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珀特之泪
2019-12-02李晋瑞
李晋瑞,生于上世纪70年代,山西平定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出版有《原地》《爱上薇拉》《中国丈夫》等长篇小说五部,发表《阿兹特克女人》《钟点房》等中短篇若干。
你看,果不其然如我判断的那样。一进门,她就兴奋地,甚至暗自狂喜地说道。欢快的样子,就像是来赴一场幸福之宴。然而,一双红肿的眼睛,却无法掩饰地撩起了她本想遮盖的面纱。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是否一塌糊涂。但是,最起码她哭过,而且还是刚刚,说不定那张进我家家門时刚刚擦过眼泪的纸,还揣在她的口袋里。
这是正月初七的中午。外面冷风吹着,我们的邻居成美玲要来我家吃一顿饭。一大早我和罗素兰还没起床,成美玲就给罗素兰发微信,说实在等不下去了,她今天必须到我家吃一顿饭,否则她就会死,搞得罗素兰一个激灵差点儿掉到床下。从去年九月开始,成美玲一直在北京进修,这段时间在家,算是年假。以我们平时对她的印象,正常情况下她不会这样的,她这个人,光彩照人、人见人爱,做事情又十分注重礼节,像这种预先不打招呼又不管对方心情如何,就直接提出要求的,着实让人意外。可成美玲就是不容分说,还单刀直入,说,菜不用多,一盘花生米,外加一碟小咸菜就行,酒她自备。我和罗素兰都是那种对社交并不热衷的寡淡之人,成美玲这么一来,还让我们真的手忙脚乱了一个上午。
成美玲进门把黑色外套脱了,剩下里面菱形图案的蓝色毛衣和下身一条白色九分裤。那种裤子裤口是毛边的,膝盖处有几条宽窄不一的破洞,专门似的露出里边白白嫩嫩的腿肉。大街上年轻姑娘经常这么穿扮,配上黑色的指甲、血红的唇彩,很潮、很酷。她的皮肤和夏天比起来,更好了,可能是教室、宿舍两点一线安逸生活的结果,她把指甲染成银色,上面既画了花,又镶了钻,圆润的胳膊上,戴着漂亮的琥珀手串。别看成美玲快五十的人,这么穿起来,还真看不出是装嫩。
成美玲将牛皮纸袋放到餐桌上,扑进厨房,从后面揽腰搂住罗素兰,习惯性地用手去抹罗素兰的乳房。她一直觉得罗素兰的乳房大,当然同时也说自己的不差。她说了开头那句话——你看,果不其然如我判断的那样。罗素兰讨厌作为女人的成美玲粗手大脚,还搡成美玲,说她流氓,要抹去抹你家老谢的去。一提老谢,成美玲立刻松开手,坐到餐桌上,抽出纸巾就哭。
我从书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成美玲又是转头,又是眨眼。当觉得自己实在躲不过去后,便索性转过头来跟我说,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
见笑?我说,从何谈起。女人嘛,哭哭啼啼,很正常。
但是,到还算不上闺蜜或知己的别人家来哭,毕竟不能算正常。我进厨房帮忙,罗素兰双手正占着,她用肩膀靠我,低声跟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人家嘛,这可主动送上门了,好好表现啊。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就……我知道罗素兰是玩笑。
是我说的,有本事你上呀。罗素兰说,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让我看看。
我承认,我确实喜欢这个活泼性感的女邻居,罗素兰形容成美玲,活骚活骚的,活脱脱一个害人精。我说,女人就得活骚,等老了再骚,还有意义吗?成美玲翘臀细腰,还有一对在公共场合一不小心就会给她惹麻烦的乳房,符合传统男人喜欢的女人标准。有一次和我们聊天,她说女人乳房大其实挺好的,不仅养出来的孩子壮,而且自己摔倒了,还不用担心会碰伤脸。罗素兰就说成美玲耍流氓,总没正经,真不知道她家老谢是怎么忍受她的。成美玲说,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也得抓紧时间耍耍流氓,一个人一辈子连流氓都没耍过,多失败。也许是我看成美玲的眼神有点馋;或许是成美玲在树林里遛她家那条拉巴拉多时,在家看书的我表现出了某种心游神移,总之罗素兰觉得我心仪成美玲。我不得不偷偷承认,在我孤寂难耐地自慰时,脑子里想的对象正是成美玲。
我家住一层,前后有楼,天又阴着,餐厅还在北面,因此吃饭时白天也得开灯。不过,我家的灯很漂亮,多头枝形吊灯,还是古铜色,自带吊扇。屋顶用粗犷的原木装修成法式乡村风格,榆木餐桌餐椅,靠墙的餐边柜上摆着橡木酒桶,墙上贴了我和罗素兰的相片。空间不大,厨房与客厅隔墙的窗台底下,背靠背装着两组工矿企业才用的老式铸铁暖气,外面只是套了一个简易的铁艺外罩,散热效果很好。成美玲主动要自己倒酒,她从纸袋里拿出那瓶通体艳红、上面绘有金色牡丹的酒,说。这是老谢大展宏图新成立公司时专门定制的,三百一瓶,还是当年的价。
我说,我们本来备的是玫瑰汾。为了让她觉得我没有说谎,我指了指餐边柜。那里确实放了几瓶酒,酒的瓶子是水红色的,瓶盖做成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弧形的瓶身抓在手里总让人感觉搂着某个美人的柔颈或细腰。我和罗素兰商量,我们觉得成美玲爱风情,喜欢浪漫,玫瑰酒适合约会,又偏女性口味。
成美玲却跟我说,留着你去撩妹儿用吧。咱们今天既然要喝,就喝带劲儿的。
我们三个人坐下来,成美玲和我坐对面,中间夹着罗素兰。一桌子菜,算不得丰盛,但荤的素的,该有的都有。可是还喝两杯,我就发现成美玲似乎只对油炸虾片和醋泡花生米感兴趣。三杯过后,成美玲问我和罗素兰,酒怎么样。
罗素兰说,好喝。
我说,我不知道好不好喝,反正什么酒到我嘴里都是辣的。度数高的大辣,度数低的小辣。
我去……(成美玲的口头禅),你不是吧你!成美玲说。
他就这人。罗素兰歉我不解风情。
成美玲说,你就不能说个好喝啊,你说个好喝会死啊?
罗素兰讲,你这就知道我每天和一个什么人在一起生活了。
是啊,天下的男人,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成美玲缓慢地坐直身体,极其正式地问我和罗素兰,你们就没有发现点什么?
我摇摇头。其实我们是有发现的,最起码她家的窗帘,从她回来后就一直没有拉开过。
罗素兰也摇头。不过,她逗成美玲,你这家伙成天神出鬼没的,你能让我们发现什么呀。
这时,成美玲郑重其事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没用毛巾,就带着满脸的水珠出来。她走到餐桌前,把所有的酒杯添满。然后坐回原位,既而双手合十,像祈祷一样,手指却压在唇边,看看我,又看看罗素兰,又酝酿了一下情绪(实际上是勇气),说,我和老谢,彻底掰了!
什么?罗素兰表现出一点小惊讶。然后就和成美玲打趣儿,掰就掰了呗,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我的意思是……成美玲哽咽一下,说。这次是“彻底”。
那么,老谢呢?我说,老谢是什么情况?
现在正在家收拾東西呢。成美玲语速很快。
你却在我家喝酒?罗素兰不解地讲,你不愧是成美玲啊,就是和常人不一样。
我成美玲也该不一样了,我凭什么就得像软柿子一样老被人捏着,我也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原来你一直不是为自己活着啊你!罗素兰其实想把气氛搞活跃一些,你这么跟人说,谁信?
成美玲却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笑出声来。
为啥呢?罗素兰问,我觉得,老谢对你不错。
我进门就跟你说了——果不其然如我判断的那样。成美玲说,他骗我,一直骗我。这对我来说,是最要命的,比要我的命还要命。
至于吗?罗素兰似乎始终体会不到成美玲心中的那个要命,
那是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成美玲哭了。
既然这样,我说。那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高兴,对,高兴。成美玲端起酒杯一口闷了,两串眼泪扑簌簌落下,说,可是毕竟二十多年了啊,二十多年了啊!
在我和罗素兰眼里,成美玲有点孩子气。我们觉得她不成熟,一时表现得既宽容又理想,一时又表现得尖酸务实。我们认为这可能是老夫少妻的标配模式,老谢比成美玲大十三岁,十三岁的空间老谢给了成美玲足够的任性。因此我和罗素兰依然不相信这次是真的,因为之前,隔三差五,成美玲就把老谢赶走了。成美玲讲,一个老歪歪的老头,脸上的褶子比核桃皮还恐怖,随便让他去哪吧,好让我眼前光亮几天。
那你还……罗素兰忍不住笑,笑成美玲多大年龄了,还像过家家。
我可不是你。成美玲强调说,你知道去年北京的离婚率是多少吗?48.3%,多进步的一个数字啊。
你说什么啊!既然这样那就不该结婚,结了,又离,折腾个啥劲儿。
昏黄色的灯光照着成美玲的脸,她看上去风韵犹存,或者说比那些白纸一样的少女,更加吸引人。她偷偷看我,神情中流露出不想和罗素兰争论的意思。我知道她想听听我的意见。但我不想说。于是,她只好接话,说,结婚归结婚,离婚归离婚,一码归一码。结婚率低不一定进步,但离婚率高绝对是进步。
罗素兰突然就不说话了,用那种自叹不如的眼神看成美玲,一边劝她吃菜。我和罗素兰微妙地达成默契,不和成美玲谈论什么婚姻,我们太老了,觉得两人在一起,能彼此相依,把一日三餐打理得有滋有味,这就是我们对婚姻的全部理解。
成美玲象征性夹菜,我倒吃得很欢,我太饿了。成美玲开始不舒服地扭动身子又说屋里太热。罗素兰对她说,那就去脱了吧。
成美玲突然破涕为笑,仿佛看到自己脱得光光的坐在一对夫妇面前一样,她挺一下胸,却用温婉的语气对罗素兰说,罗素兰,我这可是在你家啊,你还真不怕事大。接着她瞥我,说,当然了,在坐的,当然有人希望我多脱点,最好一件不剩。
成美玲,你想什么呢?罗素兰捂嘴笑,你没听清啊,我是说“那就去脱了吧”,我没让你在家脱啊。
哟,不愧是作家的老婆,连给人挖坑都张口就来。
好,那你就别脱。罗素兰说。反正热的人不是我。
成美玲越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了,一分钟看了三次手机,我暗示罗素兰,叫她少说点话,说不定成美玲想回家了。果不其然,成美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说她得回去一趟。我和罗素兰都说好。罗素兰还不忘提醒成美玲,顺便回去把该脱的也脱了,脱它个干净利索,轻轻松松。
没想到,成美玲原样装扮,很快回来,来来去去顶多五分钟。坐回原位的成美玲,老练地将带来的烟打开,抽出一支递给我。我说,我不抽,你看我们家连烟都不备。但成美玲的手一直不挪开。她坚持要我抽一支。
我说我真不抽烟。
她不信,说这个年龄的人,又有农村生活经历,难道小时候没有把晒干的南瓜秧当烟抽过?我说,那事我干过,但那毕竟不是烟,我们只是害着玩。成美玲就将我,说,那就再害一次,再玩一次嘛,然后用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嗲声说,只当为我嘛,就害这一次。
但我还是拒绝了。
唉!成美玲长叹一声,将烟放到自己嘴里点上,然后又拿出来给我,问我,这样也不抽?
这时,我只好去看罗素兰。罗素兰用膝盖在桌下磕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最后,我还是没接,我说,我是个一直有原则的人,革命同志不能在美色面前动摇初心。
我去……
成美玲睨睥我,说,你就装吧啊你。然后问罗素兰,你觉得男人有原则吗,男人的初心是什么。
罗素兰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接过成美玲手中的烟,放到自己嘴里。随口说我一句,他这个人,就是这么麻烦。
这时,不胜酒力的罗素兰实际上喝得已经有点多了,眼睛里充满迷醉,笑声不再自然。不过,罗素兰会抽烟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她竟然还会吐烟圈。
成美玲大为罗素兰叫好,说,罗素兰好样的,咱们就是要让他们男人们想不到。我今天和老谢都彻底掰了,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会抽烟。
我一直看着成美玲。成美玲左手夹烟,就是那种细细的女士烟,右手拿着一个白底上简笔勾勒出青花的打火机在烟盒上划。无论是烟盒还是打火机,一看就是她用过心的。她半探着身子,和罗素兰对着抽,然后坐直了,又让那个打火机在烟盒上划来划去。
老谢他……我突然想提议,如果她愿意,应该也把老谢请过来一起吃饭才好。
成美玲一听“老谢”,立马像交警一样伸手让我Stop。她强调说,这个人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了。可话音未落,她又判若两人大哭,一边说,都空了,什么都没了,人家收拾了个干干净净。是,人家的东西人家应该拿走。可是,毕竟二十年多了啊,说走就走,我这心里……你们能体会吗?
成美玲啊成美玲,我不知道你发得哪门子神经。罗素兰口气里充满了满腔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成美玲呜呜哭,进而解释说,她说热,回家,都不过是借口,她就是想回去看看。你们知道吗,我临来你家时,他回去了,我是个做事守信的人,我不会因为他,就让你们等。我跟他说,如果你不急着走,就等我回去,我们还有一些话没说透。可是我刚才回去,一看,唉……全空了,连卫生间的牙刷牙缸都没剩下,人家根本没有等我。
老谢什么话都没说?
我临来时,他说了,只有一句,成美玲,只要你好,我怎么都行。成美玲又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她骂老谢都他妈这个时候了,还给老娘装大尾巴狼。
反正在我的直觉里,老谢对你不错,老谢心里有你。我说。
可是你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男人心里有她,就可以了吗?成美玲转而问罗素兰,你也这么认为吗?
那你还想要什么?罗素兰问。
没错,我成美玲是女人没有错,可我更是人!
谁不把你当人了?罗素兰问。
成美玲说,其实我不是不了解男人,男人嘛……我是说。如果他有想法,亲口跟我说,我绝不会拦他。可是他,他妈的当我傻瓜。
那是因为她爱你。罗素兰似乎听出什么来了。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况且,要是真爱,那他就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以他的理解能力,他大概也不懂爱。这么多年来,他始终认为我是一只圈养的猪,甚至认为我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却没有觉得我是在给他时间、给他机会,因为我觉得我是爱他的呀,可是,他倒好……
他到底怎么了,害得你如此伤……筋……动……骨……说话时,罗素兰口齿不灵,好在还坚持着没有离席。
成美玲和老谢的情况我们知道一些。记忆最深的是,他们搬来小区的头年。那时城市还没有下烟花爆竹限放令,第一个春节老谢就拉回来两面包车烟花爆竹,雇了好几个人燃放。小区里多数是高楼,楼距又窄,他们只好选择在离她家最近的喷泉里燃放,随着一个二踢脚乒乓上天,各类花炮密集燃放。我相信小区里没有几个人会有心情抬头欣赏天空中那些灿烂烟花,反倒是后来我听说有好几通举报电话打到市长办公室。自那以后,小区的人再提到她家时,就说“那年放烟花的那家”。
可你们知道吗?成美玲说。也就是在那年之后的第三年正月,老谢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叔子,把我家玻璃砸了。砸一次还不算,老谢装一次人家就砸一次,我觉得自己丢尽了脸。成美玲说,你们想想,那场景,啊?我还正满怀欣喜陪儿子看电视,突然“嘭”地一声。我的第一判断是谁家爆炸了,随后碎玻璃刷啦啦落地,还有几片打到我腿上。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我家。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嘭嘭嘭,唰唰唰,玻璃四溅,冷风从窟窿里冲进来,我本能地拉着儿子躲进卫生间。我小叔子在外面还不顾名声地点名道姓破口大骂,他骂老谢在外面花天酒地,借他钱不还。当时我和儿子都被吓懵了。怎么会这样呢?成美玲说。人家哪里是砸玻璃,人家分明砸的就是我。
可是凭什么呀?成美玲给老谢打电话。老谢却关机。
你们想想当时的情况,我简直是……成美玲哽噎着,你们当时一定像看闹剧一样看我们了吧?
我说,我们没有,我们只是纳闷,砸玻璃的人既然砸的是自己哥哥家的玻璃,怎么还一口一个混蛋,一口一个八王蛋,一口一个不是人地骂?多难听。
我记得我拉着罗素兰跑到阳台,看着一个矮矮壮壮的黑影围着成美玲家转,然后瞅准目标甩开胳膊将手中的砖头扔出去。成美玲家的灯黑着。
成美玲说,那是她情急之下关掉的。小区的灯光放大了小叔子的身影,窗纱在破损的窗洞处吹起。那种不知道下一块砖头将砸到哪块玻璃,什么时候会砸来的等待,比真正面对一个歹徒还要害怕。我是真的傻啊,就因为是小叔子,我就一门心思只知道给老谢打电话,却没有报警。我紧紧搂着儿子,听着一块一块砖头像炸弹一样,冲破玻璃落到屋里来,其中一块还砸碎了客厅的鱼缸。我和儿子不敢吭声。我小叔子知道屋里有人,喊一阵老谢的名字,又喊我。可我怎么会答应呢,我丢不起那个人。他气不下,就进单元来踹门,直到后来物业的保安出面劝解,才算告一段落。
第二天一早,好不容易联系上的老谢才回来。老谢进门,却对眼前的景象不以为然,他说这算什么呀,逼债的人把枪口对准他脑门,把斧头搁他脖子上的时候都有。老谢当着成美玲的面在电话里骂弟弟,说不把他王八羔子送进监狱他就不姓谢。老谢张罗着装玻璃,可是白天装好,晚上小叔子就又来砸了。这么反反复复三四次,成美玲受不了了,她带着儿子以旅游的名义去了云南。
你们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是什么吗?成美玲说。
罗素兰嘿嘿地笑,伸手想拍一下成美玲的胳膊,结果自己差点闪到地上。我过去扶她,她嘴上说自己没事,身体却沉的往桌下出溜。她嘴里嘟囔着说,成美玲,你傻啊,你这个人我还不知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告诉你,既然人家老谢和你都离婚了,人家不缺你钱花,不惹你生气,该回来还回来,那就证明老谢同志还是爱你的。
什么?我摇了一下罗素兰提醒她,你别胡说啊!你喝多了。
我是喝多了,可我没胡说。罗素兰继续往地下出溜,屁股快着地时,她两手用力一抓桌子,站起來,让我问问成美玲她有没有胡说。
成美玲沉默了一会儿,承认和老谢离了。她说,就是我小叔子砸玻璃之后协议离的。那时煤矿不景气,老谢在外面欠了很多钱,老谢担心有人上门逼债,怕有人来绑架我和孩子,老谢就提出先和我离婚,这样既能保全财产,又能保证人身安全。我看老谢一心是为我和孩子,也就应答了。我们只是假离婚。
嘁……罗素兰说,也就是你成美玲,离婚就是离婚,还有什么真假!如果老谢借此一走了之呢,你是屁的办法都没有。
是啊!成美玲抽一张纸擦眼泪。
是你把笼门打开了,把绳子剪断了,老谢自由了,你懂吗?人家想飞哪飞哪,成美玲,人家还回来,该尽什么责,还尽什么责,你自己说,你能说老谢心里没有你?罗素兰说。
这不是有没有我的问题。成美玲再次强调。
那你说,你说男女之间是什么问题?罗素兰问。
最起码光有没有这点不够。
呵呵……罗素兰说,老谢可是一个手里有八千愿意给你花一万的人。
关于这点,成美玲自己也承认。成美玲说,在她和老谢刚结婚时,老谢经济条件还不算好,因为老谢为排场把全部的钱都用来娶她了。正月,他们一起回县城看她父母。她父母一直住在县城边的平房里,冬天取暖还得靠火炉,临离开时老谢突然将口袋里的三千块钱全掏给了成美玲父亲。要知道,当时两人的钱全装在他身上,他这么一大方,回到省城除了够买两张火车票,不要说吃饭,连坐公交的钱都没了。可是老谢不在乎,火车到站,老谢捏着仅有的四毛钱在站前广场冲成美玲笑时,成美玲并没觉得他傻,而是为他感动。他们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步行回家,回家后两人换鞋,成美玲第一件事就是脱鞋脱袜扑到床上。老谢主动到厨房给她做饭,睡觉时老谢才到柜子里找碘酒,说自己的两只脚掌全是水泡。
可这能说明什么?成美玲自嘲地笑了一下,说。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果然不然。
噢……罗素兰豁然惊叫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原来我们忽略了一个词,你小叔子骂老谢的那个——花天酒地,对不对,老谢犯了所有男人都常犯的错。成美玲本想解释一句,可罗素蘭马上挡住她,说,你别说了。这有什么呀,男人嘛,但凡有点钱,哪个不花天酒地?
这不是重点。成美玲说。
重点是他没跟你说实话是不是?罗素兰有点结巴了,说。难道,人家出去找个女人,还要,跟你,说一声?
这还不是问题根本。成美玲说。
晕死我了!罗素兰翻了一下白眼,轻轻向后甩了一下手,说。起码一个男人有八千愿意为你花一万,我就觉得这个男人不错。好了,人与人终究不一样,那我就等你说说你的这个“根本”吧。
但成美玲并没有,或是没有马上说出这个“根本”来。她似乎并不着急结束,她希望既然打扰我们了,就打扰个淋漓尽致。我们的话题一直是婚姻,中心人物是老谢,可我们对老谢的判断都来自之前的直觉。
尽管是邻居,我们却没和老谢说过话,就是迎面相遇,我们也只是象征性地点一下头。兴许在老谢看来,不论从哪个角度讲,我们都只是成美玲的朋友,而他并不想介入属于成美玲的私有空间。老谢没有给我们留下性格孤僻,或傲慢的印象,他当过煤老板,见过大钱,也挣过大钱。但没有像某些暴发户那样,脖上套条黄金链,腕上带着沉香或紫檀手串。也没有像某些官员那样,耀武扬威,趾高气扬。他个头不高,五官端正,相貌也平平,总喜欢穿黑尼大衣、闪闪发亮的三节皮鞋,喜欢将头发一律向后梳还抹得油光。几乎每次回来,手里总拎一个精致的黑色公文包,回来时鼓鼓囊囊,离开时就扁扁平平了。
这让我们觉得成美玲和老谢的关系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因为我们觉得,他俩实在不般配。成美玲年轻漂亮,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段有身段,歌舞团独唱演员,声音当然好听。通过朋友圈我们看到,老谢不在家的时候,成美玲练书法、画油画(她送给我们的油画一直挂在书房的墙上)、练瑜伽、长跑、野营、弹钢琴、养多肉、品茶读书、咏诗朗诵、烘焙、女红、参加文学沙龙,甚至有一年还到郊区农户家拉了苞谷皮回来,在家蒸煮晒到半干,自己动手编座垫。而老谢呢,没怎么上过学,曾经做过一个酒店老板,后来靠着不要命的贼大胆成了煤老板。现在是不是我们不知道了,但有钱人的标配依然有,黄灿灿的金表、笔挺的西装、一周在家吃不了几顿饭。偶尔回家来,也是一位年轻司机卑躬屈膝地开着悍马接送。成美玲不稀罕老谢回来,说老谢回来她就没心情弹琴练歌了,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你想想,一个老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打着呼噜酣睡,要你在旁边情深意切地弹一曲《蓝色多瑙河》,确实也没心情。更讨厌的是,老谢像着了魔似的,一心想修一座庙。成美玲不同意,说与其那种行善积德法,不如把钱捐到贫困山区。老谢就说成美玲脑子有问题,因为他老谢的煤矿能年年平安不出事,能挣到钱,全是神灵的保佑。至于贫困山区,老谢的理由是,我该缴的税缴了,贫困山区的问题那就是党和国家的事了。两人意见相左,于是冷战不断。当然,老谢还是坚持回来,他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看着那些无聊的抖音发出弱智般的微笑。成美玲将一本《万历十五年》扔给他,让他翻一翻,她说现在谈生意可不是频频举杯、搂着肩膀称兄道弟就行,怎么也得有点文化。老谢连看都不看,就说,狗屁,谈生意就是谈钱,有钱就有生意,什么文化不文化的。他举了看余华那本小说《活着》的感受,他说,上次我倒是听你的认认真真看完那本《活着》了,可是,有什么呀,无非一个接一个地死,无非每个人的死法不同而已!成美玲就把一个冷眼扔过去了,说,你该去哪里去哪里吧!
尽管有意克制,但成美玲还是情绪激动着,她一口一杯喝酒,我和罗素兰在旁边劝,也不得不陪着。她说,即使我们不那么合拍,即使我们……你们知道吗,从我去年九月份走了,我就一直没回来,国庆、元旦都没有,一直到年前放假,这期间人家连个电话都没打过一个。
为什么非得要电话?我说,现在人都习惯聊微信。
问题是微信也没有。
兴许人家……罗素兰说。知道你难得有一段自由的时间,或许人家就想着,尽可能少打扰你。
少打扰我?我是谁啊,我是什么人?莫不说我还是他老婆,就算一条狗,这么长时间,他脑子里总还是应该闪念一下的吧。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闪念过啊?也许人家天天念着呢,只是一心想你在北京,说不定正和哪个小鲜肉在谈情说爱,就克制住自己了。人家这是在成人之美了!罗素兰说。
成美玲忍无可忍了,用那种歇斯底里的调门说,我成美玲不是那号人,我要是,我还能和他过到今天?显然成美玲很伤心,她接着又说,那么家里呢?我年前放假回来,进门一看,家里哪哪都是土,哪哪都不能碰,落脚踩在地上,抬脚一个大脚印,简直就一千年古墓。
你一直不回来,家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罗素兰说,这也是代价。
屁!成美玲哭笑一下,你以为我不回来,我是真回不来?我在微信里跟你说,都这年龄了,进修机会难得,我得抓紧时间多学点儿东西。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他娘都这年龄了,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我从来没想过混成台柱子,也没想在唱歌上唱出什么名堂,我就是想……就是想……成美玲往桌上一趴,失声大哭,我就是想考验考验他。
可他不一定是这么想啊。罗素兰说。人家说不定认为你是为了躲他,才去的北京。
成美玲手里的烟头竖着,眼看要烧到头发了。我给罗素兰使眼色,她却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伸手去拿成美玲的烟。成美玲这时抬起头,很正式地说,我没事,我清醒着呢,我成美玲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就是怎么也变不糊涂。
你呀你!成美玲你多大了?罗素兰说。如今的男人能考验吗,能经得起考验吗?
一次都没有,从我走,到回来,一次都没有,我还不如一条狗。成美玲像在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在等你主动!我说。
我?成美玲说,我还没活得那么贱。
两个人过日子,哪有贱不贱的。我嘴上这么说。但作为夫妻,四个月互不联系,我也吃惊。
唉!罗素兰说。咱都这年龄了,偶尔服个软,低一下头,算不了什么。做女人嘛,别总那么强势。她拿自己打比方说,你看我家这个,哪哪都不咋地吧,我还得巴结人家,我要也像你那么强势,人家早跑了。
说不说吧。我说。如果我要有半个老谢的实力……
老谢的实力?我去……成美玲瞥我一眼,他有什么实力,就那几个臭钱?
还有就是,罗素兰像一语道破天机地说,你要清楚,从法律意义上讲,人家老谢和你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人家在意你是人情,不在意是本分,你居然还要考验人家,你有什么权力考验人家?
成美玲暂时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长长叹一口气说,这次他是真死心了,我他妈却活得像个小丑。
这哪跟哪啊。罗素兰说。你刚走那段时间,老谢天天回来,我经常看到你家厨房灯亮着,他对你对家要没感情,他干嘛还回来?是不是你过年回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是你有什么变化让他觉得你有外心了?
就他的表现,我就是有外心也正常吧?成美玲突然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托腮、扭腰,说。我还没有糟到没人要的地步吧。她坐回原位,简单描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她说,我们都是在职进修生,一到周末和假期,同室的人就都走了,孤零零留下我一个。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两眼傻×一样盯着天花板,我心想,我他妈这是在干什么呀?我这是何苦!
你可说是吧,说不定这也正是老谢的心理。我说。
什么?成美玲问。
“我这是何苦”,说不定老谢也这样问自己,他想给你自由空间,让你飞。罗素兰说。或许他一直认为你嫁给他,是委屈了你。
成美玲说,之前,他是跟我说过的,说只要我开心,他怎么着都行。
所以说嘛,成美玲你是傻呀,像这样的男人你哪里去找啊!一个男人能做到这点已经不容易了。罗素兰说。
已经是第几支烟了,我没有数,成美玲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又倒酒。第一瓶酒倒完,还欠一杯,她起身要回家去拿,罗素兰拉住她。我也说,就喝玫瑰汾吧,甜滋滋就甜滋滋吧,就算我在撩小妹。成美玲嘴角一翘,撩我?不过,也不算你亏。成美玲既有小女人的柔美,还有辣妇人的野性,我当然不亏,但我没有接话。
罗素兰越发不行了,思维开始混乱,说话咬字都不真切了。为了让她少说话。我便主动说。其实我们每个人活着,别人怎么看待自己那都是别人的,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得看自己。我比个例子吧,一對男女,彼此愿意了,上床那叫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只要其中一个不愿意,那就是耍流氓,就是性侵。世上这么多事,哪有那么复杂,说到底不就是男男女女那点事嘛,彼此表达,相互交流,合作愉快就一路前行,彼此难受就一拍两散。
罗素兰用手捂着嘴,迷醉着眼睛冲我嗤嗤笑,说我老干部。
成美玲却给我竖大拇指。
我说,总之,人与人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事儿,没必要因为那些虚头巴脑的高尚而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人生苦短,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活吧。
成美玲又给我竖大拇指。
你的意思是……罗素兰对成美玲说,难道你真的有了新想法?我是说,你对那个小鲜肉动情了。
小鲜肉?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之间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成美玲就讲,在北京进修期间,确实有个小鲜肉追她。她说,小鲜肉不在北京,却以漂洋过海的热情,陪她度过了北京期间所有的孤寂时光。小鲜肉是一家中国公司驻巴西的业务代表,八年前成美玲曾到他们公司慰问演出,当时他作为公司员工与她在台上合唱过一首歌,后来他以学习的理由与她建立了师生关系。这八年里,他们偶尔联系,但并没有深入,直到她到北京进修,他才说自己到巴西就是为了逃避婚姻带给他的伤害。成美玲以长者身份向他问询原因。他直截了当说,除了外形上妻子能带给他一点点成美玲在他心中产生的美好感觉外,剩下的就全是创伤了。慢慢的,成美玲也讲到自己的婚姻,他们的聊天内容从戏剧、绘画、歌坛的八卦、巴西的风土人情,进入到私密,有一次他竟然给他发来一张自己的裸照,那是一具多么健壮又年轻的身体啊,她不自觉地在脑子里和皮囊一样的老谢做着对比。她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只能装傻,把话题转移到身体的健康和比例上来。通过几个月的聊天,她不得不承认,无论从爱好、饮食习惯,还是价值观、气息,他们是吻合的,她喜欢这个小鲜肉。终于在一个她极度空虚的夜晚,小鲜肉提出要成为她的情人请求,小鲜肉说,只要她答应,他立马就争取回国工作的机会。成美玲突然就懵了,让对方给她一晚上的考虑时间。那个晚上,她失眠了,一整夜都在手机里翻看小鲜肉的相片。
第二天你答应了?我说。
不,我拒绝了,我拉黑了他。成美玲说。他太嫩了。
那你到底是……
我只是想说,我还没有老到丑到邋遢到没有男人要的地步,他老谢凭什么要这样欺负我。
那是,不仅不是没人要,而且还是男人抢着要。
也包括你?
那当然。我把真实的内心藏到玩笑里。
成美玲伸过胳膊来和我握手。我们握了。她的手很柔很软很绵,柔骨细肉。
神经病!罗素兰拉开椅子骂成美玲,然后说自己也热,得去换件衣服了。
罗素兰这么说,是有所指的,成美玲对她那家的拉巴拉多就是证明。成美玲高兴的时候,她能搂着人家到床上睡,像当妈的一样给狗擦眵目糊,还嘴对嘴给狗喂火腿。要心情不好,能把人家饿三天,能用棍子打得人家躲在墙角撒尿。嘴上,她不止一次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儿子,这只拉巴拉多就是她心中的最重。可在她决定去北京进修,几次来说服我们帮她照看,我们都因为缺乏经验又害怕大型犬拒绝后,她毅然把心爱的狗狗送到了郊外的养狗场。那个养狗场我们不了解究竟是干什么的,配种、寄养、繁育?保不准就是个给饭店秘密提供狗肉的地方,谁知道呢,反正从她发给罗素兰的图片来看,那里光秃秃的山岭,污水横流,根本不像个寄养宠物的地方。
成美玲站起来拥抱了罗素兰。罗素兰咯咯笑,说,让我家老干部给你上上课吧。说完就摇摇晃晃走了,走到卧室门口,她扶着门回头冲我挤眼,一边对成美玲大声说,你们俩,一个写小说,一个唱歌,一定有共同语言,先抓紧时间聊啊,等我出来,可就没机会了。
窗外,天都黑了。而桌上的菜才吃了一点点。靠近成美玲的一盘小酥肉,成美玲哭啼时随手将烟灰弹进去已经不能吃了,成美玲索性把它当成了烟灰缸。
我和成美玲以为罗素兰会很快回来。罗素兰说去换衣服,其实我猜她是躲到主卧卫生间去吐。她每次喝多酒都会吐,她才不管酒有多贵是不是粮食精华。换成别人可能会坚持,可她不,她说吐了舒服。有几次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可她认为就是那样也比酒精留在胃里对身体好。
我不时地往卧室门口看,成美玲也看,毕竟我们俩没有处到两人可以单独对饮的程度,再说了,毕竟是在我家,罗素兰也在,我还不知道罗素兰是否真醉。罗素兰却迟迟不出来,成美玲几次提高嗓门喊,罗素兰,没事吧?然后又低声问我,真的没事吧?
我说,没事。
事后我才想,她很可能问的并不是罗素兰,而是我们单独在一起这件事。因为她接着说了过一句,唉哟,就是有事,我也不管了,反正即使有,那是你的事。
我既然不能赶成美玲走,我们就只能继续喝酒聊天。过了一会儿,卧室突然传出“嗵”的一声。我给成美玲解释说,罗素兰把柜门关得太重了。但我知道不是,如果要是柜门,那也只能是罗素兰将头撞上去了。我给成美玲做了手势,便去看羅素兰。成美玲冲我诡异地笑,说快去吧,换个衣服也这么难,不会是文胸扣解不开吧?说完,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但她是故意的,她想表现得轻松一点。
如我所料,罗素兰根本不是在换衣服,我进门时,看见她已经蜷在地上了,嗵的那声是她从床上掉下来了。她的嘴窝在胳膊里,面前摊着刚吐的污物。我以最快的速度用纸将污物收进便池,又给她脱掉外衣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我害怕成美玲这时突然进来,我不想让人家看到这种景象。
怎么样?成美玲在餐厅喊。我听着她不停地打打火机的声音。
多了,晕得站不起来,刚安顿她睡下。
我从卧室出来,成美玲调皮地向我吐舌头,说,罗素兰就这点儿出息?
我没接她的话,毕竟我们没有深入聊过,但我感觉接下来我们会聊得毫无顾忌、没有防范。这兴许如罗素兰所说,是我们身上艺术的东西让我们进入了一块灵犀之地。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成美玲果真给我讲了她和老谢的故事。
她说,她自小生活在农村,家庭条件不好,大学毕业时她要汇报演出,她去服装店租礼服,在那里第一次遇到老谢。当时老谢正在追那里的女老板,而他真正准备好要去娶的,却是另外一个姑娘。成美玲推门进去,老谢第一眼见到她就改变了主意,他放弃了女老板。成美玲讲,毕业汇演时,老谢花大价格请了造型师、摄影师,全程给她拍摄和录相,当时在学校里都轰动了。老谢请人把录相进行了编辑,把相片做成精致的影集,还把最漂亮的几张扩洗后挂到她家。当时母亲死后父亲刚娶了一位阿姨,阿姨对女孩唱歌这事,一提就鼻子哼气,她就是要在阿姨面前争这口气。从认识起,成美玲想要什么老谢就给什么,很多贵衣服,一买就是三件,拎回来还未必穿,见马路上有女人开宝马,她自然也得买一辆。儿子上高中时,团里有人把孩子送到美国,她也把孩子送出去。但以她的收入,她说,大概连买化妆品都不够。她承认如果不是老谢,就她的生活水平,不去夜店卖唱陪男人睡觉那才怪呢!可是老谢,无论外面多难,在她伸手花钱时,他从来没皱过一下眉头。
可是你知道吗……老谢确实对我好!成美玲去了趟厕所,出来后说。我和老谢……我们,以往我们无论怎么吵、怎么闹,甚至大打出手,晚上是从来没有分过床的。无论我怎么生气,只要他把我往怀里一抱,我就没脾气了。你知道吗?成美玲难为情地红了一下脸,说。我们在床上,不论是睡觉,还是别的,都很和谐。你懂得,现在的夫妻,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说到这里,她手扶额头把一杯酒干了,她在努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是的,这样的夫妻真不多。这一点我承认。起码我和罗素兰做不到。
可是有什么用?成美玲说。我临来你家的时候,我们就站在门厅像两根电线杆一样说话,他连一顿饭的工夫都等不及。他老谢……把我成美玲当什么人了。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用欺骗隐瞒他的花天酒地,同时他又用花天酒地隐瞒了其他。我可以容忍他花天酒地,但我不能容忍他的欺骗。
我好像,还是不太懂。我笑了一下说。
老谢在外面有家室。成美玲突然说,这和他出去嫖个女人性质完全不同。他一直在骗我,他还指责我,说我是个斤斤计较不明事理的女人,还说我小题大做,在无理取闹。我这么说吧,有一年过年,他派司机拉我去菜市场买菜,那时我儿子刚上高一,出国的事联系得差不多,就剩到时打钱了。买菜时我发现司机每样菜都要两份,开始我以为是司机捣鬼想自己留一份,后来我想情况不对,司机是个二十初头的小伙子,一般不会操这心。而且还是外地人,他怎么可能沉甸甸地带包菜回家呢,老谢又不许他将车开回家。我马上意识到这里面有问题,我一把揪住小伙儿要他带我去那个要送另一份菜的地方。小伙子百般求饶,怎么编谎话都骗不过我,最后只好依我。
接下来的一幕,就是世俗的场面了。成美玲伸手敲开一扇陌生的门,出现的是一个有点姿色却算不上漂亮的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懒散松懈,倒是纤细的手指和因为没系好衣扣而露出来的白花花的胸脯,看上去有几分秀色。那女人态度冷淡,用那种分明认识却故意要当陌生人一样的眼神打量成美玲,她问成美玲是谁,来干嘛。成美玲早已心知肚明,她推开女人的胳膊冲进屋去,穿过客厅时还踢倒了茶几旁的板凳,她说来找谁谁谁。那女人倒镇静,说谁谁谁不在,去公司了。成美玲没有停下,她要眼见为实,于是看到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六七个月大小的婴儿。成美玲什么也没问,转身就离开了,她没必要为难那个女人,因为所有责任全在老谢身上。她一边下楼一边给老谢打电话,叫他回家。
当然,等老谢一到家,事情就全明白了。老谢马上变成一个态度诚恳的犯人,他供认不讳,承认了一切。他说,那个女人是他的助理,但实际上就是个跑堂的。说,你知道的,如今社会要想做成大买卖,不傍官就得有钱,要不就得把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搁到人家腿上。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前两条基本没戏,至于后边这条嘛,那得有人愿意干,还不能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我怎么才能保持这个秀色可餐的女人不身在曹营心在汉呢?成美玲回忆说,老谢当时百般委屈地苦笑了一下。
意思是……顺着这个逻辑,你老谢就得和那个女人睡到一张床上,才能万无一失。
老谢当然没有这么回答,而是扑通一声给成美玲跪下了,说,美玲,自从你嫁给我,你自己说说,日子过得怎么样,尽管不能说和公主、娘娘一样,起码也是人上人吧,从吃到用,从衣着打扮到出门的坐骑,你受过一点点罪嘛?可你知道,钱是我一分一分挣回来的,是,那个女人在我这里也捞了好处,可你怎么就不能把她当作替你打工为你挣钱的工具看呢?你再想想,以你的性格,生意场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事,啊,打比方,我让你给一个男人去倒酒,坐到人家腿上,还得让人捏屁股,你干吗,我能让你干吗?
成美玲听到这里就开始笑了,冷笑,一声接一声冷笑,像冰刀一般。她说,那我还得感谢人家才对。
那倒不用。老谢说。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只要你不惹事,就天下太平。
谢—光—明!成美玲說,你知道现在我想干什么吗?我想,操你姥姥!然后成美玲马上就像被速冻了一样,冷却下来,说,好了,你做个选择吧!
选择,什么选择?
这还用问?你不要给我装傻。
成美玲,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就不该问出来。
可你把事情都做出来了。成美玲说。当时我满脑子都是我小叔子骂老谢的那句话,老谢花天酒地。
成美玲,老谢突然站起来坐到沙发,还很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他说,多大点儿事嘛,还用得你这样。
多大点儿事?成美玲说。你是不是还想三房、四房、五房、六房、七房、八房,来个三宫六院啊?
那倒不至于。老谢说。我这不是一心为了生意嘛。成美玲你说,有没有这个女人,对你来说,你觉得有关系吗,你的生活受到半点儿影响了吗?
连孩子都有了。
喂,老谢说。话可不能乱讲啊,孩子是有一个,但我做过DNA鉴定了,那孩子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意,为了让你和咱们儿子过上幸福日子。成美玲,你懂吗,懂吗,懂吗,懂吗?
成美玲说,她当时从老谢的神情中看出,他是真不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的,他的重心确实也在她和孩子身上。然后成美玲问老谢事情怎么处理。老谢很轻巧地回答,既然你不喜欢,简单,反正公司现在情况好了,我给她一笔钱,走人了事。
成美玲还真信了。
成美玲说,既然那个孩子和老谢没有关系,那就能放他一马就放他一马吧。再说,真和老谢弄掰了,老谢一生气不把钱拿回来,儿子出国的学费还真成问题。
后来,我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孩子身上了。我天天陪孩子跑新东方,连青歌赛和团里的重要演出都放弃了。紧接着老谢的煤矿出了安全事故煤矿被封,老谢不仅变成穷光蛋,还欠下一屁股债。而孩子刚出去两年,一年就得几十万,我就想,他一个人在外打拼也挺不容易,我就少找他点麻烦吧。婚姻这事嘛,万事靠自觉,如果不自觉,谁又能管得了谁呢?
结果你的宽容换来了他的得寸进尺。我说。
是。成美玲说。我现在才猛然觉得,兴许我小叔子砸我家玻璃也是阴谋。还有,老谢和我协议离婚也是有想法的,说是为了保全财产,可谁能保证他不是为了和那女人安稳日子,没有了那个结婚证,他就可进可退了。
但这只是你的推测。我说。事实上,老谢还是常常回来,他爱你,或者说,老谢吃定了你,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都不会分开。有吗?我是说,老谢在你这里自信的是什么?
那种事。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因此成美玲没做掩饰,她说。在那方面,他很厉害,他很懂,也让女人着迷。有一次,他说,只要和他有过一次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不想占有他的。
看来不是钱。我笑笑说。
是的,他知道我这个人对钱没有概念,多点少点都无所谓。
那是因为你没有过过没钱的日子。我说,老谢很可能比你要务实。
兴许正是务实的想法,让他变得自大又天真。
不,老谢爱你。
可是他……这个八王蛋,他再次骗了我。成美玲说。他根本没有打发走那个女人,不仅没打发,还有了第二个孩子。
不是做过DNA鉴定嘛?
所以说,我傻嘛!成美玲说。年前我从北京回来,我一个朋友亲口告诉了我一切,你知道吗,这比我亲眼看到还糟。她说在一个饭聚上,看到老谢和那个女人带着一双儿女了。老谢不知道那个朋友和我是好友,我朋友还问老谢是几婚,因为以他的年龄,怎么也该当爷爷了。老谢说二婚,两个孩子都是他的。我的天啊!我一听就炸了,这我就理解我在北京老谢为什么不联系我了。你说说,成美玲怕惊到罗素兰,便抑制着自己说,我这算什么呀,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开导成美玲说,男人都这样,恨不得把所有的女人都归为己有。当然,你可以说男人坏。可是,男人也没办法,因为这是个基因问题。你看看动物世界,哪只雄狮不想多占几个雌狮,雄性不会生孩子,只能通过雌性将自己的基因遗传和发扬广大下去,因此就……你知道的,就越多越好。
我去……幸亏你不是老谢。成美玲侧头看一眼卧室。这理论你给罗素兰讲过吗?
讲过!
罗素兰什么态度?
她说,如果我愿意,我尽可以去施展施展自己的本事。
我去……成美玲给我竖大拇指,同时鄙视地乜我。
小区里的路灯亮了,楼上几户人家的彩灯在窗户上闪烁。第二瓶酒也光了,我问成美玲要不要再开一瓶,她说开嘛,既然喝,就喝个痛快。我起身打开第三瓶酒,还借拿酒之际去卧室看了罗素兰,她沉沉地睡着,腿和胳膊搭在床边,样子很不舒服,表情也痛苦。我给她倒了苏打水,几次叫她,她都嗯嗯呜呜叫不醒。我回到餐厅,我和成美玲继续聊天。我问她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换锁!
一提到换锁,她又哭。成美玲说,我会给他充足的时间,正月十二,十二之前他随时可以回来取他的东西。但十二那天我一定会换。我把换锁的事都和我儿子说了,我儿子一点儿也不反对。他还跟我说,那么操蛋的一个男人,要是他,他早让他滚了。
老谢操蛋?我说。我倒觉得这事没必要告孩子,老谢再操蛋,那也是孩子的爹。
我去……你什么观念啊,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他是孩子的爹,我就容忍他继续操蛋下去?
那也没必要换锁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其实吧……我说,你也可以操蛋给他看啊。其实我并不知道成美玲口中老谢的操蛋指什么。
我去……男人已经操蛋了,你再让女人也操蛋,这个世界还有救吗?
那也没必要换锁嘛,让人感觉你是在过家家。
老谢也说没必要,他说,他保证在十二号之前把钥匙给我放下。可是,我回去,全空了,说不定他已经把钥匙放下了。
所以我才说,没必要换。
不,换锁是种仪式。成美玲说。有些东西含糊不得,我可不赞同你家罗素兰的观点。经营一段婚姻,是需要磨合,但磨合不等于是妥协。如果一个人,不论男还是女,活得连自己都不是了,那还要婚姻干什么?不管我年龄多大,反正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稀里糊涂交待了。
这点我绝对赞同。看来我没有看错,我觉得你一直是王熙凤,至少也是薛宝钗。
唉……成美玲说。可我马上就要成妙玉了。不过妙玉也挺好,干干净净,清清丽丽,岁月静好。
问题是你并不静好,你在难受。
那当然。女人就是这么悲催,总是心口不一。在北京这段时间,我其实想考验的是我自己,看我能不能离开老谢。事实证明我可以,没有这个男人,我有时候是会伤心、会流泪,但我没有求他,我就是把泪一夜流到天亮,我也挺过来了。
那么将来呢?
走着看着呗。不过我知道,大概是遇不到像老谢这样能容忍我的人了。
那你是何苦?我说,老谢又不是不爱你。
是啊。他这次如此痛痛快快搬走,很可能也是因为爱我。
你呀你……
行了啊,少来给罗素兰的那套。
成美玲问我是否看过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我说,你说呢!
她惨淡一笑,又和我握手,说,世上的女人啊,都梦想自己能成为费尔明娜,到头来却往往变成了爱玛。我想说的是,其实大部分人搞不清爱、情、性、爱情、婚姻的真正含义,甚至连什么是人也搞不清。
我说,谁要搞清楚,那他就成圣人了。
我虽不是圣人,但我知道,人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懂得自控。问题是,老谢他,唉……她问我,你觉得现在的爱情还是爱情、婚姻还是婚姻吗?
形式上应该是吧,但内容嘛……我说,当然会有变化,毕竟时代进步了。
所以说,很多东西都在毁灭。
我说,毁灭也是进步。
这样说来。成美玲说。我他妈这样就做对了,我这也算是拉了自己一把。
成美玲特别爽快。在第三瓶喝光时,我担心还要喝第四瓶,这时她看了一下手机,很干脆地说,都十点了啊,不喝了,我该回了,去开始我的静好生活。她没等我回话,自己便离开餐桌去门口穿好了外套,临走时她拐进卧室,去和罗素兰告别。她将手伸进被窝里摸了罗素兰的身体,还解开了罗素兰的文胸扣。她咯咯咯笑,说男人真是没用,大概只有自己需要时才会动手去解女人的文胸。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回过身来,很认真地跟我说谢谢。她张开双臂想要抱我,但放棄了。她说,还是算了,生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咱还是别找那麻烦了。说完,她走了。我看着她极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把单元门摔得咣当直响。没一会儿,她家灯亮了。我想,这灯一定会亮到第二天天亮。
没几天,我和罗素兰看一档科普节目,电视里现场试验,一个蝌蚪状的琉璃物,几个工作人员用榔头轮番锤打都完好无损,结果用手碰到它的那条纤细的小尾巴时,却顿时粉身碎骨。我和罗素兰说,这不就是成美玲嘛。罗素兰说我,就是喜欢乱联系瞎总结。
再后来,我发现,成美玲家的窗帘,天天都拉开了,她约我和罗素兰去她家喝酒,我们没去,我们偶尔会听到她自弹自唱《晴雯歌》,小区里的人大概以为她是在练声,只有我和罗素兰知道她在体会歌词。
成美玲临去北京前的一个晚上来和我们告别。其实也没什么要事,她就是来嘱咐我们,别将她和老谢的事说出去,也别在别人面前说老谢的坏话。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