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越剧与评弹传统书目的整改
2019-11-27王亮
摘 要: 传统社会中,演出书目形成“私定终身花园里,落难秀才中状元”的既定套路,形塑和表达着人们对于历史与文化的认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社会变革加剧,戏改运动勃兴,在戏曲界表现突出,塑造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传统书目整改范本。旧版本兼具斗争性与封建性,经过社会舆论的批判和戏曲艺人的整改,形成时代特色明显的新版本,并推行于越剧界与评弹界。新版本以反封建为主题,在剔除糟粕与塑造形象等方面存在一致性,重启传统书目整改运动,开创传统书目繁荣局面。“反右”运动后,传统书目式微,新编作品受宠。20世纪50年代,既是戏曲界传统运作模式日渐式微的衰落时期,也是社会主义戏剧形成发展的奠基阶段。
关键词:越剧;评弹;传统书目;《白蛇传》
中图分类号: J609.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4 - 2172(2019)04 - 0041 - 08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19.04.007
导 言
曲艺术的生存发展并非孤立运行,是社会环境与艺人个体共同作用的结果。为了适应时代的特殊要求和观众的不同口味,艺人往往自我更新,将搬演书目不断调整变革,時代特色明显。越剧与评弹也不例外。那些长期流传的书目多是先由文人写成文学本,作为通俗读物印刷发行,艺人再以此为蓝本进行再创作,以满足所谓有闲阶级需求。《上海历代竹枝词》曾有描绘:阐述生活习惯,“市散囊钱数百余,茶棚小啜兴何如。却怜一队闲游汉,狱庙朝朝听说书” ① ;评论技艺优劣,“说书引动听书人,初到先生似绝伦。独是上场三日后,微嫌腔调不翻新” ② ;定位女性艺人,“说书人唤女先生,朱氏门中最有声。除却当筵不陪酒,原同妓女一般情”。③ 有闲阶级的生活习惯、言论评价和看法定位往往对艺人及其书目有巨大影响。经过艺人的自我改造和二次创作,形成“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秀才中状元”的演出套路。这一演出套路为不同阶层所共享,对文人墨客而言是娱乐消遣,对凡夫俗子来说是寓教于乐,形塑和表达着人们对于历史与文化的认知。这一局面持续到1949年。
社会剧变时期,新旧政权更迭在短时段内完成,不同社会折射的时代特征相去甚远。1949年恰巧是这样一个年份:艺人处于社会与时代的变革时期,“所面临的生存环境并非由历史自然生成的,而是有着它的社会与文化背景” 。20世纪50年代,社会变革加剧,服务对象更迭,致使稳定和谐的欣赏与被欣赏局面变得不稳定不和谐了。评弹艺人陈希安回忆说:“(当时认为)共产党一来,每个人都要工作的,不可能有空闲的人,而且不让你说老书,那么就要唱新书。” 这一变革对越剧界与评弹的影响最为显著,因为二者在江南地区均有广泛受众群体,均有巨大社会影响,因而成为改造重点。越剧与评弹的书目改造包括新编作品的创作与传统书目的整改两个部分。起初,新编作品广受推崇,传统书目备受排挤;后因戏剧舞台上剧目贫乏,传统书目再受青睐。当时流行一句话,“翻开报纸不用看,梁祝姻缘白蛇传”。这句话虽然有讽刺舞台上剧目贫乏之意,但也说明“梁祝”“白蛇”的登台频率高,演出范围广,受众人群多,毕竟能确保票房收入的剧目才会获得反复登台的殊荣。由于越剧本《白蛇传·断桥》中白娘子的著名唱段《西湖山水还依旧》的音乐被套成小提琴协奏曲,成为“梁祝”的主旋律,“影响更是远远超出戏剧领域” 。在影响程度上,《白蛇传》略胜一筹,遂成为传统书目改造样板。
一、齐放阶段:《白蛇传》的被批判
《白蛇传》是讲述白娘子与许仙的人妖之恋,杂有神话故事与民间传说,历来为艺人传承不已,为百姓喜闻乐道。明代嘉靖年间(1522—1566),杭州陶真演唱中有《雷峰塔》,话本小说亦有相关章节,明清传奇及近代戏曲多有搬演。评弹继承其他戏曲成果,使人情味与神话性相融合,形成诸多刊印本,如嘉庆十四年(1809年)刊本《义妖传》、咸丰年间(1851—1861)杭州宝善堂刊本《白蛇传》、同治八年(1869年)刊本《义妖传》、光绪十九年(1893年)上海书局石印本《西湖缘》等版本。 相较于评弹而言,越剧的演出相对迟缓。1918年6月13日,由马潮水、费翠棠、王永春等组合的男班,初演越剧版本于上海华兴戏园。艺人登台鬻艺,虽版本不同,风格迥异,但并无剧本依赖——评弹只有脚本,记载唱词文字而无说表内容;越剧只有幕表,列出故事梗概和人物关系,全靠演员舞台经验的长期积累,即兴发挥,“同一出戏、同一角色,因扮演者不同,不仅道白唱词内容不同,表演也各异” ,形成多种多样的故事情节和各具特色的舞台风格。
无论故事情节和舞台风格如何不同,《白蛇传》均始于白娘子与许仙相遇的《游湖》。白娘子与小青不远万里,从巍峨昆仑山来到繁华江南岸,源于难耐寂寞,贪恋繁华。在评弹界,开篇有云:“山中岁月太凄凉” “故而要到人间走一场” 。青白二蛇耐不住修炼之寂寞而下凡,这一境况在越剧界如出一辙:“人间天上大不同”,“人间美景胜天宫” 。然而江南城市多繁华,为何首选杭州?以上唱词未说明杭州独特性。开篇便于理不通。误解产生源于理解局限——就版本而谈版本,忽略时代特殊性。要避免这一误解,需将时间拨回到20世纪50年代。
1951年5月5日,政务院颁布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即“五五”指示):“人民戏曲是以民主精神与爱国精神教育广大人民的重要武器”,应发扬光大,但戏曲遗产中“许多部分曾被封建统治者用作麻醉毒害人民的工具”,因此戏改工作应以“对当地群众影响最大的剧种”为改革重点,以“不良内容和不良表演方法”为修正对象,以全国戏曲竞赛公演为展示方式。 三项部署对全国戏改工作进行整体规划。另外《人民日报》社论高度评价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优秀神话,“丰富的想象和美丽的形象表现了人民对压迫者的反抗斗争与对于理想生活的追求”,有斗争性,但存在“蒙受封建思想的影响” “被封建统治者加以各种歪曲”等问题,有封建性。 兼具斗争性与封建性的《白蛇传》引起社会舆论的关注。
是年端午节,杭州各戏院上演神话剧《白蛇传》,如大世界游艺场上演越剧版,胜利戏院光明越剧社排演古装版。“戏院像规例一样的上演这出虽已为大家熟透了的戏,但观众始终不衰”,丁禾认为,该剧通过男女婚姻故事,“描写了人民和封建制度的斗争”,以强烈的爱憎、悲悯的结局感染观众,但仍有不足之处——有些剧团用现代观点代替古人思想,将神话剧改为人情戏,塑造大团结结局,“这种粗暴的方法是要不得的” 。从宏观层面评价:认可受众面广的特点,赞扬情节曲折、感人至深的优点,批评某些剧团错误做法——用传统大团圆套路诠释结局,涂改神话剧的悲情色彩。针对该剧反封建不强的缺点,胡齮讲得更为细致:许仙软弱无能,“阶级立场不稳”,落发为僧,投降法海;白娘子是蛇的化身,是邪物,应被铲除镇压,“为封建道德大肆宣传”;儿子梦蛟“向统治阶级投降”,中了状元,得以救母,“形成了整个剧本中的前后斗争情况起了极大的矛盾”;端午是辟邪节日,上演该剧,既是给白娘子一个严重侮辱,也是给“敢于向统治阶级作反抗斗争的被压迫阶级一个讽刺”,现代社会因袭传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从微观层面论述,倡导塑造反封建的神话戏曲,主张突出更独立的人物性格。
1952年端午节,杭州各剧团按照习俗,再演《白蛇传》。鉴于过去的处理缺点较多,戏曲改进协会将文化部戏改局局长田汉所作的京剧本《金钵记》集体改编为越剧本,分发剧团排演。新编越剧本删除怪力乱神的描述,增强反对封建的意義,内容变化较多:钱塘县盗银,旧剧是库银,改编为钱塘知事接受汪直密信,收受贿赂五百两,却被小青一并带走,以“揭穿统治者的卑鄙无耻行为”,提升新剧本的现实教育意义;白娘子酒醉,删除化身蟒蛇桥段,以“澄清舞台的丑恶恐怖形象”;许仕林祭塔被删除,以避免旧剧的“向封建势力妥协”,改为小青复仇救出白娘子,以增加“民间对封建势力反抗的情绪” 。该协会将田汉剧本作为整改依据,提升反封建水准,计划以新改编本为典型,推动传统书目整改运动。然而田汉剧本却出了意外。
阿二认为《金钵记》虽有进步,“但是并不成功”,表现为反封建不彻底:故事始于报恩思想,即白娘子下山,寻许仙,“是为了报数千年前的救命之恩”,由恩生爱而“热恋不去”,同时,宣扬因果报应的封建观念。 戴不凡也有类似看法,认为《金钵记》“歪曲了白蛇故事的反封建主题”:第一,浓重的报恩思想,白娘子下山是为了报许仙救命之恩,“削弱了争取自由恋爱者的典型白素贞的强烈野性”;第二,混乱的人物性格,白莲圣母、南极仙翁派系不明,恶人法海错在“爱管闲事”,倔强小青成为道学之士,“没有截然划清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界限”;第三,反历史主义倾向,该剧成书于抗战时期,将倭寇侵略作为时代背景——许仙父母在上海经商,因倭寇侵凌,致家破人亡。他认为,田汉属于小资产阶级,对旧戏的毒素化鉴别不够,主题的严肃性体会不深,故事的矛盾点掌握不全,致使反封建表达不够深刻。 二人对田汉的批评焦点在于反封建的不彻底性,认为《金钵记》仍有提升空间,是一种较为激进的看法。这一看法使协会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戏改局局长及其改编本都存在反封建不彻底的缺陷,那么其他戏改人员及其整改工作更将漏洞百出而受舆论批判。越剧《白蛇传》的整改工作陷入僵局,这一僵局在评弹界也曾出现。
在评弹界,《白蛇传》在乾隆嘉庆年间广为流行,有“蜻蜓尾巴白蛇头”之说,即《玉蜻蜓》后半部情节曲折,内容丰富,《白蛇传》前半部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最早演出者是陈遇乾、俞秀山。其中俞秀山一支发展较为迅速,影响深远。民国时期的沈友庭—杨筱亭—杨仁麟、余韵霖一脉,吴升泉—吴小舫—吴剑秋、朱慧珍一脉均源于俞秀山一支。其中,被称为“蛇王”的是杨仁麟,他12岁与养父杨筱亭登台鬻艺,16岁单档行走江湖,贯穿《许仙到镇江》至《白娘娘出塔》的剧情,成功续写《白蛇传》后半部而广受推崇。只是这一推崇很快转变为非议。
以“占昌”为笔名的作者批判杨仁麟的版本并非神话,而是“崇扬封建传统的愚民政策”,是挂羊头卖狗肉,传播封建毒素,混乱民众思想,因此“不应该让他存在于书坛之上”。 行文言辞之激烈如同战斗之檄文,本该遭到杨仁麟的据理力争,反唇相讥,然而事实却并非沿着这一逻辑发展,杨立刻作出检讨。一是转变迅速,立竿见影。6月15日,占昌写了文章,17日杨便写出检讨。二是面对批评,承认错误——“解放以来,虽然参加了学习,却从来没有好好的下过功,向来敷衍了事”。三是痛下决心,确保改正。“决计加紧学习,提高政治水平”,搞好时代新书,摒弃封建思想,表达对占昌的感激,号召大家真正做到“切实为人民去服务”。 22日,杨仁麟停说《白蛇传》,改唱《粉妆楼》,加演新开篇,受到舆论好评。
面对批评,本该进行反驳的杨却主动承认自己学习不足,而且立刻下决心说唱新书,摒弃旧书中的毒素,一周之内,将说了近四十年的《白蛇传》斩掉,另说新书《粉妆楼》。杨有此迅速而决绝的转变源自于1950年8月到1951年5月之间政府实行的环环相扣的四项措施:举办第二届戏曲研究班,推动艺人重拾新书;协助上海戏曲界组建时事学习宣传委员会,促使艺人做好时事政治的宣传工作;借助报纸舆论批判“落后行为”,规范艺人言行;镇压反革命期间,枪毙钱景章整肃评弹界,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四项举措环环相扣,步步紧逼,逐步缩小着自由思想与任意发挥的空间。 艺人逐渐意识到,要保全自己的性命,要适应崭新的社会,要成为“合适的代言人”,并谋得一席之地以维持往日辉煌,必须合作。如果不能站稳阶级立场、排好阶级队伍,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杨的行为至少反映了他的错误是“没有好好的学习”,是人民内部矛盾,使他成为第一个实践“告别传统书目”的评弹艺人,开启“斩尾巴”运动。
前期的过激行为引发“告别传统书目”运动,致使戏曲界于1952年遇到剧本荒,即演出剧目重复雷同的匮乏现象,政府被迫重启传统书目。10月,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在北京举行,“被认为是新中国建立初期戏曲改革成果的集中展示和检阅” 。毛泽东亲笔题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此次观摩大会共有23个剧种的37个剧团参加,贡献传统及现编剧目80个。其中由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创作室编写的《白蛇传》备受瞩目:演出内容忠实于神话传说,既得到首都文艺界一致认可,又在蒙古国领导人访华期间,文化部特批作为国粹接待外宾,并在怀仁堂受到毛泽东高度评价。 由此形成以越剧本《白蛇传》为代表的众多可供整改参考、全面推广的经典范本。此次观摩大会不仅仅是一次大规模戏改成果展演活动,更重要的,“也是中国传统戏剧演出进入‘定本时代的一个转折点” 。
二、定本时代:《白蛇传》的反封建
1952年9月,华东戏曲研究院越剧创作室的成容,会同编导韩义改编完成越剧本《白蛇传》,参与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由吴琛、韩义负责导演,华东越剧团登台展示,被评奖委员会定为演出二等奖,并获得接待外宾殊荣,得到领袖高度赞扬。后经文艺界、戏曲界的艺术家与学者们群策群力,讨论修改,最终形成定本,发表在《剧本》月刊上。1953年,该版本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戏曲剧本选集》,后由作家出版社试出单行本,次年正式出版,全国发行。许多越剧团以此剧本为演出依据及整改参考,将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传统书目再次搬上舞台。曾任上海评弹团团长的吴宗锡说道:许多优秀传统书目被艺人自动放弃了,现在评弹团要再次搬演,就应选一个典型。当时,戏改局局长田汉将《金钵记》改编并异名为《白蛇传》,于是上海京剧团、华东越剧团都在演,因此我们评弹也可以说了。 结果,评弹版《白蛇传》的整改工作被提上日程。
1954年,上海评弹团将《白蛇传》列为整改重点,正式拉开传统书目的整改序幕。具体任务由演员蒋月泉、朱慧珍和编剧陈灵犀来承担。其实团内成员吴剑秋也说“白蛇”,但技艺水平不高,版本逻辑不强,便邀请“蛇王”杨仁麟担任顾问,再加上唱功上佳的蒋月泉、“评弹一支笔”的陈灵犀,形成“白蛇”小组的整改“三结合”。杨的书艺卓越,亦有独到之处,但版本欠佳,存在角色性格前后矛盾、人物心态描写浓重细腻而现实斗争刻画只言片语,插科打诨过多,哗众取宠频现等问题。艺术顾问改聘杨筱亭另一徒弟余韵霖接任,形成新的“三结合”,以反对礼教束缚,追求幸福生活为改变主题,剔除迷信色情成分,加强蒋氏唱的比重,终成正果。
《白蛇传》的越剧版与评弹版均在1954年出版或完成,将两个版本进行比较,二者的主题思想可以归纳为反封建,并在剧本内容的整改方面存在一致性。
剔除糟粕的一致性。《白蛇传》缘于报恩,被认为是受封建思想影响,需整改,即修正为自由恋爱,追求幸福生活。在评弹界,开篇唱词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地方说不尽好风光。双峰分南北,高山迎初阳,西湖通里外,三潭水中央,古桥并排坐,桃花夹垂杨。……果然人间繁华地,滚滚红尘闹洋洋,惊动峨眉山上客,为只为山中岁月太凄凉,春花秋月空虚度,寂寞生涯苦难当,故而要到人间走一场”。 峨眉山上客,即青、白二蛇,耐不住修炼之寂寞,来到繁华之江南。二蛇下凡的原因在越剧界如出一轍:“青(唱)修炼千年成大功,云行万里快如风。双双来到西湖畔,(白)姐姐你来看哪!白(内唱)果然是人间天上大不同。(唱)武林景色看不尽,三月西湖春意浓,一片青山抱绿水,千枝杨柳隔桃红,艳阳天气花似锦,青儿啊!人间美景胜天宫”。 白娘子与小青不远万里,从巍峨昆仑山来到繁华江南岸,均源于难耐寂寞,贪恋繁华。青白二蛇之所以来杭州,旧版本是源于来杭以寻许仙报恩,新版本改为寂寞难耐来杭消遣而偶遇许仙。江南繁华地不止于杭州,二蛇若去南京、苏州、镇江等地,可能一开篇就全剧终。虽于理不通,但结合反封建的时代特色,只能如此。评弹艺人余韵霖曾讲:“上海(评弹)团改为一见钟情,吴宗锡解释为:当时咯辰光,只好一见钟情,不能够报恩咯”。 对于封建糟粕则一并删除,凸显冲突。越剧版“排斥了旧剧的反动部分”,在书情发展上,“《报恩下山》《偷盗库银》《状元祭塔》等封建迷信及节外生枝部分也删除了”,展示的内容更紧凑流畅,反封建主题更突出明显。 评弹版中,《昆山书》讲述小青借助美色迷惑顾公子而盗取三宝,以援助许仙,《镇江书》描写白娘子三次戏弄陈伯山,内容荒诞无稽,色情恐怖,“既与全书无关,又复损及主题内容,我们就一律把它们删去了” 。越剧与评弹将旧版本中的封建糟粕一一剔除,凝练浓缩精华部分,使冲突更明显,斗争更强烈,反封建的时代主题更突出,也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深入人心。
塑造形象的一致性。经过剔除糟粕、删改书情之后,便是对人物形象的雕琢塑造,这集中表现在许仙、白娘子身上。旧版本中,许仙形象一贯动摇,既有对妻子的爱恋和狐疑,又有对法海的反抗和信任,是白娘子与法海双方争取的对象,也是整个故事的焦点人物。在越剧界,杨刚认为,“剧中的焦点人物(被)弄成了一个在德行智力方面毫不足取的角色”,致使越剧的艺术性受影响,悲剧的庄严性被丢弃。 在评弹界,旧版本缺陷很多,“最大的问题是许仙这个人物立不牢,他是‘棉花耳朵风车心,胆子小,总是听信别人的话,想方设法去试探白娘娘” “过去老先生说这部书,有关许仙害人与败家的内容很多”,如果许仙的人物形象不能完美塑造,那么白娘娘的性格特征也就难以诠释,“这是一个要害问题,是主心骨”。对旧版本的整改首先应该做到的就是重塑许仙形象。越剧版对许仙的形象设定为双重性:既是一个动摇软弱的小市民,又是一个忠厚善良的小官人。这样一种性格,在经历善恶斗争、历尽磨难之后,“在法海三番五次的蓄意破坏中,逐渐地转变过来,终于面向了现实,大骂法海为贼秃”,最终具备反封建斗争性的特质。 许仙的形象立了起来,白娘子的性格也就容易塑造了:为了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冲破封建牢笼的枷锁,大胆追求心上人,勇敢斗争恶势力,反映中国人民善良而又坚强的性格特征。评弹版同样将许仙塑造成一位宅心仁厚、对白娘子关怀备至的丈夫:许仙对白娘子情深一片,虽然出现误劝雄黄酒的桥段,但最终目的是为了给妻子治病,而并非旧版本中的故意捉白蛇。白娘子对许仙由怀疑转为信任,远赴昆仑盗仙草,力救丈夫返人间。 以上逻辑虽说合情,却不合理。新版本更改许仙性格,以误会的方式磨平人妖冲突,以便于达到统一民众思想,反对封建势力的目的。这一做法是一种文学再创作的简单化处理,是不成功的。同样是中秋佳节,在许仙劝说之下,白娘子误食雄黄酒,现了原形,吓死官人,毅然去昆仑山盗仙草。越剧本《惊变》一折中,“避祸归来”的小青恰巧撞到了“僵卧手冰凉”的相公,唱:“娘娘,你你你活活杀死了许官人”。白娘子难辞其咎而去盗仙草。 评弹本《中秋》中,白娘子醒来以为许仙要谋害自己,发现他手中痧药瓶,才知晓是为救自己,遂决定远赴昆仑,盗取仙草。如果小青迟几天归来,白娘子没发现痧药瓶,那么“上昆仑”等书情则难以延续。新版本简单化的处理方式,偶然性的逻辑呈现,是为了突出反封建的主题思想而忽视其他细节,这是文艺工作为时事政治服务的具体表现,是时代特征在剧本内容上的特殊印记。这样的剧本毕竟能得奖以解决“剧本荒”,成为争相模仿的对象和书目整改的范本。
1953年1月,杭州文教局举办戏曲大会演活动,联友越剧团演出《白蛇传》的剧本,就是华东戏曲研究院在全國戏曲大会演中的得奖剧本,在掌握主题和刻画形象上获得一致好评。端午节前后,越剧界各剧团演出的神话戏《白蛇传》,“都是根据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的得奖剧本排演的”。 然而私营剧团的演出内容有诸多瑕疵,与时代要求不符。与越剧界类似,评弹版《白蛇传》也成为业界榜样。
1954年5月,上海评弹团举行听众座谈会,会后由蒋月泉、朱慧珍演出《白蛇传》的一段,获得与会人员一致好评。基于此,该团根据业务内容和演员专长,将团内艺人分为若干以传统书目为名称的整改小组,如白蛇小组、梁祝小组等,开始大规模整旧运动——分派艺人专门负责各自书目的整理工作,在借鉴其他戏曲成果基础上,按照反封建的主题思想,删减贯穿旧版本情节,丰富提升新版本内容。该团整旧举措客观上促使单干艺人重拾旧书,但单干艺人的整改举措缺乏组织优势,致使层次不齐,效果难以保证。1956年,大量未经合理整改的传统书目被搬上书坛,直到1957年才得以扭转。
余 论
传统社会中,演出书目经过艺人凝练打磨,萃取升华,形成“私定终身花园里,落难秀才中状元”的既定套路,服务于不用阶层的有闲阶级,形塑和表达着人们对于历史与文化的认知。1949年后,社会变革加剧,服务对象更迭,致使既定套路得以改造,并在越剧界与评弹界表现突出,塑造着以《白蛇传》为代表的传统书目整改样板。
旧版本《白蛇传》兼具斗争性与封建性,受到社会舆论的普遍关注:越剧与评弹版本均存在“反封建主题不突出,阶级性立场不坚定”的问题,需示范性剧本。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举办期间,华东戏曲研究院新编越剧本被定为演出二等奖,获得接待外宾殊荣,得到领袖高度赞扬,拉开定本时代序幕。受此影响,上海评弹团也将《白蛇传》作为整改范本。越剧版与评弹版均以反封建为主题思想,在剔除糟粕与塑造形象等方面存在一致性,共同开启传统书目整改运动,一起解决戏曲界剧本荒问题。私营剧团和单干艺人缺乏国营剧团的组织优势,致使搬演的传统书目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这一局面直到“反右”运动时期得以扭转。
1957年,越剧界批判姚水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浙江越剧团演员张茵说,她在团内“一贯反对党的领导,公开叫嚣:‘不要行政团长过问艺术”;温州戏曲界张明指出,姚水娟发表《行政命令代替不了艺术》的文章,“打击温州市越剧团党员艺人王湘娟,攻击温州市文化领导部门”。 与此同时,评弹界爆发“光裕书场事件”,黄异庵受到苏沪评弹改进协会的批判:他是个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上下串连,八方呼应,以天下大乱,取而代之的阴谋分子,并强调党对评弹界的绝对领导。 “反右”运动整肃以越剧评弹为代表的戏曲界,加强政府对越剧团体与评弹艺人的管控。这场运动后,重演传统书目的局面被扭转,再次回到“文艺为时事政治服务”的境地。“大跃进”运动爆发后,越剧界出现不良创作倾向,只强调数量和速度,鼓吹“50个小时写一个剧本,排一个戏”,甚至要求1958年浙江省职业剧团和业余作者创作、改编现代剧目2586个。 在评弹界,上海评弹团制订“跃进”目标:1958年计划演出3500场,其中至少1200场为工农兵送货上门。为此,该团提出边演出、边辅导、边劳动、边创作的方法,借助集体组织优势,掀起群众创作运动,以至少80%的比例锁定新编作品的创作额度,展现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扭转“剧目开放后不努力创新”的局面。 此后,政策渐趋收紧,传统书目逐渐被新编作品所取代,“大写十七年”成为时代主题,戏曲艺术彻底沦为宣传政策、教化民众、统一思想的舆论工具。通过对《白蛇传》越剧版与评弹版的比较,可见,20世纪50年代,既是戏曲界传统运作模式日渐式微的衰落时期,也是社会主义戏剧形成发展的奠基阶段。
本篇责任编辑 钱芳
收稿日期:2019-03-23
基金项目:2019年浙江省社科规划课题成果“1951—1960年越剧界与评弹界组织化比较研究”(19NDQN362YB);受“浙江理工大学科研启动基金”项目资助(17132169-Y)。
作者简介:王亮(1984— )男,博士、博士后,浙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浙江杭州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