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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霁翔访谈

2019-11-26单霁翔SHANJixiang

世界建筑 2019年11期
关键词:中轴线故宫博物院故宫

单霁翔/SHAN Jixiang

WA:您的学术背景是建筑学和城市规划,曾经在北京市城市规划委员会任职,又担任过北京市文物局局长、国家文物局局长,曾任故宫博物院院长,能不能请您谈谈您是如何看待建筑、城市与文化遗产的关系?

单霁翔:我的专业背景确实比较复杂多样。在校期间学习建筑学专业,随后从事了10 多年的城市规划、管理和研究,又从事了10 多年的文化遗产保护,最后又在博物馆工作了7 年多。建筑、城市规划、文化遗产保护和博物馆,涉及4 个领域,学习和工作背景关系比较松散。但是,吴良镛教授鼓励我,这些专业领域和工作背景之间相互有所联系,如果按照“融贯的综合研究”理念,将各专业理论和实践综合研究,可以有更多收获。多年来,按照老师的教导加以实践,确实在工作中收益颇多。

长期以来,一些部门内人才专业构成比较单一,造成各专业之间缺乏充分沟通。例如我在北京市规划局和北京市规划委员会工作期间,在职工名单里面没有历史学、考古学专业背景的同事,几乎都是建筑、城市规划相关学科背景的人才;到北京市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工作后,职工中又几乎没有建筑学、城市规划学方面的人才。这样在工作中往往缺少综合研究,难以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融贯地进行思考,必然会影响工作的质量。实际上在欧洲一些国家,从事文物保护的人员中相当一部分是建筑师,而城市规划部门中也不乏文化艺术专业背景的人才。

因此,过去在城市规划、建筑设计领域的工作中,尽管比较注重文物保护,但是保护的范围和内容比较单一,例如注重古建筑和历史街区保护,但是对于地下文化遗存的保护则关注不够,致使一些地下文化遗存在工程建设过程中遭到伤害。再例如文物保护部门对地下文化遗存的保护往往只是“被动地守护”,缺少先期考古遗址调查,更缺少保护规划的编制,致使地下文物埋藏不能及时纳入城市规划保护内容。进入新的世纪,这些问题有所改善,开始注重学科融合发展的问题。

1985 年中国加入《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1987 年中国第一批文化遗产进入《世界遗产名录》。随着世界遗产数量不断增加,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理念和保护内容均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开始意识到原有的“文物保护”概念已经涵盖不了需要保护的对象,需要走向“文化遗产保护”。文化遗产保护内涵的深化促使人们从更广阔的视野、更深入的角度去分析和梳理文化遗产之间的内在联系,探索和建立新的文化遗产类型和相应的保护方式。我在《从“文物保护”走向“文化遗产保护”》一书中提到,近年来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对传统保护对象的概念认识呈现出新的变化。在保护的外延方面,文化遗产保护的领域不断扩大,比较突出地表现出6个方面的发展趋势。

在文化遗产的保护要素方面,从重视单一文化要素的保护,向同时重视由文化要素与自然要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综合要素保护的方向发展。例如,泰山等兼具文化和自然复合特征的“双重遗产”、西湖等文化要素与自然要素相互作用而形成的“文化景观”,于是黄山、庐山、武当山、青城山、峨眉山、五台山、嵩山、武夷山等名山大川,均成为需要加大保护的对象。

在文化遗产的保护类型方面,从重视现已失去原初和历史过程中使用功能的古迹、遗址等“静态遗产”的保护,向同时重视仍保持着原初或历史过程中的使用功能的历史街区、历史村镇,例如江南水乡、传统村落、民族村寨,以及工业遗产、农业遗产,包括江南造船厂、哈尼梯田等“动态遗产”和“活态遗产”保护的方向发展。

在文化遗产保护的空间尺度方面,从重视文化遗产“点”“面”的保护,向同时重视因历史和自然相关性而构成的“大型文化遗产”和“线性文化遗产”等文化遗产群体的保护方向发展。文化遗产保护的视野扩大到大运河、茶马古道、秦蜀古道等空间范围更加广阔的“文化线路”和“系列遗产”等,甚至文化遗产的空间尺度还在向跨地区、跨国家方向发展,包括陆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万里茶道等。

在文化遗产保护的时间尺度方面,从重视“古代文物”“近代史迹”的保护,向同时重视“20 世纪遗产”“当代遗产”的保护方向发展。包括大庆第一口油井、大寨梯田和村庄、南京长江大桥、核武器研发基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还包括红旗渠、国庆十大建筑、中国女排漳州训练基地、安江农校杂交水稻发源地等体现各领域杰出创造的文化遗产。

在文化遗产的保护性质方面,从重视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例如皇家宫殿、帝王陵寝、庙堂建筑、纪念性史迹等的保护,向同时重视反映普通民众生活方式的“民间文化遗产”,例如开平碉楼、福建土楼、陕北窑洞、北京四合院等“传统民居”“乡土建筑”,以及“老字号遗产”等“与人类有关的所有领域”的文化遗产保护的方向发展。

在文化遗产的保护形态方面,从重视“物质要素”的文化遗产保护,向同时重视由“物质要素”与“非物质要素”结合而形成的文化遗产保护的方向发展,例如羌笛、黎锦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而将文化遗产的内容由物质的、有形的、静态的,延伸到非物质的、无形的、动态的,显示了当今人类对于文化遗产认识的进步。

这些方面的变化,使文物保护从过去比较独立的系统,发展成为开放的系统,变成与城市生活、城市发展密切相关的领域。在这种状态下,城市规划与文化遗产保护之间就形成了天然的、相互规避不了的密切关系,文化遗产保护规划也就应运而生。文化遗产保护规划内容也不再仅仅是过去一个具体区域和空间的规划,而成为涉及到经济和社会发展、人类物质和精神生活等方方面面的规划内容。

从制定文物保护单位保护规划,到编制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文本,再到编制文化遗产区域保护规划,对于新型文化遗产的保护逐渐达成社会共识。从2006 年号召工业遗产保护,到2007 年呼吁乡土建筑保护,再到2008 年推出20 世纪遗产保护,从2009 年提出文化线路遗产保护,到2010 年倡导文化景观保护,再到2011 年开展运河遗产保护,每年推出一类新型文化遗产保护,逐渐改变了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的格局,也带来了从文物保护走向文化遗产保护的前所未有的文化气象。

WA:距您推出了文化遗产保护规划概念之后,经历了10 余年,您认为现在达到了您当初的预期吗?

单霁翔:应该说还没有完全达到。主要原因在于,这些年由于在机构改革中忽视文化遗产保护队伍的建设,基层文物保护部门的力量在被削弱,特别是地市级和县级文物保护机构,有的省把考古研究机构和博物馆划归演艺部门管理,有的县实际从事文物保护工作的编制人数只有2 ~3 个人。实际上,在文物保护内容不断增加、保护范围不断扩大的今天,基层文物保护人员的作用不可低估,而文化遗产保护队伍的现实状况令人担忧。

文化遗产保护的基础在基层。第三次全国不可移动文物普查,普查登记的文物保护项目70 余万处,谁是保护的主力军?几年来,普查登记的不可移动文物数量在逐年减少,大量还没有来得及公布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不可移动文物,在城乡建设中遭到了损毁,令人痛心。在这方面,还缺少清晰完整的文化遗产保护规划,还没有在保护政策方面为这些不可移动文物提供法律保障。要解决这些问题,就要切实加强基层文物保护队伍的建设,解决3 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机构和编制问题,二是人才培养问题,三是事业发展资金保障问题。另外,还有文物保护规划与城乡规划、国土规划、环境保护规划等各项规划之间的有效衔接,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现实问题。同时,在编制过程中要征求社会公众的意见。经过批准的文化遗产保护规划不能锁在抽屉里,不能封闭在档案柜里,要使广大民众都能知晓,让社会公众拥有文化遗产保护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和受益权。

再有就是对各级领导开展文化遗产教育,特别是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正确理念。长期以来,一直在争论保护重要还是利用重要,这样的讨论把文化遗产的保护和利用对立了起来。实际上,保护并不是目的,利用也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传承,如何把祖先创造的灿烂文化遗产,完整真实地传给子孙后代才是目的。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在历史长河中都十分短暂,这就要求我们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各级领导,都不能利用现实的优势随意处置文化遗产,虽然文化遗产在我们手上,在我们身边,但是子孙后代将来同样有责任来保护、有权利来享受这些文化遗产。

这种理念在民众中是有感情基础的。例如,2003 年陕西宝鸡眉县杨家村民众发现青铜器窖藏时,主动捐献给国家的事迹;2004 年贵州黎平县地坪乡民众在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地坪风雨桥被洪水冲垮的瞬间,村里的年轻人纷纷跃入洪水,拼死打捞风雨桥构件,使风雨桥能够重建的事迹。就是因为当地民众了解了祖先创造的文化遗产的珍贵价值,知道了文化遗产保护的意义后,才得以发生这一幕幕的感人事迹。

WA:在您看来,文化遗产和城市发展之间的关系大概可以分成几类呢?不同类型之间的区别是什么?

单霁翔:中国的文化遗产资源丰富多彩,这些文化遗产留存在不同区域,有的在郊野中,有的在城市近郊区内,有的在城市的中心地区,与城市发展之间的关系各不相同。杭州在保护西湖文化景观方面最为突出,进入21 世纪后,杭州提出为西湖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西湖的景观特点是“三面云山一面城”,也就是西湖的三面云山内不能出现任何伤害西湖文化景观的新建筑。杭州市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实现了保护目标,西湖文化景观成功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同时杭州的经济和社会发展也没有受到影响,城市发展方向坚定地从“西湖时代”走向“钱塘江时代”,在钱塘江两岸气势磅礴地建设了新城,真正实现了梁思成先生所提倡的保护老城、建设新城,两者相映成辉。杭州的南宋临安城遗址位于城市中心地区,与城市发展和建设密切相关,在城市规划中作为考古遗址公园来进行整体保护,同样需要付出极大努力。

1 临时建筑清理

进入21 世纪时,北京为了处理好保护与发展的关系,疏解核心区过度密集的城市功能,在北京老城范围外,规划建设了3 个功能区域,一个在北京老城西北的中关村西区,一个是在北京老城北侧的奥林匹克中心,一个是在北京老城东侧的商务中心区。这3 个功能区域目前都已经基本建成,对缓解北京历史城区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今天无论是正在建设的通州新北京行政中心,还是正在规划的雄安新区,都将通过疏解非首都功能,促进北京历史文化名城格局的重大变化,这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大手笔,为北京历史城区的整体保护带来了转机。当然北京城市发展的空间规划和“城市病”的综合治理,以及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方面还有很多需要破解的课题。

WA:故宫是一个位于城市核心区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和北京市密切相关。您怎么看待故宫博物院和北京城市发展的关系?

单霁翔:故宫的前身是紫禁城,它和明清北京城有着格外密切的关系。紫禁城最初是由明代永乐皇帝建造,坐落于城市中心,有一条鲜明的中轴线,这条中轴线与明清北京城的中轴线重合,形成北京城的“脊梁”,营造出气势磅礴的文化气象。今天,我们甚至难以想象没有故宫的北京城会是什么形象。有了故宫古建筑群,就有了景山、北海,有了左祖右社、前朝后市,有了周边传统胡同、大片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民居,于是形成了方正严谨的城市格局,形成了平缓开阔的城市中心区域。放眼世界,北京城市风貌在世界城市之林中独具特色。

2 经营环境整治

因此,保护好故宫,建设好故宫博物院,对于北京城市发展至关重要。这里是世界最大规模、最完整的古建筑群,这里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景观,这里是世界上收藏中国文物最丰富的宝库,这里是世界上观众来访量最多的博物馆。2018 年,故宫博物院接待来自世界各地观众1700 余万人,同时接待了上百批访问故宫博物院的各国来宾。而且随着故宫整体维修保护的推进,开放区域由昔日的30%,扩大开放至80%,出现大量新的展厅、展馆、展区。更多的观众为参观展览、参加文化活动而来。让人们走进这里能够读懂故宫,能够感受故宫博物院的魅力,是我们的重要职责。因此这些年来,“把一个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 年”“实施‘平安故宫’工程,确保故宫平安”“从‘故宫’走向‘故宫博物院’”,成为我们不懈追求的目标,并努力得以实现。

故宫博物院已有94 年历史,但是长期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这里是文物景点。经过多年努力,不断推出丰富多彩的陈列展览,不断举办引人入胜的文化活动,人们开始从“游客”变为“观众”。过去北京市民很少再来故宫博物院,因为青少年时期曾来过这里,但是当他们发现故宫博物院开放区域不断增加,展出文物不断增加,就再次、多次走入故宫博物院;过去年轻人多是陪着父母来到这里,自己很少来故宫博物院参观,如今年轻人占了故宫博物院观众数量的半壁江山。我们最期盼的是故宫博物院不但能成为城市的客厅,还能成为年轻人学习知识的课堂,更能成为人们社会生活中一片文化的绿洲。

WA:您是如何看待继故宫申遗成功之后,目前推进的中轴线申遗和北京城市的关系的?

单霁翔:我非常赞成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北京中轴线被誉为“世界城市建设史上的奇迹”。在中轴线上汇聚了城市中最具价值的众多代表性文物建筑,是古都北京城市格局和历史风貌的集中体现,“就像北京的一条文化血管,里面流淌的是一种北京的特有血液”。虽然经历数百年来城市沧桑变化,至今北京中轴线仍然相对保持完好,具有持久的活力与生命力。早在2011 年的全国政协十一届四次会议上,我就提交了“关于推动北京传统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提案”,2017 年在全国政协十二届五次会议上,我又提交了“关于故宫周边古建筑群和古典园林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提案”,建议将太庙、社稷坛、北海、景山,以及端门、大高玄殿、皇史宬等具有完整保护故宫文化遗产整体价值的明清古建筑群和古典园林,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故宫的扩展项目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北京中轴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矛盾在于,故宫和天坛已经是世界文化遗产,而存在地安门等古建筑已经消失、永定门是经过复建的建筑等问题。我认为破解这些问题的答案,是要树立“中轴线是有生命历程的、不断发展的一条轴线”的理念。它经历了过去的时代、今天的时代,还要走向未来。因此无论是中轴线上的古建筑群,还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陆续扩建的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这些建筑均是中轴线生命历程的延续,是中华文明发展的历史见证,具有极为重要的历史、艺术、科学价值,都应该得到尊重。另外,北京城市中轴线还在延伸,发展没有完结,生命不能冻结,正是因为有了北京传统中轴线,才有北中轴和南中轴的发展延伸,展现出新时代首都传承发展的宏伟气魄,对于今后城市发展具有深刻影响。总之,今后人们仍然会关注、呵护、发展北京中轴线。

当前应加大北京中轴线的整体保护力度,进一步扩大中轴线的保护范围,将传统中轴线两侧的历史河湖水系,棋盘式道路网骨架和街巷格局,传统四合院民居建筑群,以及传统中轴线两侧平缓开阔的空间形态,城市天际线和重要的街道对景,传统建筑色彩和形态特征等,均纳入北京中轴线的保护内容。同时,通过加大环境整治力度,拆除严重影响传统风貌的不协调建筑,恢复中轴线壮美景观。如此,北京中轴线一定能够早日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WA:现在故宫博物院每年接待1000 多万观众,您提出以观众方便为中心的管理思路后,故宫在观众服务方面做了许多工作。您如何理解旅游和文化遗产的关系?

3 紫禁城上元之夜

单霁翔:故宫的身份比较特殊,既是世界文化遗产,需要实现保护目标;又是世界重要旅游目的地,需要满足游客需求;还是世界著名博物馆,需要发挥博物馆公共职能。这3 个方面既有矛盾,又可以相互促进。关键是不断探索相互融合之路。故宫博物院一直在努力平衡三者之间的关系:一是保证文化遗产的安全,二是控制接待观众的数量,三是提升观众参观的质量。

为此,故宫博物院进行了一系列探索与实践:一是实现了周一全天闭馆,使文物古建筑不再365天疲劳应对参观,获得难得的喘息休整机会,赢得了社会的认同。二是实现了实名制购票,彻底解决了长期以来黑导游、黑倒票、无照商贩对观众参观的干扰,同时有利于实现观众服务的大数据分析。三是实现了每天8 万观众的限流目标,避免了过去旺季一天接待10 余万,甚至18 万观众的拥挤状况。四是实现了全部网络购票,经过4 年努力宣传和引导,故宫博物院关闭了所有售票窗口,人们通过预约,避免排队买票之苦,顺利进入参观。经过一系列努力,终于故宫内“人山人海”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当然,所有这些变化都不是一蹴而就达成的,需要周密的策划、实践的反馈、人们的理解、媒体的支持。

改善人们参观体验,更重要的是扩大开放。为此,故宫博物院经历了一段艰苦卓绝的历程。通过长达18 年的古建筑整体维修保护,为上千座古建筑保持健康稳定的状态,逐步对观众开放;通过为时8 年的“平安故宫”工程,使故宫消除防火、防盗、防地震、防腐蚀、防观众踩踏等方面的安全隐患;通过为时3 年的环境整治提升,开展室内10 项整治和室外12 项整治,其中最艰苦的是拆除了135栋临时建筑。在此基础上,故宫博物院的开放面积从2002 年的30%,到2011 年的48%,2016 年的76%,2018 年达到80%。这些实践使我们体会到,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故宫,才是安全的故宫。一个不断扩大开放、不断丰富参观内容的故宫博物院,才是人们期待的故宫博物院。

WA:结合故宫的经验,有关文化遗产的活化利用这个方面,您认为有哪些是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

单霁翔: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特别是世界文化遗产,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要确保安全。2018 年巴西国家博物馆一场大火,90%的文物藏品被烧毁;2019 年年初,世界文化遗产巴黎圣母院一场大火,遭到了重创。这些教训都提醒我们安全是故宫博物院的“命根子”。但是实践也告诉我们,作为对公众开放的场所,不能消极地实施保护,而必须积极地实施保护。不能把文化遗产保护视为自己单位的专利,而要使保护成为全体观众共同的行动,必须获得社会公众的支持和参与。因此要不断倾听社会各界的意见,把文化遗产保护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受益权交给社会公众,共同守护,文化遗产才能真正获得安全。

2019 年春节前,故宫博物院接到通知,要求在正月十五把北京中轴线点亮。我们接受了任务,经受了考验。经过4 天的研发、8 天的安装,如期在正月十五举办了“紫禁城上元之夜”活动,故宫博物院第一次实现夜间开放,故宫古建筑第一次被大规模照亮,接待了北京地区劳动模范、125 个国家的大使和外交官、免费预约的上万观众,280 多家中外媒体对活动进行了报道,前所未有的灯光景观传遍了世界各地,树立了开放、友好的故宫的良好形象。在“紫禁城上元之夜”活动策划中,选择了故宫城墙作为主体。在城墙上串联起一系列展览,从远处投射灯光,安全照亮故宫古建筑群,做到了万无一失,没有发生任何安全问题。此后很多城市都开始讨论夜间经济,很多博物馆都开始实施夜间开放。

WA: 随着对文化遗产价值认识的提升,遗产视为城市的特殊资源,既是文化资源,也是旅游资源,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应如何平衡遗产保护和遗产利用之间的关系?

单霁翔:保护和利用常常被看作一对矛盾,甚至长期以来在专家层面上都在不断争论,保护重要,还是利用重要,把保护和利用对立起来。实际上,保护不是目的,利用也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传承。如何把祖先创造的珍贵遗产、灿烂文化,真实、完整地传给子孙后代,才是保护和利用的目的。例如故宫有一座中国最古老的宫廷戏楼,叫畅音阁,但是上百年都没有再演戏,也没有人敢想它能够再演戏,但是今天我们知道了,这些古建筑修缮结束,把它锁起来,糟朽得更快。只有正常地使用,经常地维护,它才更健康。于是经过维修保护以后,畅音阁大戏楼重新开放,演出中国传统的京剧,也成为了国事活动的重要内容。实践证明,合理的利用能够促进永续的保护。

长期以来,故宫中轴线上开放的宫殿建筑都是黑黑的,外面光线越强,里面越黑。如今科学地解决了防火问题、照度问题,一座座殿堂被照亮了。当观众能够清楚地看到室内景观时,这些原状陈列的殿堂就加强了保洁除尘,文物保护会做得更加频繁,更加认真。过去,故宫博物院收藏的6200 件明清家具,大量沉睡在库房里面,最高的摞了11 层,常年不通风、不维护,更谈不上研究、观赏,如今打开了南大库,建设了家具馆,通过精品陈列、组合陈列、情景式陈列、仓储式陈列,人们终于可以看到这些难得一见的故宫家具。看到这些在库房内曾经“蓬头垢面”的家具文物,面对观众的时候如此神采奕奕,光彩照人,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保护和利用应该成为一对相互促进的和谐关系。

近年来,故宫博物院大规模地开展“去商业化”行动。过去观众进入故宫以后,大部分会走中轴线,于是太和门、乾清门、隆宗门、景运门等处均成为商品销售场所,严重影响观众欣赏壮美的故宫古建筑群。今天,经过清理移走了中轴线上的商业设施,在东西两侧区域设立观众服务中心,使观众获得更有尊严的休息场所。通过研发故宫特色的文化创意产品,使观众能把故宫文化带回家。同时加大数字技术应用,通过研发故宫系列APP,运用虚拟现实技术等方式,展示故宫文物价值。

文化遗产保护和故宫博物院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通过实践也获得了一些工作体会,我曾经出版过一套30 本的《新视野文化遗产保护论丛》,自己为丛书写了序,题目叫《把工作当学问做,把问题当课题解》,这就是我们做事的核心理念:工作每年都应有新的进步,不能在同一水平上循环重复,这就需要不断树立新的目标,研究更加科学的工作方法和实现路径;在工作中必然会面临很多棘手的问题,这就需要不回避问题,而是当作课题来一个个找准答案,攻克难关,回避就不会有进步,蛮干就不会有成果。

WA: 为了防止在利用和协调城市关系的过程中损害文化遗产价值,您认为有哪些关键点需要注意?

单霁翔: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遗产资源也是一座城市的骄傲和尊严所在。因此,应在全社会大力宣传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让普通民众和各级领导干部都能够了解保护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对于人们现实生活的意义,这就是关键。20 多年来,中国始终处于城市化加速进程的阶段,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基础设施建设,包括大量道路、铁路、水利工程的建设等,都会涉及文化遗产保护问题,因此这一时期是文化遗产保护最艰苦、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时期。在这一历史阶段如何切实加强文化遗产保护,就是关键。

近年来,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华传统文化保护传承有很多精辟论述,早在2002 年就曾指出,“发展经济是领导者的重要责任,保护好古建筑,保护好传统街区,保护好文物,保护好名城,同样也是领导者的重要责任,二者同等重要。” 2014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市考察工作时指出,“历史文化是城市的灵魂,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城市历史文化遗产”。2015 年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要增强城市宜居性,引导调控城市规模,优化城市空间布局,加强市政基础设施建设,保护历史文化遗产。这些立场鲜明的指示,无疑为我们的行动指明了方向,同时也说明当前保护文化遗产的严峻性依然存在。

WA: 您认为未来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领域,能继续为遗产保护和城市发展之间的协调做哪些工作?

单霁翔:近年来,中国建筑学会和中国文物学会携手推动20 世纪建筑遗产保护,每年经过专家集体推荐,公布100 项20 世纪优秀建筑遗产项目,旨在号召社会各界保护优秀建筑,尊重建筑师的创作。两个领域的国家一级学会联合行动,实现“1+1 >2”的效果。在这方面,中国文化遗产领域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当前,我国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使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在发生急剧变化,原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及其实物遗存消失速度大大加快,如不及时加以发掘和保护,我们很可能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忘却刚刚过去的昨天这段历史。例如工业遗产的保护,在当前产业转型升级的阶段,工业遗产保护就显得格外紧迫和关键。再例如传统民居的保护,不再实施“大拆大建”的城市改造已经达成共识,但是如何在实施“小规模”“渐进式”“微循环”的城市更新时,赋予传统民居以现代合理居住条件,这些方面都需要建筑师更加认真具体的考虑。

再有就是中国建筑大师的近现代建筑保护问题。我一直觉得中国建筑前辈和当代建筑大师的建筑创作没有得到充分的尊重和宣传。近年来,勒·柯布西耶、赖特等建筑师的作品已经进入《世界遗产名录》,而中国建筑师的作品在国内、在城市中、在社区内都没有得到很好的宣传,就连使用者都不了解。这些都需要建筑界和文物保护界的共同努力才能实现。□

4.5 畅音阁举办活动及京剧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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