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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清華簡《金縢》及《詩·豳風·鴟鴞》所見周初史事*

2019-11-27馮勝君

简帛 2019年1期

馮勝君

關鍵詞: 清華簡 《金縢》 《繫年》 《鴟鴞》

清華簡《金縢》[簡本]自題爲《周武王又(有)疾周公所自以弋(代)王之志》〗是一篇有關周初史事的重要文獻。通過與今本《尚書·金縢》篇對讀,不僅可以糾正今本的一些譌誤,而且還有助於我們正確認識和瞭解周初的歷史形勢。特别是如下一段簡文,包含了重要的周初史事信息,值得我們仔細研讀。

成王由(猶)【6】(幼),才(在)立(位)。官(管)弔(叔)﨤(及)亓(其)羣(兄)俤(弟)乃流言于邦,曰:“公(將)不利於需(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7】……亡(無)以(復)見於先王。”周公石(蹠)東三年,(禍)人乃斯(得)。於(後),▃周公乃遺王志【8】曰《周(鴟)鴞》,王亦未逆公。(1)整理者:“王亦未逆公,今本作‘王亦未敢誚公’,《魯世家》‘誚’作‘訓’。”陳劍先生在復旦讀書會《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1年1月5日,http: //www.guwenzi.com/SrcShow.asp?Src_ID=1344)一文跟帖中認爲,“古‘逆’‘迎’‘御’三字音義皆近,本有同源關係,且多見異文互作者。此‘逆’字或有作‘御’之本,而‘御’又寫作()形。‘’在本篇簡5即兩見,皆用爲‘許’,字應即‘許’字異體。但其聲符部分實爲‘御’字簡體,且《皇門》(按,應爲《祭公》)簡16‘’字應即‘許’之繁構而用爲‘嬖御’之‘御’,可見當時‘許’‘御’多通,‘御’字曾在有的本子中寫作‘()’完全可能。形即與‘誚’形極近而易致誤。”按,二體石經殘石用爲“逆”之字寫作“遡”,字作形(參看施謝捷《魏石經古文彙編》卷十一),聲旁“朔”作上下結構,與“肖”字形近。故今本“誚”字也有可能是類似寫法“遡(逆)”字的誤讀。是(歲)也,▃萩(秋)大(熟)。▃未(刈),(2)整理者:“字不識,今本作‘穫’。左半又見上博簡《采風曲目》‘’也遺夬,又《鮑叔牙與隰朋之諫》民獵樂’。疑‘’即‘’字,,曉母鐸部,讀爲母匣母鐸部之‘穫’。”鄔可晶先生同意整理者的意見,並對相關字形有詳細討論(鄔可晶: 《説金文“”及相關之字》,《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據徐在國先生介紹,安大簡《詩經》“是刈是濩”之“刈”即寫作簡文“”字左旁所從之形,故簡文“”亦當讀爲“刈”(徐在國:《〈詩·周南·葛覃〉“是刈是濩”解》,《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5期)。天疾風以靁(雷),禾斯妟(偃),大木斯(拔)。邦人【9】皆恐,王□弁,▃夫=(大夫)(綴-端),(3)整理者:“第十簡上缺四字,據今本可補爲‘大恐,王□’。弁,當從鄭注釋‘爵弁’。孔傳以爲皮弁,按皮弁爲每日視朝常服。《魯世家》云‘朝服’,義與之同。《左傳》成公五年云國有災異,‘君爲之不舉,降服,承縵,徹樂,出次,祝幣,史辭以禮焉’。降服則當以爵弁爲宜,鄭説較長。大夫疑即《左傳》之‘乘縵’,杜注:‘車無文。’”按,整理者所釋“”字,復旦讀書會《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一文隸定爲從示從綴,陳劍先生在文後跟帖中同意讀書會的意見,認爲“字當讀爲‘端冕’‘玄端’‘端委’‘端章甫’等之‘端’,正與‘弁’皆爲‘朝服’。‘綴’與‘端’聲母相近、韻部月元對轉,兩字相通,猶‘瑞’之從‘耑’聲也。”▃以(啓)金(縢)之匱。▃王(得)周公之所自以爲(貢)以弋(代)武王之敚(説)。▃王(問)執【10】事人,曰:“信。殹(抑)公命我勿敢言。”▃王捕(撫)箸(書)以(泣),曰:“昔公堇(勤)(勞)王(家),▃隹(唯)余(沈-沖)人,亦弗﨤(及)【11】智(知)。▃今皇天(動)鬼(畏-威),(4)整理者隸定爲“畏”,周波、劉洪濤在復旦讀書會《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一文跟帖中均謂當釋爲“鬼”。以章公惪(德)。▃隹(唯)余(沈-沖)人,亓(其)(親)逆公,我邦(家)豊(禮)亦宜之。”▃王乃出逆公【12】至鄗(郊)。是夕,天反風,禾斯(起),▃凡大木=(之所)(拔),二公命邦人(盡)(復)(築)之。▃(歲)大有年,萩(秋)【13】則大(刈)。【14】

本文擬就上述簡文中涉及的有關周初史事的一些重要問題,結合前人的研究成果,談一談我們的看法。

一、 我之……亡(無)以(復)見

於先王,周公石(蹠)東三年

整理者:“第八簡上缺四字,今本則作‘弗辟我’三字。孔傳、許慎皆訓‘辟’爲‘法’,謂我不以法治管叔,則我無以復見我先王,故解居東爲東征。馬融、鄭玄讀‘辟’爲‘避’,謂避居東都。《魯世家》云‘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是亦讀‘避’,又增‘而攝行政’一句。孔、許説較長。周公石東三年,今本作‘居東二年’。石,禪母鐸部,讀爲定母鐸部之‘宅’,《爾雅·釋言》:‘居也。’《魯世家》、孔傳、王肅皆解居東爲東征。《尚書大傳》:‘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詩·東山》:‘于今三年。’”

歷來解經者對於今本“辟”以及與其相關聯的“周公居東”的解釋,有很大分歧。劉國忠先生對舊説有較好總結,歸納起來,主要有“周公東征説”“周公待罪於東説”以及“周公奔楚説”等觀點。(5)劉國忠: 《清華簡〈金縢〉及周公居東的真相》,《出土文獻》第一輯,中西書局2010年,第31—42頁。“奔楚説”明顯與史實不符,可不論。“東征説”對於“辟”的解釋,又有幾種意見。僞孔傳將“辟”訓爲“法”,謂:“告召公、太公,言我不以法法三叔,則我無以成周道告我先王。”此説認爲“辟”的對象爲“三叔”。《説文·辟部》:“,治也。《周書》曰: 我之不。”今本《金縢》篇《釋文》引《説文》“治”作“法”,此或即僞孔説的來源。又陳奂謂:“訓治,治者治武庚,非治管蔡也。治武庚叛亂,非治管、蔡流言也。”(6)參看馬宗霍: 《説文解字引經考》上册,中華書局2013年,第186頁眉批引陳奂説。則將“辟”的對象理解爲武庚。《史記·魯周公世家》則將“辟”讀爲“避”,謂“我之所以弗辟而攝行政者,恐天下畔周,無以告我先王太王、王季、文王”。表明周公不避嫌疑,當仁不讓的態度。曾運乾在《尚書正讀》中將“辟”訓爲“君”,謂“周公言我不攝政,將無以告我先王也。”(7)曾運乾: 《尚書正讀》,中華書局1964年,第143頁。

持“周公待罪於東説”諸家,均將“辟”讀爲“避”(理解爲避居或避位,無實質不同)。今本《釋文》云:“辟,馬鄭音避,謂避居東都。”又《詩·豳風·七月》小序疏引鄭玄《金縢》注云:“我今不避孺子而去,我先王以謙謙爲德,我反有欲位之謗,我無以告我先王。言愧無辭也。居東者,出處東國待罪,以須君之察己。”

今按,整理者從僞孔傳説,將今本“辟”讀爲“法”;又將簡文“石東”之“石”讀爲“宅”,理解爲東征,均非是。戰國竹簡文字中多見表示“適、往”義的“”字,學術界公認應讀爲“蹠”。(8)相關討論,參看張富海: 《清華簡〈繫年〉通假柬釋》,載李守奎主編: 《清華簡〈繫年〉與古史新探》,中西書局2016年,第448—450頁。簡文不從“辵”而直接寫作“石”,但從用字習慣來看,無疑亦應讀爲“蹠”,訓爲“適”。(9)李學勤先生亦主張“石”當看作“”之省,將“石”直接讀爲“適”。參看李學勤《由清華簡〈金縢〉看周初史事》,載氏著《初識清華簡》,中西書局2013年,第119頁。“蹠東”即《詩·豳風·東山》之“我徂東山”,“蹠”與“徂”同義。楊筠如《尚書覈詁》云:“竊疑馬、鄭讀‘辟’爲‘避’是矣,而解罪人爲周公屬黨,則非也。據《豳風》之次,《鴟鴞》在前,《東山》次之,而《破斧》最後。《鴟鴞》即下文公所貽王之詩。《東山》云‘我徂東山’,又云‘我來自東’,又曰‘自我不見,于今三年’,是明爲居東二年後歸周時作,而次之《破斧》之前。《破斧》云‘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則《破斧》作於東征之時,而居《東山》之後。其徂東之與東征,蓋不可混爲一事,而東征應在東山既歸之後也。……‘我之弗避’,謂我若弗避也。史公訓爲所以不避,義稍疏矣。”(10)楊筠如: 《尚書覈詁》,陝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2—233頁。按,楊筠如據《詩·豳風》篇目次序,論“辟”當讀爲“避”,其説可信。簡文“石(蹠)東三年”,正與《東山》之“自我不見,于今三年”合,今本作“二年”,非是。特别是楊氏强調“徂東”(即簡文之“蹠東”)與東征並非一事,此最爲關鍵。如確是“東征”,今本及簡本皆不明言“東征”,而云“居東”“蹠東”,爲此模糊之辭,實無必要。從傳世典籍及周初金文來看,主持“東征”者,正是成王本人,周公只是居於輔相的地位。這方面的例證,彭裕商先生有文詳細引述,可參看。(11)彭裕商: 《〈尚書·金縢〉新研》,《歷史研究》2012年第6期,第153—162頁。崔述亦明確指出,“周公東征乃奉成王之命,《尚書》《春秋傳》之文甚明,不得以其事專屬之周公也。”(12)《崔東壁遺書·豐鎬考信録》“誅管、蔡係奉王命”條。崔述: 《崔東壁遺書》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05頁。正因爲東征是包括成王、周公等在内的周王朝的共同軍事行動,如果將《金縢》之“居東”或“蹠東”理解爲東征,就變成了周公的個人行爲,明顯與史實不符。另外如果周公未經成王同意,就興兵東征,説明周公可以不考慮成王的意願,殺伐決斷。爲何東征凯旋,反倒不敢回到王都,而是要先貽詩成王,委婉表達自己的想法呢?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上文既已辨明“居東”“蹠東”非東征,則需要考慮周公所居、所蹠之“東”具體指何地。據前引《釋文》,馬融、鄭玄將“東”理解爲“東都”(前引鄭玄《金縢》注則謂“東國”),蔡沈《書集傳》則理解爲“東國”(即國都之東)。《墨子·耕柱》:“昔者周公旦非關叔,辭三公,東處於商蓋。”則認爲“東”是指商蓋(即商奄),同意此説的有俞樾、夏含夷等(13)參看劉國忠文引各家之説。。毛奇齡《尚書廣聽録》卷三曾指出,“以爲東都,則是時殷頑未遷,洛邑尚未成也;以爲東魯,則魯公未之國,周公則留國於周,終身未嘗一至魯也。”(14)本文所引毛奇齡説,均轉引自劉國忠文,不再一一出注。可見周公所居之“東”,既非東都,亦非商奄。考慮到後文記述由於天現異象,成王因此有機會瞭解到周公曾欲代武王死的經過後,到郊外親自迎接周公,而且當天晚上(“是夕”)就挽回了災害損失。説明成王從瞭解情況到迎接並見到周公,是發生在同一天的事,這也説明了周公離國都並不遠,應該就在國都的東郊。崔述《豐鎬考信録》引吕游《己酉記疑》:“周公居東,去京師必不甚遠,周公此時亦無大責任,故感風雷之變,啓金縢之書,執書以泣,隨即出郊迎公,天乃雨,反風也。若以居東即爲東征,則武庚所都去國千餘里,豈有不下班師之詔又不待風止,即出郊迎公之理。”崔述云:“此説深中事理。蓋武庚未平,周公必不能中道班師;武庚既平,周公又不可擁兵居外。其爲無事顯然。不得謂之爲東征也。”(15)並見《崔東壁遺書·豐鎬考信録》“引吕游語辨‘居東’非東征”條。崔述: 《崔東壁遺書》上册,第204頁。故蔡沈“居國之東”的意見是可信的。這裏的“東”並非是一個具體的地點,只是表明方位而已。周公“居東(蹠東)”只是表明其爲避嫌而“下野”的姿態,並不是要逃跑,所以没有必要跑到很遠的地方,應該就是《詩·東山》之“東山”,即國都郊外的東山。

簡文“禍人乃斯得”,今本作“則罪人斯得”。《釋文》引馬、鄭之説謂“罪人斯得”爲成王盡得周公之屬黨,尤爲荒誕不經。蔡沈《書集傳》謂:“方流言之起,成王未知罪人爲誰,二年之後,王始知流言之爲管、蔡。”歷代解經者多同意“罪人”指管、蔡,這一點應該是没有問題的。今本“周公居東二年”與“罪人斯得”之間,用一“則”字,似表明這兩件事具有因果關係。如果周公不是去東征,管、蔡是怎麽“得”的呢?如上引蔡沈説,“居東”爲“居國之東”,即使將“罪人斯得”解釋爲成王知曉罪人爲誰,二者之間也缺乏必然聯繫。這也是不少學者力主“東征説”的一個重要原因。簡文作“禍人乃斯得”,没有今本的“則”字,表明簡本“禍人乃斯得”與“周公蹠東”之間,至少在文本層面看不出有明顯因果關係。我們認爲在這一點上,簡本明顯優於今本,今本的“則”字係後人誤增。“斯得”之“斯”爲語氣詞,亦不應訓爲“盡”。(16)《金縢》篇簡文“斯”字四見,除了此處“禍人乃斯得”之外,尚有9號簡“禾斯偃,大木斯拔”、13號簡“禾斯起”。其中,“禾斯偃”“禾斯起”之“斯”,今本作“盡”。“禍人乃斯得”,今本作“則罪人斯得”,僞孔傳訓“斯”爲“此”,孔疏則訓爲“盡”(《漢語大詞典》“斯”字的“皆;盡”義項,亦以此爲書證)。“大木斯拔”之“斯”,《史記·魯世家》《越絶書·吴内傳》引亦作“盡”。可見,簡文的四處“斯”字,或異文作“盡”,或訓爲“盡”。本篇簡文公佈後,何家興在復旦讀書會《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一文跟帖中提到,今本作“盡”的兩處簡文“斯”,當讀爲“澌”。引《説文》“澌,水索也”、《説文繫傳》“索,盡也”以及《方言》“澌,盡也”等爲證。蔡偉在隨後的跟帖中指出,王念孫在《廣雅疏證》中已有此説。今按,將“斯”訓爲“盡”,這種説法實不可信。簡文有兩處“斯”,今本作“盡”,應該是後人根據自己的理解對古書進行的改讀,並不説明“斯”與“盡”之間存在意義上的關聯。“斯”訓“盡”,典籍中並無例證(《漢語大詞典》在“斯”字的“皆;盡”義項下,還引了這樣一條書證,《吕氏春秋·報更》:“宣孟曰:‘斯食之,吾更與女。’乃復賜之脯二束與錢百。”高誘注:“斯猶盡也。”梁玉繩則將“斯”訓爲離析。范耕研曰:“‘盡食’語固贅,‘使人離析而食之’語亦可笑。此不必深求,蓋語助無義者也。猶言食之,吾更與汝耳。《論語·鄉黨》‘杖者出,斯出矣’,又‘色斯舉,翔而後集’皆其例也。”)。訓爲“盡”的“澌”,義爲水索,指水乾涸,這裏的“盡”是竭盡、空無的意思,並不是將“斯”訓爲“盡”的學者所理解的皆、都的意思。蔡沈《書集傳》謂“‘斯得’者,遲之之詞也”,亦不將“斯”訓爲“盡”。故簡文四處“斯”均當理解爲“語助無義者”,學者或稱之爲“詞頭”。類似用法除了上引范研耕引《論語》例之外,還可舉出《詩·豳風·七月》:“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詩·大雅·公劉》:“篤公劉,于豳斯館。”另外今本“罪人”,簡本作“禍人”,這也是一處重要異文。力主“東征説”的學者毛奇齡認爲,“且夫‘罪人’亦難稱矣,亦惟與禄父偕叛,始名‘罪人’,故《正義》云管叔疑公有異志,由不識大聖耳。但啓商共叛,其罪爲重。今乃但知流言爲管、蔡,而遽曰‘罪人斯得’,則所云罪者誰罪之?所云得者誰得之?”毛奇齡認爲,如果管、蔡尚未與參與武庚叛亂,而僅僅是散佈流言,則不宜遽稱之爲“罪人”(“罪人”可以理解爲意圖顛覆周邦之人)。我們認爲,簡文作“禍人”而非“罪人”,實際上暗示了管、蔡自始至終都没有參與武庚叛亂(詳下)。毛氏“所云得者誰得之”的疑問,歷來也有不少學者嘗試回答。影響較大的如前引蔡沈説將“則罪人斯得”理解爲“王始知流言之爲管、蔡”,此説爲持“周公待罪於東説”的學者所普遍接受。但仔細推敲起來,其中亦頗有不合情理之處。如果按照這種説法,管、蔡之所以被稱爲“罪人”,是由於他們散佈有關周公“不利於孺子”的流言,那麽既然成王瞭解了真相,就意味著周公已經洗脱了嫌疑,此時成王迎周公回朝甚至周公自己主動回朝都已是順理成章之事。但事實是周公遺詩於成王,而成王仍未開悟。直到天現異象,成王開“金縢之匱”得知周公曾欲代武王死的事迹,這才迎接周公回朝。所以,管、蔡被稱爲“禍人”,主要原因不是他們散佈流言。散佈流言事件本身,不過是管、蔡“不識大聖”(前引《正義》文),但這種行爲卻導致周初政局不穩並誘發了武庚叛亂。故所謂“禍人”,可以直接理解爲禍亂周邦之人。因爲“禍人乃斯得”並未解除周公“不利於孺子”的嫌疑,可以推斷“得禍人”的並非成王。過去主張“東征説”的學者一般把“則罪人斯得”理解爲周公“殺管叔而蔡蔡叔”,這種説法對於“得”字詞義的理解是可取的。但殺管、蔡的既非周公(前已辨“居東”非東征),亦非成王。(17)《左傳》定公四年:“管、蔡啓商,惎間王室,王於是乎殺管叔而蔡蔡叔。”如果是成王“得禍人”,則周公的嫌疑同樣自然解除,就不會有後續的貽詩成王等一系列事情發生了。我們認爲“得禍人”的是以武庚爲首的殷遺,“得”當訓爲抓獲、捕獲。(18)沈培: 《試釋戰國時代从“之”从“首(或从‘頁’)”之字》,簡帛網2007年7月17日,http: //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630;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主編: 《2007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論文集》,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2011年12月,第112—121頁。這一點應該聯繫《詩·豳風·鴟鴞》以及清華簡《繫年》來理解。

三、 既取我子

《詩·豳風·鴟鴞》對於正確理解《金縢》篇相關文句非常重要。現引全詩如下: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毋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摇。予維音嘵嘵!

“鴟鴞”,簡本作“周鴞”。整理者謂:“《周鴞》,今本作《鴟鴞》,見《詩·豳風》。疑‘周’當讀‘雕’。”李學勤先生及復旦讀書會均指出簡文“周鴞”就應該讀爲“鴟鴞”,(19)李學勤: 《由清華簡〈金縢〉看周初史事》,載氏著《初識清華簡》第119頁;復旦讀書會: 《清華簡〈金縢〉研讀札記》。可從。《藝文類聚》卷九十二引《詩義疏》云:“鴟鴞,似黄雀而小,喙刺如錐,取茅爲窠,以麻紩之,懸著樹枝。幽州謂之鸋鴂,或曰巧婦,或曰女匠;關西謂之篾雀。《詩》曰:‘肇允彼桃蟲’,今鷦鷯是也。”《荀子·勸學》:“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楊倞注:“蒙鳩,鷦鷯也。”(20)參看王先謙: 《詩三家義集疏》,(臺北)明文書局1988年,第527—528頁。此説認爲“鴟鴞”即“鷦鷯”,又名“蒙鳩”“鸋鴂”“桃蟲”等,是一種體形較小的鳥。《莊子·逍遥游》:“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舊説據此將“既取我子,無毁我室”解釋爲:“鴟鴞,所以愛養其子者,適以病之。愛養其子者,謂堅固其窠巢。病之者,謂不知托於大樹茂枝,反敷之葦,風至折巢覆,有子則死,有卵則破,是其病也。”(21)《文選·陳琳〈檄吴將校部曲文〉》注引《韓詩》文,《文選》第五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84頁。這種理解迂曲難通,不可信據。蔡沈《書集傳》謂:“鴟鴞,惡鳥也。”我們同意這一看法。鄭箋:“重言鴟鴞者,將述其意之所欲言。”江聲亦認爲,“‘鴟鴞鴟鴞’以下,皆託鴟鴞以爲言也”。(22)參看顧頡剛、劉起釪: 《尚書校釋譯論》第三册,第1239頁。實際上《鴟鴞》詩敘事的主語並非鴟鴞,而是“鳥之愛巢者”(朱熹《詩集傳》語)。裘錫圭先生曾指出,《鴟鴞》篇與尹灣漢簡《神烏賦》及敦煌所出《燕子賦》,都是講述“不同類的鳥之間的争鬭”的詩賦類文學作品。(23)參看裘錫圭: 《〈神烏傅(賦)〉初探》,載氏著《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67頁。《鴟鴞》詩的第一章以不知名小鳥的口吻,(24)嚴正道將此鳥坐實爲“鸋鴂”“巧婦”,不可信(嚴正道: 《〈豳風·鴟鴞〉中“我”商榷》,《重慶工商大學學報》2007年第5期,第84—85頁)。控訴鴟鴞不僅“取”我子嗣,還意欲毁我家室;第二章大意講我爲了家室安全,未雨綢繆,敬慎懼惕,“下民”(前人理解爲“殷遺”)或敢欺侮於我;第三章大意如鄭箋所述,“我作之至苦如是者,曰我未有家室之故”,即爲了建立家室,歷盡艱苦困頓;第四章則是説家室處於風雨飄摇的危機之中,我個人也疲敝憔悴。但我還是不斷發出呼聲——“予維音嘵嘵”。

前引舊説謂“鴟鴞”即鷦鷯,是一種體長不足三寸的小鳥。《文選·張華〈鷦鷯賦〉》:“鷦鷯,小鳥也。”並將“鷦鷯”與“鷲鶚鵾鴻”相對比,極言其小。(25)《文選·張華〈鷦鷯賦〉》,《文選》第二册,第616—620頁。《鴟鴞》第三章毛傳:“口病手病,故能免於大鳥之難”,則明確指出鴟鴞爲“大鳥”。故鷦鷯不足以蒙“惡鳥”之名。(26)馬瑞辰:“《小毖》詩《傳》:‘桃蟲,鷦也。鳥之始小終大者。’……《正義》引陸璣《疏》云:‘今鷦鷯是也。微小於黄雀,其雛化而爲雕,故俗語“鷦鷯生雕”。’又《焦氏易林》亦云:‘桃蟲生雕。’或云:‘布穀生子,鷦鷯養之,則化而爲雕。’……雕即鷹屬,鷦鷯化雕,即《月令》‘鳩化爲鷹’之類也。鴟鴞或單稱鴟。《説文》:‘鴟,也。’《玉篇》:‘,子,巂也。’巂即布穀也,子蓋小鴟也。以布穀爲子鴟,此殆‘布穀生子,鷦鷯養之’之謂。……鴟鴞取布穀子以化雕,蓋古有此説,故《詩》以子喻管、蔡,以鴟鴞喻武庚,以鴟鴞取子喻武庚之誘管、蔡。……此詩‘鴟鴞鴟鴞,既取我子’,言武庚之誘管、蔡,猶桃蟲取布穀之子而使之化雕也。”(《毛詩傳箋通釋》上册,第470—471頁,中華書局1989年)今按,所謂“鷦鷯(桃蟲)生雕”,是説鷦鷯(桃蟲)自己所生的雛鳥幻化爲雕,並非“取”他鳥之子所化。馬氏所引“布穀生子,鷦鷯養之,則化而爲雕”諸語,未見於《焦氏易林》或其他先秦兩漢文獻,未知何據。故馬説看似巧妙,實際上並無堅實的文獻依據。清華簡整理者將“周”讀爲“雕”,將“雕”和“鴞”理解成兩種不同的猛禽,恐亦不確。朱熹《詩集傳》:“鴟鴞,鵂鶹,惡鳥,攫鳥子而食者也。”《詩·大雅·瞻卬》:“懿厥哲婦,爲梟爲鴟。”《荀子·賦》:“螭龍爲蝘蜓,鴟梟爲鳳皇。”賈誼《弔屈原文》:“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莊子·秋水》:“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鴟鵂”亦即“鴟鴞”。上引文獻中的“鴟”“梟”既可分稱,亦可連言爲“鴟梟/鴞”(上引《弔屈原文》“鴟梟”,《漢書·賈誼傳》作“鴟鴞”)。而“鴟”“鴞/梟”無論是連言成詞,還是分開來講,都是指貓頭鷹。(27)李時珍《本草綱目》謂鴟與鴞爲二物,鴟爲鷹、鳶、隼、鷂類;鴞又名土梟、山鴞、鵩,即貓頭鷹(《本草綱目》卷四十九,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此説與清華簡整理者的意見相近。在上引文獻中,“鴟梟/鴞”往往與“鳳皇(鸞鳳)”這種祥瑞之鳥爲對文,正可當蔡沈所説的“惡鳥”。(28)有關“鴟鴞”的討論,還可參看田永濤: 《〈詩·豳風·鴟鴞〉“鴟鴞”釋名與語指諸説辨證》,《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增2期,第26—31頁;嚴正道: 《“鴟鴞”考辨》,《重慶社會科學》2007年第9期,第40—42頁。

過去由於材料所限,對於《鴟鴞》詩中“既取我子”的含義,前人一直存在種種誤解。但值得注意的是,毛奇齡曾指出“《詩》之‘既取我子’,即《書》之‘罪人斯得’”,這一看法無疑是正確的(但我們對這兩句話的理解與毛氏不同)。他同時還提出“《鴟鴞》爲東征以前之詩,則‘既取我子,毋毁我室’何解”的疑問,確實需要認真考慮。蔡沈《書集傳》:“鴟鴞,惡鳥也。以其破巢取卵,比武庚之敗管、蔡及王室也。”朱熹《詩集傳》:“託爲鳥之愛巢者,呼鴟鴞而謂之,曰:‘鴟鴞鴟鴞,爾既取我子矣,無更毁我之室也。……以比武庚既敗管、蔡,不可更毁我王室也。’”馬瑞辰:“《詩》以‘子’喻管、蔡,以‘鴟鴞’喻武庚,以鴟鴞取子喻武庚之誘管、蔡。”(29)馬瑞辰: 《毛詩傳箋通釋》上册,第470—474頁。楊筠如:“又《鴟鴞》一詩,作於居東之時。玩其辭意,亦並非在既誅三叔之後。觀其‘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數語,蓋以鴟鴞喻禄父,以‘我子’喻管、蔡。‘無毁我室’,明言欲保安周室之意。鬻子,則謂成王。”(30)楊筠如: 《尚書覈詁》,第232—233頁。吴闓生、張汝霖等人均持此説(蔡沈將“王室”與管、蔡並提,都看作“取”的對象,非是)。(31)吴闓生: 《詩義會通》,(香港)中華書局1961年,第119頁。黄焯: 《詩疏平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3—224頁引張汝霖説。上述諸説對“鴟鴞”“我子”取譬的理解無疑是正確的,但將“既取我子”的“取”解釋爲“引誘”“敗壞”甚至“連累”,(32)“連累”説參看上注引張汝霖説,此説似已注意到管、蔡等“三監”並未與武庚等殷遺沆瀣一氣,意欲顛覆周邦。均缺乏訓詁學依據,難以信從。

傳世典籍盛言管、蔡等“三監”參與武庚叛亂(出土文獻中並無這方面的記載),但清華簡《繫年》第三章“武王陟,商邑興反,殺三監而立子耿”,明確記載“三監”被以“子耿”(即大保簋之“录子”,也即紂王之子武庚禄父)爲首的殷人所殺。(33)《尚書大傳》:“武王殺紂,繼公子禄父,使管叔、蔡叔監禄父。”《逸周書·作雒解》:“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禄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殷臣。”可見“禄父”是被監視的對象,“三監”中自然不當數“禄父”,清華簡《繫年》“殺三監而立子耿”亦證明“三監”均爲周人之子(鄭玄等認爲即管叔、蔡叔、霍叔,緣管、蔡爲禍亂周邦之首惡,故古書多以管、蔡該“三監”,往往不提霍叔)。王引之力主“三監”包括武庚(即禄父)在内(參看《經義述聞·尚書上》“三監”條),現在看來恐不確。根據《繫年》所記史事來理解《鴟鴞》,不僅全詩文義曉暢易解,而且前引毛奇齡的疑問也可得到合理解釋。詩中提到的“既取我子”,無疑應理解爲武庚已經俘獲了周人之子(即管、蔡等“三監”)。《説文·又部》:“取,捕取也。”《爾雅·釋詁下》:“俘,取也。”邢疏引李巡曰:“伐執之曰取。”“既取我子”之“取”正是捕取、伐執義。武庚俘取管、蔡等“三監”,發生在殷遺叛亂之初,正是在東征之前;“毋毁我室”則喻指殷人起兵叛亂,欲取我周室;“鬻子之閔斯”指成王幼沖繼位,即遭此大亂,誠可哀憫也;“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摇”,應理解爲以武庚爲首的殷遺叛亂,導致周王室阢隉不安。“予維音嘵嘵”(鄭箋:“恐懼告愬之意”),則緊扣周公以此詩進諫、諷喻成王的寫作背景。這樣看來,《金縢》篇的“禍人乃斯得”,就相當於《鴟鴞》篇的“既取我子”,應理解爲禍亂周邦之人被(武庚)俘獲(“得”)。

綜合相關記載可知,周初的政治局勢非常複雜。周武王去世不久,成王還很年輕,周王室的統治尚未穩固,殷人的勢力也尚未完全翦除。周公居於首輔之位,而管、蔡等貴胄欲與周公争權,故散佈周公欲不利於成王的流言。周公爲了避免激化與成王之間的矛盾,主動下野,避居東郊。周初動蕩不安的政局,爲武庚等叛亂提供了可乘之機(《尚書大傳》:“奄君蒲姑謂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時也,請舉事!’”)。故武庚鳩集殷遺民俘獲並殺掉管、蔡等“三監”,起兵反叛(“三監”本來就是周人爲監視殷遺而設,故殷遺叛亂必須首先除掉“三監”)。在此危難之際,周公貽詩諷喻成王,表達了希望回朝輔佐成王平叛的迫切心情。

以上是通過解讀清華簡《金縢》《繫年》以及《詩·豳風·鴟鴞》等文獻,我們所瞭解到的周初史事的另一番樣貌。《左傳》《史記》等文獻記載與此有所歧異,當是“所傳聞異辭”的結果。李零先生説:“古人講歷史,常常文史不分,歷史記載和文學想象,經常混着講。因此同一故事有不同講法,很正常。今人讀古書,應耐心傾聽古人的主訴,理解他們的敘事方式,信以傳信,疑以傳疑。不必一遇矛盾,馬上就斷定,兩種説法,必一真一僞。”(34)李零: 《西伯戡黎的再認識——讀清華楚簡〈耆夜〉篇》,載氏著《大地文章——行走與閲讀》,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第114—115頁。這是通達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