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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语境中探贾宝玉死亡观的根由

2019-11-30朱曰辰

文教资料 2019年26期
关键词:审美红楼梦

朱曰辰

摘    要: 区别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乐生恶死”的死亡观,《红楼梦》对死亡的阐释是直接的。主人公贾宝玉是大观园中最主要的死亡事件见证者,也是小说中谈论死最多的人物,他的死亡观最独特,最具有美学研究价值。本文运用中国传统的美学观点及西方存在主义美学的一些观点,从悲剧意识、灵与肉的关系、庄子美学的“虚己之道”三个方面分析,从审美语境中探讨贾寶玉的死亡观。

关键词: 《红楼梦》    死亡观    审美

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是儒家文化,主张“乐生恶死”生死观的儒家文化,在谈论死亡时多采取回避的态度。孔子曾说:“未知生,焉知死。”传统文化不仅回避死亡,甚至对死亡的探论也采取一种避而不谈的态度。有别于西方直面死亡的死亡观,“乐生”的死亡观反映在传统文学上,是一种对于死亡的回避与消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牡丹亭》,题记写道:“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这其实是以浪漫主义的写法淡化死亡,模糊死与生的界限,满足一种大团圆的文化心理。

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是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异类。巴尔扎克说:“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把生命灌注到所塑造的这个人体里去。”[1](143)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存在的绚烂和美好灌注到笔下人物的生命里去的同时,还赋予他们生命寂灭的悲恸,整部小说笼罩着死亡的气息,青春的消磨,爱情的幻灭,一连串死亡事件的发生,等等。

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贾母等人物都有自己的死亡观,其中贾宝玉是大观园中最主要的死亡事件见证者,也是小说中谈论死最多的人物,他的死亡观最独特,最具有美学研究价值。本文拟从三个方面从审美语境角度分析宝玉死亡观,涉及存在主义美学的死亡观和庄子的生死观。

一、花落人亡——死亡悲剧意识的觉醒者

“死”在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被注解为:“死,澌也,人所离也。”“澌”字在辞书中指水流到了尽头,是“尽”的意思。生命现场,时间如同“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然而“逝者如斯夫”,流水终于穷至无可去的去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贾宝玉是一个敏感的人,自然界中一草一木的凋败,落花流水的飘零总是能引发他内心对人生命运的感慨及对于人生最终无可避免的归宿的感叹。

当美走向寂灭时,总能引来宝玉春恨秋悲的感伤。大观园中一年一度热热闹闹地做饯花会,姐妹们忙着编织花篮,在园内张挂,饯别花神。宝玉让姐妹们先去玩耍,他看见凤仙、石榴等落花厚厚地落了一地,一面感叹着把这些残花落瓣收拾起来准备去掩埋,一面听到山坡上林黛玉在哭《葬花吟》,当哭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听了不觉痴倒”[2](202)。宝玉之所以会痴,甚至痴倒,是因为他被诗歌的悲凉伤感戳中了心。在鲜花着锦、富贵荣华的盛景中,贾宝玉看到了百花凋零、无处安葬的凄凉景象,伤感美好也终有尽时。爱伦·坡在《创作哲学》中提出:忧郁是美的最高层次,而在一切忧郁的题材中,死亡是最忧郁的。“当忧郁最靠近美的时候”就是美的事物、美的人物的死亡,被称为“最有诗意的题材”[3](54)。

宝玉对美的死亡产生的忧郁,来源于死亡的悲剧性的觉醒。晴雯被撵出大观园病死后,宝玉悲痛十分,一人在园子里胡愁乱恨地散逛,逛到蘅芜苑,彼时宝钗已经搬走,四处寂静无人。“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2](637)。看到香藤依旧蓊蓊郁郁,流水脉脉依旧缓缓静静,今日苑中却无一人,昔日一起玩耍的姊妹们死的死、走的走,宝玉不禁感慨最无情的事就是物是人非。

宝玉对死亡的悲剧性的感受总是比他人更细敏,对美的共情总是比他人更深切,他对死亡悲剧性的自觉比他人更早。所以,当秦可卿病弱在床时,他会滚下泪来。当他闻听秦可卿死时,会“奔出一口血来”[2](89)。面对金钏儿、入画、司棋等的死悲伤感叹不已,等到他最喜欢的晴雯死的时候,恨不得随晴雯一起殁了。死亡的悲剧性之一在于肉体的消失与精神的寂灭。“死去元知万事空”,离开人世意味着离开自己熟悉和热爱的一切,永不回来,这是死亡的悲剧性之二。可叹的是这一终极结局是每个人自出生之后都无所逃遁的,这是死亡的悲剧性之三。宝玉在意识到了死亡的悲剧性后,对这一无可避免的终极结局做了诗意的消解。他为晴雯做《芙蓉女儿诔》,希望晴雯化作芙蓉花神在另一个世界中永生,可以逃脱终极困局。

二、向死而在——灵与肉的撕裂

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人不仅以一种简单的肉体形式存在,人还有思想、有独立的精神。动物的生存只需要满足肉体需求即可,而人在肉体需求之外,还有更高层次的追求,即精神追求。

尽管贾宝玉的爱情生活既有灵的成分又有肉的成分,但是贾宝玉的爱情追求一直纯然是灵的追求,他对于人生的追求是以灵的成分为主的。他讨厌那些追求功名利禄的士大夫,认为那些人是假正经伪君子,喊他们为“国贼禄蠹”,厌恶那些世俗现实的人,说出惊世骇俗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2](13)使他与当时的社会和家庭格格不入,造成了他的痛苦。

一方面是来自封建家长的逼迫,以贾政为代表的大家族家长们逼着宝玉读圣贤书,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动不动就是“一顿好打”。另一方面是周围人对他的“痴”与“傻”的不理解。疼爱他的长辈称他为混世魔王,即使是最亲近的袭人和最宽和的宝钗,也每每说出一车“善意”规劝的话,劝他走仕途经济的“正经”道路。这比外在的皮肉折磨更让宝玉痛苦。

宝玉曾经多次描绘过自己对死亡的畅想。在第三十六回中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宝玉欲向黛玉“诉心肺”却错认了袭人,接着金钏儿因他含耻辱投井,宝玉因为东窗事发被贾政痛打。当袭人规劝宝玉时,宝玉说出“死的得时”的话语:“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2](270)如此新颖的“奇谈异论”,却来源于精神最深处的痛苦。钟鸣鼎食、繁华富贵的生活,对于宝玉来说却是可怕的囚笼,衣食无忧、人人羡慕的贾府公子哥的身份对宝玉来说却是枷锁、紧箍咒。贾宝玉在肉体上享受的是富贵尊荣的生活,然而他却感到自己如同身在囚笼中的金丝雀,无时无刻不渴望着精神的自由。

身在贾府中的贾宝玉没有一刻可以获得精神的自由,这种灵与肉的撕裂让他痛苦不堪,无奈和绝望酝酿发酵成了对精神自由、灵魂解脱的极度渴望。只有摆脱“臭皮囊”,才能超越凡俗。灵与肉撕裂的极致就是形与神的分离,就是死亡。所以,死亡对于宝玉来说,是“随风化了”的自由,是“不再托生为人”的解脱。

三、“吾丧我”——无立足境的干净

然而“随风化了”究竟只是宝玉的理想,现实中宝玉还是要背着“潦倒不通事务,顽劣怕读文章”的批评,时刻仔细“老子揭他的皮”。萨特在舞台剧《禁闭》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何必动用烤架,他人即是地狱。”对于宝玉而言,每天的生活就是如此。在第二十二回中,贾宝玉有感于一件小事,思悟出生死之道。湘云和黛玉拌嘴,宝玉从中调和,结果却是湘云和黛玉都不领情,还埋怨他,他在两处碰了钉子,又想到《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的一句台词:“直挺挺来去无牵挂”,心中觉得无趣,“提笔立下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个无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2](158)。

这件偶发事件促进了宝玉对于人生的思考,作为一个叛逆者他注定是格格不入的,总是被他人误解,即使是最爱的姐姐妹妹们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宝玉的心志。对于这样难以解决的灵肉撕裂的矛盾,宝玉给出了“无可云证”的答案,他对于人生的理解是一个“空”字。这个“空”实质就是庄子的“虚己、无我”之道。“虚己、无我”就是放弃一切、倒空自我。虚己之道的本质是逃脱肉体的束缚,从而获得精神解脱的思想。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将人称为“此在”,“此在与其他存在者交织在一起就是共在”,“此在”总是与“共在”一起展示其生存的,“此在的存在就是与他人共在”[4]。虚己之道是逃避与他人的共在,贾宝玉的虚己之道就是逃避现实世界中的污浊,游离于仕途经济和腐烂肮脏之外。

“无我丧我”的虚己之道,必然蔑视肉身主体。黛玉为他的偈语补上的继语是“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玉赞同认为这两句是了悟了的。“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不仅是精神上的虚己,在思想上无可云证无可依傍,更要从肉体上彻底消灭,连立足之境都不留余地。阿伦特在考证罗马人的语言时得出:“活着”与“在人们中间”是同义词,而“不在人们中间的”的同义词是“死亡”。这就意味着,人在活着的时候不可能做到真正的虚己,不可能逃避政治生活、社会交往。贾宝玉的“无立足境”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一种交友态度,而是他“游心”“逍遥”以肉体消灭、逃避社会属性的生死观。

然而到了《红楼梦》后期,宝玉对于“空”的生死观的理解又发生了变化。随着晴雯、黛玉的相继离去,大观园荒废,贾府抄家,树倒猢狲散,爱情幻灭,理想王国崩塌,宝玉了断尘缘,随僧道出家“跳出尘网,得大造”,不再执着于生死,而是“一生死,齐彭殇”,从此“不知悦生,不知乐死”,超脱尘俗,否定了生与死的界限。

在《好了歌》中,“好”就是“了”,“了”也就好了,体现了作者悲观主义的死亡宿命观。

西方存在主义哲学认为人生最大的悲剧之一,就是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向死亡。人生是一场通往死亡的旅行,但是“人不应该恐惧死亡,他应恐惧的是未曾真正地活过”。人的生命从存在起始就与死亡的阴影相伴而行。个体的存在是偶然的,而存在的结果——死亡却是必然的。“死亡,是每一个诞生于光线之中的人的共同命运”。人存在,并且人会思考。人类的祖先关于死亡的哲思,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历史的起点。不管是《约伯记》里约伯呐喊的“死亡在上帝面前是赤裸裸的”,抑或是《斐多篇》中蘇格拉底饮下鸩酒时然从容的独白:“凡事奉哲学的人,都是在培植死亡。”都在宣告着:存在与死亡是生命的一体两面。如果我们对生命的思考,仅仅聚焦凝视它存在的短暂瞬间,而忽略甚至回避漫长恒久的死亡,这样思考得来的人生观谈不上对生命真正的热爱。

贾宝玉面对死亡有过生命毁灭的惶惑,有过诗意化解的逃遁,有过灵肉撕裂的痛苦,最终走向虚无的境界。但是,他敢于思考死亡、谈论死亡、面对死亡,使他在有限的生命旅途中更热爱短暂的美好,真实地活着。洞察死亡的幽微已属惊世之举,体现了曹雪芹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和曹雪芹对时代的超越性和现代意识。

参考文献:

[1]王秋荣.巴尔扎克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2]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M].长沙:岳麓出版社,1987.

[3][美]爱伦·坡,著.董衡巽,编.美国十九世纪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

[4]唐桂丽.“此在”——海德格尔生存与思想的合一[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9,62(1):28-33.

[5]陆扬,著.死亡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6]张承志,著.心灵史[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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