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工作组长对许茂女儿的回答
2019-11-27杨早
杨早
1980年八一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制片厂同时决定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搬上银幕,并于1981年同期放映。这可能算是中国电影史上一次空前绝后的创举——此前没有过,此后,由于版权等因素的限制,也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景象。这一现象,也从侧面反映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出版后“洛阳纸贵”的大热局面。作者周克芹在给责编的信中诉苦道:
我现在被吵得焦头烂额,藏也不是,躲也不是,那些记者、编辑、评论家,电影厂,出版社,整天追踪我,从乡下老家追踪跟踪到成都……我怎么能静下心来修改作品呢?”(刘铁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编辑出版补遗》,《中国编辑》2008年第5期》)
两部同期改编的电影,侧重点各有不同。八一厂版侧重于“许茂”,北影厂版侧重于“四姑娘”。由于八一厂版有作者周克芹参与编剧,而且小说名和片名都叫《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有评论认为“只有抓住许茂,才能把十年动乱造成的农村悲惨境地反映出来,抓住其他人都会产生舍本求末的结果”,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质问“难道抓住四姑娘就不能反映作品的主旨?四姑娘与郑百如的离婚、复婚仅仅是一般的婚姻问题?四姑娘与金东水的爱情纠葛,仅仅只是一般的爱情描写吗?不是的,他们之间的矛盾纠葛都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和深刻的社会内容,反映出由于‘四人帮的倒行逆施给农村的政治、经济直至家庭关系中造成这样难以忍受的苦痛,这也正是原著所要表达的主旨。”(翁世荣《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谈改编》,《电影新作》1982年第5期)
事实上,这两种不同的改编策略,也反映了当时读者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部小说的认知重点与解读方式。不管重点放在许茂,还是四姑娘身上,都是人们对“拨乱反正”的期盼,都是对美好明天的向往之情。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描写了1975年四川沱江岸边的一个农村葫芦坝,从工作组进村开始,直到工作组离开,这中间以“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为中心”发生的种种故事。这些故事的核心确实落在两个点上,一是“许茂老汉的转变”;二是“四姑娘的绝处逢生”,这两个点的组合,共同凸显了作品的主旨。
如果说何士光的《乡场上》是对改革开放“重拾初心”的一曲赞歌,那么周克芹写作于1978年,发表于1979年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则是对“重拾初心”的一种向往。
周克芹长期担任农村基层干部,他通农活,懂生产,“不开黄腔”“不摆官架”,农民都叫他“官儿农民”“农民官儿”。(刘铁柯《〈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编辑纪事》,《散文》2008年第11期》)因此《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也做到了“不醉心于对那个苦难年代中撼天动地、溅泪惊心的重大事件的直接描绘,而致力于对农村中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的细致描写,从生活的丰富多样性的诸多侧面烘托出一个具体的历史时代来”。(吴宗蕙《深谷中的幽兰——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许秀云形象》,《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也正是这种独异的气质与追求,让《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荣获1982年首届茅盾文学奖。
从周克芹后来发表的创作笔记来看,《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最初的动因确实在许茂身上:
是的,就这样决定了。只需把我最熟的几个生产队的百十户人家,稍加概括,即可以写成一部长篇。不是么?许茂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还有一些缺点的老头子,他一辈子养了许多女儿,女儿们个个都是挺能干的,可日子依然过得不如意,很痛苦,他没有一个儿子,他年轻时饱经沧桑,中年时有过一番雄心壮志……现在他的家境比别人也富裕一点,但他害怕回到旧社会去,他和他的女儿们,全是能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性格——这就构成了复杂的矛盾纠葛。……有女儿,就有女婿。女婿们加上女儿们,各家各户,就形成了一个“社会”……(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创作之初》,《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
就当时的农村状况来说,许茂家的条件相当不错。他拥有一座相当出名的许家大院,虽然没有儿子,但九个女儿,三个女儿嫁到外地,八姑娘在外面工作,七姑娘在供销社,九姑娘是村里的团支书。五姑娘家庭和美,性子泼辣,唯一给许茂老汉添堵的,也就是早亡的大姑娘一家,和离婚的四姑娘了。
许茂是传统的、热爱土地的农民,他对土地与庄稼的热爱,对农活的稔熟,可以从下面一段许家自留地的描写展露无遗:
青青的麦苗,肥大的莲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圆萝卜,墨绿的小葱,散发着芳香味儿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丽的图画……许茂这块颇具规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块地,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他的心血和骄傲。
这样的农民在农村是受人尊敬的,而且許茂也曾经有过“爱社如家”的过往,可是在小说描写的1975年,许茂抗拒一切集体活动,包括工作组住在他家。他变成一个即使工作组的颜组长给生病的老汉几片药,他也坚持要给钱的,显得自闭、落后的老汉。
这种转变当然有它的深层原因。后来工作组长颜少春在总结工作组工作时说:
农民为什么跟共产党走呀?——还不是因为党的各项方针、政策给农民带来好处……可是,后来这只船像搁在浅滩上,走不了啦!贫困像鬼魂似的跟着他们。特别是这些年来,党的政策总是落不到实处,想想嘛,在这种情况下,像许茂大爷这样的农民,他能不怀疑吗?能不想想自己的前程吗?”
许茂在乡场上低价买下了别人的一罐油,然后转手高价抛售,后来又被“红袖章”没收,最终发现“红袖章”原来是一个骗子。这个事例非常典型地说明了当时农村的“左”倾政策与极端化管理,对农民造成的伤害。寡母要给重病的小孩看病,急于抛售手里的油,但是却没有一个合法的市场,许茂希望通过转手倒卖获取利润,但是也被判为非法经营,没收货物。这些都是对农村自然经济与小商品经济的一种破坏,同时又没有建立起可靠的替代机制,某种意义上也就堵死了农民摆脱贫困的出路。
而以郑百如为代表的农村干部,对许茂个人(“逼着唱样板戏”),对他家庭(斗争大女婿金东水,烧他家屋子,强奸他的女儿并与四姑娘离婚)的伤害,正是许茂从“爱社如家”转变成“自私自利”的最重要因素。这是靠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勤劳、善良、热情等优秀品质无法解决的问题,所以最后的解决方案必须要落到农村政策的改变上。这也是为什么《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全书的起止,是以工作组的“进入”和“离开”形成一个闭环的原因。
周克芹在回顾《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创作历程时表示:
我既是一个必须贯彻上级方针政策的农村基层干部,又是一个必须从事劳作以供家养口的农民,有时候我自己就是矛盾的,曾经有过彷徨、痛苦,尤其是当我感到是我自己在伤害着包括我在内的农民群众的时候。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因此,周克芹说:“我把自己多年来对农业问题、农民问题的思考,比较集中地写在许茂老汉身上,我把长期农村生活积累起来的感情,倾注在四姑娘和别的人物的命运中”,这种命运也就是“严峻的现实与充满着美好希望的人生”。周克芹希望通过四姑娘这样一个艺术形象来表明这一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创作之初》)
四姑娘许秀云,年轻时候被郑百如强奸,被迫嫁给郑,此后又在“文革”中被抛弃,面临着丢尽许家颜面,不得不远嫁山村的险恶命运,甚至一度因为流言蜚语,选择了跳河自尽,但是最终,依靠着她自己的倔强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许秀云最终赢得了自己生活的自主权,嫁给了自己的大姐夫金东水,也向工作组揭发了郑百如的累累罪行。周克芹说:“四姑娘成长了,和我们许许多多普通人一样,经历了人生种种磨难之后,才懂得了人生,才把个人的命运与党、与祖国的命运连接起来,从今以后才不至于再是孤苦、寂寞的受害者,而是一个战斗者。”
对小说的解读与改写,选择“许茂”为重点,或是选择“四姑娘”为核心,实际上是在“转变”和“成长”这两个主题当中,二择其一。但不管是“转变”还是“成长”,其实都反映了对共产党的领导“不忘初心”的向往之情,都反映了农村亟待打破死气沉沉、万马齐喑的局面,走向幸福生活的憧憬。
四姑娘许秀云跟工作组组长颜少春谈话中有这样一个疑问:
今天晚上大家讨论修电站,点电灯,改河造田多打粮食,这些计划全都是很好的,实现了,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就想了,将来什么都实现了,不愁吃,不愁穿,住砖瓦房,装上电灯,那样就算“幸福生活”吗?“幸福”两个字的意思就只是吃喝穿戴吗?……唉呀,我说不清楚。
对此,颜少春的回答是:
你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的!——所有的好人,哪怕受了多少磨难,终归会幸福。共产党干革命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你和所有的劳动人民谋求幸福!要有信心,那样的日子總要到来的。
正是颜少春这样的工作组长的到来,让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看到磨难终结、幸福来临的希望。颜少春身上,也承载着作者对“如何对待农民”的重大方针国策的思考。周克芹说他创作《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预谋”是“纵眼望去,葫芦坝是满目疮痍,然而置身于其中,却又使人感到葫芦坝生机蓬勃。葫芦坝真是小的不能再小,但它是中国农村的一角,从这一小小的角落看看我们伟大祖国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中的面貌”。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呈现出的这份问题,这份向往,仍然是“不忘初心”的动力与源泉。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