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产生与生产:从南京大屠杀到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2019-11-28张生
张 生
空间,本来是物理性的,自从人类意识产生以来,它就被对象化了,成为超越一般物理意义的存在。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全球化之后,空间更获得了政治价值和意识形态属性,人类社会的生产关系“在空间和空间的可再生产性中被传递着”(1)[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7、11页。。资本主义通过战略性占有和管理全球空间,以满足扩张和复制的需求,“如果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已经成为生产关系再生产的所在地,那么它也已经成了巨大对抗的场所”(2)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 Henri Lefebvre, London: Allison & Busby, 1976, p85.。
日本自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迅猛发展,快速成为东亚的军国主义强国。空间的扩张,成为日本国家行为的基本特征,其目标是所谓的“生存空间”和战略空间。1920年代后,日军战略家板垣征四郎、石原莞尔等人设想:1940年代中期将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肩负“八纮一宇”历史使命的日本,需要原料产地、工业生产基地和市场。不幸的是,当时积贫积弱的中国成为其空间扩张的主要对象。曾经以朝贡和藩属体制建构“天下”体系的中国,面对资本主义日本的空间生产和再生产,步步后退,而侵略者的步伐并未稍息。继1879年并吞琉球、1910年“合并”朝鲜、1931年起侵占中国东北后,1937年7月,日本又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当年底,就发生了南京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是在一个特殊空间中进行的。这个特殊空间的产生,是作为日本帝国政治工具的日军,在激进派军官的统率下,突破原定作战区域而制造出来的。诚如法国学者列菲伏尔所言:“空间是一种在全世界都被使用的政治工具……它是某种权力(比如,一个政府)的工具,是某个统治阶级(资产阶级)的工具”。(3)[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24页。讨论南京大屠杀空间的产生过程,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洞察当年日本显示其帝国意志的特征。
然而,空间并不是单一层次的,在南京大屠杀的空间里,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中立国人士进行了空间生产的尝试,他们创建的南京安全区,展现了战争环境中个人努力所能达到的高度和空间生产的功能。
由于日本右翼势力不断否认南京大屠杀的基本史实,以及南京大屠杀历史在中国国家记忆中的特殊地位,1985年,中国建立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构建了一个缅怀日本侵华战争受害者、体现和平理念的空间。2014年以来,中国连续在这一空间举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这一空间的政治性获得了新的时代意义。
本文着眼于在特定空间范畴里讨论南京大屠杀这一特定历史事件所体现出的不同侧面和“意义”,并结合实践,以进一步发展列菲伏尔的空间政治理论。
一、南京大屠杀空间的产生
1937年8月13日,中日在上海发生战事。当时中国的首都南京距上海仅300公里,8月15日,日本海军航空队开始轰炸南京。
当时日军并未计划攻占南京。日军上海派遣军的任务被规定为:“与海军协作,歼灭上海附近的敌人,占领上海及北部地区主要战线,保护帝国臣民。”(4)《临参命第73号》,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同年11月7日,遭到中国军队顽强抵抗的日军扩大战事,编成华中方面军,下辖上海派遣军和第十军,以陆军大将松井石根为司令官。其时,华中方面军的作战任务仍未扩大到南京,“华中方面军的任务是,与海军协作挫败敌军战斗意志,为寻找结束战争的机遇而歼灭上海附近的敌人。”(5)《临参命第138号》,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4页。同日,日军参谋本部指示,华中方面军的作战地域“大体是苏州、嘉兴一线以东地区。”(6)《临命第600号》,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6页。11月12日,日军占领上海。11月20日,日军参谋次长石原莞尔致电松井石根的参谋长,提示其已超出预定作战地域,(7)《参谋次长致松井集团参谋长电报》,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9页。但在松井石根和日军内部强硬派的压力下,11月24日,日军最终废除了华中方面军的原定作战区域。(8)《大陆电第18号》,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10页。同日,华中方面军发布《第二期作战计划大纲》:“与中国方面舰队协同,迅速攻占南京。”(9)《华中方面军第二期作战计划大纲》,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20页。南京就此成为日军的进攻目标。
松井石根的部署是切断中国军队向南京上游和长江以北撤退的退路,企图大迂回包围南京,消灭中国军队有生力量:
上海派遣军占领无锡后,若能以一部封锁江阴要塞,则攻克之。大致以一个师团之兵力,于扬子江左岸地区作战,并于南京北部地区截断津浦铁路。其主力重点保持于丹阳—句容一线,击破当面之敌,进至磨盘山脉西侧。第十军大致以一个师团之兵力,自广德—宁国—芜湖一线,进抵南京背后。其主力重点保持于宜兴—溧阳一线,击破当面之敌,并进抵溧水附近。酌情以一部占领杭州。(10)《华中方面军第二期作战计划大纲》,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第20页。
面对日军的进攻,中国方面就是否防守南京进行了多次讨论。1937年11月25日,蒋介石发表讲话,组织南京卫戍军,防守南京。(11)《蒋介石致唐生智电》,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7页。此后,国民政府不断调集军队参加南京防御,总兵力近15万人。
11月27日,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发表“与南京共存亡”的讲话,并将南京城防御计划递交最高当局,决定:
一、第八十八师以主力位置于雨花台附近,任水西门、中华门至武定门及雨花台之守备。二、第三十六师以主力位置于龙王庙附近,担任玄武门、红山、幕府山至挹江门之守备,并与幕府要塞协同作战。三、教导总队以主力位置于小营(中央军校西),担任光华门、中山门至太平门及天堡城之守备,并以一团归要塞邵百昌司令指挥,任乌龙山要塞守备。四、宪兵队以主力位置于清凉山附近,担任定淮门至汉中门及清凉山之守备,并于龙潭、汤水、淳化等处各派兵一连,处置退回之散兵,待命撤回。五、警察队担任城内秩序之维持及交通点、重要仓库、自来水塔、电灯厂等处之守护。六、要塞部队固守乌龙山、幕府山之要塞地区,并掩护长江封锁线。七、防空队以七公分五高射炮位置于五台山附近,其余分别位置于大校场及下关等处,主任城市、大校场、轮渡、自来水塔、电灯厂之掩护。八、运输、通讯、卫生、补给等项,另行拟定计划。(12)《唐生智策定南京城防御计划》,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33—34页。
南京位于长江下游,长江在此先由西南折向东北,再折向东,江面宽阔。中国军队西、北两个方向防御压力较轻,乃以东、南为防御的主要方向。其弧形防御阵地分为外围、复廓两道,并以连绵30余公里的明代城墙为最后阵地。
从中日双方攻防部署看,中国守军如不能长期抵抗,南京西、北的长江将妨碍其组织有效的撤退。当时可能的撤退路线是通过南京城西北的挹江门,从下关码头乘船到达长江对岸的浦口。如前所述,日军早有预案,派出国崎支队在南京上游的乌江镇渡过长江,向浦口进逼。南京最终被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成为“孤岛”,这是其成为南京大屠杀发生空间的重要前提。
12月9日,日军占领南京东、南两面外围各阵地,向唐生智空投24小时最后通牒。当晚,唐生智作出强硬回应,下达“卫参作第三十六号”命令:
1. 本军目下占领复廓阵地为固守南京之最后战斗,各部队应以与阵地共存亡之决心,尽力固守,决不许轻弃寸地,摇动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定遵委座命令,按连坐法从严办理。
2. 各军所得船只,一律缴交运输司令部保管,不准私自扣留,着派第七十八军军长宋希濂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散兵私自乘船过江,违者即形拘捕严办,以武力制止。(13)《陆军第七十八军南京会战详报》(1938年1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22页。
按照唐生智这一命令,南京将成为中国军队与日军血战到底的空间。12月10日,日军对南京发起总攻击,经连番激战,中国军队阵地动摇。12月12日中午,唐生智签发了撤退令:“首都卫戍部队决于本日晚冲破当面之敌,向浙、皖边区转进……六、各部队突围后运动务避开公路,并须酌派部队破坏重要公路桥梁,阻止敌之运动为要……八、予刻在卫戍司令部,尔后到浦镇。”(14)《唐生智关于从南京城撤退命令稿》,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36—37页。12月12日下午3时,唐又追加了一份撤退命令:“一、本部各部队奉命向徽州附近地区转进。二、本司令部直属部队及三十六师着于今(十二)日晚渡江,向乌衣、花旗营附近先集结待命。”(15)《唐生智关于从南京城撤退命令稿》,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第 37页。
唐生智仓促下达撤退命令,并未有效送达各部队,各部队陷入混乱,结果除少数部队正面突围到日军后方,绝大多数中国军队蜂拥向城内撤退,经中山路、挹江门,退到下关至燕子矶一带江边,而由于前述命令,找不到渡江船只。12月13日,日本海军切断南京长江江面,扫射正在泅渡长江的中国军人。接着,日军占领南京全城,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外地难民、南京数十万市民以及20多位外国侨民,被置于南京这一与外部隔绝的城市中。这一空间具有极大的封闭性,外界无从得知城内的实情,城内也无法向外界寻求帮助。这是日军敢于违反国际法和基本人道准则、肆无忌惮进行战争犯罪的“有利条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日军华中方面军配属了日本知名国际法专家斋藤良卫(16)斋藤良卫(1880—1956),曾任“满铁”理事、第二次近卫内阁外交顾问,协助签订“三国同盟”,著有《支那国际关系概观》等,在东京审判时曾向法庭提交书面证词。感谢程兆奇教授、陈海懿博士提供其人基本线索。,但他没有向松井提供国际法的基本精神和准则以防止惨剧的发生。
就在南京军民为自身命运担忧之时,有证据显示,日军此前已经下达了“屠杀令”。
美国国家档案馆保存着一本日军士兵的阵中日记,由山梨县一个叫保坂晃的人在战后寄给盟军司令部军法处。内中提到:1937年11月29日,日军在常州郊外某处,“奉命”用机关枪射杀平民80余人,为防止军法处审查人员看不清,邮寄日记者还特意工整地重抄了相关日记,附在原文旁。(17)Rg153, Entry180, Box5, National Archives II of USA ,Maryland.
该日记显示,日军的屠杀命令早在向南京进犯的过程中即已下达(尽管由于战争结束时日军有计划地烧毁文件,今天已看不到关于屠杀的军方文件)。到了南京,屠杀令自上而下地下达。曾任松井石根秘书的田中正明“说漏了嘴”:第十三师团山田旅团长“在此之前刚接到长勇参谋长(笔者按:长勇时为上海派遣军司令部参谋)关于‘杀掉俘虏’的命令。”(18)[日]田中正明著,军事科学院外国军事研究部译:《“南京大屠杀”之虚构》,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151—154页。
日军第十六师团长中岛今朝吾也在1937年12月13日的日记中清楚地写道:
基本上不实行俘虏政策,决定采取全部彻底消灭的方针。但由于是以1000人、5000人、10000计的群体,连武装都不能及时解除……事后得知,仅佐佐木部队就处理掉约15000人,守备太平门的一名中队长处理了约1300人。在仙鹤门附近集结的约有七八千人……处理上述七八千人,需要有一个大壕,但很难找到。预定将其分成一两百人的小队,领到适当的地方加以处理。(19)《中岛今朝吾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0页。
作为当地日军最高指挥官的松井石根,明知暴行发生,却不采取有效措施加以制止,放任屠杀暴行。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判决书指出:“他(按:指松井)既有权力,也有义务控制住他的军队和保护不幸的南京市民”,“根据他自己的观察和属下的报告,他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承认他曾从宪兵和领事馆官员那里听说了他的军队的某种程度的非法行为。有关这些暴行的每日报告被递交给日本在南京的外交代表,并被转呈东京。法庭认为有充分的证据显示松井石根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那些能抑制这些暴行的措施。”(20)《判决书(有关南京大屠杀)》,杨夏鸣编:《东京审判》,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7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11、610页。
南京就此成为大屠杀的空间。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1948年判决:
稍后估算的信息显示,在日本占领后的前六周,南京及周边地区被屠杀的平民和战俘人数合计超过200000。 这一估算并不夸张,由掩埋团体和其他机构计算的掩埋尸体数量证实,仅他们掩埋的尸体就超过155000具。他们还报告,大部分遗骸的双手均被绑在背后。这些数字还未包括那些被烧毁、被扔进长江,或被日军用其他方法处理的尸体。(21)RG230,Entry180—8,Box106, National Archives II of USA ,Maryland.原文为: Estimates made at a later date indicate that the total number of civilians and prisoners of war murdered in Nanking and its vicinity during the first six weeks of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was over 200,000.That these estimates are not exaggerated is borne out by the fact that burial societies and other organizations counted more than 15,5000 bodies which they buried. They also reported that most of those were bound wish their hands tied behind their backs. These figures do not take into account those persons whose bodies were destroyed by burning or by throwing them into the Yangtze River or otherwise disposed of by Japanese.
此前,中国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决,南京大屠杀中国军民遇难30万人以上。(22)《军事法庭对战犯谷寿夫的判决书及附件》(1947年3月10日),胡菊蓉编:《南京审判》,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4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8—452页。
二、南京大屠杀空间中的空间生产
中国政府在南京被占领前向中国西部迁移,以重庆为陪都,以武汉为中心进行持久抗战,此后,南京城陷入无政府状态。
在这一有待形塑的空间中,日军的计划是,扶植傀儡政权,复制其在伪满洲国等地已经建立的殖民统治空间。松井石根受命担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时即表示,“我军应该以迅速进攻南京为目的,向中支那派遣必要兵力(约五个师团),必须一举推翻南京政府”。12月5日,松井向日军参谋次长多田骏说明了其占领南京后的打算:“方面军在攻占南京后,首先要将西山派、政学派和段字派以及支那的亲日派联合在一起,再将江苏、浙江和安徽合并在一起成立一个独立政府”。1937年12月20日松井来到南京时,即表达了其乐观情绪:“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能够组成维持治安实行自治的支那人团体。”(23)《松井石根阵中日记》1937年8月16日、1937年12月5日、1937年12月20日,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8册,第23、145、152—153页。但在其秩序尚未建立的“空位期”,滞留南京的中立国人士抢先进行了空间生产,这一空间的内涵和外形,并不同于日军的设计,而体现了西方人士的期望和价值观。
日军占领南京前,对美、英、德、苏等中立国进行了恐吓,希望其人员离开交战地区。中立国进行了抗议,但还是在大屠杀开始前撤退了外交人员,并动员侨民撤离。大量在南京的外国侨民因此离开了南京,但仍有20多名外国教育、宗教、商务人士留在了南京,他们创建了“南京安全区”这一空间,并以“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和“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分会”为平台,从事人道救援活动。
“历史化本身也是一种历史现象,它也受制于意识与价值的变迁。”(24)[德]阿莱达·阿斯曼著,袁斯乔译:《记忆中的历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页。对南京安全区客观、学术的研究是晚近之事,也与南京大屠杀史从民族国家叙事升华为人类记忆互为因果。
1937年12月21日,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曾前往日本大使馆递交了一封抗议信,信后有全部22名外国侨民的签名。(25)[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郑寿康、杨建明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192页。
留在南京的西方人士名单(1937年12月21日)
《南京安全区档案》中也有同样的一份名单。(26)《南京安全区档案》,张生等编:《英美文书·安全区文书·自治委员会文书》,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6—307页。1937年12月23日,在上海的日本军方发言人宣称,“12月16日有22名西方人士在南京,其中包括德国人、美国人和白俄”,其后所附的外国人名单与上述名单相同。(27)《在南京的外国人安然无恙》,《北华捷报》1937年12月29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7—88页。
此外,南京郊区还有西方人士驻留,即德国人卡尔·京特和丹麦人辛德贝格。他们受命在日军到达之前赶来南京,负责看护南京东郊栖霞山附近的江南水泥厂,以免遭日军掠夺。他们曾与城内的西方人士取得联系。(28)马吉:《栖霞山之行的报告(1938年2月16日—17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175页。他们加上前述22位住在城内的西方人士共24人,是南京大屠杀空间中进行局部空间生产的主力。
还有几位报道中日战争的西方记者与摄影师,在南京沦陷之时也在城内。其中有美国记者弗兰克·提尔曼·德丁、C.叶兹·麦克丹尼尔、阿瑟·门肯和A.T.斯提尔,(29)《关于保护残留在南京的美国人》,张生等编:《英美文书·安全区文书·自治委员会文书》,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2册,第57—58页。还有一位英国路透社记者史密斯。魏特琳在1937年12月15日的日记中记载:“今天,四名外国记者搭乘日本驱逐舰到了上海。我们既得不到外界的消息,又无法向外界传递消息。”(30)Minnie Vautrin’s Diary(December 15,1937), Box 134 of YDL Record Group NO.11, The 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 Yale University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实际上,搭乘日本驱逐舰“津贺”号离开南京的是麦克丹尼尔,时间是12月16日,(31)C.叶兹·麦克丹尼尔:《战地记者的日记描绘恐怖的南京》,《芝加哥每日论坛报》1937年12月18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17页。而12月15日离开南京的其他3名美国记者和1名英国记者,搭乘的是美国军舰“瓦胡”号。5名英美记者,对上述24名外国人士创建的新空间进行了报道;他们在南京的短暂存在,也强化了日军对南京外国利益的体认。
“空间从来就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涵着某种意义”。(32)The Production of Space, Henri Lefebvr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91,p.154.这些西方人士构建或协助构建的特殊空间,来运行南京处于“空位期”时他们的人道事业。“南京安全区”位于南京城西北部,面积3.86平方公里,占南京城面积的1/8。安全区是南京沦陷后特殊的空间,其存续和运行,一依赖欧美侨民的人道精神和与中国人民休戚与共的决心;(33)Minnie Vautrin’s Diary(November 19,1937), Box 134 of YDL Record Group NO.11, The 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 Yale University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Forster’s letters to His Wife (December 3 ,1937),RG8,Box263,Fold9, The 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 Yale University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贝德士:《致朋友函》(1938年1月10日),章开沅编译:《美国传教士的日记与书信》,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4册,第16—20页。二依赖当时处于中立地位的欧美各国及其设定的条约利益;(34)参见张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德国视角”——以德国外交档案为中心》,《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张生《美国文本记录的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2012年第5期。三依赖日军当局措辞含糊的“默许”。(35)[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郑寿康、杨建明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104页。
南京安全区内难民收容所的房源,主要来自美国产业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国中小学的校园;离开南京的外国公司和外籍人士的房屋;战前建成的主要为国民政府要员居住的“新住宅区”,其中不少由房主委托给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看管和使用等。这些房屋,在国民政府决定西迁后基本处于空置状态,或由少数仆役看守。也就是说,这些多少与外国利益相关的产业,成为生产新空间的材料,这是空间生产无法剥离于政治的,看似偶然,实则其来有自的明证。
其实,“安全区”并不绝对安全。欧美人士在报告、制止日军暴行及救助中国民众的过程中,即时做了大量的文字记录,并收集了一些中国人的目击证言,这些文字结集为《南京安全区档案(Documents of the Nanking Safty Zone)》,1939年由燕京大学教授徐淑希编译出版。内中记录了1937年12月15日到1938年2月7日发生在安全区和附近地区的444件日军暴行案例。这些中立国人士均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当时就意识到南京发生的事件必将被载入历史,因此对案例的记录非常认真,时间、人物、地点、过程、后果等信息十分具体,很多还加注了目击者或报告人的姓名。(36)《南京安全区档案》,张生等编:《英美文书·安全区文书·自治委员会文书》,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2册,第269—388页。
但是,由于欧美人士不顾自身安危,看护和救援难民,“安全区”内确实比安全区外安全一些。他们的工作大致可以分为十个方面:(1)在安全区内外制止日军暴行;(2)向日军指挥官和日本外交官抗议日军暴行;(3)为人数达25万难民提供食物、药品和住所;(4)实时记录日军暴行,进行战争损失的实地调查;(5)向南京之外乃至世界传播和揭露日军暴行;(6)大屠杀后对贫苦难民进行资金、物品和生产资料救济;(7)揭露日军掩盖南京大屠杀真相的图谋;(8)为难民开办各种有利于谋生的培训班;(9)为难民提供精神慰藉;(10)以鼓楼医院为中心,救治遭日军暴行伤害的南京难民。(37)根据《南京安全区档案》整理,参见张生等编《英美文书·安全区文书·自治委员会文书》,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2册,第269—388页。
对于他们的贡献,当时人们有很高的评价。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舍监程瑞芳记述说:“所幸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此,光是美国人不行。现在几个美国人也无法可想,也累死了,换一句话说,若不是几个美国人在此,中国人也只有死路一条。”(38)程瑞芳:《程瑞芳日记》,张连红编:《幸存者的日记与回忆》,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波士顿环球报》评论说:“日本人进攻南京时,一小群外国人、主要是美国人,组织了安全区委员会,希望创建一个非军事人员可以免遭攻击的聚居地……正是这些举止优雅有修养的人,出现在文明遭到破坏的地方和当口。”(39)John W. Wood to Irving(December13—27,1937), RG10, Box 102, Folder 862, The 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 Yale University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实际上,当时在南京的中立国人士被中国难民称为“活菩萨”;而中国政府也对拉贝、贝德士等人授勋,以表彰他们的历史功绩。
“以历史性的或者自然性的因素为出发点,人们对空间进行了政治性的加工、塑造。”(40)[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37页。中立国人士建立的南京安全区,利用了中立国地位和条约体系这一近代中国被列强强行赋予的政治的和历史性的因素,也利用了安全区业已存在房屋等“自然”条件。但其人道主义特征,却是和日军企图通过占领中国首都、摧毁中国人民的抵抗意志这一政治诉求相抵触,所以在中立国人士创建的空间中出现了激烈的对抗。
日军通过以下几个途径对其进行瓦解:一是在1938年1月1日成立傀儡政权“南京市自治委员会”,这一名义上是中国人的政权被赋予了市政管理的权利,同时分配给“自治委员会”一些粮食,由其出售或分配,以此来吸引极度缺乏粮食的难民;(41)《史迈士致家人函》(1938年1月5日),章开沅编译:《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1937-1938)》,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页;[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郑寿康、杨建明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303页。二是强占安全区建立时国民政府、南京市政府给予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粮食和燃料,同时人为制造困难,使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不能顺利地将粮食和燃料运进南京,削弱其救助功能;(42)《南京安全区档案》,张生等编:《英美文书·安全区文书·自治委员会文书》,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2册,第347-348页;[德]约翰·拉贝著,刘海宁、郑寿康、杨建明等译:《拉贝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3册,第419页;《敌军信义扫地 蹂躏南京难民区 奸淫掳掠并屠杀无辜 马市长函国际委员会 请向敌严重交涉制止》,汉口《大公报》1938年2月13日。三是以搜查“败残兵”为名,未经审判,将大量躲避在安全区内的青壮年男子加以杀害,削弱难民对中立国人士的信任;(43)据魏特琳1937年12月29日日记记载:“这个区以及其他地区的男子登记工作还在继续。早在9时以前,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大门外很远的地方。今天,日本人比昨天厉害得多。昨天,他们叫当过兵的人自己承认,并许诺给他们工作和工资。今天,日本人检查他们的手,并把他们认为可怀疑的人挑出来。当然,被挑出来的许多人从未当过兵。无数母亲和妻子要我为她们的儿子或丈夫说情,他们是裁缝、做烧饼的、商人。不幸的是,我无能为力。”Minnie Vautrin’s Diary(December 29,1937), Box 134 of YDL Record Group NO.11, The Archives of the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Higher Education in Asia, Yale University Divinity School Library Special Collections.四是进行“安民”,劝诱难民离开安全区回家;(44)据1938年2月14日《南京救济形势》记载:“12月下旬,难民营人口数量达到高峰,我们的25个难民营有69406人。1月25日有6万人。今天24个难民营中,剩下35334人。这是1月28日日本当局向自治委员会下发命令,要求难民在2月4日前离开难民营的结果……根据日本当局的返家家庭的登记报告,目前留在安全区的有15万人,而1月份这个数字是25万人。”《南京救济形势》,张生编:《耶鲁文献》(下),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70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03页。五是通过外交努力,改变德国政府的立场,希特勒政府乃将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同情中国难民的德国驻南京大使馆政务秘书罗森等召回德国。(45)参见张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德国视角”——以德国外交档案为中心》,《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1938年2月,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被迫改组为“南京国际救济委员会”,专事难民救济工作。
中立国人士主导的“安全区”空间,存续时间并不长,在当时强势日军的压迫下,其命运不卜可知,但即使如此,也使得当时的南京呈现出与中国其他被占领城市完全不同的面貌,不仅使中国抗战的世界性意义得以进一步凸显,也使南京大屠杀相关档案成为人类记忆遗产的重要基础。空间生产的意义于此可见一斑。
1938年3月,日军在南京扶植起傀儡政权“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并以之为工具,在南京建立了常态化殖民统治秩序。列斐伏尔所指出的“资本主义中的社会关系,也就是剥削和统治的关系,是通过整个的空间并在整个的空间中,通过工具性的空间并在工具性的空间中得到维持的”(46)[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106页。,在此得到了印证。
三、空间的再生产与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
1949年后,对于日本侵略中国的历史,中国的主流言说语境一直是“发动侵略战争的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中日两国人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南京大屠杀史被放在日本侵华史中叙述。20世纪60年代初,南京大学历史系日本史小组教师高兴祖带领学生进行南京大屠杀幸存者调查,196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据此印刷了油印小册子《日寇在南京的大屠杀》,但未正式出版。南京大屠杀历史记忆中断的结果是,1980年代以前,中国大多数大中学生都不知道南京大屠杀的存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专门纪念性空间自然也没有出现。
20世纪80年代初,中日关系经过一段以友好为主轴的历史时期后,日本右翼势力再次挑起了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争论。曾任松井石根秘书的田中正明发表了《“南京大屠杀”之虚构》,而日本政客也一再“失言”,称“南京大屠杀不存在”、南京大屠杀期间中国遇难者人数甚微,不能叫“大屠杀”。日本文部省在审查历史教科书时,企图把当年日军“侵略”中国改为“进入”中国。这一系列事件,唤醒了中国人蛰伏已久的历史记忆。
东亚政治的变动,促成了新空间的生产。1983年,南京市政府成立“南京大屠杀建馆立碑编史工作小组”,同年12月13日,在南京江东门日军屠杀遗址上竖立了“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以下简称“纪念馆”)奠基碑。1985年,邓小平题写了纪念馆馆名。同年8月15日,纪念馆建成开放。同时,在当年日军屠杀地点或遇难者丛葬地草鞋峡、燕子矶、中山码头等17处遗址建立了纪念碑。一个系统性的、浓缩南京大屠杀历史、具有鲜明指向的空间就此生成。
叙述和展览,是历史展示的基本方式。叙述,不仅按照时序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进行排列,也包含一种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赋予被叙述的事情以意义、重要性和方向。展览的物品则有符号状态和创造意义的可能。(47)[德]阿莱达·阿斯曼著,袁斯乔译:《记忆中的历史》,第129、131页。“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是一处基于历史遗存的再生产的空间,承载着叙述和展览南京大屠杀历史的功能。关于这一空间的语义是这样解说的:“本馆入口墙上方镌刻着邓小平同志题写的馆名。沿右拾级而上,迎面看到中、英、日文写的黑色大字‘遇难者300000’,令人触目惊心。站在半地下陈列厅屋顶平台,俯瞰全馆场地,强烈的悲惨情景映入眼帘。院内大片的鹅卵石寸草不生,象征着死亡,与周边的碧草对比为生与死。枯死的树木、散石、残垣断壁烘托出悲剧性的纪念气氛。嵌入围墙长达50余米的《劫难》《屠杀》《祭奠》大型浮雕,沿石板小路两边置放着13块形状各异的石碑,记载着当地被害同胞遇难的惨景,形象地让世人了解这场骇人听闻的惨剧。棺椁型的半地下遇难同胞遗骨室内陈放着施工过程中挖出的遇难同胞累累白骨,与窗外的鹅卵石连为一体。站立在鹅卵石中表情悲愤的母亲雕像,似在寻找失去的亲人,使观众心情更为压抑。穿过尸骨室,步入史料陈列厅,这里陈列着日军杀、烧、淫、掠的暴行照片及史料、文物证据等等,使人们全面了解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在入电影厅观看《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片》后,观众的悲愤情绪达到了极致,从而激发了他们的爱国热情。”(48)朱成山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史(1985—2010)》,南京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3页。
可以看出,纪念馆的空间生产及其展陈内容,贯彻了回应、批驳日本右翼的问题意识,并由悲情记忆导向爱国主义的价值取向。 列菲伏尔提出:“社会空间并非众多事物中的一种,亦非众多产品中的一种……它是连续的和一系列操作的结果,因而不能降格成为某种简单的物体……它本身是过去行为的结果,社会空间允许某些行为发生,暗示另一些行为,但同时禁止其他一些行为。”(49)The Production of Space, Henri Lefebvre, translated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Oxford ,Cambridge, Mass: Blackwell, 1991, p.73,85.“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成为凝聚相关历史记忆、批驳日本右翼、团结和平力量、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基地。
记忆不断生长,充实着空间,使空间日益增厚其意涵。诚如阿莱达·阿斯曼所言,“在城市空间中,我们处处都被历史所包围。历史的生长从不间断”。(50)[德]阿莱达·阿斯曼著,袁斯乔译:《记忆中的历史》,第109页。纪念馆组织了多轮幸存者调查,对幸存者逐步建立了个体生活史档案。日本友好人士不断组织人员到纪念馆参观,举行祭奠仪式。纪念馆组织编写了大量史料性和专题性著作,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稿》《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与文献》等。
欧美人士亦不断来到纪念馆。《纽约时报》记者提尔曼·德丁曾作为战地记者报道南京大屠杀,他曾写道:“此刻,再也没有人为日军欢呼了。掳掠南京城,蹂躏民众,日军在中国人心里深深地埋下仇和恨,这种仇恨日积月累便会形成东京表示要尽力从中国根除的抗日意志。”(51)《攻占南京肆意屠戮》,《纽约时报》1937年12月18日,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113页。1988年,他来到纪念馆,重温了他曾经见证的历史;曾用电影记录南京大屠杀的美国牧师约翰·马吉的儿子,向纪念馆捐赠了他父亲使用的摄影机;贝德士的儿子、威尔逊的女儿来到纪念馆,回忆他们的父亲;辛德贝格和京特的后人来到纪念馆,捐赠了相关档案……2016年,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成员的后人们在南京接受了紫金草勋章。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承载的东西日益增多,以至于这一空间显得不敷需要。1994年12月到1995年12月,纪念馆进行了扩建,新建遇难同胞纪念墙和“古城灾难”组雕,挖掘了“万人坑”遗址。2005年6月起,纪念馆又新建了雕塑广场、集会广场、祭奠广场、冥思厅、史料陈列厅与和平公园。纪念馆面积由2.5公顷扩大到7.4公顷。2013年12月至2015年12月,纪念馆再次扩建,新建了“胜利广场”“胜利之路”“胜利之火”“胜利公园”和“胜利展厅”,占地10.3公顷,整个建筑面积达5.7万平方米。(52)朱成山主编:《30年,我们这样走过》,南京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有学者论述了历史记忆对于塑造民族国家、建立民族国家身份的认同具有重要意义,(53)[德]阿莱达·阿斯曼著,潘璐译:《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9—80页。但中国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记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迅速发展,在短时间里实现了“意义的升级”,即从民族国家记忆上升到对于和平这一人类共同价值的追求。现在的纪念馆,其空间语义相比1985年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
(主体建筑)纪念馆整体造型为“和平之舟”。这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高的船头造型,挺拔的船头由一级级台阶组成,从侧面看像一把被折断的军刀,从空中看又像一个化剑为犁的立面。整个建筑在体现南京大屠杀“悲愤”主题的同时,成功融入“和平”的因素。
(集会广场)集会广场用黑色脊背石铺地,营造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空间,黑色大理石铺面的建筑上刻有中、英、日、韩、西班牙等12种文字的“遇难者300,000”灾难之墙。
(史料陈列厅)史料陈列厅位于主体建筑“和平之船(舟)”船头之内,外部由黑色大理石贴面,典雅而不失严肃。其出口处一侧为立面,一侧为斜面,直斜相对形成的狭长空间给观众一种特殊的压抑感。
(悼念广场)灰色石壁墙上,镌刻着邓小平同志亲笔题写的馆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右侧石阶入口矮墙上,铭刻着中、英、日三国文字的“遇难者300,000”。
(墓地广场)建筑群呈纪念性墓地的设计风格。广场上以鹅卵石铺地,象征着累累白骨,象征着死亡;两边翠绿的草坪和院墙外的常青树象征着生命力和抗争精神,体现了生与死的主题,寓意为生与死仅在一线之间。几株枯树既代表着南京城当年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被烧毁,又点缀了凄惨的氛围。在遗址院落内,有枯树、鹅卵石、断墙,有镶嵌在围墙上的三组名为《劫难》《屠杀》《祭奠》的大型浮雕、有17块遇难同胞纪念碑、《母亲的呼唤》立雕、遇难同胞名单墙、遇难同胞遗骨坑、“万人坑”遗址,这些共同组成了墓地广场,体现了一幅悲凉凄惨的场景。
(祭场)黑色的花岗岩石墙前,摆放着象征遇难者生命之火的长明灯和高大的香炉,围合祭场两边的是一块被折断的无字纪念碑,象征着被剥夺生命的遇难者身躯。
(冥思厅)两侧由镜面花岗岩贴面,地面是由浅水组成的水体,摇曳的烛光倒映在水中的黑色墙体内,构成了一个深沉的发人深思的悼念环境。
(和平公园)绿色象征着生命。由绿色的草皮、灌木以及雪松、白皮松、银杏、水杉等高大树木和黑色花岗岩铺面的160米长的水池组成的和平公园,构建了一片生机勃勃及安宁祥和的景观。平静、整洁的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冥思厅和胜利之墙投影在水面上,仿佛映照着过去的历史;绿色的树丛、草地和蓝天白云投影在水里,象征着祥和的今天和明天。(54)朱成山主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长征出版社2010年版,第44—55页。
2014年2月27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通过决定,将每年的12月13日设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悼念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和所有在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期间惨遭日本侵略者杀戮的死难者”。(55)朱成山、朱同芳主编:《国家公祭——解读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资料集》(1),南京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当年底,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参加了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行的首次国家公祭仪式,并发表了重要讲话。如此,纪念馆从一个祭奠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空间,演变为祭奠所有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死难者的空间,它实际上寓意着,在日本侵华战争中死难的外国人亦在祭奠之列。
余 论
马克思曾指出:“交换的网络、原材料和能源的流动,构成了空间,并由空间决定。这种生产方式,这种产品,与生产力、技术、知识、作为一种模式的劳动的社会分工、自然、国家以及上层建筑,都是分不开的。”(56)引自雷米·埃斯:《序言:亨利·列菲伏尔与都市》,[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8页。作为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列菲伏尔本人也曾经说:“空间既不是一个起点(比如,在哲学性假设中的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也不是一个终点(一种社会的产品,或者这种产品所处的场所)。”但他认为空间是中介、手段、工具、中间物和媒介。(57)[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23—24页。“空间具有使用价值,而不仅仅是交换价值。”(58)[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110页。列菲伏尔把空间当成了一种不能自主的客体。
而笔者想进一步指出,空间可因某种政治力或社会力而产生(emergence);在全球化和都市时代,它可能以体现政治性、意识形态性之目的而被生产(produce)出来,但自从生产出来以后,空间便获得了某种“自觉”(self-consciousness),逐步获得自我生长(grow)的能力,它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logic)诉说(tell)和表达(express)。
在14年的抗日战争史中,中国东部和中部几乎所有重要城市都被日军占领,并发生规模不等的日军暴行。但南京却十分特殊,一是因为它是当时中国首都;二是因为日军对其战略地位和政治意涵十分看重,下达了明确的“屠杀令”;三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有一群忘我的外国人,目击了整个屠杀过程;四是因为南京大屠杀在中日历史认知冲突中首屈一指的地位。南京大屠杀的空间因此有自己的逻辑——不管什么政治立场,只要曾经做过救助中国难民、制止或减轻日军暴行的工作,他们就被视为“英雄”。如误入纳粹党的拉贝,不仅在中国被这样看待,甚至在中国之外的政治性判断中,亦得到正面的谅解和对待。拉贝加入纳粹党后,甚至一度甚为积极,在其给德国驻华大使馆政务秘书罗森转交德国外交部的多份报告后面,常署有“希特勒万岁”的结尾。二战结束后,盟国针对纳粹的审查长时间地折磨着他,1945年6月3日,英国占领区非纳粹化委员会判决:拉贝是纳粹南京小组代理负责人,回国后也没有退出其组织,但鉴于拉贝“在中国出色的人道主义工作”,接受其请求,认定为“非纳粹”。(59)《约翰·拉贝1945年〈柏林日记〉》,张生、杨夏鸣编:《东京审判书证及苏、德、意文献》,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71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04页。而在中国民族国家叙述语境中,加入傀儡组织的人,往往被称为汉奸,但在南京大屠杀期间做过一些有益工作的人,尽管他们也加入过傀儡组织,如许传音、王承典(在西方人士留下的文献中常被称为吉米·王)等,至今在各种历史著作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宽谅。
南京安全区是仿效法国神甫饶家驹建立的上海南市难民区而生产出来的空间,这一空间创设的本意,是为“空位期”的南京平民提供庇护场所,以便日军有序地接管城市;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国际组织,但在大屠杀发生后,国际委员会一方面行使了市政管理职能,并代表难民利益与日军当局及日本外交人员交涉,制止日军暴行,为难民争取生存权;另一方面,代表西方国家,保护其在南京的利益。(60)参见张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的“德国视角”——以德国外交档案为中心》,《南京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张生《美国文本记录的南京大屠杀》,《历史研究》2012年第5期。这一空间政治性和社会性功能的自我生长,使其甚至超越了“正规国际组织”的历史地位,具有世界性的意义。
而“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空间生产出来以后,它所讲述的故事和所表达的意涵,不仅是中国国家历史记忆的“标准化符号”,而且使每一位参观者获得自己个性化的体验——参观者在这一空间中被告知的内容和以此为基础进行的知识再生产并不相同。更重要的是,这一空间自出生以来,便以“滚雪球”之势扩展自身的影响力,传播自己关于那一段历史的认知和认知“标准”,这一空间的思想能力和表述能力甚至已经超出了它的设计师和规划者的预设。列菲伏尔说,建筑师“将自己的思想和理解放到(Localiser)规划图纸上,并通过投射(Projetant)的方式,让某些东西(欲望、功能、对象)直观化(Visualiser)。”(61)[法]亨利·列菲伏尔著,李春译:《空间与政治》(第二版),第8页。他显然只看到了空间生产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