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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现场的写作与知识分子的自我观照
——从邵丽、孙惠芬看女性作家乡村书写的一种路向

2019-11-26

写作 2019年5期
关键词:万福作家

陈 晨

21世纪以来,面对不断发生深刻变化的世界和诸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乡村成为作家们更加关注的焦点,传统乡土社会在现代化冲击下解构、重构的过程,在作家们的笔下得到细致而充分地呈现,城乡之间相互渗透更带来创作视点的位移与拓展,使乡土书写的题材更为丰富。在这其中女性作家有着相当不俗的表现,更有研究者敏锐捕捉到“女性乡土叙事不仅是新世纪女性文学的重镇,甚至也是新世纪头十年一个重要文学现象,一股崭新的创作潮流”①王宇:《新世纪女性乡土叙事潮流的崛起及其意义》,《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从性别的角度去考察21世纪以来的乡土书写,并非是一种视野的窄化。因为如果将20世纪90年代以来女性作家创作的重心与21世纪以来的稍加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乡土书写在女性作家创作中日益加重的比例。这种由置身于个人的世界到置身于他人声音之中的变化趋势,被林白形象地概括为“向着江湖,纵身一跃”②林白:《向着江湖一跃》,《妇女闲聊录·后记》,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228页。。这也许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视野打开的问题,而显示出作家对于朴素而辽阔的民间世界的某种敬意,对于真实的渴望与对于当下社会现实的强烈参与感,它更意味着“另一种文学伦理和另一种小说观”③林白:《世界如此辽阔》,《妇女闲聊录·后记》,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年版,第226页。。这种趋势不论对于21世纪以来的女性文学还是乡土文学都极具启示意义,而女作家在这一趋势下所呈现出来的多样化的书写路径,更是对于乡土文学的极大丰富,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具有“引领”的意义。正是由此出发,笔者试图从两位女性作家的乡土书写中捕捉当下乡土文学的某种“新质”。

一、置身现场,对当下中国乡村现实的深度介入

邵丽的“挂职系列小说”和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之所以能够同时进入笔者的视野,是因为它们有极大的共同点,那就是建立在作家对于当下乡村生活真实参与的基础上。邵丽于2005年初到2007年底,受河南省委组织部委派,到汝南县挂职任县委常委、副县长,“挂职系列”小说基本上都是这次挂职所取得的成果。而作者化身为一名叫赵芫的女作家,将自己真实的挂职经历融入小说中。《生死十日谈》是孙惠芬亲身参与滨城医科大学一位教授朋友关于农村自杀死亡者及其自杀遗族研究和预防课题,深入翁古城的村村屯屯实地访谈的产物,作品以访谈形式展开,并浓缩在十天的时间之内。这两部作品都带有强烈的“纪实性”和“现场感”,这也正是我将它们称为“进入现场”的写作的重要原因。尽管《生死十日谈》被作为“非虚构”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杂志上,但孙惠芬仍然强调了这部作品的“虚构性”,她说:“运用访谈这样一个线索,营造访谈的现场,都是为了造成一个非虚构的阅读场,让读者更切近一种感受。这是我的故意。而实际上这里许多故事和人物都是虚构,比如姜立生,杨柱,吕有万,很多很多。把看到的和听到的故事进行整合,对人物进行塑造,在建立一个现实世界时,我其实企图将读者带到另一个我的世界,我要表达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这一点。但不管怎样,在我心里,它是一部小说。”①何晶:《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文学报》2013年1月24日,第5版。孙惠芬的这番话启示我们,文学中的“现场感”其实也是作家刻意营造的一种艺术效果,或者代表着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因此,所谓“进入现场的写作”,我更看重的是它们所呈现出来的对于现实的强烈介入感。在“挂职系列小说”和《生死十日谈》中,邵丽和孙惠芬将自己置身于驳杂纷乱的乡村现场,直面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社会中的诸多矛盾。

邵丽所聚焦的“信访”就是中国乡村政治生活中的一个较为突出的问题。在《老革命王春江》《刘万福案件》《人民政府爱人民》等小说中,农民希望通过“上访”的方式解决与他们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现实问题,例如孩子上大学没有学费(《人民政府爱人民》),老干部的离退休问题(《老革命王春江》),下岗职工的饭碗问题(《刘万福案件》),等等。另一方面,这种方式并没有帮助他们彻底解决问题,反而有可能进一步激化矛盾,影响到党和政府与群众之间的关系。邵丽的深刻性在于,她既敢于直面这个难题,同时又力图从“官”与“民”的双重角度出发,去揭示“信访”问题的复杂性。从“民”的一方看,老百姓希望政府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他们更希望见到政府直接解决问题的具体行动与坦诚相待的尊重,当这些要求无法满足时,只有通过不断上访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诉求。这其中也不乏有极端者将“上访”作为回避现实的一种消极行为,如《人民政府爱人民》中的老驴,尽管县政府已经尽力帮助寻找他失踪的女儿,且为他提供了各种生活上的帮助,但老驴仍然坚持每天到政府大院报到,后来干脆在老上访户的指点下,到市里,甚至到北京去上访,上访已经成为他唯一的生活方式。在邵丽的笔下,更有甚者将“上访”作为刁难政府,满足自己贪欲的有效工具,如《老革命王春江》中的上访户陈光荣,虽然着墨不多,却极具代表性。从“官”的一方来看,一些化解难度大的信访案件确实使地方政府官员感到无能为力,如《刘万福案件》中所写到的一拨上访群众,他们声称当年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强渡淮河时,曾经征集过他们的船作为渡河工具,但却没有支付报酬。为此一直坚持上访,并且要求支付六十二年零一个月又七天的利息。这种上访理由听起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老革命王春江》中退下来的县委副书记王春江,因为自己参加革命的时间问题屡次上访,他希望为自己讨一个说法,然而由于年代久远又缺乏有力证据,想解决问题也有相当的难度。在老百姓看来,问题反映到上面,就应该得到解决,而县政府却自认为“责任无限大,权力无限小”,没有能力去解决所有问题。上级政府将上访量作为考核指标施压于下级政府,无疑进一步加剧了这种矛盾。为了追求政绩、维护形象,面对各种无理或者非正常上访行为,地方政府只好使用拖延、截访等非常规工作方式来减少越级信访量。《刘万福案件》中信访局长坚持“捂住不让他们闹事是最大的政治”①邵丽:《刘万福案件》,《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6页。,《人民政府爱人民》中崔县长认为“信访稳定这块是重头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②邵丽:《人民政府爱人民》,《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16页。,一个坚持上访的老驴让他如鲠在喉,寝食难安。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基层政府这种“捂住”“求稳”的处理方式,进一步增加了“官场”与“民间”的隔阂,小说中的挂职人“我”就对这种做法感到不解甚至是愤怒。然而,这种方式对于地方政府同样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官员置身其中焦头烂额,身心俱疲。《人民政府爱人民》中老刘县长身上就放大了这种无奈的悲情色彩。老刘主抓信访工作,对老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个月里将他从市里接回来六次,年关将至,老刘又拖着病体跑到北京去接老驴,却仍然无法阻挡其上访的脚步。而子女就业、房子、换届等一系列现实问题又困扰着老刘,让他不堪重负。分析至此,原本就复杂的信访问题在邵丽的笔下似乎显得更加矛盾重重,它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我国信访制度的某些困境。“进入现场”让邵丽一脚踏入沉重无奈而又黏糊糊的现实,在不同声音中窥见基层官场的真实生态和底层民众的生存困境,这使得她对基层政治问题的认知能够超越一般的概念化理解,抵达更深刻的洞见。

《生死十日谈》围绕一桩桩自杀事件对乡村现实进行了较为细致而全面的呈现。小说中的翁古城,也是孙惠芬的故乡,无疑是急速发展中的中国乡镇的一个缩影。由于毗邻滨海路,翁古城被纳入到滨城沿海经济发展的宏伟蓝图之中,提出了“建设百万人大城市”的口号。填海,动迁,土地流转,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工业园区兴建的计划令人振奋。与此同时,在现代旅游业、观光农业、种植养殖业的迅速推动下,翁古城的投资开发不断扩大,呈燎原之势。现代化赋予翁古城新的活力,然而同时进入作家视野的,还有被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破坏的大地景观,建了一半停滞不前的工业园区,田野上出现的孤零零的现代化小区,北部山区的偏僻寂寞、贫穷落后,人们还会因为无钱服药,无钱娶媳妇酿成自杀的家庭悲剧……在《生死十日谈》中,孙惠芬所提供的乡村生活的信息量是极其巨大的,她笔下的乡村图景是散乱的,碎片化的,现代、前现代混杂,发达和落后共存。这是一种带有“现场感”的呈现,然而作家并没有迷失在这纷乱驳杂的表象之中,而是由个别片段、剖面出发,向深处探寻,表现自己对现实的质疑与反思。

例如,在《生死十日谈》中,孙惠芬曾屡次提到宽阔而豪华气派的滨海路,这是翁古城现代化的象征。然而就在距离滨海路不到二里地车程的翁南村,孙惠芬采访了一个外号为“徐大仙”的乡村女性。她号称是神仙,能够通过晓阴阳,靠着扮神收礼挣钱。“徐大仙”的女儿赵凤是被调查的目标人之一,她因为被丈夫抛弃后无法摆脱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困境而选择自杀。“徐大仙”曾自己在家配药为女儿治病,更将女儿的自杀归结为冤魂的纠缠,她的愚昧无疑是女儿悲剧命运的无形推手。小说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叙述者偶然在大山中看到一个村庄,在进入一户人家之后却发现黑压压坐满了一屋子人,烟雾缭绕,人们正在聚众赌博,但这一幕被同行的村官解释为作家的“幻觉”。另一个有意味的场景是叙述者跟随村民们来到教堂做祷告,在肃穆庄严的氛围中哭泣的合声如潮水般涌动。在这三个场景中,孙惠芬触碰到乡村现代化进程中的另一重严峻现实:部分农民的精神状态、思考能力并没有随着经济的现代化而得到升华,反而呈现出空洞和匮乏的问题,或许正因为这种现状,为另一种“信仰”——基督教的进场提供了空间。孙惠芬让我们意识到:“农村问题不单是一个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问题,更是一个文化与教育发展严重失衡的问题。”①白烨:《乡土文学向何处去》,《人民日报(海外版)》2013年1月22日,第7版。这无疑是当下重振乡村计划中亟待解决的问题。

再比如,在《生死十日谈》中,孙惠芬还描述了“城里人想方设法下乡买山,农村人拼尽老力进城上楼”②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186页。这样一种当代怪象。在她调查与访谈的过程中,与其同行的朋友、商人,甚至她的亲人,都想在乡下买下一块地,一整个秋天来山里看山看地的人络绎不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当地的农民想尽办法也要在城里买房。在张长海、张小栓父子先后自杀的家庭悲剧中,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城里买房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在当下中国的不少农村,“买楼”成为农民远离土地、证明城里人身份的一种象征性行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他们中一些人很早就外出打工,在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上已然不同于父辈,很难在乡村找到归属感;大部分乡村父母的理想,也由在乡间盖房变为挣钱给儿子进城买楼,否则连媳妇也娶不上。但“买楼”并不能从根本上满足他们对都市的渴望,正如孙惠芬所说:“他们上了高楼,没了土地上的艰辛劳作,同时也没了土地上的收入。他们上了高楼,生活环境变了,可农民的身份依然没变。”③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186页。在这里,孙惠芬不仅触及到城乡差异巨大的社会现实,更关注底层农民在传统身份没落之后所面临的生存与精神困境。

值得注意的是,在邵丽和孙惠芬的这类小说中,她们都还试图通过追踪一个“事件”来寻找到有关真相的原点。《第四十圈》《刘万福事件》中是围绕齐光禄、刘万福的杀人事件展开,而《生死十日谈》中对每一个自杀事件的调查,其实都是想探寻死者自杀的原因。然而在这一过程中,叙事者似乎都陷入到由各种关系所构成的复杂网络中,人物形象趋于复杂,真相似乎越来越扑朔迷离。例如《生死十日谈》中赵凤的死因在他的继父、邻居和前夫杨柱的口中大不相同;花卉基地老板吕有万是事业上的成功者,究竟是为情而死,还是在对权力和金钱的追逐过程中心灰意冷,最终也不得而知。而《刘万福案件》中关于刘万福的故事,就先后通过刘万福家族拟的新闻稿、半山羊村老人的讲述以及张和平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三个既相似又不同的版本;《第四十圈》中齐光禄的案件更像是一出“罗生门”:“跟我讲述这个案件的人不同,案子的面目也不一样,对里面各色人等的评价更是千差万别”④邵丽:《第四十圈》,《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7页。。这从另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在这类“进入现场”的写作中,作家力图最大限度地去呈现乡村生活的复杂性以避免价值判断的单一性,她们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我们无疑在邵丽和孙惠芬身上看到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追求“真实”的写作姿态,这使她们的写作带有一种尖锐而混沌的独特气质。然而,如果一味地追求这种来自现场的真实,作家一方面不得不对知识分子立场和精英话语进行遏制,甚至完全隐藏自己的价值判断;同时也仍然无法从根本上消除读者对于知识分子视角下的“真实”的质疑。邵丽和孙惠芬选择从知识分子的自我观照入手来为这种“进入现场”的写作开拓新的维度,正可以看作突破困境的一种尝试。

二、反思自我,寻求知识分子与他者之间的内在联系

出现在邵丽“挂职系列小说”中的“我”,化名为赵芫,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作家,被派往一个百多万人的大县挂职副县长体验生活。在下乡之前,“我”面临着写作的困境,“那种低级的故事说来说去,隔靴搔痒,都是些盗版的故事”①邵丽:《刘万福案件》,《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2、97页。,同时也对体验生活持一种排斥的态度,因为“如果你专门去体验生活,实际上那不是你的生活,而是你生活之外的生活”②邵丽:《挂职笔记》,《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作为作家,“找故事”是“我”下乡体验生活的兴奋点所在,当“我”看到新闻稿中曲折复杂的刘万福案件时,认为这就是“我”要找的生活。由此可见,“我”对于真正的农民生活是相当隔膜的。如果说“我”只是知识分子中的某一类代表,那么邵丽在她的小说中,又通过其他的人物设置在尽力扩大这个群体,使其具备更广泛的代表性。例如《刘万福案件》中邵丽写到了“我”的身为经济学家的老公和学艺术的女儿,他们一个信奉绝对的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一个是年轻的后现代主义者。面对底层民众,经济学家更多是持一种客观理性的研究立场,没有过多的感情色彩。年轻的女儿却在乡村贫困家庭的生存现实面前,感受到巨大的震撼,还亲自策划了一个大型公益节目为贫困孩子圆梦,然而这种“展览苦难”的方式却遭到其中一个家庭的拒绝。如邵丽所说,这样的家庭结构和情节的安排的确充满着“历史的隐喻和现实的嘲讽”,它让我们看到知识分子与乡村底层民众之间的巨大鸿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所谓的农民,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拼贴的镜像,是你们凭空想象出来的。”③邵丽:《刘万福案件》,《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2、97页。这样的观照显然带着邵丽的自我反思,它尖锐地指出了当下知识分子局限于狭小圈子,沉溺于自我想象世界的病象。

与邵丽相比,孙惠芬在进行乡村书写时更多了一重“返乡者”的身份,因为翁古城是她的故乡,但作品鲜少进行乡情的抒怀,反而时时表现出一种“陌生化”的感受,如孙惠芬所说:“多年来我确实一直在书写乡村,但这并不意味我对乡村‘相当了解’,应该说,随着在城市里生活时间的拉长,我对农村已经相当的不了解了。”④何晶:《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文学报》2013年1月24日,第5版。在《生死十日谈》的“前言”中,孙惠芬坦言,如果不是参与这个项目,她不会知道翁古城有这么多自杀的案例。在她的“越来越狭窄、只能通过媒体了解世界的专业作家生活中”,“自杀”与一例普通的新闻没有两样,更何况是“小人物、平民的自杀”。甚至她会有意地回避悲剧,把“健康地活着”看作比创作还重要的事。如孙惠芬所说,这是一种堕落,一种心灵的衰退。也许创作需要很多条件,但当一个作家没有办法去贴近真实的生活,去感受鲜活生命带给自己的心灵撞击,去直面甚至承担人生存中的黑暗时刻,那么这种创作必然是干瘪而庸俗的。

邵丽和孙惠芬对于自我困境的反思极具普遍性。它反映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作家的职业和工作以及相应的生活方式已经中产阶级化了,这造成了一种身份的断裂,使他们的思想匮乏,精神萎缩,直面现实的勇气下降,没有办法找到真正走进叙述对象的路径。这种困惑或许正是邵丽和孙惠芬创作的出发点,在“挂职系列小说”和《生死十日谈》中,她们将自我置身于现场,在众声喧哗中寻找“自我”与“他者”的关联。这种关联到底是什么?或许正是这种进入现场的写作的重要意义所在。

在“挂职系列小说“中,邵丽并没有按照一般的思路去写“我”如何“融入”基层,反而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隔膜”的存在。首先,“所谓挂职,实际上是编外副县长,不真正作数的”⑤邵丽:《挂职笔记》,《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而“我”分管的文教卫工作难出成绩,又不受重视。其次,面对强大的官场文化和民间生存智慧,“我”始终觉得格格不入。在调查刘万福和齐光禄的案件中,“我”也很难认同一些基层官员糊弄拖延、避重就轻的工作方式。知识分子的精神独立与批判意识从根本上造成了“我”对于官场的疏离。事实上这种“融不进的生活”也折射出基层官场现实的无奈与悲哀,这一点在《挂职笔记》中的县委书记和《刘万福案件》中的周书记身上都有体现。可见,身处在复杂的官场文化之中,想要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是不容易的事。

对刘万福、齐光禄案件的深入调查则使“我”有了跨越鸿沟,进一步深入体验底层农民痛苦的可能。然而,一切似乎指向了更为混沌复杂的生存场。这里面有现实的弊病,也有历史的积淀,有底层生存的坚韧不屈,也有民间思想的自私愚昧。“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厚重、柔韧而又沉闷的东西。这东西莫可名状,黏黏糊糊的,又是若即若离的”①邵丽:《第四十圈》,《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91页。。这或许就是 “我”在精彩的故事背后所发现的比故事本身更耐人寻味的东西。然而它又构成一种巨大的限制,使文学创作面临新的困境。在《刘万福案件》中,“我”一直在思考“真正的小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在没有看清楚自己之前,如何能够看清楚别人?”②邵丽:《刘万福案件》,《挂职笔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页。这种思考显然是来自于邵丽本人的,她没有遮掩自己的疑惑和焦虑,而是将这个过程非常真实地呈现在小说中。

在《第四十圈》的结尾,邵丽详细描写了齐光禄杀人的过程,这一幕让人“血脉贲张泪流满面”,邵丽看到的是“弱者对弱者的报复和伤害”。因此,“哪怕那是他百分之百的错,我也不忍心让他停下来。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生命绽放,如飞蛾扑火般决绝和神圣”。在这里,倾注着邵丽对于弱者的同情和深切的关怀,闪耀着知识分子在坚持正义、尊严以及批判现实时的那种人文主义精神的光芒。至此,小说中“我”的思考有了答案,如邵丽所说:“对美和善、对价值和尊严不折不挠地探寻和讴歌,已经成为我的生命密码,不抛弃,不放弃。”③邵丽:《离现实近一点还是远一点》,《文艺报》2012年7月25日,第5版。而这也恰恰应该是文学的密码所在。

《生死十日谈》对于孙惠芬本人而言同样不啻于一场跨越,通过参与对农村自杀死亡者及其自杀遗族的调查和研究,死亡,灾难,苍老,贫穷,这些之前避之不及的“悲剧”汹涌而来。一个个陌生生命的心灵秘密毫无掩饰地袒露,面对这样的真实,孙惠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愤怒、心疼、痛苦。她会泪流满面,会直言批评,会出离愤怒,也会因为无法忍受而像逃避瘟疫一样离开现场。女作家的感性、细腻、柔软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然而对于“生与死”的关注又使得这部作品超越了个人的感性层面与一般的日常生活书写,进入到对于生命终极问题的讨论之中。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作者与乡村大地获得了一种真正的沟通,正如孙惠芬所说:“我写的是乡下人,是那些受苦受难的人,而写完之后我发现,它投射出的是每一个人,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不管是农民还是知识分子,因为困难、苦难如影随形,在这个变革发展的时代,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走在这条自我救赎的道路上。”④何晶:《孙惠芬:我想展现当代乡下人的自我救赎》,《文学报》2013年1月24日,第5版。

例如,在对自杀者遗族的访谈中,作者重新认识了人和自然之间的联系。在《生死十日谈》中,面对亲人自杀的悲剧,亲属们往往表现出强烈的悲痛、忏悔,可是有一位母亲却和别人不同,“只要叫她干活,她什么愁事都没有了,闺女死了,咱邻居疼得还没反过劲儿,她背网包上小河沿搂草去了”⑤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4、252页。。还有一个母亲与她类似,“从小到大就喜欢和土坷垃打交道,儿子死后,她一天到晚待在苞米地里,只要看到黄澄澄的土,心就不疼了”⑥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4、252页。。在孙惠芬眼里,正是大自然给予了她们一种精神上的救赎,“她们像一颗野草,和原野,原野上的声音,和泥土,泥土中的气息有一种天然的默契”⑦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4、252页。。然而,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孙惠芬,却对于空旷寂寞的自然有一种排斥感,“为了挣脱束缚,挣脱乡村的孤独感,我们渴望人群,渴望没有实物的远方。我们一路奔着虚妄的空间,和某种信念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唯独没有和天地实物保持关系”①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2、170、171页。。这是孙惠芬对于都市人普遍精神困境的反思,我们执着于理想,却越来越深陷于人与人、人与物的庞大关系网络中,带来一种普遍的实利化、庸俗化倾向,更重要的是长此以往我们逐渐丧失了自我拯救的能力。孙惠芬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一位母亲,在炽热的田野里,她也想做一只橘黄的瓢虫,和酱红的大地融到一起,也就是在这一刻她们之间的生命被打通了,共同伸向坚韧、自由和辽阔。

宗教,也是孙惠芬在表现苦难和救赎时涉及到的问题。《生死十日谈》中写到的农民刘国胜,在遭受一连串沉重打击后意志消沉,同时开始质疑命运的公平。他向着“我”追问“到底有没有老天”的那一幕,不禁让我们想到祥林嫂。鲁迅先生虽然抱着启蒙主义但也无法全然否定这种朴素的精神诉求,而在将近一百年后的今天,精神信仰对于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人而言,似乎是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面对刘国胜的问题,孙惠芬鼓励他去寻找自己的精神皈依,“不管是信天,还是信上帝,不是你信了,它就一定保证你不会遇到苦难。而是你信了,在遇到苦难时,它会让你有对付苦难的力量,会让你觉得未来还有希望”②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2、170、171页。。这不是来自于理性的分析,而是出于对一个处于绝望中的生命的最深切的同情和体恤。可以这么说,在《生死十日谈》中,面对死亡、痛苦、绝望,孙惠芬始终高扬着积极的主体精神,她没有刻意去渲染苦难,而是借由苦难去反观人的生存困境,同时将苦难引入更深刻的生命哲学思考。如她所说:“苦难让我们上了一个台阶,走上一座高原,它离现实很远,离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很近,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存在,就在我们每个人眼前。”③孙惠芬:《生死十日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2、170、171页。苦难像一座桥梁,使孙惠芬与他者的生命获得了沟通。

无论邵丽或者孙惠芬,真实而又鲜活的个人经验使她们的乡村书写带有了主体的温度,这或许是她们区别于男性作家的最大特点,女性作家的感性、柔软、细腻、包容,从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她们的作品。而由此出发探寻乡村经验对于个人生命的意义,也显示出她们对于当下乡村书写的拓展。这也许无法从根本上消除知识分子与乡村世界之间的隔阂,当下乡村发展中诸多问题的解决也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这并不妨碍作家以积极的姿态去拥抱乡村这样一个更为广阔复杂的外部世界。重返现实,走向田野使作家有可能抵达更丰富的自我。

三、结语

21世纪以来,现实主义的回归已经成为文坛关注的重要现象。尤其在乡土小说领域,更涌现出一大批现实主义的优秀佳作,并呈现出与传统现实主义不同的新质。邵丽和孙惠芬无疑是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我将她们的“挂职系列小说”和《生死十日谈》称为“进入现场”的写作,是想凸显她们在现实主义写作中的一些新的尝试。她们有别于传统现实主义中那种自上而下的俯视姿态和严谨的写实手法,而是将自己置身于驳杂纷乱的乡村现场,既能够直面当下乡村发展中的诸多尖锐问题,发出怀疑和批判的声音,同时又立足于多样的生命诉求和复杂的现实生活基础,力图在众声喧哗中接近生活的本相。在这种进入现场的写作中,邵丽和孙惠芬对知识分子的自我观照尤其值得关注。通过官场生活体验与对于自杀事件的调查,她们对于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巨大鸿沟有了更深入的认知。与此同时,她们又主动寻找与他者之间在生命上的内在关联,并由此完成了对自我的丰富。她们将这一过程中内心的挣扎和困惑都真实地呈现在小说中,她们的写作无疑有具有一种“主观的真实”。

邵丽和孙惠芬对时代生活、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的密切关注,她们穿透生活表象,通过对自我内心和精神的关怀反省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都让我们看到一种敢于直面现实的勇气和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在她们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热烈的人道主义和理想主义情怀,她们尊重每一个生命个体,坚持对于美和善、价值、尊严的探寻,这使得她们的创作不会陷入生活的泥淖,沦为价值的虚空。这正是我们所呼唤的现实主义文学应有的精神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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