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嚷”与“毁屋”
2019-11-30张颖
张颖
摘 要: “大嚷”和“毁屋”,是铁屋子中清醒的人采取的两步求生行动。所谓“大嚷”,在于首先改造启蒙者的国民性,但《新青年》的“将令”使鲁迅在《呐喊》创作中隐去了这一意图。鲁迅在《彷徨》中,对启蒙者国民性进行了暴露。所谓“毁屋”,即通过启蒙,改造社会,以谋求合理的新生活。不论是对鲁迅还是对参与启蒙的青年,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毁屋”的道路都异常艰难。鲁迅参与启蒙,除却那些宏伟的、利众的目的外,也想为自己争取合理的生活。
关键词: 鲁迅 铁屋子 《呐喊》 《彷徨》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①
从这段对话中,我们可知“大嚷”和“毁屋”构成了铁屋子中清醒的人的两步求生行动。之所以“大嚷”,是要惊醒较为清醒的人,这些较为清醒的人便是破毁铁屋子的希望所在。我所理解的铁屋子,是由庸众、礼教、封建制度等多种因素构成的当下生活环境,之所以要“毁屋”,是因为封闭的铁屋子将使人窒息,生活于其间的人们渴望打破现有的不合理的生活,谋求新的生活,或者可以说是要自救。由此,我们可以借助“大嚷”和“毁屋”这两步行动理解鲁迅的启蒙者题材小说,认识五四运动中的鲁迅。
一
通过《狂人日记》的小序,我们知道狂人的日记原稿总共两册,但经过“余”的筛选之后,只剩下了四千多字,可见这其中的“水分”之大。说明在“余”强势的主导权之下,狂人已丧失了基本的话语权,而成了“余”的“傀儡”。我们在阅读日记时,必须时刻留心“余”的意志对于日记的渗透。“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那么“余”依据何种联络、何种逻辑挑选出了这些疯话?在“余”如此筛选和组织的背后,目的又是什么?在日记中,狂人首先发现“他们想要吃我了”,然后意识到“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接着又联想到母亲也吃过妹子,最后才领悟到自己也是吃人的人,狂人如此层层深入的认识构成了日记的内部联络。狂人对吃人的控诉,以及对大哥的劝转表明“余”是将狂人作为启蒙者塑造的。狂人“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的哭诉,使其置身于受害者的弱势地位,又可以更进一步地引起广泛的同情和认可,如此“余”便足以达到启蒙的目的。但为何要在临末了再添一节揭发狂人亦是吃人的人,将其作为施害者安置在耻辱台上示众?
《狂人日记》标志着鲁迅正式开始为启蒙团体呐喊助威,而“余”对狂人吃人的暴露正证明了,鲁迅呐喊的本身亦包含了对启蒙团体的审视与批判。狂人与庸众吃人的共性,说明启蒙者作为国民中的一员身上同样具有劣根性。借助第一人称的日记形式,鲁迅其实是想引导启蒙者在阅读《狂人日记》的过程中主动自省。一般而言,我们将五四时期那些接受了平等、自由、博爱等现代思想的智识阶层皆视为启蒙者。然而,关于“铁屋子”的对话却启示我们,这一群启蒙者其实还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类是清醒的人,一类是较为清醒的人。清醒的人与较为清醒的人之间质的差别,便在于有无剔除自身的国民性。清醒的人通过大嚷,首先惊起了那些较为清醒的人,也就是说启蒙者与庸众一样,都被鲁迅纳入改造国民性的构思之中,并且那些启蒙者应该是首先被改造、被惊起的对象,这便是“大嚷”这一行动的内涵所在。
首先改造启蒙者意图的公开必然会使启蒙者陷入自我怀疑,动摇《新青年》同人刚刚建立起来的话语权威,打乱他们原本的启蒙节奏,“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②,首先改造启蒙者国民性的意图就没能在《呐喊》中接着表现出来。不论是在《药》还是在《头发的故事》中,启蒙者都被塑造成了受害者的形象,而麻木无知的庸众则为施害者,显然鲁迅是“不假思索”地站在启蒙者这一阵营批判庸众。虽然鲁迅协同于《新青年》的步调,但并不代表他放弃这一策略。鲁迅还是会在杂文中不时透露出真实想法,“中国现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还是改造的引线,但必须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会,改造世界;万不可单是不平。至于愤恨,却几乎全无用处”③。像狂人一样光去控诉吃人、控诉礼教是不够的,所谓启蒙者,第一不是劝转别人,而是先承认自身也存在和庸众一样的国民性,并加以改造。
二
只有先做一個合理的人,才能具备谋求合理生活的能力,一方面,鲁迅接受了“他之所谓可有”的原因,就在于将大嚷后被惊起的较为清醒的人视为破毁铁屋子的希望所在,另一方面,撇开《新青年》的“将令”不谈,鲁迅的启蒙工作是先从那些较清醒的人入手的,因此他对于《呐喊》时期启蒙成果的衡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这些较为清醒的人的评判。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可以着重分析《彷徨》中那些较为清醒的人处于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祝福》中,“我”面对祥林嫂魂灵、地狱有无的质问,只能用“说不清”搪塞过去,“我”虽然接受了与四叔格格不入的新思想,但本身并不具备作为一名启蒙者该有的独立思考的能力。启蒙运动对于“我”而言,可以说是一种填鸭式教育,所以“我”只能是新思想机械式的“传声器”。一旦脱离了平等、自由等话题,“我”思想上的肤浅、懒惰、油滑便原形毕露。祥林嫂死后,尽管“我”心有不安,但经过一番自我安慰之后,心情便渐渐地舒畅起来。这种麻木的精神状态和自我安慰,与庸众何异?面对俨然的四叔,“我”的犹疑与闪躲,更是现出了“我”内心的卑怯。“我”偶尔的内疚与自责,使“我”较那些昏睡的人,依然只是一个还不够清醒的“较为清醒的人”。《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也曾是一个激进的新青年,然而现在却过着敷敷衍衍、随随便便的生活,教着“子曰诗云”勉强度日,只有于酒后,在其麻木的脸上才掠过些许过往的神采。对于过去的启蒙经历,他称之为“无非做了些无聊的事情,等于什么也没做”,这等于直接宣告了此前启蒙运动的无聊与无效。《伤逝》中的子君可以说是这场启蒙运动的产物,受涓生的影响,她勇敢地高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并毅然走出了旧家庭,与涓生结合。然而自此之后,她便沉溺于对过去的温习之中而止步不前。表明涓生对子君的启蒙并没有触及子君安于现状、目光短浅的根性,只是停留在了浅层的现代理念的灌输,并最终导致子君的悲剧。
《彷徨》中唯一能正面表现这种韧的精神的,当属《长明灯》中的疯子。《长明灯》和《狂人日记》一样,都以精神病患者为主人公,不同的是,《狂人日记》中内聚焦式的叙述视角,在《长明灯》中变为外聚焦视角,聚焦于庸众的愚昧,以及疯子的韧性。庸众的重重围困构成关押疯子的铁屋子,不论是被庸众阻止、哄骗还是监禁,灭灯是他贯穿整个小说的唯一行动,疯子身上体现出来的“缓而韧”的精神正是这一人物形象的价值所在。小说的结尾,在吃过人的孩子的歌谣声中,庙里的气氛似乎美好而祥和,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迷失心智,而疯子依旧不改其志气,要放火灭灯。庸众身上顽劣的根性被下一代所延续,那么被监禁的疯子该如何将他灭灯的志愿传承下去,以与庸众的后代抗衡呢?不论疯子的抗战再缓再韧,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然而此时过去一起启蒙的战友早已风流云散,当务之急是将疯子个人的“缓”延续成下一代的“缓”,将疯子个人的“韧”发扬成整个启蒙团体的“韧”。在势单力薄的启蒙者中培养和发扬韧的精神,以韧战的方式破毁铁屋子,是鲁迅采取的策略。
四
《长明灯》创作于1925年2月28日,通过写于同年3月2日的《过客》,以及发表于3月15日的译作《我独自行走》,我们可以对《长明灯》中呈现的韧的精神内涵进行补充。过客在全剧中的唯一使命便是行走,在其前行的漫漫长途中,从来都没有思考过“你是怎么称呼的”“你是从那里来的呢”“你到那里去”。当老翁告诉过客前路料不定能走完,劝过客不要理会前面的声音,停下来休息时,包括当过客与老翁告别时,过客都曾陷入瞬间的沉思,产生驻足停留的念头,然而又立刻惊醒。也就是说,过客之所以能坚持一直行走,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思考,一旦思考了,便很有可能对行走的志愿产生动摇和惰意,于是击垮他原本的韧性而止步不前。可见韧的精神最容易被思考和迟疑所瓦解。《我独自行走》中“我的行走的路,险的呢,平的呢?一天之后就完,还是百年的未来才了呢,我没有思想过”,这一诗行背后的深意与鲁迅的必然想法十分契合,所以鲁迅才会将这首诗翻译并发表。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同人四散之时,用韧的精神继续坚守启蒙的事业才是最重要的,然而鲁迅的多疑、悲观及旧势力的根深蒂固常常使他在思考中感到破毁铁屋子的艰难,以及自身力量的渺小,于是对心中的信念有所怀疑。他常常需要通过“麻痹”和“忘却”(《答恒友先生》)救助自己。不同于第一次绝望时,与启蒙的立场背道而驰的“忘却”与“麻醉”(《呐喊·自序》),又不同于《故乡》中“我”在思想上的懒散,鲁迅此时的自我救助是为了维持战斗的韧性,使自己不被绝望的思想所吞噬。
还是回到打破沉默的起点——《娜拉走后怎样》,鲁迅认为觉醒的娜拉如果没有经济的保障,她的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在《彷徨》中,鲁迅数次展现了新青年们为了物质而妥协于庸众和旧势力的案例。《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为了维持生活,去教“子曰诗云”。《孤独者》中失业了的魏连殳几乎求乞了,最后只能做杜师长的顾问。《伤逝》中的涓生同样失业了,在饱受饥饿与寒冷的折磨之后,只得去拜访久不相闻的熟人和世交。这三个主人公都没有呈现作为启蒙者应有的姿态去改造庸众,而是折服于生存的需要,鲁迅借此强调物质的第一性。因此,如果想要进行“毁屋”的韧战,就必须有最基本的物质保障。但魏连殳和涓生之所以会因失业而陷入贫穷,就是因为他们激进的新思想触犯了强大的旧势力。矛盾之处在于,青年们之所以参与启蒙,是想为自己争取合理的新生活,然而启蒙的立场往往使他们失去最基本的物质保障,让原本已经不合理的生活雪上加霜,因而只能被迫放弃最初启蒙的志愿。表明不论是鲁迅还是参与启蒙的青年,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毁屋”的道路都异常艰难。
“大嚷”和“毀屋”是铁屋子中清醒的人采取的两步求生行动。通过上文几个章节的分析,可以知道所谓“大嚷”,内涵在于首先改造启蒙者的国民性,所谓“毁屋”,即打破现有的不合理的生活,以谋求新的合理的生活,策略在于韧战。可以说,关于“铁屋子”的对话,背后的真谛在于,首先要做一个合理的人(“大嚷”),然后要锲而不舍地为自己谋求合理的生活(“毁屋”)。然而这只是针对清醒的人和较为清醒的人,即启蒙者而言的。在“大嚷”和“毁屋”的过程中,那些昏睡的人其实是不作为、不参与的,发生在他们身上唯一的变化则是被动地避免闷死的命运。鲁迅和那些启蒙者之所以还要启蒙昏睡的庸众,是因为庸众构成了启蒙者存在的环境。要谋求合理的生活,不被吃人的环境所同化,必须改造这些“不合理”的庸众。甚至鲁迅对较为清醒的人大嚷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毁屋、自救。因此,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为,鲁迅加入《新青年》,投身“五四”,控诉礼教,启蒙大众,甚至包括帮扶青年,参与学潮,除却那些宏伟的、利众的目的外,又何尝不是想为自己争取合理的生活呢?
注释:
①鲁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19.
②鲁迅.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55.
③鲁迅.热风·恨恨而死[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0.
④鲁迅.两地书·八[A].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
⑤鲁迅.华盖集·通讯[A].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
⑥鲁迅.华盖集·通讯[A].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5.
⑦陈独秀.过渡与造桥[A].陈独秀文章选编(中)[M].北京:三联书店,1984:131.
⑧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A].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5.
⑨茅盾.《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A].茅盾选集·第5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232.
⑩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A].鲁迅全集·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62.
鲁迅.华盖集·杂感[A].鲁迅全集·第3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9.
鲁迅.二心集·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A].鲁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5.
鲁迅.两地书·一二.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6.
鲁迅.致胡今虚.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4.
鲁迅.两地书·二九.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0.
陈独秀.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A].陈独秀文章选编(中)[M].北京:三联书店,1984:120.
鲁迅.我独自行走[A].鲁迅译文全集·第8卷[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34.
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