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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的乡愁(外一题)

2019-12-02刘永虎

飞天 2019年11期
关键词:姨娘土块模子

刘永虎

阿妈的乡愁在远方,在一个叫河州的大地方,在一个叫侯苟家的小地方。

解放那年,十几岁的父母亲从河州迁入古浪新堡的台子滩上。几经折腾,买下一处老房子,三间堂屋、三间伙房,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此后的二三十年,阿妈生育了我们十个子女——九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那是一个人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十年,也是阿妈最辛苦的三十年——常常是一个孩子刚刚踉跄学步,另一个孩子还在嗷嗷待哺。阿妈很多时候都是孕妇兼产妇。但她顾不了这许多,打发三两岁的娃娃去玩耍,自己还要拖着笨重的身子去挣工分——阿妈就这样昏天黑地地过了几十年。终于将最小的儿女养到六七岁,上小学了,阿妈略有空闲了,有时候就会发发愣。

养儿育女半世苦,缺吃少穿一生累。但看着儿女们都健康活泼地长起来,阿妈无怨无悔。说到乡愁,阿妈说,也没工夫想那么多,只是时不时地想你们的阿舅、姨娘们。

期间,我二姨娘——阿妈的二姐来看过阿妈一次。当时,我家刚翻修了房子,从拆翻的三间拔檐大堂屋挤出了一些木料,与新堂屋并排盖了两间新伙房。阿妈带我和妹妹、弟弟与二姨娘住在新伙房的土炕上。那应该是阿妈最幸福的日子。包产到户后,不用按时上工了,她和二姨娘几乎形影不离,姐妹俩总是喋喋不休地唠着,偶尔发出一阵阵愉快的笑声,但更多的是会心的微笑。许多人都说阿妈们姐妹两个实在是太相像了。每到晚上八九点钟,阿妈忙着封火,二姨娘跪在炕上,拿个笤把清理炕铺。我身板偏小骨骼却长硬实了,三窜两窜便上了二姨娘的后腰,骑高头大马的样子,十分得意。二姨娘高兴,便多转几圈。阿妈慈祥地看着我,浅笑中满是纵容。一个多月后,二姨娘要回河州了,阿妈一直送到涝坝过去的乡村大街,拉着二姨娘的手边说边哭。她们的头巾打开了,披在头上,时不时地扯过各自的头巾一角,沾去眼泪。此后很长时间,阿妈都郁郁寡欢。

人越老,乡愁就越浓了。“以前我总想见人,现在除了人还想地方。”——老年的阿妈这样说。但是,家口大,钱紧张,时间更紧张,所以此后的十几年,阿妈也总共去过三次河州。第一次带着六哥,第二次是跟下巷巷的王婶婶结伴同行。第三次则带着我。那时候交通不便,步行三十里,到干城搭班车到兰州,住一晚上候车室;第二天坐大半天车到临夏州,再转车到县城,然后步行到阿舅家。临夏山大,进了山口,阿妈向我遥指:到了那个山头就到你阿舅家了。我看着阿妈,还是咖啡色头巾,深蓝色大兜襟上衣,黑色直筒裤,条纹鞋,但都是过年时新做的。我们一路走来,阿妈一改往日低头纳闷走路的老习惯,一直抬起头,巴望着路边的花草。看到一株草,叶子扁宽一些,阿妈便越过水沟,低着头,认真地捋上一捋。“这种草,有些药味,牲口不爱吃——却也耐旱。”说着,阿妈沉吟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着走着,突然看到一把普普通通的野花,是那种不纯净的天蓝色。阿妈却如获至宝,紧紧地把野花拢在怀里:“这可宝贝了,有时候我们一天也找不到这么一把!”她想拔下来,想一想,又停下来。阿妈抑郁地放开手,似满腹忧伤。走了一会儿,走热了,阿妈将头巾解开,向后面绾起来。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一个扎着抓髻、满脸通红的小姑娘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就这样边走边转悠,十几里山路,我们居然走了近三个小时。

到了阿舅家时天全黑了。舅母做临夏凉面,面里打上蛋花,十分好看。表哥延寿说,最近雨多,正好修房子。他们住在山顶,取水却要到沟底,相当不易。做泥活必须等到天下雨。我们又挨个转了几家亲戚,一样的,阿妈总是不停地唠,最后自然是哭哭啼啼地告别。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阿妈去世前的那几年,阿舅、舅母跟随表哥搬迁到了我们邻县景泰,大事小情,你来我往,十分适意。

常与长兄相见,阿妈或可稍慰相思吧?

六哥的春天

又是一个春天。属于六哥的春天很多,唯独那个春天天地苍茫、白雪皑皑,他甚至没来得及向我们挥挥手,就永远地离我们远去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六哥乳名尕六娃。我家兄弟九个,从三哥开始,依次叫尕三、四娃、老五、六娃、老七……我叫八虎、小妹叫九女、小弟叫九元,名字都和排行脱不了干系。

关于六哥,我最初的记忆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的他特别帅气,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尤其是三哥当兵后,他戴着三哥带回来的旧军帽,穿着旧军装,军装敞着扣子,下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衣,相当时尚。加上他能说会道,为人活泛,深得父母、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六哥曾经十分勤恳。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吧,十五六岁的六哥开始琢磨着给家里做点贡献,后来,他发现了赚钱的好方法,那就是替别人家打土块。那时老家盖房子、圈庄廓都用土块。土块比砖块大得多,但不用拕泥抷砖一样进窑烧制。只是在黄土瓷实的地方拿水洇上一方,待黄土变得黏潮,就开始打土块。打土块用木质的模子。先在模子里装满土,至高高垒起,状似小小山头。然后两手抱着杵头用劲杵。杵头是用整石头打成的,跟模子的宽度大体相当。上面凿个眼,装上把,把上安扶手,適于双手同抓。

六哥在涝坝沿下的菜地沟打土块。当时十岁左右的我跟几个小伙伴玩累了,就跑去看六哥打土块。只见六哥脱了上衣,放在旁边码起来的土块上,脱了鞋放在一边,光着膀子光着脚,站在土坑里忙活着。他两个光脚站定在模子两边,两个手抓定两个扶手,嗵、嗵、嗵……腰身的一弯一挺中,用劲杵实模子里的虚土。高垒的虚土被打到和模子一样平整时,六哥左右脚互换,脚后跟在土块的四角各踩几脚,然后脚掌在模子左右各刮一下虚土,土块成形。六哥将杵头放在土块顶部的平地上,在模子后头蹲下身去。他先取掉模夹,再抽出挡板,复刮两下,一弯腰端起已经方方正正、结结实实、干干净净的土块,出了坑,码在土块码子上;再下坑,放正模子,撒灰、上土……下一个土块的制作程序开始了。我们都痴迷地看着,觉得六哥打土块的这套动作真是一气呵成,又利落,又洒脱。那时候一个土块一分钱,六哥用一个暑假的时间挣了十块钱,交了他和两个弟弟的学杂费、书费,尚有盈余,便买十几张黑麻纸,订了三个作业本。

及至十七八岁,六哥又和三哥四哥一起,到黑山开矿背煤。数年后托堂哥的关系,六哥在阿干镇煤矿当了一名合同工,后来井下出事,两死一伤,六哥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却砸碎了右大腿根的锁子骨。待换上不锈钢,六哥可勉强站起来行走了,但从此只能以一瘸一拐的形象示于众人了。

受伤后不久,六哥成家了,租了阿干镇山坡上的一个小院安了家。阿妈得空去住了一段日子。那是六哥最得意的时光。受伤后反正也没啥正事,六哥便一心一意调制阿妈的一日三餐,臊子面、炒面片、鸡肉焖饼……尽其所能让阿妈吃上一口舒心饭。每天晚上临睡前,他烧上热水,认认真真给阿妈烫脚、洗脚。这也许是阿妈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她体验了一把城里人的美好生活,体会到儿女们的一片孝心。

九十年代,乡里兴起电视热。许多人家都买14吋的黑白电视,新的大概四五百块。那时候六哥手里没多少钱,就用百十来块钱买了一个荧光屏坏了的黑白电视,又掏钱换了荧光屏。两百多块钱弄出一个值五百块钱的电视机,这办法也只有六哥想得出。电视抱回来的当天晚上,一家人早早吃过晚饭看电视。雪花很大,还带着嗡嗡声。六哥摁住一个键按呵按的,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人影,全家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六哥抬起头,离开屏幕转脸向擦黑的屋外望去,头似下倾,眼睛却睁得老大。我知道,这是六哥独特的得意样子。他用自己的努力带给全家人幸福,他感到欣慰。

我在兰州上大学的时候,时时得到他的资助,甚至在病榻上时,他还挤出自己的生活费,贴补我万分拮据的大学生活。妹妹出嫁的时候,他念叨说,弟兄这么多,就一个妹子,总该有个差不多的礼品吧。最后他出大头,买了一个阔阔气气的大彩电。那时候父母都已去世,大的几个哥哥都在外地成家了,六哥尽到了一个兄长的责任。

受伤后,六哥渐渐发福。全身虚胖的他没有了潇洒的风姿,倒是脑袋上的头发慢慢脱光,长寿眉下的两个大眼睛有点暗淡;又蓄了小八子胡,有几分粗犷。他慢慢地挪动一条瘸腿走过来,善良的双眼关切地看着他的弟弟妹妹们……

六哥走得仓促而凄凉。他过世时,侄子只有六岁。最终,在几个兄弟的帮扶下,六哥的骨灰埋在了故乡的群山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在鲜花烂漫的春天,一片树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了,带着风的凄厉、雨的滂沱,和钻心的痛惜。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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