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丈夫》中老七地位的深层表征
2019-11-26李娟
李 娟
沈从文的短篇小说历来就备受瞩目与推崇,《丈夫》这一篇更是被誉为“沈从文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短短万余字不仅将情节安排得十分得当,更是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对立中,塑造出了丈夫和老七这一对来自乡下的典型的夫妻形象。《丈夫》以旁观者的角度叙述了一个吊脚楼下的船妓与来自乡下的丈夫在三四天的相处过程中所发生的故事,但更多的是站在丈夫这个人物的视角,去观察城市文明带给他的内心感受。小说简化了对老七的描写,着重从以丈夫为代表的男权中心视角出发,忽视对女性心理的观照,企图将老七的人物特点简单化,这恰恰却体现了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将女性物化,意欲削弱女性的自我表达的态势。《丈夫》中的女性尤其是作为妻子的老七,不管是在小说的内容安排上,还是在人物对她的认知及她的自我认知上,都表现出一种失语的现象。沈从文的这种写作手法固然有其精彩之处,而他所要表达的女性观也早已包含在内。
一.男权世界中老七的失语现象
吊脚楼下大河妓船上的老七,是被自己的丈夫送过来当船妓的,因为乡下赋税沉重,老实庄稼人在田地里一年的辛苦所得,大半都要缴纳出去,日子自然过得艰辛。在这样的情况下,年轻的丈夫都会把自己的妻子送往城里去卖身,让她们挣那看似轻松的钱,以解决家中面临的窘迫情况。丈夫们在将妻子送往城里前,其实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权衡过此举的利弊得失。“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1]106在他们的观念里,女性是一个属于他们的能赚钱能生孩子的物品,男性将自己的观念毫无顾忌地灌输给妻子,丝毫不考虑同样作为人的女性的感受。更发人深省的是,持有这样观念的人在乡下比比皆是,他们忽略妻子的的自主意愿,替女性决定她们的生活。“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媳妇以后,把她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1]106
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里,女性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她们的话语被男性主流话语所掩盖,而这一切,却都被视之平常。女性在茫然中没有发现自己话语权的缺失,反而是在男权的控制下,竭力使自己的行为靠拢男性给她们定下的标准,因此,女性失语不仅仅是被动的失语,女性自身对这样一种现象也是默然认同的。在乡下的时候,丈夫疑心家中小镰刀的丢失是老七不小心将它掉在溪里的缘故,因而对老七又骂又恐吓,而老七除了害怕与哭之外,竟也没有任何解释与反抗的行为。在女性长久以来的意识中,无条件听命于夫权是妻子所要遵守的伦理,她们在夫权面前的不作为恰恰是失语现象的体现。而在城里时,丈夫因这几天的委屈与嫉妒情绪的发酵,撒掉老七给的票子,掩面哭起来的时候,作者没有对老七的反应进行描写,或者可以这样认为,老七在丈夫面前根本就没有说出任何实质性话语,她无法改变丈夫的决定,只能忽视自己的意愿,按丈夫的要求生活。丈夫让她卖身她便卖,丈夫让她同自己回乡下她便回,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掌管,而她在家庭中的失语也被自己认为是理所应当。
老七在小说中仿佛是一个心理层次简单、没有喜怒哀乐的人,丈夫和旁人很少关注到老七的心理和情绪,他们把自己的感受强加给老七,以模糊掉老七真正的内在心理和情绪。小说中老七的说话次数屈指可数,主要集中在两处,一是在街角碰到赌气要回家的丈夫时,老七把丈夫拉回船上,不让丈夫就此走掉;二是在小说的结尾,丈夫执意要回家时,老七用水保、荤油包子和看戏几件事情想留住丈夫,却没有留住。这两处是老七说话说得最多的两处,其余时间老七都是处于别人眼里的沉默状态,而这两处发声却是为了挽留丈夫,甚至可以说老七在丈夫面前略带有一点讨好姿态。至于老七真正想要说什么,没有人去关注。如果把叙述者对老七的心理状态的简单勾勒算进来的话,小说中只有这么一处是来写老七的心理的,“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胸褡上绣了‘鸳鸯戏荷’,是上月自己亲手新作的。”[1]117老七第一次发声要丈夫留下的时候,是丈夫看到老七给他买的胡琴,心理得到了安慰,自己选择暂时不走,这时的丈夫对城市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一把胡琴成了留下来的借口;老七第二次发声要丈夫留下来的时候,丈夫却坚决要走,这时的丈夫已经不再满足于城市新奇小物件带给他的新鲜感了,他在和嫖客的接触中意识到,自己俨然快要失去做丈夫的权利了。以老七为代表的女性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管束着的对象,她们的一举一动被投之以男性的眼光,在失去了身体和心灵的自由之后,变成了一个个服从夫权恪守规矩的女性。在这篇小说中,失语的其实不只是老七,还有许多和老七一样被自己的丈夫送来当船妓的众多女性。沈从文在小说开篇也写道,“所以在本市大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1]106就算老七回了乡下,依然还会有无数个老七重新走入吊脚楼下的河船。
二.老七反映出的沈从文女性观
沈从文在他构建的“希腊小庙”中,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淳朴善良、健康自然的湘西女性形象,他对笔下的湘西女性一向持宽容的态度,一方面希望她们是美丽的化身,一方面又从男性视角出发对她们绽放的美丽加以约束,这种矛盾的女性观的形成与沈从文自身的成长环境有关。“根据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的研究,人的情感和人格总是兼有男性和女性两种性别特征,男性人格里包含女性情感的一面,称之为‘阿尼玛’(阿利玛)原型,‘不管是在男性还是女性身上,都伏居着一个异性形象,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仅仅是因为有更多的男性基因才使局面向男性的一方发展’,在沈从文身上,阿尼玛原型的影响显然较一般人更为显著,这与沈从文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2]24沈从文的父亲常年在外,他与母亲和姐姐妹妹的接触比较多,受女性的影响也比较大,因此,他身上不可避免地会有“女性情结”的出现,但他毕竟是男性,这种性格上的双重性显然影响到了沈从文对笔下女性形象的勾勒。作为一个男性作家,他写作的视角多是从自身的性别角度出发,对男性人物形象持宽容态度,女性失语现象的出现在他看来也是正常的,但是他的“女性情结”又暗中压抑着他的写作,使他尽力塑造出一个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形象,沈从文纠结的女性矛盾观将老七的形象塑造得十分贴近他本人对女性的想象。正如沈从文所说,“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能够为男子牺牲。”[3]98因此,他虽然给了老七城里人般的外貌描写,却没有抹去老七的淳朴内在,老七对家中杂事的惦记,对丈夫身份地位的承认,甚至于为丈夫的情绪考虑放弃自己已有的生意,无一不是沈从文说的那句“在任何情形下还依旧好好地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的代表,也是男性心中“能够为男子牺牲”的代表。
沈从文在对大河妓船上的妇人的外貌进行描写时,几次强调她们的打扮做派越来越像城里人,言辞间略带一点不满。“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便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羞涩畏缩神气了。”[1]106-107和以往沈从文对乡下女性的神态与外貌描写相比,沈从文对这些妇人的打扮其实是不甚满意的,他称这些妇人为“这城里奶奶”,更是表明了自己作为一个乡下男性,对从乡下去往城里的女性的讥讽之意。沈从文在描写都市太太生活的小说中,笔调多讽刺鄙薄,言内与言外之意都表现了自己对都市女性的不喜。但是这样的女子形象又是沈从文自己塑造出来的,他身上复杂且矛盾的“女性情结”影响了他的创作。
沈从文复杂的女性观在小说中还表现在对老七接客和老七安抚丈夫这两件事的处理上,他既想让老七接客挣钱,缓解家中的窘迫状况,又希望老七能关注到丈夫的情绪。沈从文在小说开头强调了农村妇女去妓船上卖身的普遍性,为老七所做的这种“生意”不引人争议做了铺垫,从这个角度来说,沈从文的这种做法是站在了女性的角度,还原了湘西世界的自然与纯净。与此同时,沈从文还不忘丈夫对妻子身体权的掌握,两次三番地提到丈夫想和老七睡在一起,夫妻窃窃私语,聊聊家中农事,但是丈夫所在的那三晚,老七都接了客,丈夫的这种想法没有如愿。他的肉体欲望与倾诉欲望皆没有得到释放,对老七的占有心理也就越来越强烈。从这个层面上看的话,沈从文对丈夫心理的描写显然是站在自身男性的角度来进行的。老七出来接客挣钱,这件事情是得到了丈夫的同意的,这确实也是当地很平常的事件,不足以引人关注,然而作者将老七的丈夫塑造成一个不一样的男性,同样是在女性失语的这种状态中,他决定带老七回乡下。老七在安抚丈夫的过程中,所言所行没有触及到丈夫真实的想法,这不仅体现了妻子对丈夫的不敢揣摩的心理,还表现了在婚姻中女性命运任丈夫安排、不敢有多余想法的情况。
沈从文复杂且矛盾的女性观,在塑造老七这个人物及男性对妻子行为的干预上体现了出来,他不愿作践笔下的女性,希望每一个女性人物都是美好的,但同时,他自身的男权中心主义在这个方面又使他产生了矛盾性。他对男性人物持的宽容每多一分,对女性所做的要求也便多了一分。在当地女性普遍失语的情况下,沈从文的矛盾女性观就表现得更加矛盾了。
三.老七归家的隐喻性
小说中以老七为代表的农村妇女的集体失语现象,是沈从文创造的湘西世界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老七最终和丈夫一同归家的结局,体现了沈从文对传统夫权尊严的成功找寻。固然,沈从文是一位有着“女性情结”的男性作家,他笔下的湘西女性大都是美丽与自然的化身,他尽力美化这些女性生存的环境,减少伦理道德对这些女性的规约,其目的显而易见。然而他也忽视了女性的内在感受传达,用男性决定性的言语覆盖了女性的声音,沈从文的男性性别角色让他始终都无法真正地站在女性的立场,去探讨造成她们失语的深层原因。其实,女性的失语也与她们自身对女性命运既定的认知有关,几千年的中华民族传统表明,女性是被看、被俯视的对象,她们如果想要打破这种失语现象,首先要做的就是推翻萦绕在心里许久且已然被固定住了的传统道德的束缚。可以说女性的失语不仅是由历史传统与男性对她们的束缚所决定的,这种现象的背后必然有作家想要隐喻的东西所在。
“湘西世界”与“城市世界”是沈从文在他的小说中所创造的两个世界,“沈从文的这种题材取向与他先乡村后都市的独特的人生道路相关,也与他自己的角色认知相关。……‘乡下人’的目光既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沈从文小说的题材取向,也使其小说的两类题材在对立互参的总体格局中获得了表现。”[4]203沈从文在从乡村走向城市的这条路上,眼光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这部短篇小说初步完成于1930年的上海,离开湘西的这些年里,沈从文怀抱着“异乡人”的情绪与眼光审视着这个繁华的城市,他的感受自然与一直生活在乡村或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作家不一样,“乡愁”主题在他的小说里时隐时现。
在《丈夫》这篇小说中,来自乡下的丈夫始终是代表着乡村这一方的,而在城市里生活的水保等人,毫无疑问,他们完全属于这座城市,而从乡村来到城市,靠出卖肉身才能谋得一个立足之地的老七,似乎是与他们都不同的存在,但她的本质依然还是属于乡村一方。那么,给这样一位身属于城市,心处于乡村的女子安排最后的命运,就变成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丈夫在船上的三个晚上,老七分别接了商人、兵士和巡官三位不同的客人,这代表着城市不同面与乡村的对立。老七忍气吞声接客,不敢有任何言语,丈夫却开始产生了与城市的疏离之感,沈从文似乎将丈夫与老七的归家之举,在第一晚老七接客的时候,就埋下了伏笔。“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1]107如果说丈夫回归乡村是必然的,那么从乡下来到城市,并且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的老七的回归,其所隐喻的是沈从文在描写城市与乡村的这场对立中,为了保持乡村的淳朴性及不被城市熏染过的原始气息,他选择牺牲了老七这位特殊的女性。在上文的叙述中说到,老七是“在任何情形下还依旧好好地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这就书写了老七身上的原有气质,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作者沈从文的化身。沈从文虽然离家千里,在城市中也生活了一定的时间,但他的心却留在湘西,留在乡下,身上的原有气质一直未发生改变,骨子里是向往乡下的。正如他自己所言,“我实在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样式。”[5]43在城市之时,老七还能和丈夫平等地有所交谈,而回到乡下后,长时期处于失语状态的老七,是否还会出现如丈夫所形容出来的“哭了半夜”的情况,这个问题不得而知。沈从文在这里选择牺牲女性的话语权来成就自己的“湘西梦”,也是有所寓意在其中,但这种牺牲到底能不能为女性所接受,这个问题,恐怕沈从文自己也不知道。
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女性身体的失语与话语权的被削弱都被视为普遍的现象,即便是内心充满矛盾感的沈从文,对这一现象的关注也是带有朦胧性的,他的“女性情结”一方面能使他更充分地把握女性的心理,另一方面又让他塑造出了同样具有矛盾性的女性形象。在大河妓船上,像老七和丈夫这种归家的行为,是会遭人谴责还是会引人效仿,这个问题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探讨性。正如刘西渭所言:“他用彩笔把人物的面貌和行为画出来,他不分析,不说教,也无所主张,任由读者去品赏。有人可能见出揭露丑恶,有人可能见到讽刺黑暗,有人可能见到人性的真实,无可奈何的挣扎。”[6]
注 释
[1]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
[2]李鉴兵.“男子作闺音”——论沈从文湘西小说中女性形象创作[J].台州学院学报.2013(2).
[3]沈从文著.沈从文文集第3卷[M].长沙:花城出版社.1982.
[4]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5]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长沙:花城出版社.1982.
[6]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中卷[M].香港: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