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救亡与社会变迁:全面抗战时期的四川工业合作
2019-11-28周狄潘洵
周 狄 潘 洵
全面抗战爆发后兴起的中国工业合作,是以合作的方式重建战时经济、挽救民族危亡的群众性生产运动。在日军侵袭、工业与难民内迁的背景下,工业合作将难民与失业工人“组织起来”,有效地利用各地的劳动力与自然资源制造各种手工业产品,厚植抗战经济。这种“流动的手工业”使手工业产品的产销网络遍布各地区,不仅为支援抗战做出了重要贡献,而且有利于促进区域经济发展,巩固全民族坚持抗战的经济基础。
战时工业合作是分区域开展的,故在宏观研究之外,更有对各区域工业合作的微观考察与分析。(1)对于抗战时期工业合作代表性研究成果,宏观方面有侯德础:《中国工合运动研究——小型合作企业与落后地区经济开发》,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朱健:《工合历程》,金城出版社1997年版;菊池一隆:《中国工业合作运动史的研究》,(东京)汲古书院2002年版等。微观方面有高海萍:《抗战时期中国工合运动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尚季芳、张春航:《经济与思想之改进:战时工合运动与西北社会变迁》,《历史教学》(下半月刊)2013年第4期;游海华:《抗战时期中国东南地区的工业合作》,《抗日战争研究》2015年第1期等。学术史梳理有肖晓飞:《四十年来“工合”运动研究的回顾与展望》,《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2019年第1期等。因学界对四川工业合作(以下简称“工合”)研究较少(2)本文所指四川,特指抗战时期四川、重庆两地的行政区域,故战时西康的工业合作并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列。对战时四川工业合作专题研究仅有孙志爽:《试论四川工合运动在抗战中的作用》,《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焦敬超:《1939-1941年成都“工合”事业述略》,《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等。,故本文即立足战时四川工业合作发展与演变的历史脉络,试图进一步探究四川工业合作诸多面相及影响,并借此窥探国民政府手工业发展思想及其策略。
一、四川“工合”的兴起及动因
民初以降,社会剧变致使思潮涌动,西方的合作主义(或合作思想)传入中国。合作思想主张通过平民合作、和平演进的改良方式来创造和谐的社会,而不以激进的革命手段推动社会进步。(3)陈意新:《二十世纪早期西方合作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影响》,《历史研究》2001年第6期。随着合作思想的传播,合作运动亦随之蓬勃开展。在政权交替、战争频仍及农村经济衰退的背景下,“最显著的就是合作主义与合作运动的发展,几成为改造中国的一种新姿态”(4)邵元冲:《三十年来中国社会建设之演进》,《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1934年,第35页。。
全面抗战爆发后,沿海工业被摧毁,华北、华中及东部城市相继沦陷,致使大批工人失业、难民流亡。为救济难民、挽救危亡,寓居上海的路易·艾黎和埃德加·斯诺联合卢广绵、梁士纯等爱国人士在中国发起工业合作。1938年8月5日在武汉成立的中国工业合作协会(随后迁往重庆),是抗战时期工业合作运动兴起的重要标志。工合总会在全国先后分建“三线七区”开展生产,“三线”即前线、中间地带与后方,“七区”即西北区、湘桂区、川康区、浙皖区、闽赣区、晋豫区、滇黔区。工业合作最初的目标,是在最短时间内组建3万个合作社来弥补战时损失,以满足战时军需民用。
1939年1月23日,总会派胡士琪到重庆成立川康区办事处,借总会会址,开始推进川康区组社工作。川康区办事处成立后,组织体系不断完善、组社规模也不断扩大,成为整个四川工业合作的直接领导和组织运作的最高机构。
在以“四川为主、西康为辅”的原则下,办事处选择交通便利、原料丰富、具有手工业基础的地方作为工合开展区域,先后赴重庆、成都、万县、开县等地筹设事务所或指导站,直接推动各地组社。(5)《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所属各区办事处及各事务所指导站分布一览表(1942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 第2编 财政经济7,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483-484页。1940年春,川康区办事处因事务所难以指导分布较散的各工合社,呈准总会增设指导站,遂形成川康区办事处—事务所(指导站)—单位社的三级组织机构。
除“区、所、社”垂直的组织机构之外,横向上,区办事处成立联合社以解决合作社原料、产品的供销问题。川康区办事处最早于1939年6月8日成立重庆市工合社联合供销处。尔后,1939年12月15日另设川康区工合社供销业务代营处,将供销业务扩大至整区。(6)《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川康区办事处,1940年,第7-8页。工合供销处、代营处均为工合联合社的过渡机构,原料供给、产品推销与工合融资最终需联合社办理。1940年,万县、重庆、梁山、广元、三台、綦江、江津、荣昌等地先后成立工合联合社。(7)石鸣:《三年来之川康工合》,《工业合作》第3卷第1-2期,1942年,第50页。
合作社为工合事业最基础的生产单位,背负着服务抗战、动员生产的使命,其在组社及业务经营方面,遵循“建社规模与布局因地制宜、组织形式因地制宜、产业开发因地制宜”(8)侯德础:《中国工业合作运动研究:小型合作企业与落后地区经济开发》,第176-179页。的原则。随着办事处及事务所与指导站的增设与裁撤,合作社的数量亦随之变化。川康区办事处刚成立时,组社过于迅速,以致“重质不重量”。1939年7月全国工合第一次会议后,办事处停止组社、组所,解散及合并部分工合社。(9)吴本蕃:《川康工合事业之现状与展望》,《工业合作》第1卷第5-6期,1941年,第16页。1939年,合作社数量以及社员最多,共有491个工合社,社员人数6042人。此后,合作社数量与社员人数整体上呈现下降趋势,具体列表如下:
四川工合社社数逐年变化表(1939—1942年)
资料来源:参见石鸣《三年来之川康工合》,《工业合作》第3卷第1—2期,1942年。其中1940年1月底、5月底数据源于《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川康区办事处,1940年,第4页;1941年底数据源于吴本蕃:《川康工合事业之现状与展望》,《工业合作》第1卷第5—6期,1941年;1942年底数据源于刘仲痴:《川康工合三十一年下半年记要》,《工业合作》第4卷第1期,1943年。
对于四川工业合作兴起的原因,可从外部与内部两个层面加以考察。就外部因素而言,四川工业合作是战时全国工业合作的一部分,自然与全面抗战的爆发及其影响密不可分,最直接的动因就是生产动员和社会救济,增加经济供给,弥补战争损失。海伦·斯诺首先提出工业合作,不仅因为“它们可以把建设和难民救济,劳工训练与军事动员……保卫游击区的反抗封锁与反抗日货经济侵略放在一起”(10)埃德加·斯诺:《斯诺文集》第3卷《为亚洲而战》,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64页。,而且认识到“生产者合作社同其他合作社是不一样的,生产方式的变革才是改变社会结构的关键”(11)海伦·斯诺著,华谊译:《旅华岁月——海伦·斯诺回忆录》,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290页。。国民政府支持工业合作,是因为其将合作运动与改善民生、改造社会联系在一起,并将合作运动视之为地方自治的重要内容和民生主义的内在需求。(12)赵泉民:《20世纪20年代中国合作主义思潮论析》,《学术月刊》2004年第8期。易言之,战时工业合作“不仅仅在于救济失业工人、难民……最高目标是使生产分配合理化,是实现民生主义经济建设思想的途径之一”(13)李光美:《现阶段的工业合作》,《川康工合》第1卷第1期,1940年,第6页。。
就内部因素而言,工业合作的开展适应了国民政府和社会各界开发后方资源、支持持久抗战的现实需要。自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后,西北开发和建设曾一度受到关注。全面抗战爆发后,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抗战大后方战略地位得以确立,以四川为中心,以西南其他省区为重点,包括西南与西北的抗战大后方,成为支持和支援对日作战的后方战略基地。(14)潘洵:《论抗战大后方战略地位的形成与演变——兼论“抗战大后方”的内涵与外延》,《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正如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所讲,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一为表示长期抗战,政府已下最大决心,二为建设四川、云南、贵州后方国防。”(15)《恭迎林主席》,《国民公报》1937年11月26日,第1版。从此以后,“长江南北各省既多数沦为战区,则今后长期抗战之坚持不懈,必有赖于西南、西北各省之迅速开发,以为支持抗战之后方”(16)荣孟源主编,孙彩霞编辑:《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下册),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版,第556页。。特别是抗战爆发后大量难民、失业工人迁往大后方,四川人口数量陡增,日用必需品等各类手工业产品需求量大增。据此有人认为,“为贯彻持久抗战之计,必须建设后方,尤其要开发西南”(17)瑞:《抗战一周年》,《西南导报》第1卷第3期,1938年,第1页。。四川地区资源丰富、人口众多,“但一切建设事业,向来都是比较落后”,“为增强我们抗战的力量起见,我们非优先建设西南不可。”(18)吴铁城:《华侨建设西南应有的认识和责任》,《西南实业通讯》第1卷第6期,1940年,第1—3页。可见,运用四川得天独厚的资源与劳动力优势,开发并建设抗战大后方,“寓救济于生产”,已成为社会各界的广泛共识。
二、生产供销与服务抗战
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总干事刘广沛认为:“现代战争完全为人力物力总决赛,欲求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必须实行人力物力之总动员。”(19)刘广沛:《工业合作运动之使命及其特点》,中国工业合作协会编:《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概况》,1940年,第6页。因此,动员生产,救济难民与失业工人,支援抗战,成为工业合作开展的第一要义。与此同时,也带动了地方资源开发与四川各类手工业的发展。
在确定各地经营的中心业务后,各地工合社迅速投入生产。四川各工合社所经营的业务种类有纺织、化学、食品等9大类,产品种类近百余种。1939年至1941年,四川各类工合社生产情况如下表:
四川各工合社分类产值表(1939年—1941年)
资料来源:参见石鸣《三年来之川康工合》,《工业合作》第3卷第1-2期,1942年。
从上表数字可以看出,四川工合以纺织工业最为发达,化学、服装工业次之。其间,各种类型工合社数量虽有减少,但工合社每年平均生产值与工业生产总值历年增加。在生产总值方面,1940年比1939年生产总值增加近130万元,而1941年比1940年又增加17万余元。考虑到通货膨胀等诸多因素,上述数字总体上反映出这一时期四川工合发展的良好状况。
日军对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地区实施政略战略轰炸,部分工合社被毁,其生产经营也深受影响。随着战争的进行,后方经济环境也日益艰难并逐步恶化。在此形势下,工业合作也在不断调整变革。为解决各社原料供给与产品推销问题,重庆、万县、荣昌等地先后成立工合联合社,其中以重庆工合联合社供销成效最为显著。据不完全统计,1942年至1945年6月底,重庆工合联合社供销总额达103666302元,供销业绩整体上呈现稳步上升趋势。1942年至1943年供销总额有下降,仅销售金额有增长;从1943年至1945年,供销金额则增长较快。现将1942年至1945年重庆工合联合社各年供销金额列表如下:
重庆工合联合社各年供销统计表(1942—1945年) 单位:元
资料来源:1942年供销金额参见李在耘《重庆市工业合作社联合社概况》,《重庆工合》1944年第7—8期;1943年供销金额参见李其坚《从重庆市工合联合社谈工合供销问题》,《工业合作》第4卷第1期,1943年;1944年供给、销售额因原史料字迹不清未能列出,但列出了总数,参见李在耘《中国工业合作协会西南区重庆事务所三十三年度工作报告》,《西南实业通讯》第11卷第1—2期,1945年;1945年供销金额参见《重庆市工业生产合作社联合社三十四年度上期业务报告》,《工业合作半月通讯》第17—18期,1945年。
抗战时期四川工业合作良好的产销业绩为提供军需民用发挥了重要作用。各工合社织造的军毯(以及军服、军布等)为抗战提供了最直接的支援。1939年1月,军政部与总会签订军毯100万条生产合同,“百万军毯”生产运动由此展开。至1942年底,四川各工合社交军毯10.6万条。1944年,四川各工合社承织军政部第四批军毯15万条,虽然,最终只送交军毯8.5万条,就总体而言,各工合社军毯生产成绩不菲。(20)曹茂良:《四川的工合事业》,《四川经济季刊》第1卷第3期,1944年,第237页;《中国工业合作协会1942年度工作报告》、《中国工业合作协会1944年度工作报告》,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 第2编 财政经济7,第511、520页。
除供应前线需求外,救济难民、失业工人及伤兵亦是四川工合支援抗战的另一侧面。1945年2月27日与3月31日,难民张宝珊、陈玉清等分别向重庆事务所借款60万元、40万元组社并陈情,“欲按照合作制度、合作法则生产纺织、纱类、布类等,推动手工业至工业化的转变与纺织技能的进步”(21)《重庆市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关于转知张宝珊向中国工业合作协会重庆办事处申请办厂经费给重庆市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收容组的指令》(1945年2月27日),重庆市档案馆藏,00980002000040000003000;《重庆市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关于转知陈玉清向中国工业合作协会重庆办事处申请贷款及检送估计单的指令、函》(1945年3月31日),重庆市档案馆藏,0098009800020000400000013000。。据不完全统计,截至1944年,中国工业合作协会已组织各类荣军工合社32个,社员737人,生产总值达1979883元。(22)《工合荣军生产概况表、军政部荣誉军人合作事业概况表及有关文书》(1944年11月8日),社会部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十一/918。组织难民、失业工人、伤兵等参加工合社,虽然规模和成绩都十分有限,但这种倡导和努力也产生了积极的社会影响,体现了工业合作的社会担当。
四川工合的各类手工业生产和销售在服务抗战需求的同时,亦推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
首先,各类手工业产销活跃了市场贸易。因工合社的原料供给、产品销售由联合社或代营处负责办理,联合社或代营处实际上承担着“产销桥梁”的功能。未参加或成立供销处、联合社的工合社,在市场上自谋供销且也取得良好成绩。为把工合社的产品推向市场,川康区代营处、各地联合社与单位社更是通过展览或展销活动将产品直销市场。
川康区代营处设立后,对工合产品推销经多方筹划,产品销路日广。1940年1月至4月,川康区代营处在重庆市内增设门市部,直接代销40余社百余种工合产品,销售总额达6万元。(23)《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8—9页。工合产品侧重于重庆市内各机关团体所组建消费合作社批发,代营处经销后直接销售到消费者手中。如上列表,重庆工合联合社的供销业绩可见一斑。开县虽未成立联合社,但工合社产品“物质坚牢,价钱公道,纯以诚实对人,信用为主,颇得社会人士之信仰。大有非合作社出品不堪使用之美誉”(24)《报告择要:开县事务所》,《川康工合》第1卷第3期,1940年,第16—17页。。在展览或展销活动方面,川康区办事处在1940年7月中旬全国工合第二次会议之际,借嘉陵宾馆举行展览会。7月8日至7月9日,展览会陈列纺织、服装、机器、食品、化学、文化、交通、土木石、矿冶、杂项等10项,共有340种产品。(25)《全国工合产品在渝公开展览》,《中央日报》1940年7月9日,第3版。
其次,部分手工业生产技术改进。各类工合社在生产经营中发明机器或改进生产工具及改良生产方式,使得手工业生产逐渐向“半机器工业”转变。川康区办事处对于合作社技术改进较为注重,“对于那些可以机器化的工业,固然要使它们迅速的机器化;同时也要使那些不易机器化的工业,依照其实际条件,改良其生产方法,以提高产品的量与质”(26)王毓麟:《技术是发展工业的最基本条件之一》,《工业合作·技术副刊》1944年第1期,第1页。,即用机器化的生产方式对工合社进行改造,以求工合社生产科学化、标准化及商品化。(27)张铭柱:《工合技术改进问题刍议》,《工业合作》第2卷第2期,1942年,第51—52页。
据统计,至1939年12月四川省棉纺织推广委员会已造具“七七纺纱机”21373部,并分发各地推广纺纱,“推广手纺织机械开办以来,各地闻风兴起,竞相仿制采用”(28)《四川省棉纺织推广委员会造具推广各县木纺机(七七手纺机器)第二次统计表(1939年12月)》,四川省档案局(馆)编:《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下),重庆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9-1360页。。1940年,事务所设计的水力纺纱车试用后,产量增加,“生产界参观者颇多”。“七七纺纱机”经过进一步改进,有较好效果。第二染织社监事主席颜海州发明合纱机,并借用水力纺纱,被誉为“工合史上光荣记录”。荣昌事务所聂技士发明手拉棉织机,解决了织就夏布的速度、宽度、断线等问题。(29)《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4、33页。同年,万县明镜滩面粉合作社采用机器制粉,枇杷坪米面合作社改用水力磨面。纺织各社,已将木机改为铁木机,有的已改用电机织造。(30)《川东工合运动》,《工业合作》第1卷第1期,1941年,第82页。綦江纺纱工合社效仿“七七纺纱机”,自产纺织工具,生产较好。在此基础上,并指导棉织合作社将棉布加以改良,改为织斜纹或增减宽,并制作商标、标语,划一包装、分级产品,使产品趋于标准化。(31)《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37—38页。
第三,由于区域市场的拓展,在资源丰富或交通便利的地区,各种特色手工业生产的发展,促使一些已经衰落的市镇再度繁荣。梁山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梁山的造纸手工业始于道光年间,以黄裱纸质量最高、产量最丰。全面抗战爆发前,因洋纸占据市场,黄裱纸销售日蹙,以致各槽户纸工纷纷失业。(32)杜学祜、张学君主编:《近现代四川场镇经济志》(第2辑),四川省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页。梁山造纸工合社及联合社成立后,纸张贸易也随之频繁。产品交易每三天一场,各槽户借合作社将纸张赶场出售,所需原料亦在此筹办。经济部日用必需品管理处梁山办事处、渝万各地纸商,及湖北华元造纸厂、《大公报》社或预付款或亲赴梁山向造纸工合社及联合社订货,以致纸张供不应求,停歇多年的槽户纷纷复工,“凋零已久袁壩乡、屏锦乡顿时繁荣”(33)张立森:《梁山造纸工合概况及其改进途径》,《工业合作半月通讯》1945年第15—16期,第6页;李英斌:《梁山造纸县联合社之过去与未来》,《工业合作》1941年第1卷第4期,第42页。。
总而言之,四川工合对战时经济建设所发挥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一方面,动员并组织后方难民、失业工人及荣军等从事手工生产,以供军需民用;另一方面,动员并组织生产本身,就包含着对社员的救济。将难民与失业的技术工人组织起来,组织的即是“一种游离的劳动力,一支掉队的生产军”(34)《川东工合运动》,《工业合作》1941年第1卷第1期,第81页。,亦有利于维护社会的稳定。此外,四川工合对于区域内产销市场的拓展、部分手工业生产技术的改进及手工业生产市镇再兴等所起的推动作用也不容忽视。正是基于外有战争封锁、内有通货膨胀的背景下,四川工业合作将组织动员的对象和生产销售的市场转向后方社会,并深入农村,较好地把握了抗战时期经济发展的“内驱力”。因此可以说,工业生产合作的出现是战争状态下中国工业发展与生产变革的重要表现。
三、社员福利与城乡社会建设
工合社是“自有、自营、自享”的自治经济组织。为调剂或保障社员生活、减轻社员负担,工合社还在福利举措方面进行了一些探索。四川工合通过设立保健所、建立俱乐部及建设工合新村等举措,让社员享受工业合作的福利政策,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城乡社会建设,也从侧面拓展了工业合作的广度与内涵。
其一,保健所或医疗诊所的设立。1940年,广元事务所在名医潘仲文的赞助下,设立工合保健所。潘仲文义务主持,免费为各社社员诊病,并负责监督指导各社内部卫生事宜。7月,保健所得到卫生署霍乱预防疫苗,先后为工合社员及各界人士免费注射,前往注射者达300余人。(35)王燕生:《广元工合事业之现状》,《工业合作半月通讯》1944年第9—10期,第16页。同年,开县事务所为保护社员健康、避免感染流行疾病,与当地仁慈医院合作成立工合保健所。(36)《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34页。1945年,重庆工合联合社聘用一个护士担任医务员,轮流赴各社担任巡回医疗工作。但因各工合社分散在市郊,较近的合作社每月只能到达1—2次,较远的每月1次或两月1次,都只能做一点检查身体及种痘防疫等工作。(37)秦柳方:《渝市工合社调查报告》,《工业合作半月通讯》1945年第13—14期,第25页。
其二,俱乐部的成立。1940年,开县事务所借服装社地址组织工合俱乐部。除教社员识字唱歌外,亦讲述工合原理、意义及合作社法、职员社员须知等。课程之后,有歌咏、音乐、排球、下棋等娱乐。(38)《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50页。同时,重庆事务所亦在每一指导室内设俱乐部,添置乐器、棋子等娱乐设施,社员闲暇之余聚集俱乐部而“笑声融融”。(39)《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20页。值得注意的是,工合社的俱乐部不只为社员提供休闲娱乐,更为地方建设贡献力量。1940年,綦江城南丝绸工合社打腰鼓俱乐部,用表演筹款用于地方医疗事业,调查者王易今对此评价较高:“娱乐不忘记救人之急,可以提倡乡村娱乐的做参考”(40)王易今:《綦江工合调查日记》,《工业合作》1946年第22—23期,第11页。。
其三,工合新村的组建。万县工合事务所为推进各社的福利事业,在西溪埠建设工合新村。新村内,设置教育图书室、工合医疗所、工合俱乐部、工合茶园及工合运动场,另外还有工合婚丧互助会、工合托儿所、工合子弟小学等。(41)《川东工合运动》,《工业合作》第1卷第1期,1941年,第82—83页。在此之前,重庆事务所于1940年底已建成杨公桥、弹子石两个工合新村。(42)《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17页。与此同时,重庆事务所为谋社员福利及增进其互帮互助的精神,组织重庆工合互助协会,每人缴纳一定数额的互助金,死亡或受伤后可领取互助金。(43)艾黎:《重庆事务所》,《工业合作》第1卷第4期,1941年,第74页。
自1891年重庆开埠始,川渝地区开启了城市近代化进程。全面抗战的爆发,加速了后方社会经济发展和乡村建设的步伐。四川工业合作的福利政策和举措,一方面直接或间接影响社员对于工合事业的认同感、归属感;另一方面,四川工合保健所或医疗诊所的设立、俱乐部的成立及工合新村的组建,既是参与社会救济,更是推动后方社会城乡建设、地方自治的重要侧面。四川工合的“重庆工合托儿所、工合俱乐部、工合互协会,成都工合诊疗所,三台工合保健所等先后成立,成效显著”(44)石鸣:《三年来之川康工合》,《工业合作》1942年第3卷第1—2期,第57页。。由于因经费太少,各项福利政策难以进一步展开或推广。
四、教育培训与社员观念变化
工业合作的教育培训是增强社员生产技能的必要手段,亦是灌输合作知识、建立工合事业基础的必要步骤。四川各工合事务所成立后,即举行各类社、职员训练班,开展“月会”(即工合社每月一次的集中学习)及开办工合学校等,传播合作知识,培养合作意识,增强其业务能力。孔祥熙有言,“工合运动就是救国运动”(45)刘广沛:《本会两年来工作的总检讨》,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推进处编:《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两周年纪念特刊》,1940年,第7页。。工合教育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社员改变了既往对工合的认识,社员开始积极组社并投入生产,在工作热情提升的同时,加强了抗战救国意识。
各类社、职员训练班侧重社务及业务能力训练,如成都于1940年4月8日组织妇女职业训练班,训练妇女纺织技术。(46)《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61—62页。1942年4月万县开办的合作人员会计训练班,使社员学习并使用工合会计规则中所规定的新式簿记。(47)董微:《万县工合实录》,《工业合作》第3卷第1—2期,1942年,第95页。举办“月会”,开办工合学校,则通过印发漫画、宣传册等,开展识字基础教育,侧重于培养社员的合作观念。1939年8月,重庆事务所下属各社举行“月会”,参加的社员有500人左右,川康区办事处派员前往作讲话、时事报告等。(48)《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11页。1940年,重庆事务所南岸及弹子石西指导站开办工合夜校数所,每班定期一月,各有学生50—60人,“房屋狭小,每晚分2班上课。训练内容,除讲解合作社要义外,报告抗战情形、抗战故事及教授工合歌曲”(49)《美名记者嘉非夫人披星戴月参观合校》,《川康工合》第1卷第3期,1940年,第30页。。
四川工合教育培训的推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社员的观念。首先,改变了一般农民、工人对工合社的看法,请求组社的人逐渐增多。在荣昌,“有些工人的怀疑心理慢慢开始变为试探,而且直接有人自动来探寻组社的事情”(50)张官廉:《荣昌工业合作的进展》,《工业合作》第1卷第2期,1939年,第63—64页。。一般农民、失业工人在培训之后组社情绪较高,“日本飞机能炸毁我们的房屋、买卖,炸死我们的人民,但不能消灭我们的合作精神”(51)《建立新经济基础的工合运动》,沈春雷、陈禾章编:《中国战时经济志》,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编第20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
其次,社员加入工合社后生产积极性提高,工作热情得以提升。1940年,灌县施家碾淘金工合社虽只有社员7人,但社员“每天从早到晚,彼此高唱着山歌,迅速而敏捷的劳动着……抬石子、背细沙,大家快乐的工作,确是一个美满的乐园”(52)《工合通讯:灌县施家碾金工业合作之状况》,《川康工合》第1卷第4期,1940年,第27页。。“百万军毯”生产开展以后,灌县成为军毯生产的主产地之一,“城厢内外,大街小巷,几乎家家户户都可以听到纺车吱吱声……小女孩、老太婆,甚至也有新娘,都坐在纺车前双脚踏着‘工合双踏式’的纺毛车”(53)刘钟奇:《建立灌县毛纺织业刍议》,《工业合作半月通讯》1944年第7—8期,第2—3页。。
第三,通过培训,增强了社员对抗战救国的认识。荣昌刚组工合社时,社员工作热情高涨,“几个素不相识的小伙子,情愿不要工资,为加强抗战力量而生产,为争取最后胜利而努力……同人都非常兴奋,认为这是应分的工作,算不得什么过分的劳苦”(54)张官廉:《荣昌工业合作的进展》,《工业合作》第1卷第2期,1939年,第65—66页。。1939年9月中旬,成都事务所与军政部在成都东门联合开办妇女军毯纺毛训练班。广大妇女参与军毯纺毛运动,“是为抗战前途着想,增加后方生产;或为技术而学,或为自己生活,对于纺毛工作,颇感兴趣”(55)《川康工合事业之鸟瞰》,第59页。。
显而易见,工合社员观念的转变是建立在工合社的销售盈余,与教育、福利的推行与实施之上,只有工合职、社员收入增加且教育、福利得到较好开展或保障的情况下,才能促进职、社员观念转变。从1939年1月川康区办事处成立至1941年底,由于得到政府、银行与合作金库等资金支持,四川工合初创阶段发展较好,各地联合社纷纷成立,各项工作顺利开展,参加工合社者热情高涨。但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封锁加剧及国内通货膨胀逐年加重,四川各地工合社面临资金与原料短缺的困窘,“均感资金缺乏,致各项工作不能开展,直接影响战时生产甚巨,此为目前工合运动中所遭遇之严重困难……中途停业,而遭亏损、停工解散者,实繁有徒”(56)吴本蕃:《川康工合事业之现状与展望》,《工业合作》第1卷第5—6期,1941年,第20页。。在工合社经营困难时,合作社员随之而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五、结语
综上所述,四川工业合作作为全面抗战时期的经济救亡运动,在推动四川地区乡村建设和促进区域经济发展,及在支援抗战,动员生产,救济难民、失业工人与伤兵,促进社员思想改变等诸多方面都发挥了重要作用。
首先,工业合作因抗战而兴,社员大多是失业工人、难民等,可见四川工合的组织及开展本身就包含动员生产、参与社会救济的使命。
其次,四川工合的开展为地方经济开发,即战时四川省手工业销售区域市场的扩展、生产技术的改进与具有地方特色的手工业生产市镇的再兴奠定了基础。同样应注意到的是,工合教育的开展与福利的实施,不仅提高了社员的文化水平,增强了其对工合事业的认同感、归属感,而且在改变其对工合社态度的同时加强了抗战救国的意识。
与此同时,工业合作的思想意义即战时工业合作的理论与实践亦不能小觑。一方面,战时工业合作的开展既是动员生产以弥补战争损失、参与社会救济的外在需要;另一方面,工业合作的理论与实践也是战时中国生产变革及手工业发展的内在需求。
从工业合作的理论层面来看,战时中小型手工业的发展目标之一就是深入农村、走向工业化。因此,工业合作须以发展中小型手工业为主要任务,并用“半机器化”的工业合作社,改造各种落后的手工业作坊,使其走向工业化、科学化。(57)梁毓森:《小工业的几个技术问题》,《工业合作》第4卷第1期,1943年,第50、52页。
从工业合作的实践层面来看,各类手工业生产虽多分散在广大乡村地区,但仍然具有战时经济集体化的特点。如在业务经营方面,工合社以市场为导向且以联合社统一各社供销;如在社务管理方面,工合教育的开展和福利政策的实施,两者均使得工业合作摆脱了家庭手工业的生产经营模式而具有市场化、制度化、集体化倾向,即工合社的组织与生产是“集体的、互相联系的、有力量的”(58)卢广绵:《半年来西北区工业合作运动的开展》,中国工业合作协会西北区办事处编辑出版,1939年,第14页。。
因此,工业合作在当时已成为具有某种战略意义的生产组织方式,并且是战时工业发展的重要特征之一。(59)吴承洛:《中国战时工业概观》,唐润明主编:《抗战时期大后方经济开发文献资料选编》,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第484—485页。孔祥熙认为,工业合作“在政府未暇统筹轻工业之时,以工业合作方式尽量举办轻工业,协助政府进行整个工业化政策”(60)孔祥熙:《中国工业合作运动之现在与未来》,《工业合作》第1卷第4期,1941年,第2页。,而且工业合作能够“复兴将近凋零之原有乡村工业,以补重工业、大工业之不足”(61)孔祥熙:《两年来之中国工业合作运动》,中国工业合作协会推进处编:《中国工业合作协会两周年纪念特刊》,1940年,第3页。,希望工业合作承担战时轻工业的发展任务,并纳入国民政府工业政策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工业合作的出现是战时中国工业发展与生产变革的“助推器”。
总而言之,抗战时期,中国社会对于采取合作化方式、以生产自救为目标的战时手工业发展思想的肯定与认同,这既是工业合作得以开展的重要原因,更是工业合作思想意义的最好体现。工业合作作为中国在特定时期生产动员与农村手工业发展模式之一,至今仍具有思想与实践上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