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蒲宁小说中的乡土母题
2019-11-26张馨月
张馨月
高尔基曾经把蒲宁的《乡村》称作是“一部第一流的艺术珍品”,并且评价:“蒲宁的《乡村》将成为推动力,它将促使风雨飘摇的俄国社会深省。”[1]
蒲宁虽然热爱祖国,但却不能接受苏维埃政权,反对十月革命,不能接受社会突如其来的变革,内心因此挣扎不已。于是1918年,他从莫斯科逃到了尚未被红军攻下的南部地区。紧接着,1920年,他所在的南方也被攻克了,于是他立即登上了前往法国的最后一艘游轮,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祖国。
即便是如此,蒲宁也无时无刻不在眷恋着自己的家乡。已经成为巴黎白俄知识分子代表人物的他,内心依然向往俄国理想的贵族社会,他深爱祖国,却流亡异乡,在旅居异国的日子里,蒲宁无时无刻不眷恋着自己的祖国,对困苦不堪的人民,日渐凋敝的环境,以及衰落的祖国他都赋予了自己最深切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在《乡村》、《幽暗的林间小径》等作品中都有体现。
一.悲剧性的乡土人物
“万物皆有灵”,蒲宁小说中的大自然是有灵动性的[2],他向往着幼时在庄园中亲近大自然的生活。具有平民性的他在这些乡土小说中展现了乡村俄罗斯文学的形态,他关注普通市民,亲近俗人俗物。由此,蒲宁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反映俄国现实的农村妇女形象,以及暴露俄罗斯人性的弱点的男性形象。
农妇硬汉们的生存状态在《农村》一书中得以体现。从人性的角度观察过后,蒲宁发现他们身上存在的仅是来自原始的野蛮和残忍。原本的真,善,美,完全消失。农妇们虽然淳朴、勤劳,但是都逐渐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任由男性们蹂躏。在小说《农村》中,哑巴厨娘压死了自己的孩子后,被无情地抛弃。老侍女嫁给了恶魔般的季洪,产下的幼女接连夭折。因为生孩子,她自己走起路来像只鸭子,不仅身材走样,心中还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折磨,她的生命失去了意义,但季洪作为丈夫,对她不仅没有一丝的怜爱和关心,而是将其视为一个生孩子的物件。新媳妇也不出意外地沦为生育的工具,然而不能生育的她仿佛变成一件商品又被轻易地转交给别人。《苏霍多尔》中的女仆娜达利亚深爱着自己的主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情,甚至是被剃成光头这样羞辱她的事情,如此种种,她都惟命是从。不仅如此,娜达利亚竟然表现出来的是随遇而安的一种状态,为自己的奴仆身份感到庆幸和喜悦,在这个过程中她体会到的居然是幸福。一代又一代,无限循环,所有人都逃不过命运的捉弄和人生的悲剧。可恨的是,她们都没有反抗,没有怨言,而是唯唯诺诺地希望自己能够完成自己丈夫的心愿。蒲宁笔下的女性都虔诚地笃信上帝是苦难的化身,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她们毫无幸福可言,饱受摧残和凌辱,只能沦为男性的奴役品。[3]《幽暗的林间小径》中,女主人公更是困扰在那一段作为农奴的遭遇中,即使不愿提及,但往事历历在目。女店主越是冷静,越是轻柔,话语之间越能体现她的无奈、生活的折磨和年轻时内心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伤痕。小说末尾处一句“我不愿意嫁人”五个字,贴切的将女店主长久以来深积在心底的伤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曾经年轻漂亮的女店主即使获得了一张释奴证,不再是沙皇统治下的农奴了,但是“心非木石岂无感”,这一段痛苦的经历却仿佛是插在女主人公心上的一把尖刀。
男性们也不例外,虽然他们看似在家庭中占有足够的支配权利,但是他们非常“传统”、自私、残酷。他们的生活亦是悲剧。季洪渴望做父亲的心愿,一生都无法完成。气急败坏的他对年迈的下人是何等粗暴,这是一种人性的扭曲。他看似能主宰一切,但其实自己想要的从未得到过,甚至也没有享受过真正的欢愉和快乐。谢雷侬的贫穷并没有成为他奋斗的力量,表现出来的只是麻木不仁,随遇而安,不求进取的等待,临近死亡的等待。[4]因为贫穷,他可以弃自己的孩子于不顾,宁愿一家人一整个冬天都生活在俄罗斯那极寒的,没有屋顶的屋子里,也想不出一点办法。《蛐蛐》中的蛐蛐(一个马具匠的绰号)和瓦西里臭气熏天,每天弯腰弓背干十几个小时的活,但是两人都很知足,被同伴欺负却表现得很善良。[5]他们心甘情愿地安于现状,被人奴役,作为一名男性也没有思考过自己对家人的责任。这种随遇而安的善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就是懦弱和愚昧的表现。与此同时,在《幽暗的林间小径》一书中,先后共出现了三个男性形象,首先是一位驾车的庄稼汉,黑不溜秋的脸,稀疏的络腮胡子,一个饱经风霜,不修边幅的好汉形象跃然纸上,他的身份是奴隶主的车夫,对自己身边所产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没有情感也没有思想。接着,男主人公的登场,花白的头发,是年迈的标志,作为奴隶主的后代在他的身上,没有一抹亮色出现,看不出高大的形象后有任何的快乐。
这一切的一切都使蒲宁痛心不已,痛心自己的同胞生活得不幸,更是痛心他们的“无知”和“不自知”。俄罗斯人民在这样的环境下竟然能表现出如此安逸的等待,这担忧的不是谢雷侬,不是季洪,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是整个俄罗斯民族。这也正是蒲宁发出:“俄罗斯整个是乡村,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的原因所在。
二.矛盾的乡土环境
沈从文先生曾说:“我是个乡里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6]对于沈从文先生来说,乡土是纯净的,无杂质的。而对于蒲宁来说,乡土却是复杂的。他从小生活在贵族庄园之中,因工作的关系,考察了乌克兰、南俄罗斯各地,追根溯源,十分了解俄国农村的实际状况、中小地主的生活和普通农民的心理。他对俄罗斯的乡土有着自己独特的感受。
首先,乡土在普宁的心中是和谐美好的,例如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里父亲带着一支双管猎枪与“我”走进扎卡兹田间树林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池水清澈透明,在除鸟兽之外,几乎无人问津的孤零零的林间池塘中,难得有这样的池水。池水清澈却深不见底,就像令人着迷的天空,平静的池面上倒映着白桦林和橡树林的树梢。田野上吹来徐徐清风,树林被惊扰,发出簌簌声……”[7]又如《安东诺夫卡苹果》开篇描述的那样:“……我怎么也忘怀不了金风送爽的初秋。八月里,下了好几场暖和的细雨,仿佛是特意为夏种而降的甘霖,这几场雨十分及时,正巧是在月中圣拉弗连季伊节前后下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记得那座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因而显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园,记得那槭树的林荫道、落叶的幽香以及安东诺夫卡苹果、蜂蜜和秋凉这三者的芬芳。空气洁净得如同不复存在一般……”[8]这些都是蒲宁一生中梦寐以求的庄园生活和田园风光,是轻快的,愉悦的,让人心旷神怡,悠然自得的一种安逸的世界。《在庄园里》有这样一段:“那有什么大不了的!静静地度过一生,又静静地死去,就像这颗树上的叶子,到时候便要枯萎,脱落……心里深切地感到,他自己同这个无声的大自然是有着多么紧密的血肉联系啊!”[9]由此可见,蒲宁笔下的乡村生活是一种安然静谧的状态,随着自然的变迁而变化,没有纷扰,没有忧愁。
但是,蒲宁眼中的乡村又有着另一种失谐的,原始的,残酷的景象。美好的生活日渐颓废,俄国农村日渐贫困,他的贵族世家早已衰败。乡村凝聚了蒲宁幼时的回忆和深重的全民族历史感。“白桦林”等典型的象征着俄罗斯的事物都是蒲宁笔下常见的。他用自己心灵中的庄园记忆,将历史感,心中的情绪与美感交织成一种别样的俄罗斯情怀。蒲宁在内心深处认为,野蛮的事不会再发生,原始,淳朴,自然地俄国精神能够传承下去,但是面对贫穷,破败的底层人民,蒲宁知道,故国衰弱了,不似从前了。蒲宁代表作《乡村》一文的结尾处“黄昏的暴风雪更加可饰,在回家的路上,人们拼命地催马。大嗓门妇女在雪橇上女巫跳神似的挥舞着手帕,对着狂风大雪和迷茫的夜吼叫,雪花飞到她的嘴唇上,压低了她狼嚎一般的歌声。”这里的生活与之前的静谧和谐完全相反,有的只是狰狞和野蛮,为了生存的无奈和竭尽全力。蒲宁用其独特的,细腻的笔锋展现了庄园贵族文化衰败后的俄罗斯农村中可怕,贫瘠,非人的生活以及乡村居民精神的空虚与无能。众所周知,俄罗斯是一个极北的国度,冬天的寒冷可想而知,而谢雷侬的住所,即使是在俄罗斯的冬季,也是没有屋顶的,更不用说任何保暖措施。在社会大变革的背景之下,农村的生活毫无疑问是不幸的。蒲宁用自己的笔触将落后愚昧,贫苦煎熬等农村生活的众生象都在《农村》一书中展示在读者的面前。悲惨的境地是他们生活的实实在在的写照和反应。
面对现实,蒲宁真实的再现了俄罗斯农村潦倒衰败的现实:在丑陋,畸形的社会大背景下,俄罗斯人民的生存状态的记录。这也是他表达对祖国深爱的一种别样的方式。由此可见,乡土在蒲宁的笔下是矛盾的,既有和谐的一面,又有失谐的一面,既是自己的精神寄托之地,又是不得不看着眼前种种而黯然神伤之地。目睹着这样的现实环境,自然蒲宁对乡土的情怀也是复杂的。
三.纠结的家国情怀
蒲宁不是一个冷漠的同大多数俄国农民一样的厌世遁世者,而是通过自己大量的作品,热烈的追求着自己理想的乡土生活。蒲宁的乡恋情结不仅表现为对祖国的热爱,还表现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慨。
祖国无疑是蒲宁的挚爱。在作品《刈草者》中,蒲宁将自己对祖国的情感,通过刈草者唇齿边的歌谣呈现出来。“别了,我亲爱的朋友,别了我生长的地方。”[10]这句歌词唱出了蒲宁的心声。借助民间歌谣,诠释出蒲宁内心深处对祖国的爱。蒲宁从小在庄园中生活,成长,童年的伙伴是农民的孩子,自己的记忆也是从乡土开始,但即使蒲宁如此热爱自己的乡土和祖国,由于现实的原因和社会的变革,他却再也没能踏上归途,乡土生活终生都封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对于蒲宁而言,乡土是其内心的悸动所在,也是俄国传统的象征。在寓居法国的日子里,他潜心创作。这时期,一些海外的俄国作家渐渐变成了所谓的“两栖作家”,他们用其他国家的语言发表作品,即便是用俄语创作,也失去了自己民族的色彩。但是蒲宁一直坚持用俄语创作,始终坚持着俄罗斯古典文学的传统,因为他的灵魂是属于俄国的。在不可能接触现实故乡的情况下,他书写讴歌了记忆中的家国,同时也深切的关注着祖国的命运,祖国和祖国人民都是他的生命所系。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对祖国深沉的爱。
可是,在热爱祖国的同时,祖国带给蒲宁的却是愤懑和无奈。蒲宁难得的淳朴感深入骨髓,他对乡村的热爱和对家乡风物的依恋也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字里行间。但爱,不一定要表现为温馨,还有如同蒲宁笔下表现的冷峻。《败草》一书中描写了一个长工年老得病前的一段生活。他自己和身边所有的人似乎都认为:“他就像庄稼地里的‘败草’”,到了该去除的时候了。包括亲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他在想什么,几乎是无动于衷的等待着他的死亡。他平静地等待着死神的来临,临死前,想象的是自己的女儿在自己的坟前捶胸顿足,锥心泣血。高兴地抱着这样的希望离开人世。这种无动于衷正是俄罗斯民族当时大多数人表现出来的状态,那么这样下去,带来的也只能是悄无声息的颓败。蒲宁以一个现实主义者的姿态,对俄罗斯农村贫穷,落后以及守旧的真实面貌和农民的凄凉苦楚的生活做了深刻全面的刻画,包含着作家对现实的忧虑,痛苦和迷茫。夹杂着作者对俄罗斯人民前途和命运的关怀。他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一个国家造就一个民族,一种环境培养一种性格。受宗教意识影响的俄罗斯人民在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他们懒惰,冷漠,麻木的性格。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没有毅然决然的反抗。一切都是顺从,迎来的自然只能是奴役和悲剧,蒲宁也因此不得不忧从中来。小说《幽暗的林间小径》正是通过一系列冷色调的铺垫,控诉了俄国农奴制对俄国人民造成的苦难,批判了俄国农奴制对劳苦大众的剥削,以及旧时代贵族和平民阶层的等级差异,在幽暗的环境里,阴冷的事件发展过程中,更说明了不合理的剥削制度对人民的苦难伤害不是一张证件就能释怀的,这正是主人公所遭受的一切。正如鲁迅先生在《野草》中所表达的那样,黑暗过后不一定是光明,小说中女店主曾经作为奴隶,获得释放后依然得不到心灵上的释怀,依然独自一个人徘徊于人生这条幽暗的林间小径,这不仅是作者蒲宁对沙俄农奴制的批判,更是对整个社会,整个人民的生活现状的担忧。蒲宁在自己的笔下给了自己家国这类现象以深刻的批判,在面对无动于衷的,逝去民族之魂的俄罗斯民众时,蒲宁心中只能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慨。这样的民族精神只能使国家更加沉沦,病态更加严重。
严永兴在其考察俄罗斯文学百年的著作中也说:“蒲宁的作品既有对祖国、故乡和大自然的深情赞美,对爱和美的执着追求,也有对生与死等永恒主题的思考”。[11]在大爱面前,真正的爱只能是毫不客气地“指出病症”。而不是盲目的发表一些赞美之词。蒲宁的小说文笔洗练,结构紧凑,可与契诃夫短片小说媲美,蒲宁热爱生活,热爱故土,因此他的笔调是炽热的,而非阴暗的。[12]他没有鲁迅式慷慨激昂的呐喊,没有杜甫式雄浑壮阔的艺术风格,均是以细腻,真实,深刻的笔法来写俄罗斯的一切,俄罗斯的美好醇厚,贫瘠空虚,一幕幕都在蒲宁的笔下被做了写实的描绘。这不仅是简单的写实小说,而是蒲宁在写实之余无时无刻对自己乡土的热爱和关怀。
蒲宁以他诚朴,正直的是非观念为出发点,深入俄罗斯,深入人心,把人生看得大于时代,将时代称作狭义的人生,针对俄罗斯特定时期内道德沦丧而发出对民间道德的呼唤。以文人的精神为标准对农村市井进行厘定,渗透了博大文化的审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