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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与歌德:绝望并梦想着

2019-11-25孙德宏

当代 2019年6期
关键词:脂砚斋浮士德席勒

孙德宏

曹雪芹比歌德大二十五岁。

这两位同时生活在十八世纪的东西方的大诗人,生命际遇却是天壤之别。

当《少年维特之烦恼》正暴风骤雨地轰动欧洲时,同样宣扬小儿女你情我爱的《红楼梦》在大清帝国的京城,只能以手抄本的模样偷偷地私下流传。

当西方的大诗人歌德正锦衣玉食、万人敬仰时,东方的大诗人曹雪芹却衣食无着、默默无闻;歌德高寿八十三岁,而曹雪芹四十岁就撒手人寰。

但是——

这两个同时发生在二百多年前东西方,有着大不同的生命故事,讲述的却是两位大诗人完全相同的梦想和悲欢……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

这一年,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

这一年前后,曹雪芹的《红楼梦》各种抄本在私下里流传。

在这些作品里,相隔千万里的两大诗人,不约而同地痛苦纠结,奋力挣扎。在哲学家康德、戴震追问“人性是什么”“人是什么”的同时,他们也在追问:

爱是什么?情是什么?

与哲学家不同的是,他们不仅追问,而且还要亲身实践,“逃离”宫廷,“挣脱”官场,追求“真爱”,追求“自由”……一旦追求不成,便让他们笔下的人物为爱而死!

曹雪芹和歌德用他们自己和笔下人物的悲欢离合与痛彻心扉,把那个千古绝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具体可感地升华成了超越男女情爱的生命之问、时代之问。

翻看那些发黄的书页,穿过两百多年的历史时空,走进那些曾经的历史现场——在青山绿水间,在繁树茂草旁,在宫廷县衙里,在残垣断壁中……我去追寻和体味曹雪芹与歌德的生命悲欢和心灵煎熬。

我很想知道:那时东西方的这两位大诗人,因为什么就“突然”有了这样的疯狂?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两百多年一晃而过。

1749年。这是中国大清朝的乾隆十四年。

这一年,中国大地基本波澜不惊,三十八岁的乾隆正感觉甚好。

这一年,欧陆大地正群雄争锋,一片乱七八糟,半片朝气蓬勃。

这一年,歌德出生,而曹雪芹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时的青年曹雪芹正在做着他的“红楼大梦”,想象着他那“太虚幻境”中的宝玉和青春荡漾的“金陵十二钗”。有资料说,曹雪芹最初的想法是要写一部“女水浒”,或者是“一百零八个脂粉英雄”。

又过了十五年——1764年,年仅四十岁的曹雪芹走了。但是,他的“脂粉英雄”们都留下来了,他的梦和境,开始慢慢地变成了千万人的梦和境。而此时十五岁的少年歌德,则也开始做起了曹雪芹一样的梦——为爱而死,值!

1832年,八十三岁的歌德带着曹雪芹的梦想,也走了。

也就是说,歌德活了两个曹雪芹的时光,还多了三年。

1774年,为追求真爱而不惜自杀的维特,成了风靡欧洲青年人的偶像。维特的着装打扮——黄色马甲和裤子,蓝色外套,以及棕色翻口靴子——成了那个时代先锋青少年的标配。一片片耀眼的黄马甲,在达官贵人或平民百姓的舞会上忧伤而又热情地旋转着,更激烈者则干脆就模仿书中主人公去自杀。

二十五岁的歌德名声大震,宫廷人物、上流显贵亦对其趋之若鹜。他和他的少年维特轰动欧洲,他们一起成了全社会的偶像。据说,欧陆大帝拿破仑几次出征的行囊中,也始终带着这本小说。

转过年来,青春勃发的歌德应公爵之邀来到魏玛宫廷,先是陪伴年轻的公爵打猎、旅行和游泳等等,几个月后,取得了魏玛公民权的歌德,被任命为公国宫廷枢密顾问。这一官职的实际权力近乎总理大臣。公爵对歌德十分信任,把几乎所有政务部门都交给他管理:军事、财政、工业、矿山、外交、道路建设。

二十六岁的歌德,春风得意,跃跃欲试。他准备大干一场……

虽然与《少年维特之烦恼》风行欧洲的情况很不同,但偷偷地下流传的《红楼梦》,也像《少年维特之烦恼》曾被拿破仑爱若珍宝一样,曾受到过乾隆大帝的青睐。

这是曹雪芹去世十年后的一天。

乾隆帝心情不错,出宫走走,就来到了一座高门大院的宅子。这是他十三叔胤祥的宅邸——对,就是电视剧《雍正皇帝》里与乾隆父皇雍正关系最好,帮雍正夺嫡的“十三弟”的宅子。此时胤祥早已去世,这里住着他的儿子,也就是乾隆的堂弟。不巧,堂弟“适不在”,乾隆便随便在宅子里溜达溜达。在堂弟的书房,“见其案头有《石头记》一部,挟其一册而去”。

结果,堂弟回来知道此事后,“大惧”!“遂连夜删改进呈,所以传世本与原本不同,盖缘删改之故也”……

我现在不知道乾隆堂弟在那个惊惧的夜晚到底都删改了些什么,也不敢说“一生写了四万多首诗”的“大诗人”乾隆,当天带走的是哪个版本的《红楼梦》(《石头记》)。虽然皇子皇孙私藏《红楼梦》也要“大惧”,但有资料说,把“文字狱”玩得腥风血雨的乾隆看过之后,竟然并未对此予以怎样的追究,相反,他也动了“考据”的兴趣。乾隆研究的学术成果是:“这写的是明珠家事。”

今天的人们或许有些不解,同样是一部写小儿女之你情我爱的小说,何以在此时的西方德国受到的是风靡追捧,而在东方中国却是偷着看看也要“大惧”,而且要“连夜删改进呈”呢?

先行者疼了、醒了,可更多的大众依然昏睡。

清人吴云是这样表述昏睡大众的内心看法的,他在为《红楼梦传奇》一书所作的序中说:“《红楼梦》一书,稗史之妖也,不知所白起。当《四库》书告成时稍稍流布,率皆抄写无完帙。”

你看,這本小说在大清朝更多“大众”那里,不是“爱的觉醒”,也不是什么“思想的解放”,而是“稗史之妖”!

一个“妖”字很是惊悚。在此时大清朝上上下下的普遍价值里,“人欲”乃“万恶之源”,“存天理,去人欲”才是正道,爱欲、情欲岂不“妖”乎!

如此看来,《红楼梦》绝不仅仅是简单的爱情小说,它的传播既是在动摇大清朝的主流价值观,也是在动摇满清的统治地位。

这样想来,曹雪芹之不受待见,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红楼梦》之所以被多处删改,“无完帙”,而且当时只能偷偷地地下流传,便比较好理解了。同时,我们对大诗人的痛心疾首,以至“生死相许”,便也实实在在地感同身受了。诗人笔下那些曲折故事,原本就是人生疼痛和生命梦想的困境和冲突。在这些困境和冲突之中,已经融入了诗人太多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崛起,太多的主体觉醒和冒死求变。

宝玉的爱情,令人痴;

维特的爱情,教人死。

总之,爱之不成,就一“死”了之。

爱、自由,有这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把“人”放在“天理”和“上帝”之上呢?

不错,诗人以自身的疼痛,通俗易懂地揭示着时代的疼痛。感受疼痛、拒绝疼痛,渴望爱、呼唤自由——人类社会文明的历史,已经不可阻挡地走到这一步了。

先说曹雪芹。

我只看到过一个资料,相当具体地描写了曹雪芹的模样。虽然仅是传说,但这好像也是众多的红学专著中所引用的唯一一例——一位同时代了解曹雪芹的人的后代——裕瑞,在其《枣窗闲笔》中,这样记述了他从其长辈那里听来的关于曹雪芹的传说:

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或)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体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其先人曾为江宁织造,颇裕。又与平郡王府姻戚往来;书中所托诸府甚多,皆不可考……又闻其尝作戏语云:若有人欲快睹我书,不难——惟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云。

這段描述,果然真切生动。曹雪芹的长相、性格都栩栩如生。但与其同时代尽管零星却较为具体的材料对照一下,仍有矛盾之处。尤其是“体胖”“头广”,与雪芹相处甚近的敦氏兄弟写他“嶙峋更见此支离”“四十萧然太瘦生”等诗句,颇为不合。所以,这一段极其珍贵的材料,可靠性似乎大可存疑。不过他们笔下的胖瘦,或许是因为雪芹年轻和晚年的不同,也未可知。

在我们二百多年来的文字历史中,关于曹雪芹的记载实在是太少,太不正式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二百多年来,无数的红学家和红学爱好者们披荆斩棘、皓首穷经,结果,虽有若干蛛丝马迹,但依然所获甚微。

中国大诗人曹雪芹的具体生命,逃离了文字记载,逃离了历史。或许有一天,人们突然找到了一个什么材料,详细地记载了雪芹先生的生活故事,比如就在我们北京二环内的某个胡同里,雪芹正在此画画、吃酒,或者与某某人交往之类……那将是怎样的情形啊!

1724年6月17日,农历闰四月二十六日生;

……

1764年2月1日,农历除夕,去世。

这是当代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证成果,其中卒年还是被权威的十二大卷《清史编年》所认可的。在周汝昌先生晚年《泣血红楼——曹雪芹传》后附的《曹雪芹生平年表》中,共有十七条记载,除上述两条生卒外,其余均非正面描述,或许勉强有某种材料支撑,也只能说是可能相关而已。用周汝昌的话说,若想知道雪芹一生何时何地做过何事,以及做某事的前因后果,甚至其间的心理状态,那实在是难上加难,甚至,根本不可能!

以周汝昌的考证和探佚及若干相关支离破碎的资料,我把曹雪芹的经历勉强拼凑如下——

生于金陵(今南京)江宁织造家,大家族,甚富。四五岁时,家生巨变,抄家,困顿,全家被押送北京,住“简陋区”蒜市口。关于这一段身世,周汝昌先生概括为:曹雪芹本人的出生和幼年经历,兼聚贵贱、贫富、荣辱、炎凉、聚散、悲欢,而且又具备了满汉、主奴、旗民、文武、南北种种文化融汇。

接下来是,八岁启蒙,十三岁入官学,学四书五经,练习八股文,不喜欢,读书科举的念头日减。又入画馆学艺,虽未成画坛名流,但这门手艺倒成了他一生换饭吃的看家本事。后来,雍正亡,乾隆登基,时来运转,家境又稍好。再长,开始混迹戏园,与戏子结识往来,学歌习舞,“不走正道”……此时此举的曹雪芹已然在家里家外声名狼藉,被家族长辈“圈禁”三年,所谓“其父执某,钥空室中,三年”。再后,朝廷又出大事,曹家又受牵连,曹雪芹连参加科考的资格也没了。

在后来的生命中,曹雪芹还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小职员——内务府笔帖式,即在府衙里做点抄抄写写的工作,约年余,极不喜欢,于是“故意”惹个乱子,借此逃离衙门羁绊,从此做个自由人。雪芹的“逃离”,雪芹的“自由人”,其实就是后来约二十年流浪播迁、寄人篱下、衣食无着的故事了。

此后,曹雪芹流落的痕迹遍及京城内外:内则东西南北四城,外则海淀、外三营、香山、翠微山,由近及远,最远达四五十里之外,有的居处甚至连屋室亦无。为了生计,雪芹先后做过富人家的“西宾”,也就是家教,等等。

这期间及之后,就是写那本“稗史之妖”的大梦之书了。

现在看,雪芹写作《红楼梦》,随其生活经历大概有六个阶段:“被钥空房”时,寄食亲友家时,栖身卧佛寺时,在富儿家西席时,到西郊山村时,在万安山做了“情僧”时。

再然后,就是“出书”了。

可以肯定,在雪芹生前,《红楼梦》从未正式刊刻过。这当然不是曹雪芹不想出版,而是“举家食粥酒常赊”的雪芹实在没钱刻印。为了寻找赞助,三十六岁的雪芹不得不收起自尊和清高,来到两江总督尹继善门下做幕宾。尹素喜结交文士,曾极力向朝廷举荐过诗人袁枚,官声似亦不错。但七八个月下来,心如明镜的尹大人对赞助雪芹出书之事绝口不提。已经严重违背自己做人原则而低三下四的曹大诗人,只能怏怏北归。

在当时,刻印一部《红楼梦》需要多少钱?

据当代作家夏坚勇先生的研究结果:大约一百两白银。

如果当时曹雪芹能够拿得出这笔银子,那么,可能中国文学史都得重写!

历史当然不能重写。不过,雪芹此行亦有一重大收获,就是他终于找到了此时正沦落在秦淮市井做用人的芳卿,并带回了京城,成了他最后的爱人。这里,我把红学家们的诸多考证和辨析过程全都省略,只报告大家结论吧:这个芳卿,曾经是客居曹府的曹家亲戚,亦是《红楼梦》里史湘云的原型,还是后来现实中评点《红楼梦》的鼎鼎大名的“脂砚斋”!

面对这些断断续续的材料,我经常陷入恍恍惚惚的混乱思绪之中——

如果雪芹拿得出,或者有人赞助了那一百两白银;

如果雪芹原本《红楼梦》未经删改,后四十回也不是什么续本;

如果湘云、脂砚斋的身世确实如此……

在历史那一个又一个的偶然中,或许真的蕴含着某种必然?

恍惚,全是恍惚。

混乱,全是混乱。

好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就上述材料来理一理雪芹的性格——放浪,嗜饮,工诗,能画,善谈,诙谐,兀傲,白眼忤俗,狂言骇世……

想把曹雪芹的生命故事描写得具体生动些,实在是太难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死心,我还是很想知道:

写了一大堆别人生死相许爱情故事的曹雪芹,他自己的爱情呢?

这就说到雪芹与脂砚斋之爱了。

这绝对是周汝昌先生精研红学一生中十分得意的一项考证成果,也是包括李泽厚教授在内的诸多学人赞誉甚多的一项发现。当我们按照这个人物关系来体会脂砚斋的点评时,就惊喜地看到了在那个时代里难以想象的爱情故事。

雪芹与脂砚斋爱情的具体细节,当然也是遍寻不见,只能通过书里书外的那些明喻、暗喻、隐喻去寻找,去想象。比如這一段——

当脂砚斋批阅至第三回宝玉“摔玉”时,提笔写道:

我也心痛,岂独颦颦。

天生带来关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可惜!

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之人,也着实心痛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背人一哭”,这是怎样情感经历下的内心伤痛?

这很像我们今天说的“暗恋”,而且是那种基本绝望却又无法放手的暗恋。可是,我们应该知道,此时在评点《红楼梦》中写下这些血泪之语的脂砚斋(芳卿),已是历经了大富大贵和大苦大难之后,终于勉强进入平静人生的中年人了。曾经的“暗恋”,已然经过了十几二十年的风刀霜剑,却仍旧“不觉背人一哭”,这得是一种怎样的生命伤痛?

你看,当雪芹不在家时,三十几岁的脂砚斋便在夜里为之整抄,为之编次,为之核校,为之批注。雪芹是个狂放不羁的才士,下笔如神,草书难识,手稿多零乱残损,种种不清不齐之处,全赖脂砚斋一手细为爬梳整理。零碎的缺字断句而关系不甚重大的,她就随手补缀,不敢妄补的,便注明“俟雪芹”。雪芹死后,这项工作脂砚斋又做了十年左右——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十年辛苦不寻常”“风刀霜剑严相逼”,那么,评点《红楼梦》的脂砚斋的十几年,又是怎样?

现存的若干条文字记载中有一点是众家公认的:在雪芹已佚原著中,结尾是宝玉、湘云经历众多苦难,以致沦为乞丐。而现实中湘云的原型脂砚斋后来也确实做过女佣。我们按着这样的故事脉络,细细去想,《红楼梦》开篇的这段话可能才更应该是雪芹先生呕心沥血创造这个“红楼大梦”的确切主旨:“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想象一下,如果把这些碎片连缀起来,把书里书外连缀起来……宝玉与黛玉这天真浪漫、青梅竹马的爱情,或许还有湘云的这段深深的“暗恋”,以及雪芹与脂砚斋(芳卿)这历尽苦难,已进中年的现实爱情,是怎样的天高云淡而又柴米油盐呀!脂砚斋,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与体悟,来点评和“续写”着雪芹的生命疼痛和理想中的“红楼大梦”;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之水,来浇灌着雪芹的人性之情、人情之爱。

合上那些书本,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象着脂砚斋的模样。

先是去想《红楼梦》里曹雪芹关于少女史湘云的描写,一段一段地去想。

然后,再去想脂砚斋点评里的蛛丝马迹……

这位才华横溢的中年女子,生活的苦难应该已染上了鬓角,生命的挫折应该已变成眼角细细的皱纹。忙着生计,忙着理稿,忙着评点,不忙的是那时时刻刻挥之不去的对大半生欢欣与悲伤的回望和咀嚼。面对雪芹那些缤纷杂乱、堆积如山的草稿纸,面对浸润了雪芹和她的那些如花姐妹们青春梦想的生命悲欢,面对自己那深埋半生的爱和苦难——

一支粗糙的狼毫,半砚淡淡的墨水,脂砚斋要写下他们大半生的喜悦和悲伤,写下她自己曾经的无边绝望和对未来的依稀梦想。

是啊,那是她一生的欢喜和悲伤啊!

或许,湘云(脂砚斋)之爱,要比黛玉、宝钗之爱更深更苦。

这爱,已远远超越了男欢女爱;这爱,已蕴藉了人性的太多悲伤。

此时,这爱正噼噼啪啪地炸裂在那如豆而摇晃的灯花里。

此时,在这如豆而摇晃而炸裂的灯花的对面,正坐着同样苦难而又欢欣的雪芹。

宝玉知道湘云这爱吗?这,我不敢妄言。

但是,我敢肯定,雪芹是知道脂砚斋这爱的。

这就是今天我对雪芹先生一生经历和爱情的大概所知了,其中还有一些是我的想象。这些专家们皓首穷经、翻箱倒柜所找出的零星故事,与歌德那些逐年逐月逐日清晰记载的经历和爱情故事相比,实在是少得可怜,实在是拿不出手。但是雪芹先生的后学们确实尽力了。

按较大事件来记,歌德年谱至少得有十几页,而曹雪芹年谱写个一两页就算是多的了。小说在当时中国纯属“奇技淫巧”,根本上不了台面;而在西方德国则是大艺术,作者的社会声望是相当高的。歌德笔下的维特故事,是青春荡漾、生命勃发、人的觉醒;曹雪芹笔下的宝玉故事,则是浪荡无行、“稗史之妖”甚至诲淫诲盗。

于是,歌德因“维特之死”进了魏玛宫廷并成了枢密大臣,而曹雪芹虽然有绝世的“宝黛之悲”,更有包罗万象的“世道人心”,却只能饥寒交迫,潦倒致死。

都说历史是公正的,不错,二百多年之后的今天,曹雪芹和歌德都是人类精神史中光芒万丈的人物。但是,历史是否真的“公正”,还要看这个“历史”有多长——短了,真不大好说!

思想史、艺术史,各种历史,大概都是如此吧?

考察歌德的生命故事,可比追寻曹雪芹容易多了。

歌德的故事细节汗牛充栋,我所感兴趣的有这样三件事。

第一件,大诗人兼宫廷大官的歌德的几次“逃离”。

《少年维特之烦恼》发表后不久,二十六岁的歌德成了魏玛公国宫廷的枢密大臣,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的歌德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真刀真槍地实现理想了。

开始,歌德很兴奋,很努力,似乎也有些许成绩。

但是,处理千头万绪的世俗政务与心灵自由的艺术想象,完全是两回事。

于是,无限的烦恼和纠结便接踵而至。“现在,我空有一对健壮的翅膀,却已经不会在空中飞翔。无望的宫廷生活和无休止的事务榨干了我心中的诗情,只有重新置身于自然的怀抱,才能还我诗人的歌喉。”

歌德自己感叹:“假如我能摆脱充满纷争的政务的纠缠……将我的精力完全投入到天生就适合我的科学和艺术中去,那该多好!”

大官歌德,很风光;诗人歌德,很苦恼。

于是,歌德开始时不时地选择逃离。逃离宫廷,逃离官场,他渴望回归自然,回归诗人的内心。

先是不辞而别,跑到意大利,徜徉在文艺复兴的那些经典之中,而且在大学里学习绘画。在这里,歌德感到他找到了自己。面对那些雕塑,他看到的是生命的意志和力量。“这里没有身穿铠甲的男人跪在地上,等待着欢快的复活,这里的艺术家……总是展现人们的简朴的现实……他们没有双手合十,不抬双目望着天空;而是一如既往,过去怎样现在就怎样,他们团结一处,互相关心,互相亲爱……”

歌德此时的心情好极了,他觉得经典的艺术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这孤独一人背井离乡的一年半时间里,我重新找到了自己。是怎样的自己呢?——艺术家!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

但是,这瞬间的感悟和内心的欢喜,最终还是又回到了现实之中——一年半后,大公答应他可以只管很少的政务,他就回到了宫廷,回到了“无休止的事务”中。

没多久,他再次选择了逃离。

1780年的秋天,在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一周后,带着惆怅,也带着希望,应该还有此前在意大利那些经典中得到的生命感受,苦恼、纠结的歌德,来到了伊尔梅瑙西南的林区。

穿过茂密的枞树林,歌德带着他的仆人,登上了基尔克汉峰顶,投宿在圆形山顶上的猎人小木楼里。在这里,他连续逗留了八天。每天,他都漫步在山间的树林和小路中,享受着绿草的芬芳和清风的抚摸。更多时候,他则是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从黄昏弥漫到夜幕降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远山天际……

一天傍晚,站在无人的山顶上,歌德极目远眺,一会儿就双眼蒙咙了。

天高云淡。风轻林静。落日辉煌。万籁无声。

诗人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歌德哽咽着,跌跌撞撞地跑回小木屋,胡乱地找了根不知是谁留下的铅笔,在窗子旁边的墙上疾书——

群峰

一片沉寂

树梢

微风敛迹

林中

栖鸟缄默

稍待

你也安息

在好多本书中看到过钱春绮先生翻译的这首小诗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感受却大大地不同了。越来越多的迷蒙渐渐取代了年轻时的激动,以往对文字的羡慕全都转向了对生命的默想。

这首名为《漫游者的夜歌》的小诗,是宫廷高官歌德“逃离”的成果,是诗人歌德渴望回归自然、回到内心的感慨。这里有欣悦,这里有忧伤,这里有无奈,或许,还有若隐若无的期待……

这首小诗,这种感受,缠绕、追随了歌德一生。

在歌德八十三年的生命中,在这一次之后,他还两次专程来到这个山顶,来到这个小木楼,来看他的这首小诗,来抚摸他的这首小诗,来反复地回味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心情,来平复、安顿他自己那颗一生都在彷徨纠结的心灵。

是的,歌德心烦时,就不能抑制地想起这个小木屋,想起他的这首小诗。这首小诗所表达的情感,他一生都没有改变,甚至越来越强烈。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时,歌德已是八十二岁的老人了。

对这一次的情形,陪同歌德的看林员玛尔有着一段十分精到,以至令人惊讶的记述——

我们走进上层的室内。他说:“从前我和我的仆人在这里住过八天,那时我在壁上写了一首小诗。我想再看看这首诗。”我立即引导他走到屋子的南窗旁,窗子左边有用铅笔写的这首诗。

歌德反复吟诵,泪流双颊。他缓慢地从他深褐色棉上衣里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干眼泪,以柔和伤感的口气说:“是呀,‘稍待,你也安息’。”他沉默了半分钟,又望了望窗外幽暗的松林,随后,转身向我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又可以走了。”

八十二岁的诗人,宫廷大官歌德,“泪流双颊”。现在,“又可以走了”……

也许你会与我有一样的问题:多次“逃离”的歌德,这一次“走了”之后,又将怎样呢?

八十二岁了,“逃”与“不逃”,还有什么分别?

这很难说。

八十二岁的列夫·托尔斯泰,不就是冒死离家出走了吗?

果然,“走了”之后的歌德,又再一次深深地叹息:

在夕阳将落的时节,

日间所有的不甘都化成了无奈。

这种伤感,这种不甘,这种无奈,这种隐约的期待,与曾经的,乃至终生的荣耀辉煌,以及他用了五十多年的生命所创造的浮士德般的孜孜以求、顽强进取,全都搅和在一起,伴随了歌德的一生。

进入宫廷近六十年里,歌德多次“逃离”宫廷,但是,请注意——诗人歌德作为宫廷高官的身份,一生都没有改变。每次“逃离”之后,他都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歌德,不是托尔斯泰。

歌德,也成不了托尔斯泰。

或许,这才是完整的歌德,这才是歌德生命最恰切的写照,才是歌德作为所谓“天才”和“庸人”这个矛盾体的最真实也最深刻的体现。

接下来,我们说歌德的第二件事——

歌德在处理费希特“无神论事件”中的坚决、无奈及沮丧。

我在上一篇《凝望星空,凝望心灵》里,曾经从费希特的角度上演过这一剧情。现在,我把舞台重新调度一下,从歌德的角度把剧情再演一遍。

1798年12月,德国古典哲学康德之后的代表人物——耶拿大學哲学教授费希特,在其主编的《哲学杂志》上发表了其学生一篇题为《宗教概念的发展》的论文,将宗教的合法性仅仅建立在伦理上,对“上帝的启示”提出疑问。应该说,费希特对此也是颇为踌躇的,他原本也并不想因此而招惹当局。于是,在发表时,费希特专门写了一篇短评《论我们信仰上帝统治世界的理由》加在前面,这很有些类似我们今天的“编者按”,本意是防止人们对论文中无神论观点的“误解”而引来麻烦。

但是,费希特在短论中,抨击了关于存在一个执掌赏与罚的上帝这种正统信仰,而且,他解释说,上帝是指望不上的,上帝只不过存在于我们的无条件的道德的决定中……

费希特的这个解释把情况弄得更糟了。原本是防止论文遭到攻击,结果,自己成了被攻击的对象,费希特成了“无神论”的最大宣扬者。结果,若干“正确者”及时而坚定地挺身而出……

公爵震怒。

可是,震怒的对象,不是费希特,却是歌德。

因为,费希特能来耶拿大学做哲学教授,就是歌德举荐的。而且,此时的宫廷大官歌德正分管大学。

愤怒的公爵此时甚至已经不屑与歌德直接对话。他致函歌德的同僚,命其转告歌德:

对歌德我已经有不下十次非常生气了,对待如此荒谬、严重的事态,他的确是太幼稚了,竟对其表现出一种欣赏的态度,这对于他如何保持自己的品位大有害处:

他在视察这件事情,以及整个学院事务时,显得十分轻率,他多次到耶拿本来可以实施很好的影响,但都疏忽了;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明白,那些轻浮的家伙在教学中贩卖些什么,让我们及时了解这些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条件经常规劝他们,通过告诫让他们遵守规矩;只要切实去做,他们是会顺从的,因为不管他们怎么狂妄不羁,还远不能为所欲为,他们毕竟还是其生存得依靠工作岗位和薪酬的一族……

魏玛宫廷对此事的处理决定是:以歌德的名义对费希特提出警告,并随后接受他的辞呈。

如果费希特教授愿意认错并“深刻检讨”,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可能。但这哪里是“行动哲学家”费希特的性格,费希特坚决地拒绝了。

结果,歌德只有同意辞掉费希特。

于是,学界对歌德的谴责始终此起彼伏,至今也未停息。

歌德心里很难过。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说:“说及费希特,我总是为不得不失去他而感到惋惜,他那愚蠢的狂妄让他丢掉了在这个广阔的地球上再也难以得到的生存境况……他毫无疑问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我担心对他本人以及这个世界是巨大的损失……”

有资料证明,凡是处理费希特事件的书面材料,只要是在歌德手中的,后来都被歌德自己销毁了。

为什么要销毁呢?

这也只能是个永远的谜了。

现在,说第三件事——席勒的葬礼。

几乎所有的西方文学史在讲到歌德或席勒时,都会讲到他们那举世闻名的十年友谊。生于1759年的席勒,小歌德十岁。在席勒最后的几年里,他们的住宅仅隔几分钟的路程。十年里,他们一起讨论创作选题,一起交换作品素材,他们相互关心,甚至共同创作。在今天我们看到的他们的若干作品中,甚至有的至今也无法分清到底是谁的成果。比如曾经一度引起德国当时众多文化名流猜测和不满的讽刺之作——《赠词》的创作,就是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这样凑出来的。据说,他们每每想出一个“绝妙”的句子,就会欣喜得相对大笑。

关于两人的友谊,他们自己的感受最为深切。席勒在给歌德的信中说:“我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面对卓越没有自由,只有爱。”而歌德则对席勒说:“您使我青春复得,让我再次挥动几乎已搁置的笔,又成为一个诗人了。”

可是,这两个住得近在咫尺的挚友,席勒去世之时,歌德竟然没有参加席勒的葬礼,而且,“不闻不问”。

1805年5月9日,下午三点,席勒停止了呼吸。

他的妻子夏洛特回忆说:“他没有料到最后的离别就在眼前,至少他没有跟我说。当他彻底崩溃的时候,他的脸因痉挛而扭曲,头已经抬不起来了,我托起他的脸,让他的姿势好受一点。他看着我,发出亲切的微笑,眼神开始回光返照……”

席勒走了,才四十六岁。比苦难的曹雪芹也仅仅多活了六年。

第二天午夜过后,大约二十个一袭黑衣的男人静静地向席勒家中走去。席勒的家非常安静,只有灵柩旁边的房间传出哭泣和抽泣声。抬棺的队伍穿过寂静的城市,最终来到圣雅各布教堂的墓地。席勒的遗体被草草地安葬在大众墓穴之中。只是在第二天下午,圣雅各布教堂举行了一场简短的哀悼仪式,未发任何讣告。

席勒的葬礼,至今依然是一个难解之谜,以致成了二百多年来德国人争议和谴责的一个焦点。有太多的人在质疑:为什么选在子夜时分下葬?这在当时是没有先例的,只有对死刑犯和自杀身亡者才会这样处置。为什么席勒被葬入人称“财务局墓室”的大众墓穴,而且没有明确的标识?

最后,人们把追问、质疑的目光,聚焦到了歌德这里。

作为十年亲密合作的挚友和宫廷枢密顾问,住得近在咫尺的歌德,为什么既不参加,也不过问席勒的葬礼?

对此,有几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当时重要的当事人,那位临时断然改变由雇工抬棺为朋友抬棺的市长之子施瓦伯说:“1805年的春天,歌德和席勒一样,也得了重病……席勒去世的时候,人们把挚友的噩耗对生病的歌德瞒了好几天。席勒已长眠于地下后,歌德还一直以为他仍活着。”——这显然是在为歌德开脱。

后来,德国传记作家约翰-雷曼在《我们可怜的席勒》一书中则说:“歌德当时身体已经彻底恢复,席勒去世的第二天他已知道了席勒的死讯,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对于一位知名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竞争对手,他凭什么要给他大兴葬礼呢?”——这显然是在指责歌德的妒忌。

甚至,还有人说,歌德,这个共济会的成员,也是所谓共济会下令谋杀席勒的知情者。——这基本就是指控歌德是置席勒于死地的凶手,至少也是同谋了。

若干年后,德国又一位传记作家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在其《歌德与席勒——两位文学大师之间的一场友谊》一书中的说法,倒是比较温和。“歌德没有参加5月11日举行的席勒葬礼,他忍受不了死亡。三周后,他写信给策尔特:我原本以为,失去的是我自己,但现在我失去的是一位朋友,在他那里有我半辈子人生。”

……

虽然此事严重地关乎到了歌德的声誉,而且,席勒死后歌德又活了二十七年,他完全有机会为自己在席勒葬礼一事上的做法做些解释。但是,歌德没有这么做,他再次选择了沉默。

在这一点上,歌德和席勒的故事,很像鲁迅与其弟弟周作人分手的故事——当事人和可能知情者全都讳莫如深。

歌德一生都生活在矛盾和争议之中。与其同时期,在今天也都星光闪耀的人物,比如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席勒、贝多芬等等,在就业、收入、创作等方面,几乎都曾经受到了歌德多种不同程度的帮助或提携。但同时,在他们的某些挫折中也不少都有歌德的影子。

这是怎样的人生故事呢?

长眠地下的席勒,已经不可能发表什么意见了。

后来的歌德,一直在深深地怀念着席勒。

他一度想续写席勒未完成的《德梅特里乌斯》,然而他没有做到;他还计划撰写一部合唱作品在为悼念席勒举行的活动中演出,最终也只停留在框架和草稿阶段……但他完成了为席勒《大钟歌》所写的终曲,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这期间他的精神勇往直前,

进入永恒的真、善、美,

在他身后,束缚着我们大家的,

是没有个性的平庸。

……

他的面庞越发红润,

焕发出永不磨灭的青春活力,

还有那大无畏的勇气,它总有一天

将战胜世俗的愚钝。

朗读这首终曲的女演员后来回忆说,在排练时歌德突然打断了她,抓着她的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高声说:“我无法,无法忘掉这个人!”

席勒逝世后的第二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的第一部。這也是为了纪念席勒,因为席勒生前总是热情地敦促歌德坚持把《浮士德》写下去。

晚年歌德每每谈及席勒,便常常陷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拥有席勒这个朋友,对于我是人生一大幸事……因为无论我们两人从天性上说如何不同,我们的方向却是一个,这让我们的关系如此紧密,以至于从根本上说一个没有另一个则无法生活。

后来,装有席勒遗骨的棺椁被重新安放在王室陵寝的墓室中。若干年后,歌德也安葬于此。我们今天都可以看到,在魏玛国家歌剧院的门前广场上,并肩伫立着歌德和席勒的全身铜像。

一切都过去了吗?

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两位大诗人的眼睛正凝望着远方……

歌德的故事,波澜壮阔,又复杂纠结。所以,在关于歌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上,有太多的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先是俄国作家屠格涅夫:“他主要是一个诗人,而且只是诗人,此外再没有别的了。我认为他的全部伟大之处和全部弱点都在于此。”

然后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在生活和艺术中都过于是一个艺术家了。我不爱看歌德沉溺于哲学、科学和宫廷事务中——并且,我绝对不喜欢歌德的‘思考’。他那凝视就像十二月的太阳,他给你光,可又叫你冻僵;我在经历了歌德的冰冷后需要莎士比亚的热情使自己温暖。况且,他那‘渊博’的智慧并不包含人类性灵中最高尚的素质。这个伟大的异教徒对现代世界中多少事物都不能掌握啊!”

更激烈的是托尔斯泰:“阅读歌德,我看出歌德这个卑俗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有才干的人对我所遇到的这一代人产生的全部有害的影响……危害多么严重,著名的伟人,更是虚伪的!”

概括起来看,对歌德的诸多看法和分析,基本是在“伟人”和“庸人”之间转悠,其中最为典型而且影响深远的,应该是同为德国人的恩格斯的评论。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如是说:

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儿子、可敬的魏玛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

这个“天才”和“庸人”之说,跟随了歌德身后两百多年,直到今天。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歌德的处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年轻时我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少男少女你情我爱的故事来看,后来慢慢地明白了,这么看失之肤浅了。否则,它也没什么道理成为德国浪漫主义大潮的扛鼎之作,更说不通它为什么是那个时刻的德国,乃至整个欧洲正在发生巨变时刻的“时代先声”了。

为“爱”正名,这个顺应了时代的“先声”,正在启示着欧陆的巨变。

德国人自己对此有着更为恰切而深刻的体味。

一百多年后,德国那位因写作《魔山》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托马斯·曼,正是这样解读了“维特”对欧洲十八世纪的巨大意义:

这本小书令人神经紧张和情绪沮丧的伤感——这正是道德学家们的恐惧和厌恶的——激起一场超越一切界限,并真正使世界为死的快乐而发狂的成功风暴:它引起一阵迷狂,一股炽热情绪,一片席卷有人居住的大地的高亢激情的汪洋,它犹如落进火药桶的一颗火星,这时在突然的膨胀中巨大的被遏制的力量进发了出来。可以想象人们普遍对这本小书翘首以待的情景。

帝国各邦的公众仿佛全都在暗自不自觉地期待着的,恰恰就是德意志帝国直辖市一个尚默默无闻的年轻人的这部作品,它以革命解脱性的方式迎合了一个世界的被压抑的渴望,它是射中靶心的一击,是解救的宣言。

这样看下来,故事情节比《红楼梦》简单得多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旨,其实与《红楼梦》是一回事,它所讲述的同样是一个关于“被压抑的渴望”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风行,对当时被压抑的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犹如落进火药桶的一颗火星,使世界为死的快乐而发狂”,是“解救的宣言”!

那么,歌德几乎用了一生之力写成的,比《少年维特之烦恼》复杂得多的《浮士德》,又是想要说些什么呢?

讲歌德故事,不能不说《浮士德》。但这可是一部像康德哲学一样复杂至极的“故事”书。尽管对康德相当懂的席勒几次劝歌德不要读康德,但近乎百科全书的歌德还是读了不少同时期康德等哲学家们的著作,而且除了与康德没有什么具体的交往,歌德与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这些哲学家还是绝非一般的好朋友。《浮士德》的难读也不奇怪,因为这一时期的德国诗人们受那些佶屈聱牙的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太大了,他们自己几乎也算得上半个哲学家。

好在,有人文专家以自然科学研究的套路,帮助我们解剖出了《浮士德》的“五个层次”,或者说,浮士德生命经历的五个悲剧。

知识悲剧——年逾半百的浮士德,虽苦求知识但亦痛感所学无用,所谓书斋脱离实际,因而“中宵依案,烦恼齐天”,于是,想到了自杀;魔鬼靡菲斯特乘虚而入,承诺可以满足其一切要求,带其漫游世界,条件是当浮士德感到满足时就得死去,灵魂归魔鬼所有。浮士德答应了。立约。同行。

爱情悲剧——浮士德喝了“返老还魂汤”,变成了翩翩少年,与美女甘泪卿相爱,魔鬼靡菲斯特帮其占有了甘泪卿;为了与浮士德幽会,甘泪卿给母亲服了安眠药,量大,母亡;其兄与浮士德决斗,亡;甘泪卿亲手杀了与浮士德的私生子,入狱,亡。

政治悲剧——魔鬼靡菲斯特设法向皇帝引荐浮士德,上悦而允,浮士德开始替皇上处理朝政;按着理想,改革;财政陷入困境,浮士德以发行纸币之策勇渡难关;皇上欲幸古希腊美女海伦,浮士德又历尽千辛万苦办到了。然后,浮士德痛极:宫廷,黑,腐!

美的悲剧——可是,浮士德也爱上了海伦!于是,靡菲斯特设套,浮士德与海伦结合生子欧福良;子甚随父,浪漫,骛远,学飞翔,摔死;痛失愛子,海伦亦立刻消失。浮士德美的追求幻灭。

事业悲剧——浮士德为皇上平息了内乱,帝赏封地一块;地处海滨,风浪侵袭,浮士德率其子民填海造田,筑堤建坝,于是,沧海变桑田,百姓安居乐业,市镇繁荣兴旺。可是,忧愁的幽灵却总是挥之不去!不过此时已年届百岁且盲了双眼的浮士德,还是感到很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终于喊出了魔鬼靡菲斯特期待已久的那句话:“你真美呀,请等一下!”亡。正在此时,上帝派天使将浮士德的尸体和灵魂都带到了天国。在光明圣母处,浮士德与甘泪卿重逢……

一个不畏艰险、苦苦追求的“时代斗士”便跃然纸上。

深深了解歌德的席勒,看了正在创作中的《浮士德》的部分草稿后,写信给歌德:“浮士德是一象征,体现出人身上那不祥的双重性,即处于争斗之中的神性和物性。对这一冲突的表现,向文学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对哲学家也是如此:无论您打算怎么做,这个题材的性质将迫使您运用哲学的思考,而想象力只好为表现理性观念服务……”

现在,我便把这些做个参考,还是接着讲故事。

一生至少先后有五个情人的歌德,对每一个都爱得情真意切,当然也都爱得热烈煎熬。在这些曲折复杂的情爱中,深深地蕴含着歌德对女性人格平等和歌颂女性的炽热情感。

歌德有一句传世名言,这就是《浮士德》全书的最后一句话——

“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飞升!”

歌德的这一点与曹雪芹极为相似。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我们随处可以见到,他比歌德更情真意切,更兴高采烈,更哀怨婉转,也更细致入微地描摹着一众水一般吹弹可破的女儿们。

雪芹先生深深地赏爱着女儿们的天真烂漫。在曹雪芹的心中,“水做的”女儿们纯洁无瑕、聪明灵秀,超过“泥做的”污秽男子远甚。但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女子的地位与命运却是普遍的相当低下悲惨。在曹雪芹看来,这绝对是对人性的摧残。喜爱曹雪芹的人们都深深震撼于他在第五回中的那两个词语——“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这既是他对女性最沉痛的慨叹,对生命的悲壮宣言,更是他思索、呼唤人性的真情实感。曹雪芹赏爱女性,既是一种珍惜冷爱,也是一种人性的悲悯情怀。

这种情怀,在此前中国文化思想史上似乎还从未有过。

在《浮士德》里,女性是圣洁,是浮士德的理想。但隐约中,女性似乎也是浮士德的工具,是浮士德实现理想的途径。

敏感的读者或许会追问:这,是否也是歌德的?

这个问题相当狠,它可能也是考察歌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的一个极有意味的切入点。

在《红楼梦》里,可以肯定,女性是圣洁,是宝玉的挚爱,是宝玉的理想——同时,也是雪芹的挚爱和理想,是雪芹的目的!为了这样的挚爱和理想而生死相许,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此,我想问问生命最后时刻的曹雪芹和歌德——

“情”为何物,直教你们笔下的人物“生死相许”?

你们笔下的人物能够为“情”而“生死相许”,那么,你们本人将会如何?

在我的想象中——

晚年雪芹默默无语,双眼低垂,渐渐地,泪水流下来了……

晚年歌德面色潮红,双眼远望,喃喃着,一切还未结束……

好了,现在,我来按照他们各自的生命逻辑,试着替他们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当此“情”作为两性之爱时,黛玉做到了,宝玉做得到;维特做到了,浮士德做不到。因为,浮士德临死时,“逃”了,逃到了天国。

当此“情”作为生命理想之普遍人性时,雪芹,做得到;年轻的歌德,做得到;晚年的歌德,不想做。

……

雪芹“做得到”,是因为长夜漫漫中的雪芹已经彻底绝望;歌德“不想做”,是因为身处社会巨变中的歌德希望尚存。

脂砚斋说得好,她在《石头记》第四十八回一条双行夹注批云: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故《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特做此一大“梦”也!

此“梦”乃“梦想”,虽然它亦有亦无、亦真亦幻,但绝对令人向往。

可是,向往又能怎样?

于是,还是前面说过的那位裕瑞,在他那部《枣窗闲笔》中就有了这样的解脱:“其书(《红楼梦》)中所假托诸人,皆隐喻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际,一一默写之……所谓元、迎、探、惜(四春)者,隐喻‘原应叹息’四字……”

“原应叹息”!

这是蓬勃生命之“叹”,这是天然人性之“息”——“昏睡”已然就是“死了”,向往本身就是生机所在。这才是他们给我们关于时代、历史与人的最深刻的启示。

我以为,如果一定要像武林比个输赢的话,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浮士德》加在一起,或许可以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比上一比。

你完全可以把这理解为一个读者的朴素感受,甚至是狂妄就好了,不必較真。

那么,索性就狂妄一下,把雪芹之宝玉,与歌德之维特和浮士德比一比:晚年之宝玉,可能是晚年之浮士德吗?

这一比,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不靠谱。

宝玉,痴,至情,终于潦倒;

维特,清,至性,终于毁灭;

浮士德,倔,至强,终于升华。

东方的宝玉绝对成不了西方的浮士德。作为“典型人物”,他们所处的“典型环境”,太不同了。

但有一点是比较靠谱的:

宝玉是梦,黛玉是梦,维特是梦,浮士德是梦。

雪芹是梦,歌德也是梦。

虽然无奈、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但梦想不能失去。

雪芹与歌德梦想的结果是一样的——每个生命都应该受到尊重,每个生命都应该青春飞扬!同时他们也无奈地告诉人们,在那个长夜漫漫的“天理”和“上帝”至高无上的时代,这“梦想”令人绝望,如此追求的生命也只能香消玉殒、灰飞烟灭。尽管如此,还是要初衷不改,还是要奋力拼搏,还是要生死相许。

在曹雪芹、歌德的生命中都充满了“逃离”。

歌德的逃离,是他在追寻这样的精神所在:那里风轻云淡,那里“群峰沉寂”,那里“微风敛迹”,那里“栖鸟缄默”,那里有“心灵安息”。

雪芹的逃离,是他在追寻这样的精神所在:那里有水一般清澈的女儿,那里有爱,那里有梦,那里有生命的自由奔放。

他们的逃离,他们的追寻,他们的梦想,其实都是因为,那里有他们渴望自由的心灵的安放之处!所以,“逃离”只是表象。曹雪芹、歌德对现实世界的“逃离”,就是他们对“人应该怎样活着”这个梦想的追寻。

正是在这些或天马行空或脚踏实地的梦想中,诗人们的生命自由飞扬,而后人的理想与信仰也才有了安放之处……

“原应叹息”!

雪芹说,走了。

歌德说,走了。

1764年2月1日。乾隆二十八年旧历大年除夕。

这天傍晚,雪芹从小儿的坟地强挨着回到家后,已是奄奄一息。

风冽。雪寒。灶冷。鞭炮热烈。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道人心。长夜漫漫。

旁人家的欢天喜地,却是雪芹的无边绝望。

一大部红学,汗牛充栋,却没有任何考证结果有根有据地告诉我们,雪芹生命的最后时刻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此时,他最后的、苦难的爱人——脂砚斋,在身边吗?

四十岁的雪芹先生,就这样,走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一晚,北京西山的大雪,应该是映着除夕接神鞭炮的耀眼光芒,无声而悲伤地舞着。

一片,大地,白,茫茫……

雪芹走时,歌德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六十八年后。1832年3月22日。温暖。歌德书房。

歌德半躺在他的靠背躺椅上,膝上搭着一床鸭绒被,眼睛上戴着绿色的工作眼罩。

歌德问:“现在,几号了?”

妻子回答:“三月二十二号了。”

歌德断断续续地:“春天,开始了……可以,休息了……”

接下来,已经说不出话的歌德,举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写着,一行一行地写着……手越来越低,最后垂落到了鸭绒被上,依然在那里写着,甚至似乎还有标点符号……然后,手指微微变青。最后,手指不动了。

有记载说,当人们从歌德眼睛上取下眼罩时,他的手指已经断了。

以写字为生的大诗人兼宫廷大官歌德,最后,依然写着字,走了。

“稍待,你也安息”。

在我的想象中,这一天歌德书房窗外的春风,和煦地悲伤着。

一大部人类心灵史,都是好几页的悲伤。

你沉默了一会儿,问:这,算是逃离,还是绝望呢?

我想了好久,答:应该是绝望并梦想着吧。

2018年8月23日初稿

2018年11月13日二稿

2019年9月15日三稿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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