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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尾

2019-11-26杨遥

文学教育 2019年11期
关键词:江姐办公室

杨遥

江渔在浇花。楼道里一会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会儿传来忽高忽低的说话声,上午九点多,正是一天中最忙乱的时候。江渔听着水线落到花上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发现红掌又开了一朵,想该再施点肥了。

自从这几盆花从老K办公室移到这里,不到一年时间,奇迹般地又变得生机勃勃。

江渔浇完花,屋子里面空气湿漉漉的,很舒服。她拿出一块湿布子,仔细地擦拭花的叶子,忽然屋里一黑。江渔抬起头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穿黑棉衣的大个子,伛偻着腰挡住门。

江渔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大个子笑了,跨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是,真暖和啊!

这是三月上旬。大院的暖气烧得很好,即使在冬天最冷的那几天,一进办公室也马上像到了温暖的南方,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现在不光暖气热,太阳也好,阳光透过几块大玻璃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江渔每天一进办公室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外套。

江渔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瞄了他一眼。进来的这个人穿的这件棉衣太厚了,鼓鼓囊囊的像登月宇航员,而且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整个冬天都没有换过棉衣。

这个人看到江渔在注视他,往前走了一步,一股浓郁的气味冲进江渔的鼻子,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下,皱着鼻子问,找刘哲?

刘哲是与江渔面对面办公的那位,一早出去忙他的培训班了。

男人舔了舔嘴唇笑了,他的笑容有点腼腆和讨好人的意思,还有点放肆。江渔觉得他的笑容太奇怪,把手中的湿布子放下,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的嘴唇是粉红色的,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

男人又往前走了走,他那黑色的棉衣会吸光似的,走到哪里,哪里的光线就暗一下。他走到江渔跟前,打开挎着的黑皮包,掏出一本书,递给江渔说,老K让我来的,这是我出版的诗集。

江渔不由自主接住了这本书。这是一本两人合着的诗集,有正式书号,每部分前面印着作者简介和照片,其中一位作者也是穿黑棉衣的。原来他叫燕非,燕国的燕,非常的非。

江渔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叫燕非的诗人,他的个子很高,至少比一米六八的她高出一头,额头、下巴、耳朵都有些往前凸,好像地心引力在这儿转变了方向,配上粉红色的嘴唇,江渔不由得想到了花苞。

男人看见江渔在看他,解释道,我找老K,彭老师推荐我来的。

彭老师,哦,你在沙发上等等吧,老K可能一会儿来。江渔说。

燕非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坐到门口那张布沙发上。沙发罩子江渔星期天刚洗过,走近还能闻到洗衣液的味道。燕非坐在上面,黑乎乎的,像一个陈年物件搁在上面。

江渔打开诗集,怎样也读不进去,脑子里老在想包在一丛黑叶子中间的花苞。

那天上午,老K始终没有来。男人等得热得受不了了,自言自语道,真热!然后脱下棉衣。他里面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毛衣,领口已经磨得发白,袖口线头散开了,男人随手塞进袖子里,过一会儿,线头像家长管不住的顽皮孩子,又探头探脑跑出来,一上午,男人把线头往里塞了好几回。

快中午时,男人确定老K不会来了,失望地说,我下午再来吧。

江渔收拾东西回家时,发现红掌上面有两片叶子有些发蔫。

下午江渔刚上班,男人又来了。

老K在外面开会,他又没有见着。

那几天,男人天天来,来了就坐在江渔办公室的布艺沙发上等。他似乎很懂花,君子兰、蝴蝶兰、万年青、橡皮树、发财树……几乎所有花的特点都清楚。当红掌又有几片叶子发蔫时,他说红掌叶片过密时,应适当剪去老叶,促进新叶的生长。

几天后,男人终于见到老K,回到江渔这里高兴地说,老K让我写材料。

江渔哦了一下,感觉颈椎在木木地发涨。她问,书店能买到你的诗集吗?

男人的脸红了。

燕非被安排在综合处,综合处没有多余的地方办公,燕非就暂时被安排在文印室,住宿也在文印室。文印室在楼道尽头拐角处,是单位因为办公室紧张,自主找人做了隔断,装上门,另外弄出来的。

江渔的办公室正好在文印室斜对面,她看见燕非进了文印室,再没有出来。快下班的时候,江渔装作拿几张A4纸,去了文印室。十几平米的屋子,一进门右侧摆着一台灰白色的打印复印机,顺着往里走有三台电脑,门左侧摆着两只单人沙发。

燕非正坐在一台电脑前弄着

什么,听见有人进来,慌乱地换了屏幕,看见是江渔,站起来解释道,老K让我写个祝酒词,我找些资料。

江渔看见房间里没有床,没有铺盖,问道,晚上怎样睡呢?

沙发上就可以,两个单人沙发拼一起正好。燕非轻松地说。

江渔说,你吃饭可以到灶上,就在对面,她隔着窗户指了指。

燕非走到窗口,看她指的方向。太阳正在落山,红色的光挤满了院子,照得那间白色的屋子金灿灿的,两个穿白上衣、戴白帽子的厨师夹着烟,在门口聊天,他们隔一会儿吸一口手中的烟,烟头一明一明,像落下去的太阳正从他们手上升起。

第二天,江渔快九点时到了单位,先去综合处晃了一圈,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意思是告诉人们,我来了。看见燕非正在请综合处处长给他开个證明,证明他是单位上新来的通讯员。江渔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开这样一张证明,便询问。燕非说,通讯员吃饭每顿可以少交一块钱。江渔从来不在灶上吃饭,不知道有这回事。再问,才知道一般人在灶上吃饭,早饭三元,午饭五元,晚饭四元,而通讯员是两元、四元、三元,因为通讯员不是正式工作人员,收入少,特意为了照顾他们。

江渔了解了一下,燕非来的时候,老K只是说,来吧,但没有谈怎样给他发工资补助。江渔想起自己前几年几乎每天加班,平均一个礼拜熬一个通宵,也没人和她说过加班费的事情,她想能省还是省点好。

没想到,几天后江渔听说管食堂的大师傅知道了燕非不是通讯员。那天,燕非吃完早饭,习惯性地拿出两块钱,那个胖乎乎的脖子上都是一颤一颤肉坨子的大师傅说,再掏一块,你不是通讯员。当时满食堂埋头吃饭的人都把头抬起来,朝燕非看。燕非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喏喏了半天,说没多带钱,下顿饭补给你。大师傅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用施舍的口气说,只让你补一块,前几天的就算了。燕非说,真是不巧,口袋里没钱。说完,赶紧埋着头出门。他的脸一直红到脖子里,几个眼尖的看见他黑棉衣的领子磨得发亮。

第二天,有人开始称呼燕非“黑棉衣”,很快,一说黑棉衣,人们就知道指他。

燕非来的这段时间,一直穿着那件黑棉衣。

他这件衣服一直穿到四月份。

四月份天气明显热多了,街上许多女孩子已经穿上了裙子。燕非穿着他的厚棉衣,额头上经常冒汗珠,尤其是每次拿着稿子从老K办公室出来,汗珠格外多。

清明节放假。燕非回了趟家。

回家前一天快下班时,燕非来找江渔,一进门就装作很自然地说,江姐,你这些花开得真好,哪里买的?

江渔有些得意地说,老K办公室的,快死了,弄到我这里来,长得好吧?

真长得好!

江渔叹口气说,我现在别的不多想了,就想把这些花养好,养得比它们原来好。

燕非说,江姐你这么爱护它们,肯定能养好。

江渔问,有事吗?

燕非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江姐,我明天回家,能借我一百块吗?

江渔问,一百够了?

燕非说,一百够了,过完节我回来还你。

江渔问,你什么时候走?

燕非说,老K说明天要参加“我们的节日”活动,有个讲话。

过完节,燕非穿着一件米黄色西服来了。

见惯了他穿黑棉衣,这件衣服让人眼前一亮,但细看,大翻领,细格子,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

这次燕非除了换了衣服,还带来被子和褥子,显然是打算打持久战了。

燕非还钱的时候,江渔随口问了一句,这几天还在灶上吃饭?

没想到燕非回答,不了。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欠灶上的那一块钱,我让通讯员捎过去了。

江渔问,那你在哪里吃呢?

燕非咳嗽了两声说,我这次拿来好多吃的。

过了一会儿,燕非给江渔拿来几只洗过的小苹果,上面的水珠还没有干,是那种老品种的国光。他说,你吃吃看,这种苹果味道才正宗,又甜又酸又脆,滋味儿很丰富,不像嫁接的那些改良品种,就是个甜。人应该多吃苹果,每天吃一个苹果相当于随身带了个保健医生。

江渔望着这几只发青的小苹果,想起小时候家里没钱,买苹果经常挑那些已经开始腐烂而降价处理的苹果,国光是最常见的品种。她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好酸。

燕非穿着他那件米黄色西服,不停地在老K办公室和文印室之间奔波,江渔看见他额头上的汗珠一粒也没见少,反而好像更多了。有时她随口问一下,忙啥呢?燕非回答,明天有个讲话。或者回答,上面要个汇报。或者说,要写篇书的序言。

安排燕非的材料,简直目不暇接,经常是一件还没有弄完,另一件已经安排下来。

江渔在自己办公室待闷了,有时也去文印室看看,燕非总在电脑前忙活。

有几次江渔晚上不舒服,十二点左右去医院挂急诊,路过大院,看见文印室的灯还在亮着,江渔便知道燕非一定是在加班写材料。她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材料那么多,每一件完成起来还都异常艰难,哪怕是一篇三五百字的稿子,不改个三次五次、十来八次,直到正式要用前,根本定不下来。老K对材料有种特殊的嗜好,既要准确传达意思,又要体现个人风格,任何人给他准备的材料从来没有满意过。她几乎每天加班熬到深夜,还是不能让老K满意,江渔已经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而且单位上那个位置一直空着,也不给她,更加佐证了她对自己的怀疑。要不是那次一连加了半个月班,江渔昏倒在电脑前,她不知道自己有了心脏病,还会为了那个位置努力去拼命。后来才知道,位置空着,只是因为刘哲年龄、资历、社会关系都和她差不多。

燕非简直就是她的翻版,不一样的是那时她是正式人员。

进入夏天,天气发酵似的,越来越热,办公室明晃晃的大玻璃使每个人都无所遁形在太阳下,人们一进门,首先就是开电扇,几台电扇嗡嗡响着,还是汗流浃背。文印室在楼道拐角处,不能对流,更是炎热。燕非还是穿着西服,但这时穿着西服好像比三四月穿着厚棉衣还热。

有一天晚上,江渔在外面吃完饭快十点钟,发现包放在办公室忘记拿了。她想到以前有个女孩到他们办公室办事,办完事忘记拿包了,刘哲当着她的面把女孩的包拉开,一件件翻里面的东西,边翻还边说,用仿制的钱夹,没品位!这纸巾,质量太差了!最后把一支口红装进了自己口袋。大概五分钟后,女孩发现忘记拿包了,回来取。刘哲找个借口出去了。女孩拎包的一瞬间,江渔感觉难堪极了。

江渔赶紧赶回大院时,很多人在院子里溜圈。江渔一路咳嗽着弄亮声控灯爬上楼,走到办公室门口时,燕非正好光膀子从卫生间出来,手里端着一个脸盆,脸盆里是刚洗好的西服和几件内衣。

燕非看到她的一瞬间,下意识地用脸盆挡了一下胸前问,江姐有事?

江渔回答,忘记拿包了。然后问,洗衣服?

燕非說,这几天天气热,晚上洗好,第二天一早就干了。

江渔发现燕非皮肤挺白的,不穿衣服,身材显得更加修长,而且肚子上没有赘肉,她忽然想到浪里白条李顺,脸红了。

燕非发现了什么,赶忙说,我去晾衣服。

江渔进了办公室,脸还有些发烫。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半天,眼前不断出现燕非的身子。后来,远处有人在放音乐,隐隐传过来,是山西民歌《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江渔听着熟悉的旋律,一句一句跟着唱起来,唱到结尾“紧紧地拉住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虽有千言万语难叫你回头,只盼哥哥你早回家门口”时,门响了。

燕非在外面喊,江姐你没事吧?

没事,江渔赶忙打开灯。在镜子里,她发现昔日能给她带来许多灼热目光的身材随着乳房屁股的干瘪,虽然还瘦着,但好像一路奔向鲁迅笔下杨二嫂的样子。脸蛋依然小巧,但因为水分和内分泌的缺失,不再饱满,露出些淡淡的雀斑。

拉开门前,江渔把手放到嘴前面,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然后把手放到鼻子前闻闻,似乎有味道又似乎没有。近期,江渔总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有味道,但她没有办法印证,越没办法印证,越怀疑是真的,便经常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用这种办法闻闻,但似乎不管用。

一打开门,燕非急切地解释道,江姐,我见你进了办公室半天黑着屋子,怕有什么事。

江渔看见刚才半光着身子的燕非现在穿着件背心,上面破了七八个洞,有些心酸,强装着笑脸说,江姐能有什么事儿呢?你今天不用加班?

话一问完,刚因为知道她没事儿还开心的燕非马上垂下头说,明早有个讲话,已经改了三次了,头都大了,歇歇再去改。

江渔看着他沮丧的样子,返回办公室,拿出一摞材料说,这都是江姐以前写下的,你看能不能参考一下。

江渔下楼之后,院子里溜圈的人少了许多,她出了院子,看见文印室的灯还亮着。

江渔回到自家院子门口,水果摊还没有关门,老板看见她过来,打招呼说,今天有熟透的香蕉。江渔买了一串,回到家,综合处打来电话,说明天一早有位客人,早饭需要人陪一下。江渔想起燕非为了省三块钱,被灶上大师傅嘲笑,便说把燕非一起叫上吧。一打电话,燕非很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燕非按时赶到饭店,看到是自助餐很开心,夹了满满一大盘子东西,上面还放了三个水煮蛋。在江渔和客人诧异的目光中,燕非问,自助餐可以随便拿东西吧?我可以吃十个鸡蛋,怕服务员笑我,不好意思拿。一位客人爱较劲,说你能吃了,我帮你去拿。燕非说,好。把盘子里的三个鸡蛋吃了。客人先去拿了两个,燕非又吃了。然后,客人又拿了三个,最后拿了两个,燕非真把十个鸡蛋都吃完了。燕非吃完鸡蛋,还把盘子里其他的菜一扫而尽。最后满意地打了个嗝说,今天吃得真饱。

江渔没想到燕非能吃十个鸡蛋,类似的传说只出现在从前饥饿的年代里。回去之后,她和综合处处长说,以后有了陪客的任务,让燕非去吧。

处长问,燕非愿意去?

陪客人,是单位的麻烦事儿。重要客人,领导自然出席,而许许多多一般客人,来得多了,谁陪都累得不行,可是不陪又不行。单位上那些小年轻,去过几次,谁都不想去了。比起陪客人,他们更愿意自由自在在家里吃,或者和朋友一块儿吃。

江渔回答,愿意。

处长问,时间呢?

江渔回答,再忙,也得让人家吃饱饭吧?

从此,燕非在写材料之外,多了一项陪客的任务。燕非不仅不厌烦,而且乐此不疲,他把陪客当成单位对他的一种嘉奖,偶尔不需要写材料的时候,喜欢坐在综合处,表白老K对他的知遇之恩,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和老K没有半点关系。

也许燕非感覺这个事情预示着好苗头,自我感觉好起来,进了综合处,不在沙发上待着了,而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谁的座位空着,就坐到谁的座位上,聊他的想法。但是别人和他想的不一样,人们进了办公室,看见座位被燕非坐了,要干活儿;客气的便站在他旁边、暗示他离开,不客气的直接就说你让一下。次数多了,燕非不爱去自己的综合处了,而是去江渔的办公室。刘哲经常不在,他便坐在刘哲的座位上。刘哲也不像综合处那些人,即使他回来看见燕非坐在他位置上,也从来没有让他腾过,几次燕非站起来让位置,还被刘哲不客气地一把按下,说,你这个小兄弟客气啥,就坐这儿吧。

刘哲这样做,是他每期办培训班开班仪式上老K都要去讲话,而他自己弄的讲话稿根本交不了账,他想让燕非帮着他弄。

燕非在综合处失去的尊严好像在江渔这儿得到了补偿,他渐渐变得像主人一样,拿起水壶浇一下花,或者用湿布子去擦那些已经十分干净的花叶子。燕非以前没有想到,养花还需要把叶子擦干净,总觉得浇水、施肥、换土、杀虫就得了。但确实花叶子擦干净,花看起来更精神更漂亮,尤其是君子兰、红掌,这些既观赏花又观赏叶子的植物。

有一天,燕非在桌子上看到一张江渔年轻时的照片,他不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桌子上的,记得好像以前没有,但说不清,也可能一直就在这儿。这应该是江渔二十几岁时的照片冲洗放大的,还是黑白照。相片中的江渔真是漂亮,杏仁眼、尖下巴,高挺的小鼻梁,露着雪白牙齿的笑容,纯真的样子像极了山口百惠。

每次,江渔不在的时候,燕非总想多看几眼这张照片。

有天中午,燕非对江渔说,江姐,我想请你吃顿饭,来了这儿多亏你一直帮助我。

江渔说,你请什么客呢?连工资也没有领过!

燕非说,我刚领到一笔稿费,而且我还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参谋买件衬衫或T恤,吃完饭一起去吧。

江渔说,好啊,你早该买件衬衫了。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可能过头了,便补充,天气太热了。

燕非说,是啊,太热了,我都起痱子了。

燕非带着江渔去了附近一家四川饭店。

江渔很多年没有来过这种小馆子了,平时上下班路过这样的地方,总是觉得惊奇,现在坐在这里,好奇地打量。很小的门面,只有四张桌子,每张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风扇,地上摆着一个套着塑料袋的纸篓,里面扔着用过的餐巾纸。

燕非说,江姐你点菜!

江渔说,你点吧,我没来过这里,简单点,别浪费。

燕非问,有啥忌口的?

江渔回答,我啥都行。

燕非喊来服务员,豪气地说,拌个凉拼盘,再来个红烧肥肠、麻婆豆腐和干炸蘑菇。

多了,多了。江渔说。

江姐,我们老家有句俗话讲,过日子得小气,请客要大方,来了这儿多亏你一直帮我,今天表达个小意思。燕非点完菜,问江渔吃什么主食,面条还是米饭?

江渔说,这么多菜,白饭就可以。

燕非说,你吃白饭,我也吃白饭。

也许天气太热了,江渔没有多大食欲,燕非却风卷残云般把几个菜吃下去,边吃还劝江渔多吃点。当他吃完米饭时,喊服务员再来一碗。

江渔望着屋子里飞来飞去的苍蝇,对燕非说,你饭量真好!

燕非说,今天菜多。以前我来这儿点盖饭,一定要加三次米饭。

吃完饭,燕飞问,江姐,哪儿的衣服便宜?

江渔说,北方市场。

燕非说,咱们去那儿看看。

江渔问,不去和平路的专卖店看看?

燕非说,就去北方市场吧。

北方市场门口就是卖衣服的店,一进去燕非就进了第一家,没等江渔说话,开口就问,老板,你们店哪件衬衫和T恤最便宜?

江渔觉得脸上挂不住,忙说,先看看款式。

燕非说,要最便宜的,越便宜越好。

老板狐疑地望着他们问,你们谁穿?

燕非挺挺胸脯说,我穿!

这么些年,江渔见多了男人们用名牌衣服、腰带、皮鞋、手表等各种东西抬高自己的身价,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穷还敢挺胸脯的。

老板确定是燕非穿之后,用挑衣服的竿子指了两件衣服说,这两件衬衫都是三十块。

江渔心里诧异,还有这么便宜的衬衫?

没想到燕非走上去用手摸了摸衣服问,十块钱可以吗?

江渔以为燕非开玩笑。

果然老板回答,开什么玩笑,十块钱的衬衫哪里找?三十块是因为旧款要处理,你雇个人做件衬衫试试,三十块能下来吗?

江渔有些害臊,忙掏出钱夹问,有没有他能穿的号?

燕非挡住她,眨了一下眼睛,对老板赔笑脸说,十五,我加五块。这件衣服款式已经过时,颜色也褪了色,你要是再放一年,根本就卖不出去了。

老板气哼哼地说,卖不出去我自己穿,哪儿便宜你去哪儿找,我这衣服进价还五十呢!

江渔又要掏钱,想赶紧把衣服买下,离开这里。

燕非却依旧笑呵呵地说,老板,和气生财嘛!这次便宜点照顾我,下次买你衣服绝对不讲价,两件,我把这两件都买了,四十。他竖起四根手指晃了晃,仿佛四十块钱是很多的样子。

江渔觉得老板又要生气,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说,就便宜给你吧,下次记得照顾我。我这衣服以前从来没下过一百,剩下两件说处理了算了,没想过会卖这么便宜。

燕非说,祝您生意兴隆!付了钱后,脱下自己的西服,抓起那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穿上。

江渔以为要逛好多店铺,最起码去几家比较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搞定了。回单位路上,她有些好奇地问燕非,你到底挣了多少稿费?

一百,燕非回答,还有几块呢!说着,他掏出来,买了两根雪糕。把那支火炬的递给江渔说,我爱吃纯冰的,又脆又凉快。

江漁看到燕非钱花完了,调侃地问,钱花完了?

花完了,以后我的稿费会越来越多,当诗人,只要成了名挣钱机会很多,关键是成名。燕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江渔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太阳,突然眼前一黑,摔倒在路上。

江姐,江姐,你没事吧?

江渔醒了过来,发现燕非扶着她。她说,没事,刚才晕了一下。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歇一下就好,江渔甩甩发涨的脑袋,感觉胸口还在发闷。掏出速效救心丸,吞了几粒,挪到路边树荫下坐下。

过了会儿眩晕胸闷消失了,江渔整了整衣服,眼前闪过几位自己接触过的男人,她的眼角渗出泪水,马上抹去,对燕非说,希望早日看到你的成名。

燕非重重地点了点头。

江渔问,你吃过鲽鱼尾吗?

鲽鱼尾巴?燕非摇了摇头说,没有,我吃过鱼头面。

江渔说,改天请你吃鲽鱼尾。

这么些年来,江渔从乡镇卫生院到了县里,再来到市里,吃了很多苦,也吃过许多好馆子,主打鲽鱼尾的那家菜馆是江渔最爱去的地方。

在北方这座城市,人们不大爱吃鱼,虽然请客一般都上鱼,却很少吃完,基本是为了装门面。江渔也不爱吃鱼,但她喜欢吃鲽鱼尾。她不清楚为啥鲽鱼只卖尾,不卖鲽鱼头、鲽鱼身,但鲽鱼尾那种滑嫩爽口的味道她喜欢。她特意查过,鲽鱼含有丰富的多链脂肪酸,具有降低胆固醇,预防动脉硬化和冠心病的作用。还含有丰富的钾、黄醇、维生素、卵磷脂等营养元素,对肌肉、视力、大脑都有好处。吃鲽鱼尾是江渔的一个秘密,只有心情特别好时想庆贺,或者心情特别不好时想释放,她才来吃鲽鱼尾,但从来没有邀别人一起来过。

江渔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她不想看着燕非狼吞虎咽,或者边吃饭还边动脑筋想着修改材料,她想让他慢慢品尝鱼肉的光滑鲜嫩美好。可是接下来几天,燕非连续加班。

有一天,燕非进了江渔的办公室,突然撕下几片红掌的叶子,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把它们塞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江渔紧拦慢赶,燕非的嘴已经肿胀起来,还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问他因为啥,燕非张开绿色的嘴,舌头也变成了绿的,像蛇,嗓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

江渔赶忙带他去医院。

回来的路上,燕非说,姐,真难!

那天晚上,江渔没有回家,陪着燕非在文印室弄了一晚上材料。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江渔散步时在街心公园的广场上,瞥到燕非和一个女孩偎依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燕非那么穷,工作也不稳定。她从侧面悄悄走近他们。没错,果然是燕非,穿着那天和她一起买的蓝色格子衬衫,聚精会神地在给女孩背诗。他的目光那样柔软甜蜜,像蜂蜜加了花瓣。江渔心里一阵慌乱,胸口有些发闷。又仔细看了一下,确实是他们。那个女孩她也认识,是大院马路对面移动营业厅的营业员,方脸,双下巴,满脸青春痘,个子很高,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牙龈,牙龈之间黏糊糊的像吃了饭没有刷牙,就因为她的牙龈,江渔记住了她。现在她看着燕非笑。江渔赶忙离开他们。离开时,怕他们发现,她低下头,踮起脚尖,缩着身子,她感觉自己像只被开水烫过后的蜘蛛。

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江渔看到红掌发了一下愣,前几天被燕非撕过的叶子已经长好,只是颜色比起原来的有些淡。江渔足足盯了它有五分钟,然后撕下一片叶子,洗干净,缓缓地咀嚼起来。很快感觉嘴里又烧又痛,随后肿胀。她打电话叫通讯员,说话时嗓音嘶哑,通讯员居然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江渔说,把这盆花搬走。

通讯员问,长这么好,不要了?

江渔说,有毒。

这盆花搬走后,江渔去花店,亲自挑选了一盆大小差不多的榔榆,让工人送到原来摆红掌的地方。这是盆老桩,虬干优美,枝叶繁盛,虽然只有二尺高,但望去像一棵森然的参天大树。她的办公室,因为这盆花,一下好像变了种风格。江渔想,以前怎么爱养别人退下来的花呢?

半上午的时候,燕非进来了,是刘哲叫他的。

他看见屋里新摆上的花,问道,那盆红掌呢?

江渔说,让通讯员搬走了。

这盆是小叶榆,榆树,我们那儿很多。

是榔榆,江渔一字一句说。

这花不错,刘哲评论。来了半天,他才发现屋子里换花了。

燕非离开办公室时,江渔问,晚上有安排吗?请你吃鲽鱼尾。

燕非迟疑了一下。

刘哲开玩笑说,江处长请你吃饭你犹豫个啥?

江渔没有理他,望着燕非说,不方便就改天吧。

燕非马上回答,能行。

中午回家后,江渔特意打扮了一下。开始她只是想脸上敷点粉,遮遮雀斑,涂点口红,使自己显得年轻些。可是敷上粉照镜子,发现不够自然,擦去一些,又露出了雀斑,口红也好像红得有些突兀。正好头发也需要修剪,便索性去了美容院,请化妆师帮她化一下妆。

以前,江渔从来没有专门做过美容,只是在家里敷个面膜,擦点抹脸油。她一直觉得自然最美,而且她不化妆,也一直有男人围着她,赞美她。进了美容院,才知道化妆有这么多门道。她本来只想简单弄弄,可是看着在化妆师手下,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年轻,那失去的旧日容颜好像神奇地又重新回来了,她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化妆师,只要求弄自然些。

江渔出了美容店,发现久违的被人注视的目光回到了身上。她想起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步履轻快了许多。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的年轻美丽,是用两个小时和三百元钱换来的。

到了约好的吃饭时间,燕非却没有来。江渔打过电话去,燕非说正在加班弄一个材料,要迟到会儿。

江渔问,不能吃完饭再弄?

燕非说,老K让一会儿送到他家里去,明天讲话用。要不你先吃?

江渔说,那等你吧,大概得几点?

燕非说,最快也得一小时,别等我了。

江渔说,那等你到七点。

这一小时,是特别难熬的一小时,江渔就是在年轻搞对象的时候,也没有等过对方一小时。到了七点,燕非却还没有来,江渔退了座位,关了手机。

第二天,江渔起床后头晕、心慌,她吃了药,坐在沙发上望着镜框里几张年轻时的照片发了半天呆,才开了手机,里面出来几条信息,都是腾讯新闻网的。到单位去的路上,江渔胡思乱想,燕非是不是想亲自给她道歉,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到了单位大厅,照了照大镜子,看见自己又老又难堪,有些恐惧到办公室,但还是一步步走上去。

刘哲和以往一样还没有来,一开门,那株郁郁蔥葱的榔榆映入眼帘,遒劲古拙的枝干和绿油油的叶子使江渔精神一振,她想经历风雨的老桩才好看呢,要是拇指粗细的新桩,长得再旺盛,也不耐看。想着,拿起喷壶要给它浇水,却发现叶子上出现许多绿色的小虫子,远处看,根本发现不了。她赶忙去网上查,一上午居然就过去了。

快下班时,综合处通知单位要组织几个人去下边检查,问江渔愿不愿意去,江渔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答应后,心里一阵轻松,却又有些失落,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还有谁去呢?

问完,去文印室复印通知,燕非不在。江渔问,燕非呢?

有人回答她,昨天加了一晚上的班,老K让他上午休息。

江渔的心情顿时好了点,她想燕非昨晚是真的没时间,但还是暗暗责备他,再忙也应该给她回个电话。

下午在单位集合出发。江渔买了治虫子的药水,提前来到办公室,喷完之后,去文印室看了看,燕非还没有来。

江渔在下边检查了一星期,这一星期,江渔脾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因为一丁点小事发火。每天晚上住宿,不是嫌酒店挨着公路吵,就是嫌屋子里空调声音大,总是睡不好,饭也不想吃,胃不舒服。

检查完之后,江渔感冒了,请了几天假。

几天后,单位突然来了位和燕非年龄差不多的男人,说是江渔的弟弟,江渔出事了。

大家一起赶到江渔居住的单元楼,她弟弟打开门。这么多年,同事们谁也没有来过江渔家里,谁都没有想到她的屋子里这么简单,家具少不说,连颜色和款式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样子,和办公室那种差不多,一律明黄色。整个家里最显眼的是挂在墙上的两个大镜框,都是江渔年轻时的照片,一张是彩色的,一张处理成黑白的,照片里江渔神采奕奕,满脸微笑,纯真得像一枝盛开的百合花。

江渔躺在卧室的地板上,离床大概一步远,蜷着身子,头朝里,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身上有块毯子。她弟弟说他进来看见她这样子给盖上的。

写追悼词的任务落在燕非头上。

燕非整整写了一个白天和一个通宵。

开追悼会的那天,来了许多人。领导一念燕非写的悼词,大家都落泪了。一个活生生的江渔仿佛出现在大家面前。老同事们想起她年轻时的漂亮,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在单位里苦干;亲人们想起她一个人打拼,给弟弟安排了工作,给自己在市里买下房子,还在海南买了一套;朋友们想起她的体贴细心……各种各样的人,想起她不同的好。

追悼会开完,人们纷纷打听悼词是谁写的。燕非一下成了名。大家都说大院出了位特别有才华的年轻人。燕非趁热打铁,写了首二百行的长诗《悼江渔》,发表在当地晚报的副刊上。有才华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一位诗人,人们纷纷感叹!

此后,燕非的诗歌不断地出现在报纸、杂志上。不久,燕非被正式调了进来,成为单位的正式员工。他被安排和刘哲一个办公室,坐在江渔以前办公的地方。燕非收拾东西的时候,刘哲说,把这个东西弄出去吧!

是那盆榔榆。江渔去世不久它就死了,虫子吃光了它的叶子。

燕非把它抱出去。那么大的一个桩子,轻飘飘的。

燕非发现它虽然没有了叶子,枝干还是挺漂亮的,造型不错。他便小心翼翼地抱着它,把盆里的土倒掉,洗干净盆子和干桩,然后找了些细沙子,把它栽进去。

他抱着这个干盆景走回办公室时,刘哲说,把这个玩意儿又拿回来了?

燕非没有回答他,把干盆景放到自己办公桌旁边。

刘哲在地上踱了两圈,指着盆景嘿嘿笑着说,这个家伙这样看还有点味道。

秋天到了,北方的这个季节是最舒服的季节,大院里晚上溜圈的人更多了。这些人中间,也有燕非,他和一个女孩在一起,那个女孩不少人认识,是大院马路对面移动营业厅的营业员,方脸,双下巴,满脸青春痘,个子很高,特别爱笑,一笑就露出牙龈。

有一天,刘哲看见燕非和这个女孩在江渔以前提到的那个饭店吃鲽鱼尾。

(选自《青年文学》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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