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娃娃抓起的哲学土壤
2019-11-28阿树
阿树
几乎每代人都会妄自菲薄:今天,法国哲学和思想衰落了,全人类的思想,都倒退了。
是的,大师们的确陨落了。抬头仰视,他们高悬在星空,闪烁光芒。俯首大地,是日常的平庸,人间多寂寥。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康德与福柯的警世之言:我们没有权利鄙视我们所处的时代。
在重视当下的法国,我们会发现,哲学的土壤,依然被浇灌,思想的种子,依然在萌芽。
高师的暗淡
对于米歇尔·福柯而言,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也许不是个美好的地方。
经过了一次灰不溜秋的复读后,1924年,福柯以第七名的成绩,考进了高师哲学系。但他日子过得苦闷,对学校集体生活厌恶至极。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用刀片自残,多次尝试自杀。甚至还发生过更荒唐的事情:他手持匕首,追赶同学。
巴黎高是个怎样的地方?
自由、混乱、毫无规则可言,近乎一种无政府主义状态。根据《巴黎高师史》一书记载:高师之所以是高师,是因为在这个学校里毫无纪律可言。校规吗?什么校规?校规逐渐放宽,放宽到半透明、透明抽象的地步了。
高师的学生们,热衷于攀爬到屋顶,叼着烟斗,举行晚会、聊天、唱歌、散步、喝咖啡、撩妹。课程全部是选修,学生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学生中充满了恶作剧、打架斗殴和思想争执。让-保罗·萨特当年还拿着水枪,射击那些半夜从宴会上归来,追求资产阶级情调的学生。
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恩内斯特院
高师之所以是高师,是因为在这个学校里毫无纪律可言。
这里被人们称作“戴莱姆修道院”(拉伯雷《巨人传》),是精神绝对自由的理想王国,是知识分子的冒险乐园,是激昂而混乱的思想论坛。两百年来,这所小学校,牢牢地坚守着这样的光荣传统。
巴黎高师几乎与法兰西共和国同龄,它也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为了培养法国杰出的的教师人才而设立。而它更为重要的目的,是把臣民变为公民,并培育出科学巨匠和精神领袖。
巴黎高师哲学系前系主任克劳德·安贝尔曾谈道:“在19世纪末,高师刚刚成立的时候,只有科学与文学。然后文学爆炸了,扩散到各个学科,哲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哲学也一样,尤其在战后,哲学向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艺术史,甚至认知科学等方向扩散。”
两百多年来,巴黎高师俨然是“法国思想家的摇篮”。翻开法兰西共和国的哲学与思想史,高师人的身影无处不在,包括以《创造进化论》掀起了全国“柏格森热”的亨利·伯格森、社会学三大奠基人之一的埃米尔·涂尔干,以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罗曼·罗兰。
二战后,这块圣地更是群星璀璨—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享誉当代世界的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雷蒙·阿隆,解构主义大师雅克·德里达,还有“当代最光彩夺目的思想家”之一米歇尔·福柯。
从存在主义到结构主义,从解构主义到其他各种后现代主义,这里诞生的“主义”令人目不暇接。某种程度上,继古希腊哲学、启蒙时期的德国哲学之后,高师可谓是人类第三个哲学阶段的主力军。
正在苦悶当中的福柯也许不会想到,他和同时期的学生们即将走完巴黎高师最后的黄金时期。后来,新世纪的人类开始惋惜,福柯、德里达等出自高师的大师们相继陨落了,高师似乎也逐渐平庸。
放眼全人类,21世纪,正是个不断告别大师的时代;新世纪里,各种主义黯淡收场。如今,活跃着的巴丢、瓜塔里、奈格里,都难免昙花一现。
就连当今最活跃的知识分子之一、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对当今的知识分子教育体制也颇有微词。在一次采访中,齐泽克被记者叫了声教授。这位到处担任访问教授的“教授”不开心了,振聋发聩地回怼:“你全家都是教授。”
当今最活跃的知识分子之一,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
高考哲学题
思想的力量不是技术,不是一经创造,就会闪烁光芒,不似口号一经提出,就能影响万千。有时候,思想更多要放在历史的维度里,才会显影、成型。
新智慧、新思想的孕育,往往是悄无声息的。哲学的土壤是否枯竭,也许不是看闪耀的群星,而是回归基础的平民教育。哲学的生命力,不在大师,也许在公民教育与启蒙。
毫无疑问,哲学家需要接受教育。思想的能力,不可能凭空产生,也必须经过训练。今天,在法国人心中,训练公民的心智、启迪思想与智慧,最好也是最初的训练工具,依然是哲学。
2018年法国高考,80万名高中生中,有60万名学生必须参加哲学考试。考生必须在4小时内完整回答一个问题。考题画风是这样的:文化能否让我们更具人性?所有真理都是终极真理吗?如果国家不存在,我们是否会更自由?我们是否必须寻求真理?
这种待遇绝非文科生独享,社会经济科、理科、工科的高中生也必须面对。工科生也得论述“经验会不会骗人?”理科生要探讨“欲望是否为我们缺点的表征?”这些让中国研究生都大脑空白的命题,却是法国中学生的日常训练。
当这些考题被公布后,法国各家报章杂志、电视广播皆会邀请学者、专家,来对考题进行分析与评论。全社会的热情投入,可谓蔚为大观。
法国的哲学教学起步于1809年,逐渐发展成一门必修学科。哲学家Victor Cousin在担任法国教育部长时,以黑格尔辩证哲学为基础,发展了沿用至今的教育形式与精神内核—哲学论说文。它要求学生们关注思想启蒙的历史,但也不可避免会流于观念化和教条化。
2018年法国高考,80万名高中生中,有60万名学生必须参加哲学考试。
随后20年,这个科目转向新康德主义,成为一门发展认知理性的严格科学。对学生的考验也变了,不再停留于知识的重建,而是要培养判断能力,核验理智的成熟度。
第三共和国的政治家Anatole de Monzie,于1925年提出《哲学教学指示》,从中可一窥法国哲学基础教育的秘密。他表达了一种意愿,将公民从政府的各项监护中解放出来,使他们以自主的方式进行选择,脱离舒适圈独立思考,敢于创造属于自己的规则。
当然,基础教育只是一个缩影和切片,我们依然可以看到当今法国人对哲学的痴迷与热爱。平民化的咖啡馆加哲学的模式,在法国遍地开花,并延伸到医院、监狱和乡村,绽放出思辨的火花。
哲学没有沦为课堂和书本的教条,而是被广泛地实践着。一个普通法国人的思维里,面对逻辑和思想,最常想的是:实践中可行,但理论上是否可行呢?
思想的种子
2014年,中国台湾南港高中的一名教师,受法国哲学教育的精神吸引,决定开展一场教学实验。她发起了一个面向高三学生的国际人文实验班,设立了一些哲学主题,诸如美与丑、得与施、对与错、罪与罚、善与恶、同与异、有与无、自由与责任,意图让哲学教育来浇灌台湾当前的教育土壤。
但她发现,学生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发言,沉默的原因是,想法太过于一致:“我的想法跟他的一样,他已经讲了,我就不用讲了。”此外,学生阅读匮乏导致词汇不足,难以支撑他们的表达,大多数人说:“我有想法,不知道怎么表达。”
更为核心的是,学生们不敢和别人有不同的意见。学生是在追求标准答案的教育体制中长大,是非题、选择题、填空题,充斥了学生的全部学习生涯,标准答案主导下,没人愿意冒“犯错”的风险。
某种程度上,哲学是一场冒险。偏离一种安全的、整齐划一的认知框架,对学生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思想风险。
事实上,在法国,哲学也只在高三成为必修科目。但对他们而言,一年的哲學学习和考试,如同一场思想的“成人礼”。
虽然只有一年必修课,但如果到了18岁才学习哲学思辨,他们会毫不迟疑地宣称:“太晚了!”
哲学的种子,也必须在儿童阶段种下,这就是近年来兴起的全新理念—儿童哲学。
该理念由美国人马修·李普曼提出,却由法国巴黎应用哲学院主席奥斯卡·伯尼菲等人引入了法国,并发扬光大。他们发现,在幼儿园里做哲学教育是可行的,四岁的儿童,就具备参与哲学思辨的能力。这种理念会鼓励孩子—只要你可以说话,你就可以思考!
儿童哲学不是将哲学概念教给儿童,而是构建一种辩论、提问、倾听和统整答案的艺术。法国实践儿童哲学已经20多年,如今它已经成为一门系统的关于提问与回答的艺术。
与之配套,奥斯卡等人也大量组织思维训练工作坊,培养儿童哲学的教师队伍。如今,全法国的儿童哲学咖啡馆高达200多家,很多幼儿园都配备了儿童哲学工作坊。
巴黎的儿童哲学教育机构Les Petites Lumières,时常进入二三十所学校去办工作坊,八九岁的孩子,辩论着“什么是人类”“我是谁”这样的问题。
而随着世界局势越来越动荡,恐怖主义频繁袭击欧洲,越来越多的孩子被送去工作坊。他们开始谈论什么是战争与和平、什么是生死,由此开启一场认知的冒险之旅。
很难说,这样的哲学教育会培养多少大师,但那本身就不是它的初衷与目的。它践行着来自孟德斯鸠的那句名言:自由地判断应是公民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