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里的龙文化浅析
2019-11-26魏亚丽
魏亚丽
新石器时代,先民们就开始了对原始龙的图腾崇拜。上下五千年,“龙”已渗透到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成为一种文化的凝聚和积淀,成了中国和中华民族的象征。
《易经·乾卦》中有“飞龙在天”“见龙在田”等语;王充在《论衡·龙虚》中收集世人关于龙的诸多观点,“以龙为天使”“云至而龙乘之”,“龙之所居,常在水泽之中”,为“鱼鳖之类”等;许慎的《说文解字》解释出“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辞海》里则定义龙为“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异动物,身体长,有鳞,有角,有脚,能走,能飞,能游泳,能兴云降雨”。总之,龙本身的神秘性使得其在中国文化观念中的诠释总体一致,而细节处则呈现出多种多貌的描述。
龙文化是中华民族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渗进民族活动的方方面面,对文艺创造活动也产生重大影响。在此就《平凡的世界》对其中展现的龙文化进行浅析。
一.敬畏自然界的产物
龙是水神,有水的地方便有龙显灵的希望。双水村里的哭咽河——男人啜泣的眼泪水,呜咽着涌入东拉河并不宽阔的胸怀。荒凉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上,在风尘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夹缝里,羸弱的河身挣扎着拼命地赢取伸展腰肢的空间,正如那片土地上艰难求存的生灵付出血泪代价以延续脆弱的生命。原西县旁的原西河水,黄原城边的黄原河水都在奋力地奏着生命的旋律。作者营造的这个黄土高原让我们感受到了荒芜之外的生机,映衬出荒原上的生命存活的热切渴望。生灵竭力地攀住这些仅有的“生命的常青藤”1以求生之不息,执着地将苦难的生活继续下去。龙的伟力在平凡的黄土人对生存的渴求中尽展;龙的精神鼓励着信仰它的人民顽强地拼搏;然而,它也有威猛狞厉的一面。聚焦1975年的黄土高原,定格记忆,“旱灾已经成为全省性的现象”,双水村这弹丸之地又岂能幸免?“严重的旱情使双水村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危险迫在眉睫,“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强烈的求生欲促使村民集体冒险,并肩作战,不再计较个体的利益得失,“为他们绝望的双水村拼命了!”不得不赞叹“双水人民是英雄汉”。求而不得,来之则难消受,水龙王向来喜欢在人间开玩笑,玩小把戏。决堤的大水瞬间将人们得水的兴奋冲刷得踪迹全无,坝垮了,命没了……水因龙而灵,有时却又因龙的威力而略沾染些血腥,生命并不是总能在其中悠游自若。“哭咽河和东拉河已经起了水,混黄的山水呜咽着从大大小小的沟道里奔腾下来,给这个葬礼加添了极其浓重的悲痛气氛”“雷声、雨声、水流声和人们的哭声搅混在一起”2对水龙王完全交待了纠结的生命,自此都不再为人世间的悲喜所动,这样能否权作牺牲有偿?万幸的是水龙王只是偶尔失职。灾祸与苦难无可逃避,但生活并不是被它们所充斥,而是多呈现出不算快乐但也并不是痛苦的暧昧状态。由于这片土地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千百年来的文化酝酿,使得其百姓较于沿海等开放地的人民对神明有更强烈的信仰和敬畏之感。
二.自强不息和自由精神的体现
龙是战神,是力量、强大的自我意志和强烈的自由意识的象征。在双水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孙氏兄弟在无意识下将平凡人格里蕴藏的龙之精魂突显出来。少安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子弟,然而,一些非农人气质已在他身上崭露头角。十三岁时明知无法继续读书,可依旧会坚持考试并以优异成绩证明自己的能力,这种看似孩童逞强般的表现,深层地体现了对个人意识的觉醒。在农业生产合作化进程中,他作为生产队长冒着被批判的风险私自扩大土地分配以满足耕种需求;之后,在所谓的离经叛道的“资本主义道路”上,尝试干出一番事业;在随后的中国经济大潮里,他先于他人探得发展之路,通过个人的强大意志获得了财富。如果说少安的奋发有为、与时俱进还不足以明显体现龙之虽然少平同哥哥一样都生长于农村,但他的眼睛却是向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的,“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决不像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讽刺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这样“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尊严”并“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的人,在双水村的狭小空间里遭受到压抑和产生的苦恼是可想而知的;“一整天在山里挣命,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关闭’了”,“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强烈的自我安排意愿驱使他远离了“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头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的舒服生活;宁愿流落在他乡异地,就算生活中的一切都失去保障,哪怕全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他也要去外面闯荡。这样的年轻生命,这样的意气风发,为了实现梦想即使碰壁到头破血流又有谁敢嘲笑和指责?的确,正如他曾经唱出的小曲——“一来我人年轻,二来我初出门,三来我认不得一个人,好像那孤雁落在凤凰堆,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叫亲朋你们多承担,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门……”3。年轻的生命,特有的张力。
龙文化已经作为民族群体特征存在,鲜明的心理认同和个体的无意识行为促成了共同的情感抒发,使得其所在的民俗场获取了更大的能量。
三.与古典龙女形象的比较
自父系氏族社会开始,女性在之后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都作为社会的次流而处于弱势地位;宋代之后对女性的道德约束力越加明显,致使她们只能以社会和男性附属品的身份发挥作用。然而,几千来的封建意识形态并未完全遏制住女性求生的呼声,挣脱落后时代枷锁的新女性时有出现。《平凡的世界》里,晓霞这一形象无疑是文本所要着重塑造的一个伴随着新社会的建立而成长、成熟起来的新女性。生命开花时,梦想与爱情同在荆棘中闪烁。晓霞与少平的爱情虽以不圆满的结局告终,但是这段爱恋留下的温馨与浪漫却让读者欣然向往。双方明知地位相差悬殊,可对他们而言,听从心的指挥才更重要——人生太过短暂可又太过纷扰,太多诱惑与苦难挡住了通往幸福殿堂的路,很多珍贵的事物来不及把握就无声无息地逝去了;那么,当你想要关心、爱护的那个人也同样渴望给你以呵护和爱恋时,这该是何等的幸福!也许他们彼此深知结局不会完美,未到来的悲苦和已经收获的幸福,哪方价值会更大呢?世界充满假象,太多人有太多抱怨不是因为有多么不幸反倒是因其太过幸福,以至这类人才有余力而自作聪明地顾虑以后可能出现的苦难,总是不停地劝说自己不要被眼前一时的快乐所迷惑,要居安思危,小心乐极生悲。试问,终日惶恐不安地等待不幸的来临,一生都只为下一刻活着——这样的生命,意义何在?人类自是难以摆脱与社会,与现实的关系,可若被命运套牢,刻板得小心翼翼得从不逾越命运圈,哪怕是挪动一步也不肯,那么,个人的价值又该如何体现?少平和晓霞同是不安于命运的个体,同是深受龙文化的自由和反抗意念驱使的两者怎能不被彼此身上散发出的与命运抗争的强烈个性所吸引。没有什么可以达到完美无憾,最终晓霞生命的陨落,难道就只能被冠以“爱情悲剧”的名号吗?难道作者的用意就是要故意扼杀这种超脱世俗的爱情苗种吗? 难道作者将这场爱情的主角推向生命的深渊就是仅仅为了证明个人再怎么抗争,个人意识和自由欲念再怎么强烈,相对于命运而言也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吗?该如何解释晓霞的遇水身亡呢?是爱情的必然悲剧使然的吗?是美丽的爱情扼杀了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吗?或者换个立场讲,生命的花朵瞬间凋谢至少属于生命的可悲之处吧?从行文思路来看,作者的明确目的则是高度赞扬个体自由追求生命意义的主动性。晓霞救助落水儿童,实则是对个体生命的巨大尊重。以己之命换取他人之命,是因为她已将生命切实平等化,这种平等甚至超越了自我的存在。由此可见,这场恋情背后潜在的更深刻的话语结构,已不再是关于爱情的悲剧,而是以生命为主题的颂歌,尽显生命的可喜可敬可爱之处。
这样一个现代版的爱情故事是无端兴起的吗?抓住文本背后作者潜意识写作时的声音,读者实则大可以将这样的女性精神追溯至古典文艺中龙女对爱情的无畏追求。元杂剧《张生煮海》描述了张生与龙女的人神恋,即不平等的社会地位下的男女结合关系;浅层次表现为文学的不自觉寻根现象,而深层次的仍是龙文化信仰对文人意识的潜在影响。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中双方之间的物质差距可以通过精神得以平衡,从而为彼此的生命增值;后者的人神恋则必须要求拥有神力的一方以牺牲神力为代价才能获得爱情、婚姻的果实,即总有部分价值因爱而损失。如此看来作者对人神恋的潜在看法并非是单纯的褒扬,而终究受控于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
四.结语
龙文化结晶于中华民族漫长的发展史中,并逐渐渗入国人的血脉。《平凡的世界》基于黄土高原这一独特的地域特征,为读者展现了各色的人情风物,同时不管是文本中主人公的言行思想,还是叙述者的客观旁白,都可见龙文化的斑斑痕迹。
注 释
1、2、3《平凡的世界》路遥著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