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昆剧《千里送京娘》有感

马鹏飞

《千里送京娘》是北方昆曲经典剧目之一，以赵匡胤和赵京娘为主要角色。赵匡胤以武生应工，赵京娘以作旦应工。在舞台布景方面，该剧是少数没有昆曲舞台标准配置——一桌二椅的折子戏之一。与小说和传奇不同的是，昆曲版《送京》淡化了打戏的内容，且使得人物更加有血有肉，贴近生活。本文以昆曲中“切末的虚拟化”和“时空自由化”特点为出发点，结合演员表演时的四功五法、本出戏的剧情，全面分析了昆曲中的赵匡胤和赵京娘形象是如何在众多艺术载体中脱颖而出的，同时还分析了苏州昆剧院的昆曲演员又是如何展现两位人物的性格的。

全剧以赵匡胤趟马为起点，只见他左手拿着蟠龙棍，右手挥舞着马鞭，伴随着锣鼓声响，我们仿佛看见了他驰骋于山河之间，策马奔腾的模样。紧接着赵匡胤的一段念白简单交待了自己来到关西的原因，并抒发了自己在失意之时仍不忘创立基业的凌云壮志。路过清幽观时，突然，一阵女子的啼哭之声传入了赵匡胤的耳中，疑惑之中的赵匡胤立即勒马，身体回转，双脚依次做出下马的动作，并将马鞭扔在一旁，这便是从马上下来了。赵匡胤入庙后，仔细查看，从青石板下将赵京娘救出。京娘抓着蟠龙棍，由赵匡胤从幕布后牵出，这便算是从青石板下救美成功了。

惊魂未定的京娘跪坐在地上，演员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着，同时以水袖掩面，生怕面前的这个人加害于她，直到赵匡胤表明身份之后，京娘才直起了身子，松了一口气后，小心翼翼地看向赵匡胤。但想到自己仍处于危难之中，便一边哀求道“壮士救命”，一边跪着走向赵匡胤。此时，一段【山坡羊】 的曲子响起，在哀婉动人的音乐中，京娘恸哭着说出了自己的被强盗劫掠至此的经历，以至于唱到“悲切难言”时，已悲痛到哽咽。此处非常考验演员对唱腔以及节奏的把握，词不能一泄而出，演员需要根据人物情感的不断叠加，配合以合适的唱腔。京娘先是伤心，紧接着是惊恐，然后是悲愤，最后是哀求。演员在唱词时也要先委婉地道来，然后稍微加快节奏，同时加重语调和预期，最后要配合京娘哽咽的声音唱出京娘复杂的情感。

赵匡胤听完京娘这一番倾诉后义愤填膺，拿起蟠龙棍就要冲出道观寻找那伙强盗，以为京娘打抱不平。京娘怕再生事端，便急忙拦下赵匡胤，表达了自己想要尽快离开的意愿。可刚走出去没多远，京娘担心自己在途中又遇到那伙强盗，处于危急之中的她顾不得礼教的限制，又返回到赵匡胤身边，向他求助。怎奈赵匡胤也因躲避灾祸，正在逃亡途中，自身尚处于危难之中，又怎么帮助他人呢？此刻演员的眼神就是心灵的放大器，所有心理活动都通过眼神的变化展现出来。赵匡胤首先是怒目圆睁，因为英雄的本质让他第一时间就想手刃那帮歹徒。可是纵使英雄有心，但是身不由己，内心的矛盾通过眼神不断扫视左右表现出来。最终，赵匡胤还是认定见义勇为才算得上是好汉，于是演员眼珠一转，一捋胡子，一跺脚，下定了决心说道：“哪管他自身危与安，且救人于倒悬。”他赶忙安慰正在啼哭的京娘，并向她表明自己定会护送她回家的决心。

接着，为了掩人耳目，赵匡胤又提出与京娘结为兄妹，京娘喜出望外，不安的心也暂时稳定了。身为兄长，赵匡胤对京娘照顾有加，尤其是在京娘初次上马这段戏中。在京娘初次上马这段戏中，虽然舞台上并没有马，但通过二位演员的配合，我们仿佛看到了一匹生性有些顽劣的马儿，多次阻碍京娘上马。尽管在上马前京娘轻抚了马的背部，可是由于这是她第一次上马，马儿突然后退，吓得京娘差点掉下来。京娘身形不稳，演员通过前后的晃动，表示马儿的移动轨迹。赵匡胤急忙牵住马头，演员紧握马鞭，配合京娘的移动而移动。可是赵匡胤刚松开缰绳，顽劣的马儿又往后退，赵匡胤又急忙牵住马头，安慰京娘道“无妨”，并牵着马儿开始朝华阴县出发。

在赵匡胤的护送之下，京娘暂时松了口气。谁曾想，一声惊鼓打破了这不到片刻的安宁，那伙强盗竟然从后方追了上来。惊慌失措的京娘又颤抖起来，望着赵匡胤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赵匡胤淡定地指挥京娘躲藏起来，然后向盗贼所在的方向杀去。直到看到自己的兄长回来，京娘才松了一口气。听闻他大败强盗后，京娘已对这位英雄心生崇拜之意，赞叹道：“兄长你真乃盖世英雄。”并略带娇羞地望着眼前的这位救命恩人。演员含情脉脉的语气，和仰慕英雄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京娘心中的爱情也在这一刻出现了萌芽。

二人继续朝着华阴县进发，赵匡胤只顾着赶路。可是京娘还不舍得与这位盖世英雄太快分别，于是她开始主动创造机会，“三试英雄”，欲借景物表达自己的心意并试探兄长的意思，这段戏也是全折戏的看点之所在。

首先是“初试英雄”，京娘以松柏须有紫藤般配才臻完美为题，借喻赵匡胤也因有美人陪伴。此处一段婉转的【滚绣球】，诉说着京娘娇羞而又含情脉脉的神态。转身回望的京娘，无意间触碰到了站在身后的兄长的双手，锣声也在瞬间响起，二人赶忙分开，分立于舞台两端，各自默不做声，只余管弦丝竹之声回荡于舞台之上。在角落这边的赵京娘一边羞涩地缠绕手指，一边等待着赵匡胤的回音。而在舞台另一边的赵匡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了，他也不是粗鄙之人，怎会听不懂京娘话里有话的这番唱词，只是他哪曾想到眼前只这位只被他当作义妹的人竟然对他有了爱慕之情。于是演员一边捋着长须，一边思忖着该如何作答。在一番思量之后，赵匡胤一边暗自摆手，一边摇了摇头，坚定了自己的创立基业之志，选择装聋作哑，故意岔开了话题。

天真的京娘以为兄长不懂刚才那番话语中的真正含义，于是又开始“二试英雄”。借落花流水之景，京娘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心意道：“落花有意随流水。”赵匡胤赶忙应对道：“流水无心恋落花。”京娘不解地问为何，只听赵匡胤以豪迈的口气回答道：“只因他有奔投沧海之志。”京娘听后，失望地低下了头，演员咬了咬嘴唇。原来自己恋上的不是一位普通的英雄，而是一位有平定天下之志的真英雄，这或许更加坚定了京娘对赵匡胤的崇拜之情，她也没有放弃向赵匡胤吐露心意的意图。

赵匡胤只是吩咐京娘继续赶路，路遇一小桥横跨于溪水之上。京娘原以为赵匡胤在过桥后会搀扶着自己通过小桥，哪知赵匡胤只是在桥前候着，京娘甚是不悦地晃了晃身子，嘟起了小嘴，完全一副因爱赌气撒娇的小姑娘模样。过桥途中，也不知是真的跌倒还是故意为之，眼看京娘就要跌入水中，一旁的赵匡胤急忙冲上前去，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伸手去扶京娘吧，恐违男女授受不亲之礼，但是再不付诸行动，又惧京娘跌入水中。这一幕牢牢地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大家都想知道赵匡胤将如何解决这两难的命题。赵匡胤到底不是普通人，他急中生智，将蟠龙棍的一端送了过去。慌乱中，京娘伸手一抓，总算站稳了，欣喜的她以为抓到了兄长的手，可是定睛一看，原来自己握住的不过是蟠龙棍而已,演员有些懊恼的京娘转过头去,微微叹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三试英雄”的机会来了，一声弦乐制造的“鸳鸯的啼叫”声打破了这无言的尴尬。京娘巧借鸳鸯为题，向赵匡胤传情。只见赵匡胤从容不迫地答道：“是啊！鸳鸯比翼甚是可羡；怎奈它朝夕相聚，沉缅闲情，终难遂鸿鹄之志！”紧接着，一段【赏花时】“杨花点点满汀洲”和一段【逍遥乐】“杨花点点满汀洲”，分别唱出了京娘与赵匡胤心中之志，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纯真浪漫，痴情于兄长的花季少女，一个是义薄云天，心系于天下的英雄好汉。全戏的看点也在于赵匡胤如何处理这段感情。但是无论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礼教，赵匡胤都不能透露出对京娘的这一丝心动的感觉。因为只要他接受一丝京娘的心意，那么它就会成为贪图回报的假英雄，不顾天下的伪君子，京娘也会因此成为貂蝉玉环那般世人眼中的红颜祸水。因此，赵匡胤只得在矛盾中拒绝这份情意，而且要以讲究艺术为技巧，以不伤京娘自尊为目的来拒绝这份情意。

山一程，水一程，台上只不过三五步，千里行程就已接近尾声。只恨千里途程短，伤心的京娘唯一能做的就是再跟爱慕的人多相处一阵，于是她提出送兄长一程。在【煞尾】中，京娘伤心地唱道：“切莫忘，关西有人悬望中！”，最后一个字，演员以甩腔道出,唱完此句之后，京娘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伤心地跪拜在地，无力地扑到兄长的怀中。

知道二人就要分别，京娘两次在赵匡胤将要拿到马鞭时推开了兄长的手，这是她最后的任性，也是最深情的不舍。见此情形，赵匡胤也只好忍住情绪，一把夺过了马鞭，二人又一次分立到舞台两侧，只不过这一次背过身去，是因为他们都不想让彼此看到自己不舍的那一面。片刻之后，赵匡胤转过身来，一狠心一跺脚正准备登上马去。在一旁偷偷啜泣的京娘急忙冲了上来，拉住赵匡胤的蟠龙棍不肯放手，并将头转过去，不忍看到赵匡胤。赵匡胤只好安慰道：“啊，贤妹，你我后会有期。”京娘听到后仿佛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激动地转过头来，并点了点头。但她也知道这可能只是兄长安慰她的话语，于是又不情愿地摇了摇头。在几番拉扯中，京娘最终选择松开了那双紧握蟠龙棍的手。赵匡胤登上了马，大声呼道：“贤妹，你要保重了！”然后策马扬长而去，只剩下京娘一人在马蹄声中远望着那魁梧却又渐渐模糊的身影。

在传统的故事中，真正的英雄是不能沉湎于美色的，或许京娘在古人眼中只是赵匡胤成为天子路上地一块试金石。好在作者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虽然正史中没有提到，但也许在这戏剧之中，待赵匡胤平定天下，功成名就之后，他会遵守“后会有期”的约定，与京娘在符合礼教的范围内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