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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口

2019-12-02尚元

飞天 2019年11期
关键词:李红母亲

尚元,本名尚天福,生于1983年1月,甘肃泾川人,毕业于安徽理工大学,现为崇信县某单位干部。近年尝试写作,发表《磨窑》《解药》《紫荆花开》《四喜》等中篇小说数篇。获甘肃省第七届黄河文学奖。

不知是哪天,也不知是哪个人最先发现安口窑的大烟囱不冒烟了,怪模怪样的,像根巨型木桩戳在天上。

许多年了,人们早已习惯一抬头就看到它口吐黑烟,激起大半个天空的乌云浊浪。而此刻,它已然寿终正寝,静静矗立在镇子中央,让人们隐隐觉得某种厄运的降临。

第一天,人们还以为是国营陶瓷厂临时停产,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依然不见起色。大约在第七天的时候,厂务会正式宣布工人放假,于是安口窑的人们终于明白,这个全镇最大的国有企业要倒闭了,这才是大烟囱不冒烟的真正原因。

是啊,光是这个直插云霄的怪物就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类似的事件是,许多年前,我老家茜家沟的田野上,一夜之间竖起了许多黑色的木桩。它们排列有序,每隔五十米就有一根。我那个读了几年私塾又在黑石城郭记典当行当过账房先生的老祖宗怒不可遏,他认为这些黑漆漆的烧火棍子指了天,对上苍不敬。于是他扛着一把老镢头挖倒了三根电线杆子,就被背枪的民兵扭送到了公社主任面前。他口里振振有词,头顶三尺有神明,如此行径简直令人发指,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因为太过愤怒,他的山羊胡须不停抖动,眼睛充了血,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温良的耕读之人。之后,一种叫做“电”的东西沿着木桩之间的胶皮线路流进村子,黑夜顿时变得亮如白昼,正应了老祖宗经常挂在嘴边的古老预言:灯头朝下,铁牛犁地,时代变了啊。

大烟囱不冒烟了。那时候,我和父母住在离此不远的一家食品工厂的筒子楼里。一个月前,黑石县商业局把厂子卖给了财大气粗的安口窑信用联社。据说,人家要在这块地皮上建两幢家属楼。上级下了命令,食品厂的工人必须在三十天内搬离厂区,免费住公家房子的年代一去不复返啦。工人们坚持了一段时间,然而等来的却是拉闸断电的粗暴驱赶。几个小青年敲碎窗户上的玻璃以发泄心中不满,还有人在宿舍里放火,烧毁了一些垃圾余孽。但更多人选择接受现实,他们摘走了房间里的灯管,拆除了公家置办的窗帘,还用虎头钳子拔下窗格子上的小铁钉,把那些沾染岁月风尘的玻璃用旧报纸包起来,塞进行李袋中。他们清楚,下一步另谋生计,留着这些东西,省得到时候再破费。

工厂大院里有个裹着砖墩的公用水龙头,一年四季都在漏水,像得了前列腺炎尿不干净的小老头。源源不断的水流汇聚成池塘,一到夏天,满是绿莹莹的浮藻和一团一团黑乎乎的蝌蚪。我经常跑到厂区外边玩耍,不远处就是宝中铁路。我曾经把一枚大钢钉放在铁轨上,被飞驰而过的机车轧成宝剑一样的锋刃。我也曾跑到灯具厂的生产车间,看工人们把融化的玻璃吹成漂亮的灯泡。而现在,这些快乐变得不值一提。每天,我都会站在楼梯口,看火红的夕阳从山头上一点一点掉下去。天色是很容易黑下来的,夜色来袭,我便陷入长久的黑暗中。

我不知道明天的事,没人告诉我,直到大烟囱像火把一样熄灭。那天,厂长李红离开了我们。

李红的出走带有一些悲壮的色彩。有人看见他穿上十几年没穿过的黄布军装,胸前挂上二级战斗英雄的荣誉勋章,洗脸剃须,又给三接头皮鞋打蜡上油,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那是在傍晚时分,他背着一只军挎包,走进安口窑那条灯火辉煌、永不谢幕的街市,坐在摊子上独自喝酒。酒饱饭足,抽完一包香烟,摊主问他还要点什么?他哈哈大笑,一个劲地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之后,他摇摇晃晃走出街道,走进夜色,走上了通往山外面的公路,与所有人来了一场不辞而别。

人永远只有在事后才发现自己的愚蠢。李红的遭遇,我很清楚。厂里的女工阿蔡想调换个轻松一点的岗位,就去巴结厂长。女人若想靠近男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利用姿色,而这个阿蔡长得确实还不赖。之前,她是怎么勾搭厂长的,没人知道,倒是女工们私下议论李红和我母亲陈阿萍之间撇不清的关系。无疑,我们两家做了十年邻居,再加上李红孤家寡人,一些瓜长蔓短的闲话很容易叫人信以为真。

真正落下口實的是在一次全厂的职工大会上,厂长李红竟然当着二十多号女工的面,夸赞我母亲是女中豪杰。厂长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们这些只知道领工资不知道讲奉献的懒病秧子,不要以为国营工厂是养老的家属院,本厂长不管你是哪个书记的老婆,还是哪个局长的大妹,只要在我手下干事统统都是我的兵,溜奸耍滑不出力的,本厂概不欢迎;还有,如果你觉得庙小神大,伺候不下,请随时走人。你们也不看看人家陈阿萍,缝纫机踩得当当响,凭本事吃饭,多劳多得。你们呀,出了这个厂就得端个碗去要饭了。”

本来,这样的会就是老生常谈,念念紧箍咒,强调一下纪律,伤不着谁的。可是,那天阿蔡存心要给厂长找难堪,她从人堆里站起来说:“李厂长,好歹咱也是名正言顺的国家工人,也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我们活儿轻松不假,但那是社会主义优越制度下的按劳分配,就是要饭,我们端的也是铁饭碗。要说那些个体户,就是穷极了逼上墙的贼大胆儿,抓一把算一把,抓不到了饿三天。这份事业呀,俺们还瞧不上呢。”

厂长没想到阿蔡会顶撞他,大声呵斥她坐下。阿蔡偏不坐,杵在那说:“李厂长,今天你要不把我岗位的事给解决了,我就闹你的会场,凭什么别人干少我干多啊!”

阿蔡说这话的时候,把头发撩到耳根后面,神色微微有几分自得。他瞟了一眼周围,当时会议室里挤满了人,三五个女工在织毛巾,两个在剪指甲,一个年轻点的拿着小圆镜子描眉画眼,还有几个蠕动嘴巴嗑着香瓜子。这时候,突然有人带头给阿蔡鼓掌,她们都坐在一条板凳上捏面团子的人,谁管你讲的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厂长冲着阿蔡说:“你这是什么思想?我看你呀,就该老老实实在面点车间待上个三年五载的,歪门邪道,还想去那销售组干厂里的脸面活,门儿没有。瞧瞧你们糕点班昨日烤的那批面包,火色深得像包公的脸,扔到路上能硌车轱辘,不说手艺长进了,就光练了个嘴皮上的功夫。”

阿蔡酸酸地说:“哎呦,李厂长,这话不妥吧?不过您的意思我懂,我们全厂女人都不如您心目中的穆桂英呀!”

这话直指我父亲,有挑衅的成分。他扭扭身子,脸红的像猴屁股。

“蔡朝霞,你什么意思?”李红问。

阿蔡斜睨厂长,回答:“没什么意思。”

李红下不了台了,黑着脸,一拍桌子说:“滚出去,你算什么东西。”

阿蔡也不是吃素的,回答:“我就偏不滚。”

“不服管教,说你几句还想造反了?”

“谁说我要造反,我要告你乱搞男女关系。”

众人哗然。李红站起来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搞男女关系了?告诉你蔡朝霞,你那一套在我这里吃不开。”

阿蔡估计心里怂了,想溜,撂出一句狠话:“这班,老娘还不上了,看你能把我怎么样。”阿蔡踢翻一条板凳扬长而去,留下满房子惊愕不已的人。李红追着说:“我看你还能上了天,离了狗粪还不种胡萝卜了,你去呀,去呀!”

自那以后,阿蔡就再也没来上班。李红说,旷工十五天就要开除,阿蔡的行为严重违反厂规厂纪,一定要严肃处理,以儆效尤。大伙掐着指头计算阿蔡离厂的天数,猜想她什么时候回来,和厂长较量一番。可是,少半个月过去了,没等回阿蔡,却等来了关于食品厂企业改制的红头文件。那时候,安口窑的大街小巷已经在播放《从头再来》的歌曲,一位胖得皮带挂不住腰的明星在电视上嘶声力竭地唱,有那么两句歌词是: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很快,县上的工作小组进驻厂子,三五个人,有男有女。人们这才觉得大难临头,改制要改到自己头上了。那天,厂长办公室里传出激烈的争吵,李红在我心中的形象一跃高大起来,十足的英雄好汉,他敢给县上来的人称老子。你听他是怎么说的:

“老子到了这个岁数,黄土早把蛋埋了,咋个叫从头再来?”李红的声音很硬实,像是用锤头敲出来的。

“你要理解,像阿蔡这样好吃懒作的人都是喝社会主义血的蛀虫!”这是一个温和的声音。

“谁要从头再来谁来,反正我是不来了。”

“李厂长,一厂之长你就这点觉悟呀,你不想从头再来,我也不想从头再来,但厂长这个字你必须得签,谁叫你是工人身份,你要是干部,连你一根汗毛都撞不上。”

“就是枪毙,老子都不签这亡国奴的字,当球干部,老子就是个兵。”

“李厂长,别忘了,你还是个党员。”

“党员怎么了?党员也有保留意见的权利。”

一切都很明白,厂长不同意卖厂。我亲眼所见,来人将盖有鲜红印章的封条贴在车间的门板上,结果被李红一把撕掉,揉成纸团,扔在地上,还跺了几脚。李红抓住那人的领口,威胁他胆敢在这里撒野就要砸烂他的狗头。那人双手捂住李红醋钵大小的拳头,微屈着膝,作揖告饶似的说了一串好听的话,还赔上了一张光彩夺目的笑脸。

这件事僵持住了。期间,三番五次有人去县上闹,也五次三番有人到厂里做动员工作,但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直到上一次,工作组带来了蔡朝霞写的举报信,原文如下:

尊敬的组织,我向您反映我厂的一件怪事。我们黑石县安口窑副食工厂在李红的领导下企业经营每况愈下。举一例子:去年夏天,李红突发奇想,竟然从外地请来一个冒充食品专家的江湖骗子,言之凿凿地表示能用西葫芦和白砂糖制作出一种营养价值很高的食品。李红受到蛊惑,聘其为技术员,带领全厂职工开展产品研制,他们既不用面粉也不用大米,而是把西葫芦去皮后切成条状,蒸熟,油炸,涂上糖汁,一共用了十一个白班外加三个夜班,耗费西葫芦一千二百公斤,白砂糖一百五十公斤。可是这种散发着猫屎味道的糖条只卖出十二袋,收回资金二十四元,其他产品最后都被当做过期食品由社会人员毛小娃拉回家中喂了猪。我特此检举李红玩忽职守滥用公权,致使国有资产流失,职工怨声载道。

他们找到了击败李红的办法。他们也一定研究过,李红是无法乱搞男女关系的。当年在收复阴山的战斗中,他带领一个连的战士发起冲锋,一百多人只活了他一个。退伍后,组织照顾他,安排他到安口窑当工人。关于这些,李红的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

来人像审判席上的法官,摆开架势说:“厂务公开,大家监督,到底有沒有这件事?”李红的眼睛像两团火焰熄灭,说有。来人说:“骗子和你啥关系?”李红说没关系。来人呵呵一笑:“没那么简单吧,怎么会没有关系?没关系你能叫他占这么大的便宜?”

李红说卖厂就卖厂,别来这一套,要不你们免了我的厂长职务吧。来人说,我们说了不算,这须要组织决定。

我永远忘不了在我五岁那年母亲带我去探望父亲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大烟囱冒着滚滚黑烟,没有风,烟柱像乡下十七八岁姑娘粗壮的辫子。母亲牵着我转过一幢巨大盐库的墙角,开阔的大场院豁然呈现。荒芜的角落长满齐腰高的野草,院子里污水横流。我看见那幢后来我们住了十年的红砖大楼,底层的厂房前,三个衣着邋遢的装卸工正在从四轮货车上往下搬运口袋。袋子里装的是面粉,也可能是砂糖,这是我后来想到的。他们的眉毛和胡子全是白的,我定定地望着他们,却见一个工人神色慌张地将一把糖粉填进了嘴巴,然后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空气里弥散着令人心肠痒痒的香气,那是烤熟了的黄油面包的味道。

起初母亲并不打算常住。我父亲来安口窑立足未稳,又添两个吃闲饭的,养活不了一家人啊。于是,我们在一张九十公分宽的单人床上凑合了三天。第四天一大早,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带着孩子回茜家沟吧,城里开销大,眼睛一睁就要花钱。

母亲拖着我就走。我们步行,正如来时的情形。那时候,人们到镇上赶集大都靠两只脚,情况好的骑自行车,只有去县里才有搭乘的班车。我问母亲,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母亲蹲下来,掏出手绢为我擦了一把鼻涕说,傻孩子,怎么会不要呢。我们走在安口窑黑乎乎的街道上,自行车的铃声清脆悦耳,比村里山雀的叫声还要好听。马路两边的建筑低矮、灰暗、陈旧,人们的衣服也是清一色的灰蓝格调。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大烟囱冒出的烟尘犹如一条飞扬的马尾。路上,我们还遇到了一群学雷锋的少年。少年们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拿着水桶、扫把,有几个手里攥着冰棒,一边走一边吃。我问母亲,那些哥哥手里拿着彩色的冰块!

应该说,正是我的这句话刺激了母亲。她决定留下来,即使日子再苦,也要让我和城里的孩子一样。她认为,一根冰棍对孩子的启发会影响他的一生。

母亲买了一根雪糕给我,而她是舍不得吃的。卖冰棒的女人穿白色条纹衬衫和蓝色咔叽布裤子,衣服很不合体,但很新,胸膛上吊着一只大木箱子。母亲递给她钱,女人羞涩地低下头,没敢看我们一眼,那样子就像大姑娘下了花轿,要面对所有人的不怀好意。后来,母亲也学那女人卖冰棍。她来安口窑最早的营生就是卖冰棍。

安口窑是一座靠挖煤发展起来的镇子,煤窑开办的历史可追溯到元代。第一座煤窑取名安口,意思是走南闯北的人,到了这里总能安家糊口。后来这里又烧制一种黑瓷,据说曾经向乾隆皇帝敬献过几次,还得到了老人家的封赏。现在的安口窑在陇上的名气就更大了,在窄得像女人裤衩一样的山沟里,驻扎着几十家国有大型工厂,瓷器厂、水泥厂、灯泡厂,以及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煤矿和附属企业,以至于进山拉煤的司机朋友只知道这世上有个安口窑,却没听过管辖它的黑水县。因为地处陕甘宁三省交界处,人们便给它起了个唬人的外号:金三角。

这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情况。当年安口窑有一万多名工人,两公里长的街道,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工人们大都三班轮换作业,下班后在澡堂里洗去一身煤尘,头发上挂着水珠子,耳蜗里藏着黑泥,然后三五成群地跑到街道上吃喝玩乐。那时候,卡拉OK刚开始流行,霓虹灯下穿连衣裙的陪舞女郎宛若夜莺,她们拉住过往男人的手,又是挤眉又是弄眼,风情万种地邀请他们进去唱上一曲。还有摆着条凳满地瓜子壳的录像厅,大喇叭架在街面上,总播放打打杀杀、枪声不断的港片。这看似是在招揽生意,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因为过了午夜,关掉外音,就要播放一些少儿不宜的片子了。有一次,一家录像厅的老板犯糊涂,忘记了自家门口还挂着个广而告之的大喇叭,结果泄露了天機,一夜云雨高唐,淫声浪语响彻全城。据说,那是安口窑历史上夜市散得最早的一天,商店关门、饭馆打烊、旅社客满,连往日里鬼哭狼嚎的卡拉OK厅也陷入寂静。人们早早地回家“歇息”去了,出门在外的单身汉带走了歌舞厅里所有花枝招展的女郎,全城宵禁,整个安口窑的街道空无一人。

当然,见得最多的是天南地北的人,他们坐在饭摊前喝酒划拳,放肆地大笑。口音也是天南地北:来来来,喝酒喝酒,出门在外,走哪算哪,你老家再好,还不是要跑到安口窑吃这碗饭……

那天,我母亲对我父亲说她不想回家种地了,留在安口窑,照顾我读书。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不能被乡下的先生给误了。父亲反问她一家人都挤在这,吃啥喝啥?母亲说,两个人挣钱,不信能饿下一家人的肚子。她之所以选择卖冰棒,是因为那是个不摊本的买卖,只需做一只木箱,而冰棒则可凭借我父亲的面子先赊后卖。可这两件事在她面前却成了难题。首先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做箱子的木匠。这个好办,她把一条毛巾洗得干干净净,包住冰棒,勉强可以起到隔温冷藏的作用。关于赊账,她想叫我父亲出面给李红厂长说一声。

父亲嗔怪道:“我是会计,你这不但难为李厂长,还叫我犯错误!”

母亲生气地说:“一次赊二十个冰棒、十个雪糕,下午还钱,有什么难的!”

母亲一气之下去找厂长。李红说芝麻大点的事,进冷冻车间随便捡,那么大的机器,管子里漏出来的都够你卖上一年。李红还当着母亲的面数落我父亲,说他这个会计当得太小心了,改个数字都要哆嗦半天。

之后,母亲就经常挎着篮子上街卖冰棒。那会儿,我们的生活里连拥有一只木箱都成了奢望,好在每天一两块钱的收入让她很满足。这样坚持了一段日子,生活改善的十分明显。她付清了我的学费和课本费,还为家里添置了几样东西:棉纺的床单、三人用的炊具、四只小方凳和配套的餐桌。她看见镇上的孩子衣服新样,就从地摊上买了小孩的警察服,让我穿上,精精神神地去上学。但是,这点微薄的收入只能贴补家用,却无力对生活做出建设性的布置,我们全家人就一直住在父亲那间差不多只有二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生活空间的压缩,锅碗瓢盆,磕磕碰碰的,这里不动那里就响。

那些年,我经常和父亲发生冲突。有天晚上,我们三个人一颠一倒挤在一张床上。对于往后的生活,心里确实没底儿。卖冰棒的生意虽说来钱容易,但有淡旺季之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生活一思考都是问题,他们说话说到深夜。我大概还在梦里和父亲较着劲儿,他把脚伸过来,竟然被我咬了一口。

我和父亲在梦里爆发了战争。我的嚎叫声惊醒了母亲,她赶紧拽亮灯泡,看见我满嘴是血。母亲吓坏了,一把抱住我,她当时一定产生了各种可怕的联想,边哭边问,小武,你到底咋了,你咋了呀?我半张着嘴,哈拉着舌头,说不出话来。父亲爬起来,脸色苍白,看到我的样子,打了个冷战说,小子怕是把舌头咬烂了。他掰住脚,大母趾头上有一圈青紫的牙印。母亲骂他脚上带刀子,一点分寸都没有。

我依然沉浸在睡梦中,或者说眼前的现实是梦境的延续。父亲傻了,不说话。他总是嫌把家搞得像个猪窝。本来一个人住的宿舍突然填进来三个人,他一时半会还不能适应。他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弄乱了房间的摆设,或者床单上皱了一道褶印,他都觉得是对他单人空间的侵犯。有一次,他从市场上买了两只生猪脚,用钢精锅煮熟了准备拌菜,结果被我偷吃了。人在吃的问题上是最自私的,这话不假。因为这件事,我挨了一顿打。这事叫我母亲对我父亲有了看法,生活了这么久才觉得他是一个在感情上极度自私的人,为了两只猪脚,对儿子动武,这怎会是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但经过这次误伤事件之后,父亲对我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他不是自私,而是走不出一个人生活的世界。

父亲抱起我去卫生院求急诊,那是我童年的记忆里与父亲最亲密的瞬间。由此,我记住了安口窑那晚的夜色:月亮红猩猩的,像抹了血,几颗星子扑闪扑闪;街市正热闹,各式伞帐下灯泡拖着密如蛛网的电线,亮晃晃地照耀着食客们千面百孔异常逼真的脸;摊贩们目放精光,不时抬头甄别路上行人就餐的可能,笼屉冒着热气,肉串烤得滋滋流油。夜风有些冷,空气里飘着孜然粉的味道。

那一年秋凉之后,母亲的冰棒生意就到了头。有一天,母亲对父亲说,她想在副食厂找个打杂役的差事,好歹挣几个柴米油盐的钱,这样闲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上次一样,母亲想让父亲出面找厂长。父亲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撇撇嘴巴说:“要找你去找。”

母亲正在掏炉膛里的煤灰。来安口窑快半年了,日子还是这般没有起色,就拿做饭来说吧,没有厨房,我们就在楼檐下搭了生铁炉子,每逢下雨,雨水都能掉进锅里。兴许是她对生活抱有太高的期望,以至于父亲的这句冷冰冰的回答立刻令她愤怒不已。她转身质问父亲:“刘国铭,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父亲也生气了,说:“我一个人养活你们母子,你说我是不是男人。”

大清早的,两个人乒乒乓乓地吵了起来。楼廊一侧是职工宿舍,窗户下靠着一个个削了烟管的小火炉,底下安着鼓风机,上面坐着铁锅烧水。鼓风机一开,仿佛引燃了烟幕弹。几个女工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吸了一鼻子煤烟。母亲说,他李红又不是天王老子,说一句话能杀掉你的头呀?

父亲把母亲搡进宿舍。他想息事宁人,低声说,我就不信李厂长是那样的人!

他们的争吵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却句句不离“李红”。吵了一会,李红来了。他是个单身汉,就住在楼梯口的厂长办公室里。李红背着双手,踱着方步,穿过乌烟瘴气的楼廊,走进我父亲的宿舍。李红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我母亲,然后把目光停在父亲的脸上。李红说,大清早的你们吵啥吵,还一口一个“李红”,既然你们这样张罗,我就过来瞧瞧你们到底喊我做什么。

父亲和母亲都哑火了。李红复员不久,三十来岁吧,矮胖墩,四方头,后颈上三道肥肉褶子。母亲语气温婉下来,赶紧让座,又泡了一杯茶水。她开始说她的无奈,说她的痛苦,想在厂里谋个临时工作,没办法了才向领导提要求,希望组织予以考虑。

李红点点头说:“我堂堂一厂之长,名字是你们站在楼道里大呼小叫的吗?芝麻大的事,能憋出个屁憋不出一句话。”他故意盯住吱吱呜呜的我父亲说。“刘会计啊,你媳妇想当临时工这个事你清楚吧?”

“清楚,厂长。”

“明天叫你媳妇去面点车间帮工。”

“这这,不妥吧……厂长……”

“这什么这,老子在前线没挨枪子,厂里的事就是我说了算!”

能领到一份公家薪水,我母亲开心得不得了。可紧接着厂里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她的决定。女工小孟跟着外地的卡车司机跑了。小孟是高干子女,家庭优越,人也长得漂亮,总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尤其是那双电眼,迷得镇上的小伙晕头转向。追求者站在一起,恐怕比安口窑拉煤的车队还要长,追不到手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孟姜女”。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众人眼里的“糕点西施”竟然连铁饭碗都不要了。小孟与卡车司机私奔前是有预兆的,那天下午,她请我母亲在小摊上吃了一碗麻辣粉。原本她们之间没有很深的交情,可人家来请了,也不能不去。小孟幽幽地说起自己的心事。两年前她和这个四川小伙好上了,每个月见一次面,她觉得不能被这么个吃不饱饿不死的工作拴在小镇上,往后牛郎织女天各一方。

“咋办呢,嫂子?全厂就数你最有主意。”小孟询问我母亲的意见。

“你还年轻,出去闯闯未必是件坏事。”母亲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

小孟真的走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了好一阵子,她后悔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也许她预感到十年之后,即使那座象征着国企辉煌的大煙囱也会像老树一样枯亡。

许多改变人生命运的重大决定都是在不经意间决定的。一天,她看到水泥杆上贴着一则招工启事。县里的服装厂招收学徒工,包吃包住,每月还根据计件数发点零花钱,她报了名。刚开始,她还只能干些提水扫地的力气活,可三个月后她已是个拿着剪刀,把一匹长布庖丁解牛般裁剪得当、游刃有余的大师傅了。

那是一九八八年,全中国都在发展个体工商户,政策十分宽松。母亲准备单干。后来,主要的问题集中在铺面上。工商所来人在街市边上规划了场地,拿石灰粉撒了白线,限十五日之内把铺子建起来。那几天,我母亲一日三叹,急得头发都白了。

母亲与李红的暧昧不清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在我的童年里,李红是我们家的恩人,是我心中的英雄。在我们来安口窑的那一年,他帮我家建起了一座铁皮房子,因此母亲对他的感激一生无以为报。

那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黄昏,工厂大院里,太阳落下去了,把人留在了暮色中。他们靠在楼廊边上,满天空的燕子擦着房檐盘旋,呢呢喃喃,赋予了这场谈话轻松浪漫的色彩。

“小武妈,学会个翻跟头就想驾那筋斗云了?”

“李厂长,你真会说笑话。”

“不好好当你的家庭妇女,瞎折腾啥!”

“李厂长,咱过的这啥日子,连你都这么说。”

“呵呵,杨宗保没死,我看你这是穆桂英要挂帅了。”

母亲赧然一笑,清瘦的轮廓从灰白的天光中突显出来。

“俊俏的媳妇,我看像你这样的人儿就该有个丫鬟伺候着,你倒跑前跑后办什么缝纫店。”李红突然抓起我母亲的手。

母亲被吓到了,心里传过一阵惶惶而不可言说的电波。

“妹子,没别的意思。”李红将一个厚实的信封塞过来。“这钱先拿着,我知道这几天你盼这个——奥哟,生了双面一样软的手,却要抓握铁一样硬的生活,真叫人心疼。”

“厂长——”我母亲内心激动,因此声音有些颤抖。

“别叫我厂长。”李红咳了一声,吞了口唾沫说。“我也帮不了啥忙。你呀,若是个男人,恐怕这世上大半的爷们都要给你提鞋哩。”

据说,安口窑国营陶瓷厂生产的碗罐很受欢迎,产品覆盖西北、辐射全国,最远还卖到了非洲的坦桑尼亚共和国。但在一九九八年的五月份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历史。大烟囱高高耸立在厂区上空,像一座海岛上废弃的灯塔,没有海浪拍打礁石,也没有飞鸟掠过天空,一切都死气沉沉的。它或许会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垮塌,或许会毁于将来的一场地震,还说不定它建在了一只沉睡的乌龟的背上。但现在,大烟囱坚固如初,没人知道它命运的归宿。

我们要搬家了,母亲四处打听房屋出租的消息。我设想住进一套带着厨房和卫生间的公寓,可以洗澡,每日坐在洁白的餐桌前享用早饭。更好一点,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把门关起来。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這里了,但母亲没有找到中意的房子,我们只好按兵不动。

我们不愿搬家还有另一个原因:母亲舍不得丢下工厂后院的菜园子。一九九八年,气候真是怪异,前半年几乎没怎么下雨,庄稼蔫不拉几地趴在地里喘气儿。麦子是很耐旱的,但也像是对日子愁极了的汉子,在青丝乌发之年早早白了头。到了端午以后,麦子大面积干黄,比照往年早熟了近一个月。母亲开垦了一畦菜地,种一些平常的蔬菜。她从工厂大院的水龙头上一桶一桶给菜地浇水,水滚在地垄上,就像土层下隐藏着无数张饥渴的小嘴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她又给即将挂果的番茄搭架。母亲不知从哪弄来许多稍带弧度且粗细均匀的枝杈,三根凑在一起,埋地里的一端像香炉的三只脚;上端交叉,又与枝蔓不紧不松地捆绑起来,让翠绿的菜苗往天空的方向生长。

“一个篱笆三个桩!”母亲擦去额头的汗珠,稍歇片刻,她准备在菜地里扎两个草人,防止觅食的鸟儿破坏果实。地边是一排玉米,已经窜出半腿高了,还有豇豆、大葱、辣椒、瓠子等,都在母亲精心的呵护下蓬勃生长。那会儿,有股风旋过来,菜苗儿打了个激灵越发精神抖擞,母亲觉得那风像一只狗热烘烘的舌头在舔她的脸。她的身体已被汗水浸透,热浪夹杂着麦汁烤熟了的味道,似乎还带着扎人的麦芒和微微的尘土,直扑过来,那种令人舒爽的清凉立刻把她紧紧裹住了。风在一点一点变急,发出一阵呜呜的口哨声。她抬起头,看见本来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变了颜色。“风卷残云”,母亲触景生情,捋了捋手里的布条又想到一个颇具文学色彩的词语。风确实起得毫无缘由,在这样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吹来几疙瘩乌黑的云,堵住了母亲头顶那朵不管人间疾苦的烈焰。

雨珠子很快砸下来,地面的浮土被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冒着灰白的热气,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呛人的尘土。母亲很希望这雨能美美地下上一场,但她也清楚,这几天的雨水对麦子的抢收毫无裨益,看看天就知道这是一场“地皮湿”。乌云投下的阴翳像一口巨大的锅,反扣在金黄的麦田里。

那会儿,我突然担心起了我们的菜园子,我怕暴雨将它们摧毁。我没有多少生活经验,跑进雨景之中,头顶那朵黑云像成群结队的乌鸦偏过了太阳。金光漏下来,碧绿的菜叶上坠着晶莹的雨露。云带着雨走向远处,所以在那个下午,我看到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异景象。

我跑进我家的菜地。几乎每天放学之后我都要来察看蔬菜的长势,每次总有新的发现。比如,昨天瓠子的幼叶还包在菜心里,今天再看时已舒展成一枚可爱的叶片;比如豆角的藤蔓,它只要找到攀爬的依靠,就毫不犹豫地吐出丝蔓缠住不放。最难伺候的是番茄,须要摘心,去除顶端优势,给果实的生长成熟留足空间和养分。我在园子里视察了一遍,发现那根黄瓜顶着小黄花一夜之间壮大了,而就在昨天它还隐藏在叶片下面,仅比铅笔粗不了多少。母亲曾经说过,无论哪种果实,在孕育之初是不能冒然指指点点的,否则它们会脱落夭亡。

我把那根翠绿的黄瓜逮在手里,想用到手的果实证明母亲的话并非完全正确。那时候,我真希望所有蔬菜一夜之间成熟,这样我们就可以搬家了,不用夜里点着蜡烛,忍受黑暗的痛苦。筒子楼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其他房间空空荡荡,满地都是遭人遗弃的垃圾。窗户上的玻璃被人拆走了,没有拆卸的也遭到了破坏,一到晚上,整个大楼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泣。我再也不想留在这里了,如果能找到理想的公寓,那将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情。

墙后面传来机器轰鸣的声音,那是一家港资企业的胶带厂。有一年,一场滂沱大雨冲垮了胶带厂仓库的后墙,露出它的真面目。天哪,那里面不光有塑料制品,还有堆积如山的香烟和名酒。后来厂方把大仓库拆除了,建了一道砖墙,与这边的食品厂画出明确的界线。此时,机器怪吼一声,在母亲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一辆小型装载机举着蟹钳一样的铲斗,戳破墙体开过来,停在了我家的菜地上。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年轻师傅吐了吐舌头,带着歉意的微笑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母亲心中一阵害怕,要知道墙上那个尘土飞扬的豁口离我差不多只有四五米远。母亲说,这边有人,咋就这般冒失,干活也不事先打声招呼。小伙子低头检查了一遍车胎,拍拍手上的土说,没事就好,有事我就得把机器卖了。经过短暂交涉,我们才知道信用社把两个厂子的地皮都买了下来,已经开始进行三通一平施工。小师傅说,给你们半个小时抢救菜地,有值钱东西赶紧拿走,要不然我们就铲为平地了。

雨过天晴,一切都那样美好,两只小白蝴蝶在菜藤间颉颃调情。

我痛恨他们鲁莽的举动,上前揪住开铲车的小师傅,要他赔偿我们的园子,那样子像一只布拉塞尔犬咬住了翻墙入室的小偷。

母亲制止了我。小师傅说,筒子楼要拆,大盐库要拆,院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得统统拆掉,要修的住宅楼很大,还附带了广场和花园。

这一晚,我们在父亲的宿舍里最后一次点燃蜡烛。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母亲打了一盆热水叫他泡泡脚。母亲说,你又坐了一天,后院的菜地都被人挖掉了。父亲心思重重地脱掉袜子,把瘦长的脚泡进水里。盆子是十年前母亲刚到安口窑时用卖冰棍的钱添置的,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上面印着双喜字,很好看。但现在旧了,经常漏水,修补过几次,盆底上留下了一圈铝锡纸的补丁。

“咱回老家吧。”父亲开口说话了。

母亲一阵怅然。这几天,他一直等着我父亲做决定。父亲伤心地说,不如回家种地,地不亏人,撒一把种子就长一簇苗。命里没有这碗饭,当了十年工人,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是。母亲很失望,责问他,农村的苦日子还没过够吗?父亲双手抱住脑袋,把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说他都四十岁了,工地上扛水泥都没人要了。

人生哪有回头的路,母亲态度坚决地说:“不能回去!”

母亲的心里抑或是想着李红的,从柜子里找出一瓶柳湖春,走到我父亲面前说:“厂长走的时候就该喝了这瓶酒,我做两个菜,为他送行,可他走得急,一句话都没留下。”

父亲说:“咱们也该走了。”

母亲说:“山东远吧,他这样走肯定是伤了心了。”

父亲说:“谁知道呢。”

母亲说:“现在的人啊,都不讲良心了,那个阿蔡,怎么就能落井下石,害了好人呢?”

母亲取来两个小酒杯,斟了酒,对我父亲说:“国铭,陪我喝几口吧。”

父亲想起他们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点着蜡烛,相敬如宾。父亲苦笑着说:“当年喝的是茶,这会遇了事,倒喝起了酒。”

母亲明白我父亲在说什么,她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你还记得那会儿,那会儿咱俩是怎么说的。今晚喝醉了,明天就搬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小武要念书,我们就得留在安口。”

母亲和我父亲换盏带有某种仪式感。他们告别过去。借助一点酒兴,他们说起当年的故事。这些事情过于陈词滥调,但在我的想象里,却有着温暖的色彩。

我父亲刘国铭在安口窑读高中,毕业后回到茜家沟当农民。经店坊坡的石匠马三爷介绍,父亲认识了后来做了我母亲的陈阿萍。母亲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人,啥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结婚那天,娶亲的自行车头顶大红被面绾成的绣球,驶进姥爷家三孔窑洞的大场院,我母亲正赤着脚端着半豁的瓷盆给猪喂食。她对即将到来的婚事准备得很不充分,以至于我本家的人,在等到日上三竿之时心情无端地沮丧起来。娶亲的人们蹲在姥爷家的大门楼子下,焦急地抽完了两盒纸烟,才终于等到穿戴一新、披上纱巾盖头的我母亲。母亲人高马大,长的并不出众,穿着蓝色裤子和红布罩衫,一双红色绒面的白底布鞋款款迈过姥爷家半尺高的门槛。她没有流露出任何难分难舍的虚情假意,也罔顾了上马离娘的传统礼仪,双脚一点地便侧坐在了我二叔驾驶的彩车的后座上。二叔当年还是个半大的小伙子,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儿,但母亲身体的重量在转移到车尾的瞬间,还是让他双手把持的车体差点失去平衡而倾翻在地。二叔脸蛋通红,急忙推车滑行,才勉强稳住了阵脚。姥爷衔一支烟锅在后面骂:“好一个不知教养的狗东西。”二叔已经推着载有我母亲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嫁出去的女如泼出去的水。姥爷钦慕我本家祖宗在村子里积攒起的名望,他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便是给我母亲寻了个好人家,因此在这件事上没做过多拦挡就匆匆放了人。娶亲的人纷纷寒暄告辞,五辆自行车鱼贯驶离。姥爷家那条忠诚的大土狗阿花追着他们到村口,摇着尾巴,狂吠不止。

我常想,當年我父亲派出的车队丝毫不逊于今天的奔驰宝马,一路浩浩荡荡,载着妖娆的母亲行驶在秋景萧瑟的山梁与明水蜿蜒的河畔,惹得路人驻足观望。出发前母亲用昂贵的皂角粉洗了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背上,把棉布罩衫打湿了一片。她嗅见这种令她为之骄傲的香气,氤氲在狭小的盖头布下。她突然心血来潮,在朦胧的轻纱下面左顾右盼起来,窥视着犹如晚霞一般通红的山峦飞快流动。她感到微微的眩晕,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二叔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细腻心思,借着一股子傻劲,载着我母亲冲锋陷阵,把一行娶亲的人撂在了后面。母亲忍受着他癫狂的骑行,车座硌得屁股蛋子生疼。她端坐在上面,紧握车座如同抓着一棵救命的稻草,然后心惊胆战地飞向了我父亲的怀抱。

他们的婚礼很隆重,请了城里的电影放映队,这在1982年的山区农村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全村男女老少把我家门口的麦场围得水泄不通,像是观看一架外星飞船光顾本村。人们在焦急地等待,伴随着机器嗡嗡的蜂鸣,灯泡里的钨丝闪了几下,颤颤悠悠地亮了起来。紧接着,一束亮光打在雪白的银幕上,就把噪杂的人群给镇住了。新房内,母亲端坐在炕上。烛火摇曳,母亲落落大方,妩媚动人,她认为不需要扮出一副封建小娘子的模样,故作娇羞之态。她喜欢我父亲,她中意这门亲事,她受了父亲那张白脸的迷惑,笃信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不一样。因此母亲一进门就嗤嗤地笑,瞅一眼我父亲就笑得分外精神。父亲则一脸茫然。

门外的喇叭吱吱呜呜清晰起来,他们同时支起耳朵,正好听到一句激昂的台词:反动派的枪声就是我们结婚的礼炮!

“听,果然是《刑场上的婚礼》。”母亲说。

“怎么能放这种电影,老徐也太不够意思了。”

“恐怕就这一个现成的片子,也不怪他。”

“人家办喜事他唱丧调,还不如不放。”父亲懊恼地说。

“倒挺有意思的,咱们这才叫作革命的友谊嘛。”

那天,他们在“敌人”的枪炮声中洞房花烛。蜡烛不能吹灭,否则会招来一些好事者。他们沏了两碗酽茶,情投意合地聊天。说到人生和未来,竟然有说不完的话。这是他们对往后家庭生活建设性的想象,好像那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母亲说人不能一辈子拴在土地上,走出去才有机会。她的一个姑舅解放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大小伙子了还和兄弟穿一条裤子,没事不出门就趴在被窝里。有一天村里过队伍,他实在不想受穷挨饿,便偷了衣服跟着部队走了,后来到了1956年回来省亲,你猜人家当啥官?你肯定猜不到,人家在南方的一个县当了县委书记,坐着小汽车回来,离开时还把一家人都接走了。

父亲点点头,妻子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心坎上。眼下的日子要好好过,正如他们革命的友谊,需要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

蜡烛换了几根,快要燃尽了,可他们依然没有睡意。两碗茶水冷成了黑汤,电影散了场,外面静下来。夜已然很深了,不知谁在外面喊了句:“人都走完了,还不睡?夫妻恩爱,细水长流,留着今晚的话后半辈子说吧。”

人生美好,良夜春宵。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时噤若寒蝉,讪讪而笑,紧紧地携起了手。在一种甜蜜的、快乐的、温暖的、爱意流淌的情感交融中,他们神色仓惶地吹灭了案头的烛火,然后沉入到渴望已久的人生新境界。烛芯上飘出一缕游魂般袅渺的青烟。暗蓝的夜空中正悬着一轮皎皎的明月,把故乡终日喧闹的黑水河映耀得波光粼粼——我把父亲和母亲的故事想象得十分美好,但我始终无法知道,我的那些年轻的父辈、祖辈们是怎样度过羞臊而神秘的新婚之夜,然后开启了走向艰苦岁月的人生旅程,他们的生活全部内容无非是生儿育女,一生耕耘。

后来我出生了,我在村子里长大。有一天,我看到母亲为父亲准备出门的行李,那是一个黑色的提包,装着雪白的衬衫,还有纸笔、粮票和三十块钱。母亲拿出一双新布鞋叫他穿上。父亲转身走了,又回头抱住我狠狠亲了几口。

我很失望,我们并没住进带浴室和厨房的公寓,而是搬到了503厂家属区的一处小庭院内。503厂是一家生产子弹的军工厂,六十年代搞三线建设迁到安口窑,很有些神秘色彩。厂区和家属区严格分开,中间墙上架着铁丝网,大白天厂门紧闭,还设置了岗哨和警亭。生活区就随意多了,人员自由出入,不受身份限制。房东叫曹大海,齐齐哈尔人。他认为两间房子的庭院太空旷,自己住一间,剩下一间资源浪费,便寻思着找个可靠的人选,把房子租出去。可是曹大海又很挑剔,最近两次都是他把租客给赶走的。第一次房子租给了一对在夜市上卖麻辣烫的年轻夫妇,两口子很勤和,经常三更半夜吵架,声音特别大,用的是谁也听不懂的四川方言,唱曲儿似的。后来我听父母说,原来男人好赌,经常十块二十块从家里偷钱,女人一旦发现,便要从上三代骂到下三代。男人真正做到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而且又死不承认,女人就一直骂,骂到自己轰然倒下酣睡为止。第二次房子租给了一位安徽人,此人是个走南闯北的锔锅匠,平日话不多,而且别看他是个下苦的手艺人,却特别爱干净,每天都要把两家共用的院子扫一遍。锔锅匠说他走了大半个中国,从没见过像安口窑這样繁华的镇子,要补完全镇的破锅烂盆恐怕得花一年时间,于是便十分干脆地付了一年房租。可是,慢慢的,问题也出来了。锔锅匠人老心不老,经常招惹一些不三不四的年轻女人到家里过夜,弄得家属区的人对曹大海意见特别大。

曹大海把房子租给了我们,一个月后,又同意把院子里的厨房让出来,两家共用。我们家从此结束了没有厨房的历史。我也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小庭院与陶瓷厂隔着一条街,站在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见那座大烟囱,它孤独、忧伤、惹人垂怜。到了晚上,周围安静下来,大烟囱笔挺的身影像一艘沉船露出水面的桅杆。夜风拂面,我觉得它有话要对我说。

那是一艘乘风破浪来自遥远大陆的巨船,宽阔的甲板上张着高大的白帆,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船上的人们各自忙碌:船长拿着望远镜眺望远方,大副正在查看航海地图,厨师专心烹制着摘自岛屿的新鲜水果,水手们喊着号子绞动缆绳,观测员站在旋转的风向标下抄写数字,医生在给一位右臂受伤的木匠包扎伤口,或许还有两三只惹是生非的小狗和一群跛脚的鸭子在船舱里逗留。所有人都不知道灾难即将降临,他们以为日子既然这样过来,也应该这样过去,今天的太阳和明天的太阳又有什么区别呢。

暴风雨说来就来。天边的黑云抖出一道金黄的闪电,飓风掀起百米高的巨浪。世界上没有一条船能与大海抗衡。它沉没了,触礁沉没,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桅杆诉说着不幸的故事。

我十分享受这样的想象,不至于让我觉得生活糟糕透顶。我盯住大烟囱看,大烟囱也在凝视着我,我们相看两不厌,直到母亲唤我:“小武,该上床睡觉了。”我在梦里仍然想象那几百名水手的下落,或许是那位医生,也可能是大副和几个普通的船员,他们幸运地抓住了一根漂浮的木头,最终漂流到了一座无名的海岛上——或许那是人类从未发现的新大陆。至于船长,我不敢报以乐观的想象,因为在传统的习惯里,船长要和他的航船共存亡。

肖明亮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父亲下岗后跟着肖明亮摆摊卖水果。他们每天凌晨两点出发,拉板车去十公里外的黑石县,在早市上批发一车新鲜水果,八点之前赶回来。肖明亮是父亲的表弟,我叫他表叔。他曾是陶瓷厂的工人,前几年工厂效益不好,停薪留职出来做生意,卖过布匹和百货,这次正赶上下岗,但他不在乎。他们凌晨出发,赶的是夜路,运煤汽车打着远光灯从身边擦过,夹杂着粉尘和煤渣的气浪,能把人卷起来。每当这时候,两个为生活奔波的人总会唏嘘一番。

肖明亮兴奋地说他当年过五关斩六将,却绝口不提眼下的夜走麦城。

陶瓷和煤炭是安口窑的特产。康明斯卡车轻轻快快跑进山,司机们只要看见那座浓烟滚滚的大烟囱,就知道到了安口窑。卡车在黑乎乎的煤场里排起长龙。选煤楼跟个漏斗似的,车屁股塞进底下,就像往冰激凌的甜筒里挤奶油,一股脑儿,煤炭就在车厢里冒了尖。出山时,司机们还不忘在车厢两侧的煤面上捆上大缸小缸、坛坛罐罐之类的东西。卡车跑一路,便把安口窑的陶瓷满世界炫耀一番。陕甘宁交界一带,没有人不用安口窑的大缸小碗。可是不知到了啥时候,这种产品就卖不动了,整齐有序地摆放在工厂的后院里,如此肖明亮的工资也就没有了保障。肖明亮吹牛说,当年他卖塑料脸盆,那东西又轻巧又便宜,真是讨人喜欢呀。但大黑瓷盆还是有人要的,他便偷偷跑到厂里,拿几个出去卖掉。他不知偷了多少,总没人发现。可是有一天晚上,他摸黑进了后院,发现一道光束扫来扫去,还有人拍照,“咔嚓咔嚓”,闪光灯像闪电一样,爆出灼眼的光芒。他知道那些人不是简单的市井小偷,也不是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而是台湾派来的武装间谍,因为美国卫星拍摄到安口窑的山沟里有很多导弹发射井,几千几万数也数不清。于是便派了间谍渗透进来,化妆成走街串巷专给人拔牙的游医,目的是现场勘查这些天井里的导弹到底有没有带核弹头,不想那天晚上叫他撞了个正着。他肖明亮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干的虽然是偷鸡摸狗败坏厂风的事,但谁要出卖祖国出卖人民他坚决不答应。那一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黑暗中,他抄起一把厕所门口的烂铁锨,悄悄靠近,就往那道闪电猛拍下去。那个窥探祖国机密的间谍分子闷哼一声,当场晕厥,另一个把风观望的同伙掏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对准他的胸膛。他一点都不害怕,枪声响起的同时,他一个后空翻踢,子弹擦着鼻尖飞过,他清楚地看到子弹上写着“USA”三个英文字母。他一脚踢飞手枪,间谍见势不妙,往后跳出三米远,撒腿就跑。他正准备追,却想起毛主席说过穷寇莫追的道理,又想起老人家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确实是这样,现场人赃俱获,犯不着再为一个逃犯葬送了到手的战斗果实。眼前这一切足以说明问题啦。

他坐下来等着厂里的保安围拢上来,可枪声闷哄哄的,像谁放了一个响屁,始终不见增援的队伍。前面三百米开外就是保卫处,他突然想起效益好时厂子里有十二个胖胖矮矮的保安,现在却只剩下一个看门老头王大鳖了。他大声喊道:“抓小偷,抓小偷呀——”可转念一想,这不是贼喊捉贼吗。他又喊“抓间谍呀,抓台湾间谍呀——”又想,他妈的,还是贼喊捉贼。一旦间谍被抓,他的小偷身份也就败露了。再说好汉做事从不问姓留名,于是他便摔烂一个陶罐,用瓦片棱子在厕所的砖墙上写了一行字:抓一个,跑一个,间谍分子永远逃不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然后他跑到保卫处,敲敲玻璃,隔着窗户向王大鳖报信。

肖明亮细着嗓音模仿当时的情景:“王大鳖,老肖我在后院抓到一个间谍,还缴获了一把手枪。”

车灯从身后照来。我父亲放慢速度,落在肖明亮后面,追问:“王大鳖怎么说?”

肖明亮说:“那老狗日的睡得打八觉,炸了一声呼噜响,哼哼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故意说女的。王大鳖咀嚼了一下嘴巴,问漂亮不漂亮?我说漂亮,像张曼玉。王大鳖激动地一骨碌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那就给她两个盆。”

说到这里,父亲哈哈笑出声来,在艰难的日子里他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几年前,安口窑陶瓷厂确实发生过类似事件,但绝对不像肖明亮描述的那样逼真有趣。

父亲说:“当年的陶瓷厂也是安口窑数一数二的大厂。”

肖明亮心中怨愤,咬牙切齿地说:“大个屁,婊子卖馄饨也就大了个名声。”

原本愉悦的气氛被肖明亮的一句牢骚弄得荡然无存。我父亲面皮薄,不好意思再问下去。车队呼啸着从身边驶过,像钢铁怪兽,震得山摇地晃。父亲心里一紧,突然意识到生与死的距离靠得如此近。思想上跑毛,眼看车灯打出的光飘远了,路面恢复了平静,两个人又并肩拉车行走。

夜色如墨,凉气逼人,一声乌鸦凄惨的啼叫,让他们感到生活的沉重劈面而来。眼前的路是黑的。走了一会,肖明亮说,我接着给你讲吧,两个间谍跑掉的那一个回到台湾后,写了个报告,惊动了美国国防部。报告称目睹了咱们国家全民皆兵的最新成果,安口窑的农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发现了这种导弹天井,有的排成围墙,有的安装在厕所四角,报告上说咱们蹲坑都防着美国人的飞机呢。

肖明亮的笑话讲得有些刻意。快乐一旦被驱散,便很难找回来。父亲苦笑一声。肖明亮想打破尴尬的场面,一时又找不到话题。冷场了,好像这时候不说点什么是不对的。过了一会儿,父亲先开口了。

“往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你呢?”

“挣钱,把小武养大,看着他上大学。”

“他妈的,总有一天,我要把狗日的陶瓷厂买下来。”肖明亮喟叹一声。父亲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厂子解散,他下岗了,反而口出狂言。

“表兄,你不信吗?”

“信,那需要多少钱呀。”

“几百万吧。”

“那么多钱,几辈子人都挣不够。”

“吹牛又不上税,我就随便说说,表兄你真是个老实人。”

他们继续往前走。天就要亮了,地上起了雾,天色由黑转蓝,山显出轮廓,树有了影子。肖明亮思谋良久说:“表兄,有件事我知道你为难,能帮就帮,帮不了我也不怪你。你买断工龄的两万块钱能不能借我周转一下生意?我准备买辆车在黑石县跑出租呢。”

父亲支吾一句,看見肖明亮从晨雾里钻出来,站在他面前,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他立住了,一摸头发满是露水。肖明亮说,就当我没说吧。

那天,他们似乎变得陌生起来,说话格外谨慎。黑石县的水果早市五点开张,他们批发了二百公斤富士苹果,趁着朦胧的天色又往安口窑的方向赶。

父亲拉的板车是食品工厂清理资产时买下的。二十块钱,图个便宜。车子是铁制的,比肖明亮的木制车子气派。以前,食品厂的女工拉着这辆车在安口窑的街道上批发糕点,挨着门市询问,送货上门。车子常年累月拉运面包和点心,铁皮遭清油浸润,泛出油汪汪的蓝光,散发着一股哈喇味儿。缺点在于这车太沉,每次父亲拉上水果返程时,总落在后面,而表弟肖明亮从不等他。

肖明亮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有他的打算。

这天肖明亮表现得十分殷勤,路上说,换了车拉吧,表兄你从前是个拨算盘珠子的人,吃不下这苦。我父亲心里惭愧,又于心不忍,最后说:“借钱的事还是问问你嫂子吧,她要同意,我这里没问题。”

肖明亮很意外,连忙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而当他表达完感激之情,又岔开话题说,卢庄煤矿宿舍区的东门口是个好地方,那里住的全是些二十大几的姑娘,买起东西从来不问价。

果然如肖明亮所说,父亲在卢庄煤矿守了一个天,到下午五点,一车苹果全卖完了。往常他在下午六点去市场的小摊上用水果换一碗酿皮吃掉,晚上还要赶一赶夜市。他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他惊奇地发现,每天最大的希望就是卖掉最后那一堆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由此产生的快感让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这天他比往常回来得早,进了503厂的小庭院看见肖明亮坐在屋内的沙发上。

“表兄,今天的生意咋样?”肖明亮见到父亲赶紧迎出来。

“还是你有经验,卢庄那里水果卖的就是好,这不早两个小时回来了吗?”

“往后,那地方你一个人去,我的地盘让给你啦。”

“这怎么能行呢,走,进去说话。”

两人坐下,胡乱唠叨了一阵生意。饭菜端上桌子,肖明亮艰难地说起借钱的事,父亲搔搔头发说,还是先吃饭吧。

肖明亮执意不吃,他来不是为了吃饭。母亲这时候也不客套,在借钱这件事上她始终态度坚决。母亲说:“不是不信任你,是我们都指望靠这钱过生活哩。”

肖明亮走后,母亲责备父亲:“你表弟是个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十年前就因为盗窃罪进过监狱。”

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可即便如此,几天后,父亲还是鬼迷心窍似的把自己十年的血汗钱一个子都不剩地借给了这个嘴巴上抹了蜂蜜的远房表弟。作为感谢,肖明亮告诉他,天冷了不如去修理厂弄只大煤油桶,改造成泥炉子卖烤地瓜。这生意来钱快,比在大街上揽树叶子还容易。

还记得那个铁皮房子吗?这十年,食品厂的效益越来越差,发不出几个钱,而正是母亲的缝纫店补给着全家人的生活。学校里各种名目繁多的收费,我不好意思向父亲要,我找母亲。母亲会从她缝纫机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块两块的票子,额外还会给我一点小小的奖赏。父亲的工资是要用来办大事的,到了月底,他列出一个单子,比如置办一套像样的茶具,或者更换烧坏了的水壶,买米买面,从长计议。有一次,我向父亲要一本集邮册,父亲答应了,但申明需要过一段时间。我知道,十块钱要进入父亲工资的开支计划。等待的过程相当漫长,简直叫人望眼欲穿,直到后来父亲告诉我,钱是不能乱花的,十块钱够买十几斤大米,也能买一袋子土豆。

眼下,随着父亲的下岗这种计划不再有了。我们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无序状态。电视上满是解放军抗洪救灾的镜头,南方发生了百年难遇的大洪水,长江流域一片泽国。工人大面积下岗,人把钱捏得更紧了,揣兜里舍不得花。街道上的运煤卡车也少了,原因是煤炭滞销,各大煤矿的生产放缓。最明显的变化要数街道上下馆子的人,不如从前那般财大气粗,当堂呼天喊地。常见的是两三个工友点几盘小菜,安安静静的啜着小酒说话。安口窑的街道一下子变得萧条了,像一个去了势的土财主,病恹恹的等着咽气呢。

这是父母对局势的谈论,也夹杂了一些我的想象。

时间来到腊月,天寒地冻的,房檐下的烟囱管子吊着乌黑的尖冰溜子,吐一口唾沫都能冻成个钉。安口窑的工人要回家过年,扎堆赶制新衣。裁缝的生意进入旺季。有一次,道班站给工人办福利,定了八套西装,要求十天交货。母亲从早到晚一头扎在店里,竟然三宿没有合眼。夜里,铁皮房子冷成了冰窖,指头冻得伸不开,又麻又痒。实在冷得不行,她就到同街“万元户”老万的门市部买一瓶本地产的头曲喝下,浑身的寒冻才能驱散一点。老万吓到了,说:“嘿,女人家还喝酒!”母亲没工夫跟他扯,转头说:“现在社会,女人连飞机都能开。”

一个飘着雪粉的早晨,店里来了一位奇瘦无比的女人。她看起来好似大病初愈,脸颊上的肉瘪下去,眼窝深陷,脖颈细长。她揭开棉布门帘探进半个身子,以为走错了,又退出几步抬头看了看门头上的招牌。确认一遍后,才走进来。她来加工两套平领西装。布是深蓝色的上等毛料,用打火机燎一下布头的毛边,有股焦臭味儿。她还带来了一套旧衣裤,叫我母亲照着尺寸裁剪,肯定没有问题。

女人名叫杨静,母亲因为她的瘦记住了她。

到了约定取衣服的日子,杨静带来一个梳着分头高高大大的男人。母亲一看,这不是房东兼邻居曹大海吗?曹大海笑呵呵地拱手做揖,用东北话说,他要和杨静结婚了,到时候一定去喝他们的喜酒。听那口气,真有点不容商量的意思。

杨静是个苦命的女人,就在大烟囱不冒烟的两个多月前,她的丈夫死了。那是安口窑一个叫做马鞍梁的煤矿,她的丈夫红生和六个同乡下井,结果就再也没有上来。那天的阳光像鸡爪子踩烂的雪,矿方找到她,告诉她人已经死了,要她节哀顺便,配合矿方做好事故的善后处理。这消息一下子把杨静打懵了,很久,她都只看见来人翕动的嘴巴而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周围的山在旋转,树在旋转,眼前一切都在旋转。她麻麻木木地坐在当院的石头上,清晰地想起男人离家时的那个惨淡的晌午,白白亮亮的太阳光刚刚拐过屋脊射到院子里。红生走出大门,太阳把他的脸照的比白纸还白。她有些意外,问男人,红生你的脸咋了,白森森的,有点儿不对劲,你是病啦?男人微笑着向她道别,开玩笑说他天天钻在阴曹地府,不人不鬼,见不得太阳,早晨被阳光一照,阴气就冒出来了。杨静的心扑棱一下,身体打了个激灵,骂他胡说,又说早晨起床右眼皮直跳,叫他别下井了,请个假,今个是她生日,陪她上街找个裁缝把那件红色的真丝面料做件衬衫。红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旷一个班罚款两百,请假也要扣八十,不划算,还说那件料子是他托人从兰州买回来的,做好了衬衫穿起来让他瞅瞅……

想到这里,两条眼泪从杨静脸上爬下来,半晌,才哇得一声哭出了声。来人说,屋里的,现在就靠你主事了,要坚强啊。这是二十万元的赔偿款,按理来说,十六万就是人命价的上限了,马鞍梁煤矿的赔偿从来没这么高过。杨静说:活着我要人,死了我要尸,你那二十万能换回我的红生吗?

来人拎过来一个帆布行李包,放在她的眼前,“吱”一声拽开拉链,仿佛把一个死尸开膛破腹。她轻蔑地瞅了一眼,不就是钱吗,人都死了还要钱干啥。来人说,井下瓦斯爆炸,蒋红生就在爆炸中心,尸体炸飞了,找不见了。另一个人不满意同伴的表述,掀开他,照屁股上踢了一脚,上前对杨静温声细语地说,大嫂对不起,救援队还在全力搜救,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蒋红生,但是需要时间,也需要您保守秘密。这么大的事,如果被外面人知道了,非但二十万的赔款拿不到,还要牵连另外五人。初步查明,蒋队长属于违规操作,那五个人也跟着他送了命。杨静说,这时候了我要那钱有啥用?一个大活人呀,那可是一个会说会笑的大活人呀,你就是把金山银山搬来,也没有我那一口人了。来人唉声叹气地说,世上事谁不想求个人财两得,可事到如今,咱也得守住一头吧。

一个人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钱呢?她在那座青山下建了一座无碑的坟,埋葬了那只从事故现场捡回来的男人的皮鞋。矿上人说,红生就在那山下面,少一只鞋,黄泉路上走不快,来生转世说不定是个瘸子……

关于曹大海的遭遇,我们之前听到过一些。他原来的妻子是江西南昌人,跟他是大学校友。曹大海学的是弹药爆破,冷门专业,但就业有保障。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大西北的安口窑503厂,而他的女朋友只能返回原籍,当了一位历史老师。按常理,两个痴情种子相互写几年信,感情也就淡了,然后各自身边有了人,结婚生子,再无瓜葛。但事情不是这样的,他女朋友跟家里大闹一场,与父亲断绝了关系,然后跑了几千里路来找曹大海。当年他俩的事迹把全厂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举办了简陋的婚礼,媳妇就在厂子内部开了家小卖部,经营一些烟酒糖茶之类的小商品。人年轻时情感充沛,喝口凉水都觉得有滋味。但是几年前,一件事情彻底打破了他们的生活。曹大海是厂里的试枪员,偶尔犯浑,会把枪带出靶室,只好第二天再交回去。因为是空枪,大家都不在意,儿子曹星星经常拿它当玩具。那天,他又阴差阳错地把枪带回了家,也许是工作大意,弹夹里还藏了一枚没有消耗尽的子弹。曹星星拿着手枪玩,还约了他的同学。两个人一个跑一个追,就来到了家属院后面的山包下。曹星星追上那同学,用枪指着脑袋叫他别动。那孩子哪能不动呢,咯咯笑着又跑。结果“警察”的枪響了,“小偷”应声倒地。那是一把黑沉沉的磕掉漆皮的五四手枪,子弹是503厂生产的合格产品。子弹击穿了那孩子的脖颈,前面一个小洞,后面开了花。曹星星当时肯定懵了,但他没有报警也没有大喊大叫,而是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朋友拖到附近的一条旱渠里,找了些废砖烂瓦把人给埋盖了。

警察是从课堂上把曹星星提走的。这小子被带去指认现场,曹大海才知道儿子闯下大祸。

你说这事,简直就是天下奇闻。曹大海两口子商量了一下,居然想到了假离婚,叫当妈的带着儿子去江西姥姥家待一段时间,换个环境,以便曹星星忘记这件事,重新开始生活。于是,在完成对死者家属的赔偿后,十几年的夫妻也分手了。他们天各一方,不再飞鸿传书,而是打电话,有事了赶紧说两句,没事了就各自生活。直到有一天,江西那边的电话打不通了,紧接着寄来一封信:大海,咱们各过各的吧,你工作好,在镇上找个年轻的女人不是问题,我这边也有人了。钱是你的,娃我带走,孩子需要好好调适,帮他走出阴影,毕竟大城市的条件要好一些。对不住了!

结婚的那天晚上,曹大海喝醉了。年轻的工友来闹洞房,有人找了一根毛线拴了颗水果糖,提溜到半空,叫曹大海和杨静用嘴咬,谁先抢到谁当家。闹洞房的人也是过分,不晓得两个过来人的别扭,故意让他俩出丑,押着曹大海抢糖果,那姿势就像批斗一个犯了错误的五类分子。

他们忘记了理智,快乐也变得纯粹起来。不知谁手贱,在新郎后脑上拍了一巴掌,阴阳怪气地说:“曹大海,今个你结婚,喝得像根面条一样软。晚上给你个肉靶子,就怕你那枪打不出子弹。”

众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曹大海的身体抖了一下,吸了口气,像皮球鼓起来。无疑,是“子弹”这个敏感的字眼刺痛了他,被酒精麻醉的意识复苏了,他便落回到现实的痛苦中。他慢慢转过头,用空洞的醉眼盯住那人,表情严肃地说:“都他妈给我滚,打不出子弹才好,要是打不出子弹,我这辈子也不用跟第二个女人睡觉!”

闹洞房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母亲做了两碗汤面条送进他们的婚房,这时候她更多扮演的是亲人的角色。新房里的两个人别扭上了,曹大海梗着舌头说:“安口,安口,一辈子就被这两个字给糊弄了,当初毕业就不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503厂连个能记住的名字都没有,就一个503厂。十几年啦,每天就试试那些子弹能不能撞响。砰——”他比画了个拿枪自杀的动作,“那颗子弹到底是怎么钻进枪膛的,它要是颗废品多好啊。你们觉得我曹大海,不,曹科长——我是质检科科长,你们觉得平日里我曹科长人模狗样像那么回事儿,其实我他妈什么都没有,我他妈放屁都能砸到脚后跟。”

曹大海哭了,母亲教训他:“大好的日子,说这些话干什么?谁不羡慕你,全安口窑的工人一半都下岗了,就你们503厂是铁打的秤砣,风吹不进去,雨下不透,工资旱涝保收。你看我们老刘,早晨四五点起床,晚上八九点收摊,为那两个钱儿,简直是拼了命了。我们有什么,不是连住的房子都没有吗?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今个是好日子,早点休息吧。”

说完这些,母亲拔腿往外走。曹大海难过地说:“我真羡慕你家老刘,我要是他,就把地瓜摊子搬到江西去,还能天天见到我儿子曹星星。操他妈的503厂,我他妈要离开安口窑!”母亲走到屋外,把门带上。天太冷了,窗户里透出的亮光好像被冻在了地上。室内火炉的热量令她双颊发烫,在趟过那片冰面一样的亮光时,她感到清冷的夜晚如此令人舒爽。

屋内传来争吵的声音,继而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父亲在菜市场卖烤地瓜,用大汽油桶子改造的烤炉像鬼子的炮楼。即使是干这种粗活,父亲依然保持着仪态上的体面,经常穿着母亲缝制的翻领西装,戴一双白线手套,看起来像个勘验现场的法官。肖明亮说的没错,这生意确实赚钱。早晨洗一袋子生地瓜,拉到市场上,一个个塞进炉膛里,用碳火慢慢熏。等到开锅出炉,那些生瓜蛋子就变得外焦里软,蜜汁横流,撕一口,就像撕开一个蓬蓬松松的大棉桃。人们吃过一回,就认可了新师傅的手艺,因为这家地瓜不但口味好,还没有泥斑,更干净。

那天曹大海骂他:“别傻了,哪个卖地瓜的有你这么好的心眼,地瓜的皮都被你搓掉了。”曹大海是看见我父亲在水龙头上洗地瓜,手冻得又红又紫才说这番话的。曹大海说,别人顶多用大水冲一遍,烤熟了还有什么泥不泥的,关键是把钱弄进口袋。父亲说,我洗三遍,吃的东西可不能马虎,就是费些力气,不碍事。

父亲很兴奋,他似乎第一次在事业上混出了成就感。但是,当他信心十足地想要投入另一种生活当中时,一场灾难也在不远处潜伏下来,等着他靠近。

父亲的同行中,有一个陕西的婆姨,包着一顶绿色头巾,露出两个紫茄一般的脸蛋,整天坐在街对面的小马扎上,用一双阴鸷的小眼睛密切注视着我父亲的一举一动。女人口齿伶俐,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哎哎,老刘,国营工厂的会计你不当,跑到这来跟我们抢什么生意呀?瞧你把衣服穿的这样干净,是卖货呢,还是卖人?草垛子底下日叫花子,你这是欺负我们这些穷怂哩。”

“市场经济,自由竞争嘛。”父亲说得理直气壮。他们妒忌父亲的生意,有人竟造谣我家的地瓜用肥皂水泡过,又用二氧化硫熏,所以烤出来皮白肉嫩,味道鲜美。如此一来,我家的生意就大不如从前了。

那天,父亲去黑石县买了一车生地瓜,拉車走到神峪峡。几辆拉煤卡车开过去,司机路况不熟,在弯道上甩了一下车屁股,几疙瘩炭块便从车厢里滚了下来。父亲想,炭块也是钱啊,一坨牛屎还有人捡呢。他就一路走一路捡,竟然捡了半蛇皮口袋。这些碳块,足够生意上两天的消耗了。为节省成本,后来父亲白天去卖地瓜,清早出门捡碳渣,多多少少总有收获。

说起来,捡炭块也是有先例的。以前人们在路上偶尔捡一块两块,谁也没想靠此发家致富,可慢慢的,有人起了贪心。他们在弯道搁一块石头,造成石头是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假象。司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措手不及,习惯性猛打方向盘。出事的那天清晨,父亲拉着铁板车行走在神峪峡的大马路上,一辆卡车刹车失灵从弯道上冲了出来。他当时吓傻了,定定站在那里。卡车像一头饥饿的巨兽扑过来,他闻到了死神腐烂的气味。那一刻,他的头脑里没有任何想法,更没有时间去思考令他痛苦的人生哲学和诸多生活上的愉快和不愉快,他甚至连本能反应都没有。那辆失控的卡车眼看就要将他吞噬,却在十几米处拐了个S弯。怪兽滚烫的鼻息最终化作一缕凉飕飕的风,将他吹了起来。父亲觉得能叫他飞起来的强大力量来自手里紧握着的车辕。他飞到半空,努力想记住那辆逃之夭夭的卡车,却发现黑色的碳粉遮住了最关键的地方。看不清车牌,只记住了那辆钢铁怪物的屁股上长着一排红得滴血的眼睛。

尔后,他很快落回到地上,触地一刻他听到骨头铮铮断裂的声响。突兀的山峦像一群啄尸的秃鹫聚过来。他看到灰白的天空堵上一层一层的阴影,直到眼前漆黑一团。父亲想,他就是从车厢里滑落的炭块吧,四分五裂地散落在了荒草中……

生死是一瞬間的事,你永远无法知道意外隐藏在哪个路口。我父亲在黑石县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月。事故中,他摔伤了腰椎,我们县里的医生说,他后半辈子恐怕要在轮椅上度过了。那段时间,父亲的心情糟糕透了,每天早上喝一点稀粥就坐到窗户下的靠背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嘴里反复嗫嚅着一句话:“怎么会啊!”

父亲想不通这个问题:他平生老实本分,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命运为什么要将他推向绝境。我们安慰他,说疗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父亲说,我们都在骗他。我们确实言不由衷,只想为他宽心,让他好好活下去。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父亲头发蓬乱,眼神无光,像个骂街失败的泼妇,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捶打双腿。曹大海站在身边,手指着他头发灰白的脑袋教训:“老刘,你个混蛋,要死就死到外边去,你死在我房里,整我是吧?我前世又没欠你的,你的行为就是恩将仇报。”曹大海到底是个读过大学的人,骂起人来也这般斯文有理。确实,是父亲辜负了我们,他已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所以才会选择自杀,以此结束他自认为平庸的一生。他性格中矛盾的一面在他选择死亡的方式上暴露无遗。为了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又或许他认为上吊是最节俭的方式,所以当我们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就把一条旧床单翻出来扯成布条,搓起了绳子。他带着白线手套,这符合他的行为习惯,他把布绳搓得粗细均匀、光滑好看,这符合他追求美好生活的一贯做派。可是,当他准备好自杀的工具,却发现找不到一处适宜悬梁的地方。他在脑子里比画了又比画,最后勉强想吊死在门框上算了。

父亲想要杀死自己,他不准备见我们最后一面。那时候,他整个下半身几乎不能动,只好用两只手支撑着,挪动屁股。他打开门,再用一根木棍捅开上面的亮窗,门顶的横梁就暴露了出来。他把绳头丢过去,双手抓住绳子的两端,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无法克服的困难——打出的套索太松了,无法把他吊在半空。

父亲试了几遍,均以失败而告终。连杀死自己都不能做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父亲伤心地哭起来。这时候曹大海下班回来了,他看见父亲的狼狈相,明白了这个寻死者悲凉的心境。他骂父亲,恨不得打他几拳踢他几脚,叫他清醒起来。这件事情深深刺痛了我们,母亲流着眼泪对父亲说:“日子不会把人逼到绝路上,好好活着,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在世上被人欺负。”

母亲逼着父亲答应她今后不再干这样的傻事,父亲仰着头,不说话,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母亲决绝地说:“走,我带你上北京的大医院。”

母亲想到了肖明亮,想把两万块钱要回来给我父亲治病。

当年肖明亮买了车,风光了一段时间,后来全家人都搬去了黑石县。母亲按照地址找到一个叫红星巷的地方,那是个靠近东华煤矿的大杂院,主人在四周建了一圈房子,然后租给附近上班的工人。她穿过逼仄的门洞,站在天井一样的院子里。房东是个豁嘴的老头,穿着一件遭过狗咬似的棉线背心,侧漏出一枚平庸的小乳头。他摇晃蒲扇,指着一间挂粉色门帘的房子说肖明亮一家就住在里面。

母亲喊:“明亮——明亮——”她撩开肮脏的帘子敲门。

过了十分钟,一个趿着拖鞋披头散发的小个子女人掀开门,没好气地说:“敲什么敲?大清早的,阎王爷催命呢?”

母亲问:“肖明亮呢,我找他。”

女人的样子像一匹狼,龇牙咧嘴地说:“死了!”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女人破口大骂:“哭啥哭,你老子欠下一屁股债跑了,丢下你不管,再哭,就把你扔进尿盆里淹死,我也活得烦透了,大清早就撞上了催债的鬼。”女人走进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说:“看清楚了,我跟姓肖的已经离婚,愿上哪告上哪告,反正我是一分钱都没有。”

女人摔上门,把帘子上两个凫水的锦绣鸳鸯夹在了门缝里。豁嘴大爷的蒲扇摇得更紧了,眼睛直勾勾往这边瞅。他索性走过来,做出一副和事的姿态问,肖明亮欠了你多少钱?母亲无辜地说欠了两万,家里人下岗了,又遇上车祸,她想把钱要回去。

豁嘴大爷皱皱眉毛,呲着一嘴黄牙开始了混乱的叙述。

肖明亮跑了几天出租车,竟异想天开要开发房地产。他看上了一家倒闭多年的修理厂,好不容易把地皮搞到手,可买地的钱要么是银行贷款,要么就是从私人手里拿的高利贷,空手套白狼,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原计划建两幢七层的商品楼,城建、土地、工商、环保、税务那么多单位排着队伸手要钱呢。后来,钱花光了,事却没办妥,肖明亮一看形势不妙就撂了挑子。这一表态,先前借给他高利贷的人急了,兄弟们都等着他起高楼,赚大钱,跟在屁股后面发财呢。眼下这情形,任由肖明亮再折腾下去,鸡飞蛋打是迟早的事。他们关系好的时候拍肩膀称兄道弟,天天混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肖明亮没钱了,就经常挨人家的打。他被打怕了,就丢下女人和小崽子跑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1999年的秋天似乎没见过太阳,雨从九月飘到了立冬。安口窑的街市两边,树桠湿哒哒地淌着水,颜色墨黑墨黑的,叶子尚未凋零,密密集集罩在上空。因为遭雨水冲刷,洗去日积月累的煤垢和粉尘,露出一片生机来。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安口窑的树也是绿色的。雨下得呜呜咽咽,开始的时候,满街黑水横流。许多天后,河渠里的水清澈了,大烟囱不冒烟的安口窑变得干净起来。电视上解释这是一种叫做拉尼娜的全球性气候异常现象。以前大家听过西伯利亚寒流,知道受它影响一定会降温降雪,也听过厄尔尼诺,知道是它引发了刚刚过去的1998年的特大洪水。这次大家又明白了,原来“拉尼娜”才是阴雨不断的罪魁祸首。人们逐渐适应了安口窑多雨的天气,总比一年四季跟在大卡车后面吃煤粉好。

一天,工商所的王胖子找到我母亲,勒令我们拆掉铁皮房子。母亲与他理论,王胖子说,马上要到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宇宙飞船都要发射上天啦,那些十多年前搭建的铁皮房子严重影响市容市貌。按规划,镇上准备在这里修一条香榭丽步行街。我至今记得王胖子当时嚣张的样子,他腆着肚子扬起三根手指说:“当年建铁皮房子是政府的主意没错,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老王还在乡下摸牛屁股呢。如今政府申明,土地属于某个集体,要收回处置,变为国有。让你白占了这么多年,也够意思了。哪个人胆敢站在历史的车轮前,只能自取灭亡。”

于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街上来了一群横声蛮气的工人,他们二话不说架起梯子,爬上房顶,揭去防雨的牛毛毡。拿扳手拧开锈迹斑斑的大螺帽,从角铁上剥离掉整张整张的雪花铁皮,卸掉门窗,然后再把作为框架的横杆立柱掀掉。先前还门脸整齐的铁皮房子便只剩下一圈废砖烂料,露出一坨干巴巴的地面遗址。

母亲拉着铁板车把店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搬回来,杨静和曹大海都来帮忙。他们夫妻俩可真是好人,上次的事,他们并没有怪罪我父亲,也没有赶我们走。如果他们要这么做,那也无可厚非。曹大海一边帮我们抬东西一边说,当年他家里穷,兄弟四个,老爷子端一把土猎枪,在长白山下打孢子,一斤肉才卖一毛钱。现在还不都过来了。杨静阿姨嫌他多嘴,捣了他一胳膊说:“干你的活吧,这大道理陈师傅能不懂?”她说的是我母亲,她称我母亲为师傅。母亲眼圈红了,心情复杂地说了句:“谢谢!”

我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抱住我痛哭流涕:“这辈子我和你爸,为讨一口饭吃,把日子过得混混沌沌。这么多年了,我们才发现,原来日子是没有希望的——日子的希望就是你啊!”我们一家人坐在昏暗的电灯下,流着眼泪,良久无语。

房顶四角布满了雨水洇湿的霉斑,空气潮湿而冰凉。我讨厌这样凄怆的雨夜,讨厌这个狭小的空间,讨厌他们无辜的眼泪。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坐在轮椅上的父亲说:“我就是去卖血,也要把小武(上学)供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发火,内心的委屈一哄而上,叫嚣着说:“凭什么你们的希望是我?就这个破屋子,还有什么希望?”父亲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拖累全家而心存愧欠。母亲一把推开我,让我跪下。她的力气可真大啊,本来我们还好好地坐在我家那张弹簧冒了头的烂沙发上,她这样一推,我就从沙发上滚了下去,身体撞在床头上,地动山摇,眼泪就出来了。

事出意外,母亲故作镇定地说:“就凭我和你爸养你吃了十六年的饭。”

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十六岁的年龄。母亲又恨恨地下了一遍命令,要知道任何时候我都是不敢忤逆她的意志的。我便很不情愿地跪了下去,地面湿渍渍的,好像要渗出水来。她把挂在墙上的那把算盘取下来,上面一定落满了灰尘。母亲说,你该知道这把算盘是你爷爷和你爸爸用过的,给它磕头。我没有办法,不知道她安排这个陈旧的仪式到底是何目的,有助于改善目前艰难的处境,还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我心里憋着气,脑袋磕在砖块铺就的地面上,蛇吻一样冰凉。于是,在我后来的记忆里,这个阴暗、潮湿、坚硬、冷峻、无情的夜晚,仿佛是一堵无形的墙,我们结结实实撞在了上面。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下得人心里发慌。我身上起了一层湿疹,痒,不由得要去抓撓。大烟囱也好不到哪去,它是用红砖砌成的,被雨水淋湿,颜色变得黯淡,之后慢慢发绿,被一层藓衣紧紧裹了起来。第二天,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着我,翻过陶瓷厂的围墙——大门处有个恪尽职守的看门大爷王大鳖。我知道,这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导弹天井。我亲眼所见,荒草丛生的后院里摆满了黑瓷大缸。枯败的蒿草淹没了我的身体,我仿佛穿梭在热带雨林,每走一步都要撩开湿哒哒的植物茎蔓。我守着内心的秘密亦步亦趋,委屈在一点一点放大。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透了,母亲做的灯芯绒的布鞋磨开了洞,鞋窠进水,两只小船倾覆了,脚像溺水的幼兽痛苦地扑腾。那个年纪,同学们差不多都有一双胶底的球鞋,而我永远没有,我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就这样,我走到陶瓷厂废弃的车间前,呵——我觳觫一怔,大烟囱犹如一块肃穆的纪念碑,挺立在我的眼前。

它在纪念什么?那一刻,天空变得明亮,雨也停住了。

我围着大烟囱走了一圈,发现它是从工厂车间的屋顶上伸出去的,而且还有一条舷梯,一直通向烟囱口。我真是鬼迷心窍,竟然想到要爬上去一探究竟。

我顺利攀上楼檐,抓住生锈的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梯子很像是一条竖起的铁轨,贴着大烟囱伸向天空。我害怕极了,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梯子上挂满晶莹剔透的水滴,每个水滴都浓缩了一个世界。我手脚并用,一点一点接近目标。手掌被铁锈染红了,仿佛涂满了鲜血。记忆又一次跳回到十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散发着面包香味的工厂大院,漂浮着青蛙卵块的肮脏池塘,擦着房檐飞旋的燕子,刷着巨幅标语的食盐仓库,还有那幢红砖红顶的筒子楼,一齐挤过来,堵得我气喘吁吁。

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我咬着牙爬到了大烟囱的最高处,俯视安口窑芸芸众生的人间。在经历了七十七天的雨水洗礼之后,我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感到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在过去与未来的交叉点上振臂欢呼,这种感觉好极了。

我的心中充满了美好的情感。当年工人们把融化的玻璃吹成灯泡,就像舷梯的栏杆上挂着的一排水滴。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奇幻的事情。

我的思绪一不小心又飘向了十年之后。十年之后是什么样子,十年间会发生多少变化?

我想,人生总归要有一个出口。那时候,大烟囱像荒野上一块无名的墓碑,要么就是玫瑰花上的巨刺。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陶瓷厂就被夷为平地了。那是我从南京大学博士毕业,走下长途汽车的一刻,我惊讶地发现大烟囱消失了,耸立过大烟囱的地方崛起了一片小高楼。人群里,我看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年轻、健康、漂亮,衣着得体,精神焕发。

我为他们带回来几样礼物:印度尼西亚的猫屎咖啡、法国的白兰地酒,还有一枚产自北美落基山脉的冰玉吊坠。虽然没有真正走入异国他乡,但世界已经装进了我的心里。

生活无心将人赶尽杀绝。父亲恢复健康简直是个迷,这要和我家一系列重要事件联系在一起。

千禧年之后,杨静阿姨用亡夫蒋红生的抚恤金买下了一处荒废的砖窑,与我母亲合办了红生蘑菇种植园。刚开始,她们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便在503厂的小庭院里用我家那些正待处理的铁皮搭起了一座小温室,废品利用,权当试验。菌棒是从市农科所买的,像一个个小枕头,母亲把它摆上温床,开始给予婴儿一般的照料。母亲年轻时有过在山上采摘野生蘑菇的经历,父亲也曾是食品厂的下岗工人,对于蘑菇的生长到底有一些了解。杨静阿姨问她,陈师傅,要是种不出来咋办?母亲风轻云淡地说,没有不发芽的道理,别人能做的事我们也能做。她是在电视上看到河北遵化的农民种植大棚蘑菇突发奇想的,而对生活一贯的信心则在这次创业中给了她莫大的帮助。

我家试种蘑菇一次成功,我也永远记住了那次我闯进铁皮温棚,看到的令人惊艳的一幕:枯枝般的菌棒上发出点点白芽,犹如梅花盛开。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把蘑菇当成了梅花。这样的心灵震撼,不啻于当年我第一次闻到黄油面包的香味。

后来的事所知不详,因为2002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安口窑,家里的消息只能从宿舍楼下那台吱吱呜呜的公用电话机上听到一些。但無论怎样,关于母亲和杨静阿姨在窑炉里种植蘑菇绝对是那几年安口窑的一大新闻。她们被当做下岗创业的典型和巾帼妇女的标兵在全县宣传报道,事业也取得了超越经济意义的辉煌。我隐约觉得,这一系列家庭的变化与那个令人绝望的雨夜有着某种神秘联系。我们好似坠入了黑夜,但我们穿越了黑夜,从此便走向了新的明天。

有了钱以后,母亲带着我父亲四处看医生。他们去北京协和医院,在咸阳机场坐飞机,可能是我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他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坐上飞机翱翔蓝天,心情显得格外愉悦。他是被我母亲和机组的乘务人员搀扶着走上去的。

飞机像箭一样斜射出去,父亲注视着舷窗外逐渐缩小的田畴和楼舍说:“我一个残废,不能走路,反倒还飞了起来。”

母亲说:“你的病不在腿上,在腰上,你的腰要是能挺起来,我也该歇歇了。”

“这几年辛苦你了!”父亲轻轻摁着母亲的肩膀。

“不辛苦。”母亲闭着眼,好像要睡着了。

“都是我拖累了你们——”父亲动情地说了半句就被母亲打断了:“老刘,咱说点高兴的事吧。”

“高兴的事太多,倒不知要说哪件。”

他们靠在椅背上,母亲心事重重地想着父亲的病情,而父亲则像个出游的孩子兴奋地说起了以前的事情。他一提起李红就满脸敬佩,说起肖明亮又会扼腕叹息。“他们都去了哪,情况不知道咋样?”父亲对故人的回忆满含善意。

母亲说:“肖明亮就差没把咱们害死。”

父亲好似有预感,十分肯定地说:“他会回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那大约是在2005年临近除夕,在将父亲送进协和医院之前,母亲推着他登上了八达岭长城。当时正好是旅游淡季,长城上的游客稀稀疏疏的,根本不像现在这般拥挤。他们在垛口前拍照留念,后来父亲坐在轮椅上的这张照片就夹在了我家最显眼的镜框里。照片上烫了一排红字:不到长城非好汉。他们圆了人生的一个重要梦想。紧接着,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接受治疗。在全国最好的医院里,这种外力导致的脊椎骨变形矫正只是一台常规手术,但我母亲放心不下,找到主刀的孙医生,硬是往人家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五百块钱。孙医生大概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送红包的,看了一眼我母亲,便把被她捏得汗渍渍的钱卷子扔在了地上。孙医生只说了一句话:拿回给病人买点补品吧。

母亲心里忐忑极了,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弄巧成拙,说不定人家是嫌少呢。早知现在,又何必当初。我想,在那段时间的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母亲一定发出过这样的欷歔和感叹。

母亲的心事一直到父亲出院才烟消云散。一周后,医生告诉她手术十分成功,病人可以回家疗养,以便让出床位给其他人,同时也可减少不必要的支出。于是,他们又一次坐上火车回到了安口窑。正月里,到处张灯结彩,那时距离父亲发生车祸整整六年了。

父亲是坐着轮椅回来的。不久之后,他突然站了起来,很有一些传奇色彩。

那时,红生蘑菇种植园规模扩大,窑炉的空间被充分利用起来,分隔成六个窑间。主要生产香菇,一年出窑二十多吨产品。我母亲负责技术和生产。有一天,窑间内温度跟不上,一个新来的被他们亲切称为吴秀才的工人不熟悉情况,自作主张在里面生起了碳火盆。最先是母亲进去的,一氧化碳中毒,晕倒了。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都住在厂里,父亲重操旧业,做起了厂里的会计。他恰好也在现场,预感到情况不妙,喊我母亲的名字,她不应,最后就喊救命,救命呀。也真是奇怪,那天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父亲急得满头大汗,握住轮椅的两只扶手,像根木头竖起来。他艰难地迈开腿,以为自己会跌倒。他听到体内传来经脉绷张和肌肉撕裂的声音。身体生锈了,瞬间爆发的力量扯断了杂芜的野草,脊骨响了一下,仿佛扣上了一枚扣子。

父亲就这样站了起来,他的健康赋予了生活重要意义:他救了我母亲。我想,这也许就是天意吧。

大烟囱终于倒掉了,那片小高楼有个时髦的名字,叫维多利亚港。据说,开发商在建设之初给小区起名世界之窗,相关部门的领导在讨论规划方案时全都投了赞成票,唯独对这个咄咄逼人的名字颇有微词。他们一致认为,安口窑的山沟沟太小了,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世界的窗户,连世界的一块窗把手都放不下。

在哄堂大笑中,开发商肖明亮对着展示他半生心血的大屏幕自豪地说:“各位领导,八年前鄙人曾想过在安口窑修两幢楼,可惜财力不足,失败了,饱尝人间辛酸冷暖。但是,失败是成功的妈妈,我当年抛妻弃子只身一人去海南岛闯荡,给人家开出租车,又遇上中国加入WTO,我做外贸服装生意,那钱是用秤称得往口袋里装。为什么?安口窑人擦屁股用土疙瘩的时候,人家用的是纸,到了咱用纸的时候,人家坐在全自动马桶上用水冲用暖风机烘,等以后咱改用马桶了,估计人家发达得连屁股都不用擦了——你们笑什么笑?他们能建世界之窗,我们为什么不能?起码得搞个维多利亚港,与国际接轨,跟世界同步。”

这次肖明亮没有食言,一年之后,维多利亚港建好了。没有水,没有船,却有那么几幢影影绰绰的高楼。肖明亮开着宝马越野车来到蘑菇园找我父亲。父亲年过半百,俨然已老去。他对父亲六年的病痛折磨表示出极大的歉意。下车后,肖明亮轻轻敲开了我父亲办公室的门。

炉火正旺,房间内暖意融融。水壶里蒸汽嗡鸣,云蒸霞蔚。

我父亲感觉有人进来了,没有抬头。肖明亮也没有打扰我父亲,悄悄坐在了椅子上。他不知要怎样开口。

“稍等一下。”父亲做完手里的账目,填了一个满意的数字。他看见肖明亮,并不十分意外。

“你来了?”

“是啊,表兄,还在拨你那羊粪球呢?”

父亲没答话。肖明亮掏出中华香烟,用一枚金光闪闪的打火机点上,吐出一口幽蓝的烟雾。他示意父亲要不要来一根,父亲摆手拒绝。

“表兄,我回来那么多人都追着我办事,你为什么不来,我借你钱,你反倒还清高起来了。”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你就这么信任我?”肖明亮狠咂一口香烟说。“当年我借你钱,一张白条都没打。如果我死在海口,你的两万元就打水漂了。”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那一刻,肖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在闪烁。呆立几秒钟,他退后三步,给父亲弯腰深鞠一躬。

“表兄,都过去了,我要送你一套房子。”

“无功不受禄,还了我的血汗钱就好。”

之后的事情是,我们终于在安口窑维多利亚小区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我经常想大烟囱曾经的位置,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这里比一个精心破坏的犯罪现场还干净。往事一旦陷入回忆就像爬坡的牛车一样艰难,当年我登临绝顶,看到过一个被雨水洗刷一新的安口窑。我清楚记得,烟囱最高处有一个不知是什么鸟筑的巢,它小巧、可爱,招人喜欢。它竟然就那样挂在梯子与墙壁焊接交叉的角落里,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我无意破坏它。我突然觉得,这里一定飞出过一只漂亮的小鸟,在南方的温风细雨中骄傲地飞翔。

乔迁那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人不说话,身上的旧军装黒垢垢的,好像很多年都没洗过了,胸前挂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战斗勋章。我第一眼没认出他是谁。父亲喝得醉气醺醺,跑出来一看,竟然是老厂长李红!李红还是以前的样子。时间没有穿过他的身体,像风一样吹旧了他的军装。当年食品厂树倒猢狲散,我们以为他回了山东老家颐养天年,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在山后面开了园子种菜,许多年了,一步也没离开过安口窑。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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