着专门制度的发展方向,进而影响着整体制度对于国家治理的效果。例如,Putnam 研究了20 世纪70 年代意大利中央政府在南北部实行的民主制度改革,发现文化传统影响着政府改革的效果——经历过中世纪自由城市制度的地区拥有更高的社会资本,政府改革效果更好[6]。在一个信息不对称和不完全合约的社会中,权力(个体单边影响他人利益的能力)滥用无处不在[7]。当合约不完全或实施成本昂贵时,交易效果取决于交易双方的道德水准和心理品性[8]。因此,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主流文化,蕴含了该国或地区的信念和主流价值,影响着社会的制度选择以及社会中每个个体行为及其与组织和社会的互动模式,进而影响着整个社会、民族和国家的运行方向,并最终影响到该国或地区的治理水平。

文化对国家治理的作用已经得到普遍认同,但鲜有研究涉及文化或非正式制度对于国家治理的实证研究。主要原因在于文化内涵的复杂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文化测度上的挑战,从方法论上制约了实证探讨。许多实证研究将文化视为黑匣子,使用种族、宗教、语言、地域、血缘(如二代移民)等因素作为代理/工具变量,来揭示文化的作用和影响[9]。这种做法能够揭示不同文化的群体差异,但未能有效揭示文化的实质差异(如不同群体在哪些文化价值或文化特征上存在差异),也就难以从深层次剖析文化对于治理的作用机制。文化价值或特征作为文化的具体表现,在多大程度上以什么方向影响着国家治理,长期以来缺乏实证解析。此外,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是由一系列的文化价值或特征组成的,不同文化价值或特征之间是否会存在交互效应,进而影响到治理水平,也是亟待探讨的领域。

本文从文化价值的角度来研究文化对国家治理的影响,并利用Hofstede 文化价值量表和世界银行等多渠道的跨国(地区)数据,实证检验文化价值以及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效应对于国家/地区治理的影响。研究发现,即使在控制经济发展水平和人口规模等因素的条件下,文化价值差异对于国别治理差异仍然具有很好的解释力,更为重要的是,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作用会显著影响国家/地区治理水平,而且一个社会内部的不同文化价值之间存在耦合性,使其更能吻合现代治理理念。

本文结构安排如下。第二部分介绍变量、数据和方法论;第三部分介绍实证分析结果;第四部分以中美两国为例进行了简要讨论,最后是结论和启示。

二、变量、数据和方法论

(一)文化与文化价值

文化是一个内涵十分丰富的概念,学者们对文化的认识也随着历史的演进而不断深化。一个经典定义是Tylor 在1871 年做出的:文化是作为社会人的个体获取的一切知识、信念、艺术、道德、法律、风俗和其他能力、习惯的总称[10]。近年来,一些学者开始从价值观和信念的角度来阐释文化的内涵[11]。信念是对人的特定行为所能带来的结果的判断,一方面来自于父辈的教导,另一方面来自于自身特定的经历,可以随着个人阅历的积累被不断地修正和改变;而价值观则是对人、事、物的是非对错的价值判断。

价值观实际上就是人们在社会基本问题上可能两极化的立场或导向,反映了对一种价值的推崇和对另一个价值的抵制。在界定不同社会的文化价值时,可以通过识别社会的基本问题和对应的维度,来衡量在这些维度上的价值导向。例如,Schwartz 提出3 个基本价值维度——嵌入性/自主性,等级制度/平等主义,控制/和谐[12]。Inglehart 和Welzel 利用世界价值调查①2010-2014年第六轮世界价值调查(World Values Survey)覆盖了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8万余名受访者。许多文化、价值、民主等领域的研究都以世界价值调查的数据为基础。的数据,提出“传统价值/世俗价值”和“生存价值/自我实现价值”两个文化价值维度,并绘制了世界文化地图,研究文化历史版图变化[13]。Hofstede 将文化定义为“不同群体的思维方式”,提出了权力距离(Power Distance,PDI)、个 人 主 义/集 体 主 义 (Individualism vs Collectivism, IDV)、阳刚性/阴柔性(Masculinity vs Femininity, MAS)、不确定性规避(Uncertainty Avoidance, UAI)、长 期倾 向/短期 倾 向 (Long- vs Short-term Orientation,LTO)、宽容/克制(Indulgence vs.Restraint,IVR)等六个文化价值维度[14]。该量表被广泛应用于国家、组织和个体层面的实证研究,也是迄今为止应用最为广泛的文化价值量表。

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文化价值相对稳定,短期难以发生改变。将文化阐释为价值观,使文化具有了更具操作性的定义,为后来的许多实证研究提供了支撑。例如,Steensma 等人的研究发现,个人主义/集体主义与经济增长直接相关——个人主义崇尚社会地位和个人成就,更容易激发创新,从而推动经济增长;而集体主义使人们更多地考虑集体利益,有助于集体稳定,促进集体行为,但不利于创新[15]。Licht等利用Schwartz和Hofstede的文化价值维度,初步研究了文化价值对于法治、反腐和问责等治理指标的影响[16]。

本研究选取了Hofstede 文化量表中个人主义(IDV)、阳刚性(MAS)、长期倾向(LTO)等 3 个文化价值变量,用于实证分析。个人主义(IDV)衡量某一社会总体上是关注个人的利益还是关注集体的利益;阳刚性(MAS)反映一个社会代表阳刚气质的品质如竞争性、独断性更多,还是代表阴柔气质的品质如谦虚、关爱他人更多;长期倾向(LTO)指某一社会中成员对延迟其物质、情感、社会需求的满足所能接受的程度。选择Hofstede 文化量表,一方面是该量表是迄今为止跨文化研究领域内最知名、被引用次数最多的文化测度工具;另一方面,选择同一数据源可以更好地保障指标的内在一致性和数据质量。

对比中、日、美三国在Hofstede 文化量表上的得分可以发现。中国和日本都具有儒家文化传统,在三个文化价值特征上具有较强的相似性。中日两国在长期倾向上的表现几乎相同;但日本在阳刚性上的表现比中国更为强烈,这与日本崇尚大男子主义的特征相符;日本在个人主义上的表现也比中国更为强烈,这与近现代以来日本政治社会制度变迁有关,尤其二战以后引入西方民主制度,提升了国民对个人利益和权利的关注。美国在阳刚性上与中国差异不大,但与中国和日本相比,明显地更加崇尚个人主义和短期取向。

对比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在Hofstede 文化量表上的得分可以发现,中国大陆、中国香港地区、中国台湾地区在三个文化价值特征上高度相似,进一步印证了文化同宗同源的客观事实。三地在个人主义上的分值都较低,反映了中华文化对集体主义的推崇。与同属中华文化传统的中国大陆地区和中国台湾地区相比,中国香港地区在长期倾向和阳刚性等文化价值上的表现相对较弱,而在短期倾向、个人主义等西方国家崇尚的文化价值上的表现较强,这也反映了香港作为中西文化交汇地的文化特点。

(二)治理

治理,原意为控制、引导和操纵,主要用于与公共事务相关的管理活动和政治活动[17]。随着社会民主化进程的推进,治理被赋予新的内涵,更加强调多元主体在公共事务中的协商互动和交流合作[18]。国家治理是各种机构和个人管理国家共同事务的各种方式的总和,是调和各种利益关系并且采取一致行动的持续过程[19],涉及利益相关者在集体性事务中的互动和决策过程,以及形成维护社会秩序的规范和制度[20],旨在实现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和回应社会的公共需求[21]。

国际组织针对国家治理开发出了数百种指标,既有综合性指标,也有专项指标。比较著名的如国际国别风险指南发布的政治风险指标①国际国别风险指南(International Country Risk Guide,ICRG)自1980 年开始发布,运用主、客观指标来评价一个国家的金融、经济和政治风险,其中政治风险包括政府责任和项目执行力、社会动荡、腐败、宗教民族冲突、民主问责、官僚体系质量、法制权威性等。、自由之家发布的政治权力和公民自由指数②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成立于1941年,使用专家主观感知指标来测评各国的政治权力和公民自由,包括选举过程、政治多元参与、政府机能、表达和信仰自由、结社权力、法治水平、自主性和个体权利等。、透明国际发布的国别清廉指数等。上述指标都对国家治理的某些方面进行了评价,但由于各自关注视角的局限性,缺乏系统性和全面性。

世界银行发布的全球治理指数(Worldwide Governance Indicator, WGI)自 1996 年开始编制,采用了 ICRG、CPI、WEF、IMD 等 31 个数据源进行合成,是迄今为止最具综合性的国家治理指标,评估对象涵盖了全球200 多个国家或地区。世界银行将国家治理定义为“国家权力运行的惯例和制度”[22],在内涵上除揭示传统公共行政的要求之外,更加强调治理主体的多元互动以及政府对公民和社会的回应与责任,反映了治理的实质内涵。WGI指数包括三个关键维度,每个维度分别由两个分项指标来反映。第一个维度是政府的选举、监督和更替过程,包含表达权和问责(Voice and Accountability,VA)和政治稳定性(Political Stability,PS)两个分项指标;第二个维度是政府制定和实施合理政策的能力,包含政府效能(Government Effectiveness, GE)和监管质量(Regulatory Quality,RQ)两个分项指标;第三个维度是公民和政府对于监管制度的遵守,包含法治水平(Rule of Law, RL)和腐败控制(Control of Corruption, CC) 两个分项指标。

本文选取了世界银行发布的2015年度WGI数据,来衡量各个国家/地区的综合治理水平和分项治理水平。WGI 治理指标虽然存在数据源内生性、样本偏差和缺乏时序可比性等缺陷[23],但依然是衡量国家/地区治理水平的指标中理论基础最好、数据最为全面、编制最为严谨的数据来源,也是有关制度与治理的研究中使用最多的指标,得到了学术界、媒体和国际组织广泛认可和引用。在WGI 的指标体系中,鉴于表达权和问责、政治稳定性、政府效能、监管质量、法治水平、腐败控制等6个分项指标之间的高度相关性(Cronbach Alpha系数为0.97,所有分项治理指标的相关系数均在0.01水平上显著),本研究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对这些指标进行合成。以2015 年的WGI 数据为例,合成后的第一主成分方差解释率为83.8%,对原始六个分项指标具有很强的解释力。本研究将合成后的第一主成分命名为治理水平,来衡量各国或地区的总体治理水平。

为了更好地揭示文化价值对于各项关键治理问题的影响,本文选择了政府效能、法治水平与腐败控制等3个分项治理指标,作为被解释变量进行专门研究。这三项治理指标是我国推进国家治理能力建设的关键领域,也是我国深化行政管理体制改革、全面依法治国以及深入推进反腐倡廉建设的改革重点。

2015 年度全球治理指数涵盖了202 个国家/地区,而Hofstede 的文化量表中只有63 个国家/地区在个人主义、阳刚性、长期倾向三个文化价值变量上具有完整数据,因此,本文最终使用了63 个国家/地区的数据进行分析。

(三)控制变量

以往研究表明,经济发展水平和人口规模等会影响国家或地区的治理水平[24]。本文选取人均GDP①本文的人均GDP为2015年度数据,均为使用购买力平价法折算的PPP美元。和人口规模作为控制变量,控制这些因素对于国家治理的影响,以更好地解释文化变量对于国家治理的作用。人口规模使用各国/地区2015年的人口总量,进行了对数处理。

由于文化变量对经济发展的显著影响,直接使用人均GDP 作为控制变量,会引起文化变量(解释变量)与经济发展(控制变量)之间的多重共线性,而且也无法有效排除经济发展水平中文化因素的影响。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本文借鉴实证研究通常采用的残差估计法[25],即先使用文化价值变量作为解释变量、对数人均GDP 作为被解释变量进行回归,然后用回归后的残差项作为修正后的对数人均GDP,代表剥离了文化因素影响后的经济发展水平,作为模型中的控制变量。

(四)分析方法

本文运用多层递阶回归分析法(Hierarchical Moderated Multiple Regressions)来估计文化价值变量的主效应和文化价值变量之间的交互效应,通过比较引入交互效应之后的方差解释增量,来检验交互效应的显著性水平。为了消除交互效应所带来的多重共线性,在计算交互项前对解释变量先进行中心化处理。为简便起见,本文直接使用了3 个文化价值变量的标准值(Z-score)来生成交互项。主要变量描述性统计如表1所示。

三、分析结果

(一)文化价值对于治理的影响:主效应模型

本文首先测试了文化价值对于总体治理水平和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及法治水平等三项分项治理指标的影响,结果如表2所示。无论是否引入控制变量,个人主义、阳刚性、长期倾向等3个文化价值变量对治理水平都存在稳定的显著性影响,而且系数总体稳定,体现了较好的稳健性。

引入控制变量经济发展和人口规模后,所有模型的R2提高了0.2~0.3,说明了控制变量对国家/地区治理水平具有较强的解释力。从控制变量的分析结果来看,修正后的对数人均GDP 对治理水平的标准化回归系数为0.44(p<0.01),说明经济发展水平与国家治理之间存在着高度正相关,即经济发展水平越高的国家或地区,治理水平往往也越高。经济发展水平对于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响系数也在0.50 左右,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人口规模对于总体治理水平的回归系数为-0.14(p<0.05),存在显著的负相关关系,可能的解释是人口规模越大的国家或地区,面临的治理挑战越大,提升治理水平的难度就越大。人口规模对于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响系数也为负数,但不具有统计意义上的显著性。

在模型(2)中,个人主义对于治理水平的回归系数为0.62(p<0.01),说明越是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或地区,总体治理水平越高。如前所述,世界银行的治理指标遵循了现代治理理念,强调多元主体互动以及政府对公民和社会的回应与责任。崇尚个人主义的社会更加关注个人利益,强调个体权利,个体更愿意公开表达自身利益诉求,使公共政策制定和公共产品供给更能满足公民需求,从而提升国家治理效果。相反,在崇尚集体主义的文化中,个体对自身物质利益和欲望的公开追逐往往是难以为社会所接受的,这使得个体利益和诉求更难被充分揭示,进一步降低了公共政策和产品对公众需求的满足度,从而削弱了国家治理效果。

长期倾向对治理水平呈现较强的正向影响,系数为0.22(p<0.01),说明越是崇尚长期倾向的国家或地区,治理水平往往越高。在长期倾向的社会中,人们更加注重长远目标,往往更愿意牺牲眼前利益,更容易达成社会共识,从而减少短期内社会的冲突,提升社会和谐度和政治稳定性。在崇尚短期倾向的社会中,人们更加注重当前的生活和享受,不愿为将来而牺牲现在,难以在一些长期性公共事务或者公共利益上形成共识,从而给治理带来挑战。

阳刚性是三个文化价值中唯一对治理水平或分项治理指标呈现负向影响的变量。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越是阳刚气质的社会,竞争性、独断性更多,越容易带来社会冲突,达成共识的难度越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治理水平。阳刚气质也意味着独断、骄横和对弱者的漠视,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社会包容度,抑制个体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从而削弱治理水平。

模型(4)展示了文化价值对于腐败控制的影响。个人主义和长期倾向均有助于腐败控制,但个人主义对腐败控制的系数(0.63, p<0.01)远远大于长期倾向(0.15, p<0.05)。个人主义对于腐败控制展示出很强的正向影响,意味着越是坚持个人主义的社会,越有助于抑制腐败的发生。集体主义的社会往往崇尚比较克制的文化,不太主张个体追逐自身的物质利益。但个体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是本能的,对这种追求的抑制导致人们不得不通过其他隐蔽的方式来攫取利益,实施上增大了腐败发生的可能性,引发治理困境。阳刚性对腐败控制呈现负向影响,回归系数为-0.18(p<0.05),说明在一个竞争性和进取心都很强的社会中,抑制腐败的难度也大。

(二)文化价值对于治理的影响:交互效应模型

一个社会的文化由不同的文化价值构成的,各个社会在不同文化价值上的差异就体现了文化之间的差异,也正是这种差异形成了不同文化特有的魅力。例如,本研究中的63 个国家/地区在Hofstede 的六个文化价值上的表现都有所不同。比如,中国、日本、美国在个人主义、长期倾向和阳刚性上的文化价值差异。一个国家或地区在各种文化价值特征上的组合,构成了其独特的文化形态。为了揭示不同文化价值的组合表现对于治理的影响,本文估计了三种文化价值变量之间的交互效应对总体治理水平和三个分项治理指标的影响,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中,模型(1)—(5)研究了三种文化价值的交互效应对总体治理水平的影响。模型(1)是在引入控制变量的情况下,文化价值对总体治理水平的影响;模型(2)—(4)以模型(1)为基准,依次加入一个交互项(反映任意两个文化价值之间的组合效应)进行测试。模型(5)是纳入所有交互效应后的完整模型。与模型(1)相比,模型(5)的R2 增加了0.03,具有统计上的显著性(△F=19,p<0.001),说明交互项的引入显著提升了模型解释力,各个文化价值往往并非独立地影响治理水平。如果交互项的系数为正,说明两个文化价值对治理水平存在相互强化的耦合作用;如果系数为负,则说明两个文化价值对治理水平存在彼此削弱的抵消效应。在表3 的模型(2)—(5)中,个人主义与长期倾向、阳刚性与长期倾向2 个交互项的系数保持方向稳定,且具有统计意义上的显著性;而个人主义与阳刚性之间的交互效应不具有统计意义上的显著性。

在模型(5)中,个人主义与长期倾向之间交互项的系数为-0.12(p<0.1),说明在越是坚持长期倾向的社会中,倡导个人主义对提升治理水平的作用越弱。坚持长期倾向,需要牺牲个人当前的物质利益追求,需要在广大范围内形成集体性共识,

这与个人主义所倡导的个人利益优先本身就是矛盾的。个人主义意味着人们往往追逐自身利益,难以形成集体行为,事实上也会削弱长期倾向对于国家或地区治理的积极作用。换句话说,在一个长期倾向的社会中,越是坚持集体主义,越有助于国家或地区治理水平的提升。原因在于,集体主义更有助于促成集体行动,人们更容易内化集体利益,从而鼓励服从,使长期倾向的效果更容易发挥作用。

表1 描述性统计及相关系数表(N=63)

表2 文化价值对治理水平及分项指标的影响(OLS)(N=63)

表3 文化价值的交互项对治理及其分项指数的影响(OLS)(N=63)

在模型(5)中,长期倾向与阳刚性之间交互项的系数为0.18(p<0.05),说明在坚持长期倾向的社会中,阳刚气质的提升将有助于提高治理水平。可能的原因在于,坚持长期倾向,需要牺牲短期利益,阳刚气质有助于以强有力的手段统一思想认识,确保社会各界能够放弃短期利益、遵循长期倾向,因此体现为互相强化的作用。

本研究还以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三个分项治理指标为被解释变量,分析了三个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项对于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响,基本与总体治理水平大致相似,具体结果参见表3中的模型(6)—(7)。其中,模型(6)中长期倾向与阳刚性的交互项对腐败控制的回归系数为0.23(p<0.01),远远大于其对治理水平和其他分项治理指标的影响,说明在崇尚长期倾向的国家或地区中,更多地坚持阳刚气质,将更有利于遏制腐败的发生。

为了检验模型的主效应和交互效应的稳健性,同时解决截面数据可能产生的内生性问题,本研究还使用了2010-2015 年间治理指标的平均值作为被解释变量;使用2000-2010 年的对数人均GDP①2000-2010年的人均GDP均为以2011年不变价计算的PPP美元值。的均值(采用残差估计法处理后),作为最终使用的控制变量;鉴于人口规模变化相对微弱,仍然使用了2015年的人口数据。这种处理方式的好处在于避免采用同年度或相近年度的治理水平和经济发展可能带来的内生性问题。结果与前述结论基本一致,证明了结果的稳健性。

四、结论与启示

尽管文化在国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得到了普遍认同,但有关实证研究仍然不足。本文从文化价值的视角研究文化对于国家治理的影响,并运用世界银行和Hofstede 的数据,针对全球63 个国家或地区,实证检验了文化价值及其交互效应对于国家治理及腐败控制、政府效能和法治水平的影响,为理解文化与国家治理的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实证证据。

研究发现,在控制经济发展水平和人口规模的情况下,文化价值依然显著地影响着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治理水平,其中个人主义和长期倾向对于治理水平呈现正向影响,而阳刚性对于治理水平呈现负向影响。不同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效应也在很大程度上显著作用于治理水平:长期倾向与阳刚性之间存在正向交互效应,体现出了相互强化的耦合效应;个人主义与长期倾向之间存在负向交互效应,体现出了相互弱化的抵消效应。从中、美两国的例子来看,尽管不是所有的文化价值都支撑现代治理理念,但不同文化价值之间存在相互调适和耦合,使文化整体上更能吻合现代治理理念。这种交互效应也体现在对腐败控制、政府效能与法治水平等分项治理指标上。

中国是集体主义较强、阳刚性居中、长期倾向很强的国家。在三个文化价值中,最有利于我国治理的是长期倾向,而对国家治理抑制作用比较明显的是集体主义。中国儒家文化更多地讲求对集体的奉献,而不太主张个体追逐自身的物质利益,表现为对集体价值的追求和对个人价值的淡漠。在儒家文化中,孔子主张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观念受到尊重,家庭成员各有明确的角色和位置,成员间谦虚谨慎,群体和谐得到维护。为了集体的利益,人们有时会掩饰个人的物质诉求和价值追求,因为表达自身的诉求会被认为是可耻的,导致整个社会的整体利益和偏好不能很好地揭示和反映个体偏好,从而使得国家公共产品的供给偏离个体需求,是影响国家有效治理的主要原因。美国与我国的情况刚好相反。美国是极度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从而使得公众比较愿意也能够在公共政策中表达个人诉求,使社会公共政策和公共产品的提供更好地揭示个人偏好;但是美国极度的短期倾向,加上个体在公共政策中的强势参与,使得公共政策偏向于短期目标,从而影响长期稳定性,抑制了长期治理目标的实现。

从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效应来看,我国集体主义与长期倾向、长期倾向与阳刚性的文化价值的组合有助于提升我国治理水平。这说明,尽管文化价值对治理的影响方向不一,但在一个社会内部,不同文化价值之间有可能存在调适和耦合,使文化整体上更能适应现代治理的需要。再以美国为例,美国坚持短期倾向,虽然抑制了国家治理,但个人主义与短期倾向之间的交互项为正向,是相互匹配的。因此,在一个国家内部,文化价值之间存在内在调适,使文化整体上更好地吻合现代治理的理念,这一点尤其是在中国、美国、日本等现代国家中表现尤为明显。Djankov 等曾经指出,世界上存在多种不同但同样有效的社会制度组合,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文化这种非正式制度。事实上,在本文研究的63 个国家/地区中,没有一个国家/地区在3 个文化价值上的表现都吻合现代国家治理的理念,正是这种差异性才构成了各个国家/地区文化的独特性,而文化价值之间的相互调适和耦合,强化了文化对于现代治理理念的支撑作用。

由于知识局限,本文仅就文化与国家治理的关系及影响机制进行了初步探索,无论是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有进一步的研究空间。文化内涵是博大精深的,Hofstede 的文化量表只是从一个视角反映了文化的价值特征,未来可以引用其他文化量表或变量来深入研究文化价值及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效应对国家治理的影响,检验本文结论的效度。此外,不同文化价值之间的交互效应对于现代治理理念的耦合机制,也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领域。

本文的研究结论对于国家治理体系的构建具有如下启示:

一是重塑社会文化价值体系,促进国家良性治理。文化与国家治理之间的强联系,暗示着文化可能在许多欠发达国家产生治理怪圈,即其文化价值与现代治理理念的不匹配性,难以支撑现代治理的一些核心要素,如民主、参与、问责等。文化价值是相对稳定、难以改变的因素,但并不意味着不能够改变。事实上,制度可以激励某种特定行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行为会被视为“正确”行为,就形成了个体乃至社会的价值观。从这个意义上讲,制度建设可以引领社会文化价值的变化,使其更加有利于支撑现代国家治理的理念。把国家治理融于文化的传承、弘扬和重塑之中,是国家实现有效治理的战略选择。

二是要注重发挥优势文化价值在现代国家治理中的作用。按照世界银行所界定的现代治理指标,没有一个国家/地区的所有文化价值都吻合现代治理理念,因此必须注重发挥优势文化价值或元素的作用。例如,我国的长期倾向和美国的个人主义都是支撑各自国家治理的重要因素。对于中国而言,要提高国家治理水平,强化腐败控制效果、提升政府效能与法治水平,就要在坚持文化自信、维护好集体主义社会风尚的前提下,进一步增强长期倾向对于国家发展和治理的引领作用,更多地关注国家的长远发展和社会的长期利益,例如发挥中长期规划的导向作用等等。

三是处理好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关系,提升社会对于个人物质追求的宽容。中国文化崇尚集体主义,是比较克制的文化,不太主张个体追逐自身的物质利益,可能会出现社会整体利益和偏好不能很好地揭示和反映个体偏好,导致公共产品供给偏离个体需求。个体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是本能的,对这种追求的抑制导致人们不得不通过其他隐蔽的方式来攫取利益,实施上增大了腐败发生的可能性,引发治理困境。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虽然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但并不意味着二者不可兼容。二者完全可以在不同但又相互关联的层面发挥作用。例如,在公共参与中,鼓励公众更多地站在集体和整个社会的立场上来表达个人利益和诉求,而不能因为过于强调集体利益而羞于表达个体偏好和诉求,导致集体偏好没法最大限度地揭示个体偏好,最终造成公共政策失效或失灵。鼓励公众参与和表达,揭示社会真实需求,也是扩大社会民主、提升政府透明度和行政问责的应有之义。

文化是我国传统治国思想中至关重要的因素。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决定》指出“必须坚持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左传》提到的“德,国之基也”和《论语》提到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与“以德治国”的思想一脉相承。2014 年,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曲阜时指出,“国无德不兴”,重申了作为文化因素的道德和价值观对于国家治理的重要作用。党的治国理政的理念是清晰的,如何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指引下,建立文化与国家治理之间的良性、动态、互动机制,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将是理论界和实践界不懈奋斗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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