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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独舞者

2019-11-26周新民

文学教育 2019年11期
关键词:韩少功新民海南

孔见,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天涯杂志社社長,海南大学、海南师范大学兼职教授。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创作和哲学研究,兼习书法。作品以思想性见长,有随笔集《卑微者的生存智慧》《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小说集《河豚》等行世,并有多篇论文发表,作品收入多种选本。主编的著作有《云起天涯》《蓝色的风》《对一个人的阅读》等。

周新民:孔见老师,你是海南本土人么?

孔见:对,我的祖先在九百年前就步苏东坡后尘到海南了,传到我这里就是27代。

周新民:如此说来,你算得上海南本土成长起来的作家了。说起海南文学,人们脑海里马上蹦出叶蔚林、韩少功、蒋子丹这样一些作家。这些作家其实是不是海南本土作家,是从外地迁入海南的。在这些外迁作家光环照耀下,海南本土作家的创作往往不为人们所关注。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本土文学历史创作的线索、现状?

孔见:海南建省以前,隶属于广东省,文学创作的活动包括取得的成绩都归入广东文学板块里面去了。实际上那个时候,海南的红色题材的创作,在广东是有一定知名度的。如吴之的长篇小说《破晓之前》,和有关红色娘子军的写作。后来,他还写过《红色少年连》等一些带有纪实性的作品。另外,冯麟煌、李廷奋等人的诗歌和伊始、崽崽等人的小说、散文,在七、八十年代的广东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只是没有全国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海南的文学是到了1988年建省以后,海南成为一个省份以后才真正纳入中国文学的版图。而这个时候,能够进入大众视野的,就是你刚才说的叶蔚林、韩少功、蒋子丹等一些外来的移民作家,他们是带着影响力过来的。所以在很长时间里,人们看到的是他们的身影。我们这些人在本土和外来文化的交融中慢慢成长起来的。就我来说,实际上写作的开始还算比较早,我在七十年代末年,大学时代开始写作,八零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但是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就对哲学感兴趣,转向了,不再去做这些事。

周新民:为什么会从诗歌转向哲学,有什么样的考虑或者机缘在里面?

孔见:当时我对文学的爱好,带着某种功利性。我企图通过文学给自己指明个人生活的方向,能够让我活得更加明白、坚强与从容,搞清楚生命的底细,拨开困惑的迷雾。但是,在文学的阅读和写作中,我得不到这样一种受益。不仅如此,文学的矫情还把我的情感搅得越来越多愁善感,变得比原先更加脆弱,也更加迷惘。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对文学渐渐失望。我想要的东西,文学给不了我。我听说,哲学能够使人智慧,所以我就转向对哲学的学习。在广州读本科的时候,我基本上都不上课,整日在图书馆里度过,近乎疯狂地阅读与思考。我的毕业论文后来得到广东哲学界的老前辈、华南师范大学副校长黎克明教授的赏识,他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高度评价了我的论文《概然世界与人的选择》,让我参加了全国人道主义和人的哲学研讨会,论文也得以节选在《现代哲学》上发表。还入选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光明日报》、商务印书馆等组织的全国中青年哲学工作者最新成果交流会。于是,我也雄心勃勃地想在哲学方面有些作为,埋头写了一些哲学论文。1988年海南建省以后,情况就发生变化了。我那时候还是想在黎族苗族自治州首府通什,继续把课题搞下去。但市场经济的浪潮已经把海南岛席卷起来了,我的一些朋友都跑到海口了,他们老是动员我过去。最后,我还是抵不过朋友们的劝说,到了海口来,在一个民办的报社工作,成天跑新闻编稿子,人来人往,嘈杂混乱,时间与思维的连续性被支离破碎,哲学就搞不了,搁浅了。我便开始写了一些随笔、诗歌之类的东西,算是回归文学。

周新民:我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随笔、诗歌、小说非常富有哲理的重要原因。

孔见:从很小的时候其,我就有一种很深的纠结和困惑。困惑于人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什么回事、到底有什么意思,经常跑到人烟稀少海边沙滩上,默默地站着,一站就站了很久。那时候我还没到十岁。我是一个非常沉寂、甚至是孤寂的小孩,跟人群社会有点儿格格不入,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写作的兴趣是从个人的孤寂和胡思乱想里生长出来的。我整个人说起来还比较单纯,无论是爱好文学还是爱好哲学,不管是阅读还是写作,都是要搞清楚人生这一个迷津。我写的文学作品有诗歌、有散文、有随笔、有小说,但基本上都是扣着这个主题。

周新民:你当时对哲学著作的学习和研读,主要感兴趣的主要是哪版块,是不是关于人文哲学?

孔见:我学哲学的时候雄心勃勃,企图要搞清楚整个世界的奥秘,颠覆某种普遍的世界观。为此,必须要对各门学科都有所了解,所以我在自然科学方面也投入很大的精力。那时候我越过高等数学勉为其难地读了一些自然科学的书,包括物理学、生物学方面的书。这种对自然科学的爱好与关注一直保持到现在。另外,在心理学这块儿,我也兴趣盎然,有系统的阅读,企图以物理和心理两种学科来建构自己的知识体系。当然,就哲学来讲,我更关注的是人本主义的一脉。实际上,我大量阅读从克尔凯郭尔、尼采、萨特、加缪、海德格尔等人的著作,希望从他们那里找到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淘到某种金子,消除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焦虑。

周新民:很多作家对世界的观照和思考,还没有像你这样形成对人生有非常深入的哲学思考。相比较之下,我觉得你的文学创作有着鲜明的自觉哲学思考。我记得,你曾说过“我渴望从语言走向存在,听入,而不是说出。”我认为,这段话体现了你的诗歌所包含的哲理思考。也有评论家把你这样的美学诉求归结为“倾听的哲学”,那么你能不能谈一谈你的诗歌中所体现的“倾听的哲学”含义?

孔见:进入现代,特别是后现代之后,人们似乎不再相信自在的真谛,他们认为意义是某种观念的设定与意愿的赋予,语言的建构于是成为意义生成的源头。对我而言,这种赋予与建构,恰恰导致了阻隔和遮蔽,让我们陷入某种自欺欺人的状态里。比起说出,倾听更具有开放性与问询性,它能够让未进入我们视域的东西涌现、开显出来,帮助我们去领悟存在的原委与真意并生活在其中。当代诗歌的写作越来越重视修辞,把语词当积木来玩,强调技术性的东西,是一种手艺活,陶醉于对语词和意象的消费。对此我并不怎么感兴趣,我希望写得更质朴一点,写出生命的深沉与幽明。文学到底是人学,而人学到底是一种心学。

周新民:我觉得看你的小说,比方说《供桌上的瓶子》《狗肉》《征服》《发誓》《河豚》《丁村的酸梅》这些作品,很特别。中国的小说一般都比较注重对社会生活和内心生活的一种照相式的、真实性的描写,我们往往把文学作品当做作家个人的心灵或者社会生活的某种反映,这是中国作家写小说一般都有的总体性的特点。但我觉得你的小说,好像不太刻意去表现这种所谓的社会生活或者内心生活的真实性,而是追求一种抽象意义的表达。你的小说和西方现代派小说有很多共同的特点。我首先想问你的是,你是否对西方现代派小说非常感兴趣?你很喜欢像卡夫卡这类作家的小说?

孔见:我以前比较喜欢卡夫卡的小说,但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的小说陪伴我了好多年。我对其中对时间、空间和人的命运那种迷幻的表述比较着迷。他的小说有一种站在某个高处对人生进行俯瞰、或是隐在深处对命运加以洞察的姿态。他的表述不就事论事,非常有概括性,或者说有玄学的意味,我喜欢这样一种意味深远的概括。我个人的生活也是这样一种态度,我对生活中那种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事情不太关心;人际之间的这种小的恩恩怨怨、牵牵扯扯的事情我都尽可能去省略掉。我想这都是生活的枝蔓,不该在这种地方纠缠,应该去寻找他的根,通过某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叙述,来达到概括性的理解和表达。所以,我的小说基本上都有寓言的性质,在生活中没有实际的对应关系。例如《河豚》,我只是听说过我们那个地方有人吃了河豚之后死了,死之前,他说他的舌头是麻的。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早就死了。我就是想拿这个事件来表达一种人生追求的方向,以及这种方向可能发生的事情,和可能进入的境界,并将它推到极致。然后就有一个叫未全的人物浮现出来。

周新民:我觉得你的小说像萨特的小说一样,你的小说其实就是你的哲理思考的表达。

孔见:可以算作一类,但是,这种小说写不了很多。我后来还有一些选题,由于自己有一些人生选择上的变化,小说创作也就暂时告一个段落。可能将来过了一个阶段我还会再来写,但现阶段是搁下了。

周新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到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的一种写法,读者能接受么?

孔见:我的写作基本上不考虑读者接受的问题。我写小说就是觉得好玩,写了一阵又转向随笔。我的小说主要也是表达一种哲学的思考,但是这种表达必须是拐弯抹角的、必须是含蓄的,我觉得这样一种表达,还不如用随笔更加直接一点。但是随笔来讲,我对随笔这种问题我也是比较挑剔的,因为我看到很多写的很好的随笔,比方说卡缪的《西西弗的神话》写的非常好。海德格尔的一些著作,爱因斯坦晚年的一些文章,写得非常棒、非常概括,非常深刻,表达也非常巧妙。因此,随笔我读得比较多,也很喜欢随笔这种文体。

周新民:应该说随笔是你投入精力比较多的文体,你能不能梳理下,从历史的发展角度来看,你的随笔有哪几个不同的创作阶段?

孔见:我的随笔和写作从八十年代末开始,那个时候的写作主要是表达自己的困惑,夹带着一种不良的、灰暗的情绪,但是也同时表达从这里面走出来的渴望。那个时候我写的东西并不长,后来再版的东西我都剃掉了。在九十年代前期我企图去发现一些值得坚守的、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但是,那个时候并不自信。这部分随笔基本上收入了《赤贫的精神》一书。进入九十年代后期,特别是2000年以后,我个人的自信逐渐得到加强,说话的口吻也有了一些变化,这个时候我能够以一种相对肯定的口气去说话。这时期的随笔则主要收入到《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一书。

周新民:除了诗歌、小说、随笔这些文体,你还写了一本《韩少功评传》,这个评传我很认真地看了,我觉得写得非常不错。你在构思《韩少功评传》的时候,你是否有自己的独特思考?

孔见:这个评传是出版社找上门来的一个活儿。我当时接下来,是因为我对韩少功先生比较熟悉。在一个阶段,我们有一些比较深入的交谈,对他的人和作品都比较熟悉。韩少功的写作是我喜欢的类型。他是一个知性作家,他企图想去领悟生活、解读社会,做一个不自欺欺人的明白人;另外,他还是有一个有精神指向的作家,有悲悯情怀的人。不管在他的小说还是其它文体写作,他都企图以文学的方式,诚恳地回应对他这一代人遭遇的问题。对此,我觉得有许多可以呼应与展开的讨论,甚至新一步发挥的空间。

周新民:在我看来,《韩少功评传》抓住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的变迁,从韩少功对中国社会问题的思考、对中国文化的思考作为主线去评价他的文学创作。我觉得是这样的写作思路,不是像一般的作家评传主要关注作家的人生经历,关注作家出生、成长、上学、成家、立业包括社会活动等人物经历性表述。我觉得你在《韩少功评传》抓住了韩少功始终对中国社会、文化问题的前沿性思考来作为写作的支点,非常精准地抓住了韩少功这名作家的特点。

孔见:确实,不管是他的人生阅历,还是他所思考的问题,韩少功跟这个时代的变迁有着很密切的关系,他完整地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的家庭有了很多的变故,进入改革开放以后,他也有自己人生的探索和文学的追求,。进入九十年代之后,韩少功的姿态和同时期的许多作家拉开了距离。那个时候,中国大地上市场化、世俗化的浪潮汹涌澎湃,这样一种环境下很多人都选择了一种随波逐流的方式,从中谋取个人的利益。但是,韩少功终坚守某种价值立场,保持着一种抵抗的姿态。

周新民:我最佩服韓少功的是,他始终有非常明确的文学理想和文学追求。

孔见:我觉得中国当代作家里面,韩少功是一个特性鲜明的作家,他不仅是在文学的感性表达方面形成自己特性,而且企图去破解他所处的时代遭遇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不管是社会问题还是人生问题,他都有深入的探问,不轻易苟同普遍化的观念,这是同时代的作家中少有的。其实,当代作家里,语言天赋很好的人,修辞功夫和叙事能力很强的人,能把故事讲的绘声绘色、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人,真的不少。但是,在通过故事去说事的方面却捉襟见肘,拿不出家伙来,甚至拿不出诚意来。我个人偏重文学的思想性,但在这个方面,是当代文学的弱项。如果中国能够多一些有思想、有深度的作家,我很愿意努力去做一个评论家,给他们做注脚。但是,很遗憾。

周新民,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二级),博士生导师。国家高层次人才特殊支持计划(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理论界)、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人选、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兼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新文学评论》副主编、武汉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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