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泉何以掀巨澜
2019-11-27程方平
程方平
己亥年初夏的五月,有机会到衡阳参加船山书院的学术活动。作为中国书院研究的同道,王立斌将他的《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送我。我与王立斌虽初次相识,但因其师是著名的文史学家史树青先生,我在岳父家曾常與史先生相见并请教,所以便有了亲切感。
王立斌与我同为恢复高考上的老知青大学生,也同为中国书院学会的副会长。其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历史系,长于考古、文博、历史、文物鉴定、图书和书院研究等,曾主持江西鹅湖书院工作,相关研究也更偏爱与江西有关内容,并有不少独立、独到的见解。
作为文史出身的学者,宋词是必然会接触的主要内容。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辛词(长短句)的影响力、感染力、大丈夫精神等,是很容易被体会和感染到的。辛弃疾在历史上是文武兼备的优秀典范,古往今来虽屡有儒将名世,但文武皆能出其右者罕见。在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是唯一能与苏东坡比肩的伟大词人,有“词中之龙”之美誉,作品中体现的才华、胆识、文采、气度、修养等,均能使其跳出群贤,鹤立鸡群,成为词学顶峰上的奇葩。在文人中,他是能御“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猛将,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战神;在将领中,他是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儒帅,陆游曾说他有“管仲萧何之才”,而非谋兵斗勇之人。
辛弃疾出生于山东济南,那是孔孟的家乡,也是好汉辈出的沃土。所以,过往很难有人会关注这个出身北方的汉子,其超凡惊世的词句会与南方温润的水土有何关联。在其出生之时,家乡已是金朝的国土,其所感受的文化充满了异族统治的压抑,也激发了他与岳飞同样的报国热情。众所周知,辛弃疾在21岁时就组建了军队,还曾率领50余骑勇闯50万军敌营,在南宋亦是可与岳飞、韩世忠比肩的大英雄。但是,也和岳飞等人的命运相同,辛弃疾虽有报国大志,空有抗金梦想,但其豪情壮志终被腐败的政府消耗殆尽,难有文韬武略的充分施展。作为个人,辛弃疾的英雄气最足,是将领中的贤达和文人中的大丈夫。其作品在当时为羸弱的南宋文学注入了气势如虹的英豪之气。在后世关注的宋代词人中,辛弃疾是认可度最高、人格最完美、襟怀最坦荡的、所作最具真情的宋代文人代表,讲到宋词辛弃疾是不可能被忽略的。
在当代,对于辛弃疾或辛词的关注济南方面的宣传很多,但不少人都不知道他与江西的上饶带湖和铅山有关,所以,在辛弃疾的研究中,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重要问题。看了王立斌的《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对于这一缺憾有了很好的补救,不仅加深了对辛弃疾本人的了解,也重新认识了文学作品与生活的多种形式的关联。
对于辛弃疾词作的了解,多数人都仅关注其感人的内容,而往往会忽略其思想发展的历程,更少有人会注意辛弃疾晚年在江西上饶铅山的隐居、教学和词作的经历。而这些被忽略的,正是辛弃疾词作赖以产生的具体环境。读王立斌此书方知,作为宋词豪放派巨臂的不少传世佳作,多非在疆场上、在奋力厮杀中所作,而是在田园一样的铅山瓢泉(原名“周氏泉”,为铅山一景)书院中写成,这使我们对诗歌创作的生成又有了新的认识,看到了在实际生活和文学创作之间,时空的变化也是很好的催化剂,不是只能边缘化和弱化。
从辛弃疾本人的经历来看,由于在南宋淳熙8年(公元1181年)被奸佞权臣排挤罢免,他举家迁至已建有“稼轩居”的上饶带湖,复建了稼轩书院,过了十几年赋闲和以文会友的生活,与南宋江西的诸多文士、思想家有了深切的交往,并能静下心来整理和创作新的作品。其间,辛弃疾在50岁以后虽有短暂的时期被重新起用,担任福州知府等职,但仍好景不长。至南宋庆元2年(公元1196年),因稼轩居遭遇火灾辛弃疾又举家迁居铅山。为了更好地教育子女和同乡后学,他再建瓢泉书院,亲自授课,并著有《瓢泉秋月课稿》等。
同在这一时期,辛弃疾的词章创作也进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在较为安静和独立的环境中,他度过了自己生命的最后10年。到公元1207年辛弃疾68岁时去世,其晚年的生活既是郁闷的、难有施展的,但对其思想而言也是更为自由和解放的重要时期。比如,辛弃疾的著名词作《破阵子·为陈同父赋壮词以寄之》(约作于54岁,时绍熙4年,公元1193年)、《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作于66岁时,公元1205年)等,都作于这一时期,辛弃疾本人的才华与斗志不仅没有被时间销蚀,反而能老而弥坚,有了更为丰富的英雄气概和斑斓色彩。显而易见,对辛弃疾晚年在瓢泉生活经历的关注,在研究辛弃疾本人和辛词方面,可有很好的补益。
据王立斌研究,辛弃疾归隐江西后,曾与理学领袖和集大成者朱熹、事功学派的代表陈亮等交往甚深,且有“鹅湖之晤”等学术研究和教育方面的美谈。辛弃疾本人的贡献也能兼及史学、文学、哲学、政治和教育等方面。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战将却要在无奈和赋闲之中度日,必须要有其志向和理想的寄托,通过梳理自己的思绪和人生感悟以使生命最后的时光能继续焕发耀眼的光彩。据王立斌统计,辛弃疾一生所写并流传至今的620多首词,在江西上饶铅山所作有三分之一强,且是其晚年的成熟之作,虽少了英雄意气,却多了沉稳、开阔和成熟的大器,是辛词中更有思考力、表现力和创造力的部分,更值得后来者特别关注。
应该指出,在辛弃疾晚年的二十多年中,江西的人文历史环境的确能给他更多的安慰与滋养。当时的江西,可谓人杰地灵,充满思想灵动和学术精神的书院举目皆是,在著名的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以外,知名的书院还有百余座,辛弃疾创办的瓢泉书院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江西周边,浙江、安徽、福建等省亦是书院发展的重镇(这些省的书院数在100-200所以上),孔子的家庙也搬到了四省交界处的衢州,儒学的精神和文化教育在这一地区形成了明显的特色与优势。在这样良好的人文环境中,辛弃疾本人的卓越文采是很容易喷发出来、有益文坛的。正所谓,若得丈夫豪气在,瓢泉亦可掀巨澜。
我虽是中学语文教师出身,长期以来研读文教历史,但对于专门化的“辛学”,仍是外行。读了王立斌《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觉得对自己深入了解辛弃疾和辛词大有帮助,也可从该书选注、评价的学术规范中得到不少有益的启发。过去的文人,一但经由“小学”(古时7-15岁接受“小学”教育,重点在文字学、良好习惯养成等)的训练,便有识字、训诂、考证、品评、纠谬、研究的基本能力;而现在,同样的能力大学本科、研究生、博士生也极为逊色。所以,一般的学者研读史料,须有规范的注释为后学提供帮助,翻译、点评等当是锦上添花。
王立斌编注这本《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除了能积30年功夫进行充分的疏证注释之外,还特别作了实地考察(考察书院300余所),进行了较为广泛的文献检索,这是非常难得的,也是现代学界最缺的科学研究精神的体现。书中的注释、点评做的细致、到位、贴切,具有规范性和研究性,既有对遣词造句的分析,更有对作者境遇感怀的分析,更有作者的体会感想,很有借鉴和引导意义。
通过研究和注释作者发现,辛弃疾的晚年虽没有再多经历战场上的硝烟,但对生活中的窘困和官场的腐败亦能泰然处之,即便是写乡愁、咏怀、爱情、别离、仙歌、养病、醉歌、戏作、祭文、读书有感等,也都表现得积极、正向和旷达,充满浩然之气仍是其词作的主要风格。对于每一篇词作的分析,作者力求言之有理、言之有据,而非武断臆测、空发议论,在大量参考年谱、笺注、言行录、词话、“五经”、史书、楚辞、《庄子》、劄记、专论、《艺概·词曲概》、文集、地方志等参考文献的基础上,对作品写作的时代背景、个人当时状况、具体表现手段、大体风格、基本效果等都做了适宜的议论,还能就同类题材的问题展开与其他诗词名家的比较,如屈原、诸葛亮、陶渊明、王勃、杜甫、王安石、苏东坡、陈亮、郭逢道、赵晋臣、吴子似等,更有相同题材作者自己作品的比较,凸显出王立斌的学术功力与视野,在当下学界浮躁的氛围中,仍让人不能小看“词选”“评注”一类的著述。
研读古书,品鉴诗词,每有心得,并可记录下来,虽是“一家之言”,然于学术发展大有补益。多年来,我自己的学术生涯也告诉我,对于学术研究而言,并非课题项目才有价值,非职务、非课题的、因兴趣而生的研究,在当下更纯粹、更超脱,因此也更有学术价值。与王立斌交流,他的学术生活以秉持这一原则,不为功利左右,保持纯粹的状态。故而,读他编注的词选,有偶遇同道的感受和喜悦。虽限于水平和见识未能充分挖掘其著述的内涵,但所获教益已很丰厚。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