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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苗青 稻子黄

2019-11-25彭东明

当代 2019年6期
关键词:戏子支书唱戏

彭东明

俗話说,七月半,放牛伢子傍田坎。意思是立秋了,天渐凉了,放牛伢子要傍在田坎上避风取暖了。

秋天一到,北坛老爷的生日就不远了。北坛老爷的生日一到,就要叫贺戏子来唱皮影子戏了。

北坛庙安置在歪脖子老樟树下。老樟树已有三百七十六岁,这是县林业局考证后挂了牌子的。坪上村人不叫它老樟树,都叫它神树。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开始,村里破四旧、立四新,将庙拆了,将菩萨烧了,将各家各户的家神台子也敲掉之后,便组织了民兵来砍这棵神树。然而,在砍这棵神树的头天晚上,杂匠李才得了一梦,他梦见一个白须拖地的老人对他说:这树砍不得,这树是一座村庄的风水,砍了这树,全村都要遭殃。还有村里改坟捡死人骨头的相保也说,他也得了一梦,说这神树上,护了两条神蛇,这蛇是保佑全村的。村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相保是通蛇道的人,相保的话,大家不得不信。当民兵们去砍这神树时,全村的老人都站了出来,将老树围了个内三层外三层。老人们说,你们要砍,就先将我们砍了。老樟树就这样保全下来了。年复一年,它枝繁叶茂地生长着。枝丫间,织着一个又一个鸟窝,繁衍着一群又一群鸟雀。老樟树身后是一片偌大的晒场,平时村里开群众大会、唱大戏、玩龙舞狮耍春牛,都在这坪子上,因为坪子过分地大,坪上村也就因此而得名。

北坛老爷保着全村两千多人口的清吉平安,无论是哪家砌屋上梁、婚丧娶嫁,都要到庙里来问卦。北坛老爷定下的日子,一定吉利。坪上村人甚至外出打工也要到庙里来问上一卦,看哪一天动身吉利。有了北坛老爷的保佑,坪上村的年轻人在外打工从没出过祸事。

因为北坛老爷灵验,不光坪上村人有事去问他,就连周边的桃洞、大茅、岩上、下马坑几个村的人,有这样或那样的事拿不定主意时,也要跑来问一卦。因此,人们便说,北坛老爷的官比村支书老万还大,老万只管一个村的事,北坛老爷却管着好多个村的事。

那么北坛老爷过生日,也就成了大事。古历七月二十五,是北坛老爷的生日。提前五天,庙里主事的四爹便来找贺戏子商量,看看今年庙里唱什么戏。贺戏子不姓贺,他姓彭。只因长年短月村里收亲、嫁女、做寿、生小孩,请他去唱贺戏,为图个吉利,大家便叫他贺戏子。

贺戏子对四爹说:“三十六本老戏,七十二本江湖戏,四爹你随便挑……”

四爹说:“这我知道,一百单八本戏,在你贺老大的肚子里滚瓜烂熟。”

贺戏子说:“四爹你这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你看我这么大个肚子,难道只装得下一百单八本戏?”

四爹便笑着在贺戏子的肚子上摸了摸,又拍了拍他的肚皮说:“你这肚子里有货,我知道。我说的一百单八本戏,讲的是正戏。还有三十八本连台戏,还有那些草台本子,还有你自己编的泻台子戏,你这肚子里只怕装着八百本都不止。”

贺戏子便笑了。

四爹说:“你列个单子,把正戏列上,把连台本也列上,我去问问北坛老爷,他老人家点哪一出,你就唱哪一出。”

贺戏子便先列“三卖七记五考察”,再列38本连台戏……

“三”是三还青、三合钗、三合剑、三子贵、三进宫、三世仇、三支令、三节钗、三顶甲、三山馆、三升官(也叫三星降世、包文拯出世)、三门街、三死三生、三王对面、三下江南、三打兖州、三喜临门、三美完婚、三搜柴府、三司大审、三审郭槐、三点秋香、三下酆都、三上雁门关、三盗九龙杯、三合明珠剑、三审玉堂春、三审潘仁美、三马方围城、三眼灵官转世、赠三宝、兑三妻、征三苗、斩三妖、进三关、上三关、反三关、大三星、私下三关、夜探三关、连升三级、马房三报、雷万寿复夺三关;

“卖”是卖花记、卖铁记、卖水记、卖柴记、男卖花、买米济贫、包文拯买红花草子;

“七”是七层楼、七星关、七姐下凡(又叫槐荫配、董永行孝);

“记”是金扣记、金瓶记、金锁记、金钿记、乌金记、乌盆记、汗巾记、丝带记、白扇记、布袋记、芭蕉记、飞刀记、拜刀记、弃官记、复官记、破窑记、黄成五找夫记、空城计、美女计、连环计、牢头摆计;

“五”是五火扇、五凤缘、五雷阵、五龙会、五女拜寿、五龙捧圣、五子登科、五狐乱国、五车押、五英征南、五代残唐、五台山了愿、五鬼飞沙阵、五龙逼死王彦章;

“考察”是刘成姐考察、张梅英考察、刘禅玉考察、黄玉葵考察、孟日红考察(又叫葵花记、葵花井、日红割股、日红行孝)……

连台本有:封神榜、春秋战国、秦吞六国、楚汉相争、汉光武帝、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说唐全传、罗通扫北、仁贵征东、丁山征西、武则天、薛刚反唐、粉妆楼、铁丘坟、西游记、呼杨合兵、杨家女将、狄青平南、狄青平西、文广平南、安史之乱、说岳全传、水浒全传、水浒后传、荡寇全传、秦英把钓、七侠五义、白蛇传、包公案、施公案、天宝图、地宝图、七剑十三侠、八仙全传、二十四孝、元帝全传、大明英烈……这些连台本,一出戏一唱就是一两个月。

四爹拿着贺戏子列出的这份长长的戏单子,毕恭毕敬送到了北坛庙的神台子上,然后点烛、上香、鸣钟、打鼓、放鞭炮、烧神纸、问圣阴卦。

问过三巡卦之后,戏就定下来了。

古历七月二十五这一天,坪上村的上空弥漫着浓郁的酒肉香,庙里的流水席从早开到晚。直到夜幕降临,人们喝过北坛老爷的生日酒,从家里将板凳搬出来,搭在歪脖子老树下的影子戏便开锣了。

贺戏子的班底三个人,一个是他儿子小豆子,一个是老吹鼓手八爷。八爷是单身汉,他一辈子与唢呐相依为命,每一个清晨,总是八爷的唢呐将村庄唤醒,秋去冬来,一年又一年。八爷能吹换气唢呐,也就是说,八爷一口气能吹半天,人们根本听不出他换气。贺戏子这里唱戏,八爷便和他搭台子唱戏,贺戏子这里不唱戏,他便自个儿提着唢呐到四乡八寨去守灵做堂侍郎。豆子呢,五六岁时便跟着父亲在这戏台上混,开始是在后边打闹台、锣、钹、鼓,被贺戏子一调教,很快就打得有板有眼。后来他又跟着八爷学吹唢呐,两三年下来,唢呐在他的手上一捏便叫,他的两个腮帮子一鼓起,也和八爷一样,能吹换气唢呐。再后来,他又到前台来跟贺戏子学着提把唱戏。到十二三岁上,豆子便能跑满台了。村里的婆婆姥姥都说,照这样下去,豆子日后只怕要唱成一个戏精。

三个人一台戏,把坪上村的秋夜唱得那么浓酽,那么悠长,那么深远辽阔。

坪子上刚刚收割的稻草堆,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温馨的清香,伏天过后疲惫的田野上,有落沙婆在咯咯地叫着,有青蛙子在唱着。深邃的蓝天上繁星密布,偶尔有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转瞬便落到了山的那一边。贺戏子的影子戏,就这样在一个又一个绵长的秋夜里叙说着唐宋,咏叹着明清。这戏一直要唱到九月重阳过后霜冻下来才收锣。

流转的时光里,豆子长大了,他长到贺戏子的臂膀那么高了。这一年的夏天过后,豆子要到镇上去念初中了。

北坛庙主事的四爹突然想到,豆子到镇上念初中,便要读寄宿,豆子一读寄宿,北坛老爷过生日的戏不就唱不成了?

于是四爹对豆子说:“豆子你莫到镇上去念书了。你的戏唱得好,嫩笋高过竹,你都超过你爹了。以后你就凭这个本事吃饭。”

豆子说:“可是我爹硬要我去读书。”豆子的眼里一片委屈。

豆子从小便唱戏入迷,有一回,他将课本剪了,做成了影子。贺戏子发现后,气得浑身打战,提着豆子跪在门槛上,贺戏子厉声道,这唱影子戏是贱人所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豆子如果不好好读书,日后这皮影子戏便沾都不许他沾了。豆子一边哭,一边答应,日后一定好好念书,贺戏子这才让他起来。

北坛老爷的生日依然如期而至。

四爹在和贺戏子商定今年唱哪一出之后,便问:“豆子要到镇上去读初中了,这戏还怎么唱?”

贺戏子说:“照样唱。”

四爹说:“没人打闹台,不热闹了,差一个好大的味。”

贺戏子说:“一样热闹。”

四爹迟疑地望了他一会儿:“难道你有三头六臂?”

贺戏子诡秘地笑了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三头六臂。”

他搬出了自己设置的两块踩板,一块踩板打钹,一块踩板打锣。钹安装在一个架子上,锣挂在一张椅子上,贺戏子的两只脚像踩织布机一样踩踏着两块踩板,锣和钹便随着他的板眼敲打起来。

四爹的眼睛看直了,他忍不住在贺戏子的肚皮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贺老大,坪上村两千多号人,我就服了你,没有你想不出的办法。”

贺戏子便得意地笑着:“大活人哪能被尿憋死!”

四爹说:“我看豆子天生就是块唱戏的料,你何苦硬要逼他到镇子上去读书?”

贺戏子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踩横板子、唱影子戏,是下贱人所为。豆子记性好,会念书,他能读到哪个地步,我就送到哪个地步,他要是能读到九州外国,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他送去……”

望着贺戏子那一脸的肃然,四爹的眼里一片茫然,不敢再问。

然而这时,豆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一字一句地对贺戏子说:“爹,我不想读书,我想唱戏。”

这一下,把贺戏子搞得目瞪口呆,他愣在那里半天才说:“你怎么就不想念书了呢?你念得好好的,你的成绩在班里排第一。”

“我一念书就脑壳发胀,我一唱戏就开心。”

贺戏子语重心长地说:“崽呀,这唱影子戏是乡下人干的下贱活,你不能像爹这样过一辈子。你的记性好,你会读书,那些戏本,你唱几遍就能记住。你要把书念出来,你得为老彭家光宗耀祖。”

豆子说:“那些戏我唱两遍就背得出,那些课文我念十遍也背不出。”

贺戏子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把心思放在书上,你的心思全都放在这皮影子上。往后你给老子调转头,一心一意读书,如果你的成绩不好,这皮影子碰都不许碰。”

豆子便低下头不再作声。

豆子到镇上读书去了。

他的书包比原来大了一倍。周末,豆子背着这沉甸甸的一袋书回来,贺戏子对他说,家里的活不用你干了,皮影戏也不用你帮腔了,你专心读你的书。

清早贺戏子便将豆子叫醒,要他起来读书,他说早晨的记性好,记得住。

豆子便在窗台上朗声读书。

贺戏子下到稻田里干活。他一边唱戏,顺便将家里的两亩水田、半亩旱土作种得一点不比别人家差。豆子娘便将灶火生起。待到灶屋里一片热气腾腾,茶香饭熟时分,豆子的书读完了,贺戏子在田里土里的活也干完了。

忙完一季双抢之后,北坛老爷的生日也就到了,于是贺戏子的影子戏又在禾场上唱响。他两只手耍着影子,两只脚打着闹台,嘴里一会儿唱男声,一会儿唱女音。贺戏子虽已年过半百,却中气十足,嗓音鲜亮如初。八爷在他后边吹唢呐,打嗬声,两个人照样把一台戏凑得浓浓酽酽。不管是周末还是暑期,豆子不再到这戏台上来混了,贺戏子铁了心,要他专心攻书。

贺戏子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忙是忙点,但他还能忙里偷闲,不时哨悄地伸手到挤在一边的小寡妇菜花的屁股上去捏一把。这一来二去,难免分心,他一不留心便将“将军打马上高坡”,唱成了“将军打马上高楼”。

于是,戏台下便有人烈烈地喊起:“马何解上得高楼啰,贺戏子你这是卵弹琴。”

甚至還有人扬言,要往台子上丢破草鞋。意思是要砸了他的场子。

贺戏子从小寡妇菜花那里猛地醒过神,知道唱歹了场,立马接着又唱道:“叫声哥哇,你莫忙丢草鞋,你看那人会腾云马会飞呀……”

他唱转过来了,既然人会腾云马会飞,那么将军打马上高楼也就无可非议。

还有一回,贺戏子提把子出台,本应提观音圣母,一不留神提错了,提了个梨山老母。这时,台下有人就喊:“提错了菩萨哕,碰哒你的个鬼。”

贺戏子立马唱道:“观音菩萨不得空咧,呀欧!梨山老母来打替工哪,呀——嗯啰!”总算圆了场。

贺戏子唱戏就是这样唱得活泛。

夜夜唱完一本正戏,贺戏子还要唱一段“找戏”。“找戏”即是不要钱的戏,是找给大家看的。

“找戏”要等到放完鞭炮,送北坛老爷回了庙堂之后才能唱。因为“找戏”是贺戏子随口编的泻台子戏,不能玷污了神明。

放完鞭炮送走了北坛老爷,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就扛起板凳走了,因为他们不好意思听贺戏子当着崽女和儿媳妇的面唱那些上不得正坛的泻台子戏。

如今豆子不在身边了,贺戏子的“找戏”就唱得更加放肆,他唱:“桐子打桐油,茶子打茶油,桐油油板凳,茶油煎泥鳅,座哒茶油板凳屁股该哒死,吃哒桐油煎泥鳅,上呕下泻两头流……”

他还唱:“昨夜里,等你来,你有来,扫帚顶门风吹开。风吹开,贼进来,我床上失了胡丝袄,踏凳上丢了绣花鞋,我要你赔,罚你夜夜来把我陪……”“十八姐来正当阳,三年摇烂九张床,深山树木都砍尽,寄信爹娘打铁床……”

唱着唱着,台下的堂客们便笑成了一团。她们一边笑一边骂,骂贺戏子是没洗三朝的,意思是生下来没洗澡,一身的腥气,骂他是沤大粪的,骂他是骚猪公,骂他是剁脑壳的……

贺戏子呢,咧开一张嘴,笑得那一颗凸起的金牙齿闪闪发光。

贺戏子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让坪上村人高兴,哪怕是一些悲苦戏,贺戏子也要把它做欢乐地唱,例如唱《梁祝姻缘》,梁山伯的书童四九伢子的道白是:“相公呀!她祝英台的爹妈,把她许配给四只脚(马家)的人家,看期來年来月二十八,花花轿子抬进家,杀只猪、杀只羊,先拜天地,后拜爷娘,拜了爷娘,便进洞房,进了洞房,便上牙床,上了牙床,就要拐场啊!相公呀!我看有其他办法,三百斤的毛铁,打两把劁猪刀,去把祝小姐抢回来算哒……”

于是,台下又是一阵好骂,骂贺戏子唱离了谱。

坪上的秋夜,就在这一片骂着贺戏子的笑语中慢慢归于安静。

庙堂外,贺戏子夜夜在老樟树下的禾场上唱戏,庙堂内边,陆师傅带着村里的一帮小伙子在操打。

陆师傅生得武高武大,从小练就一身好拳脚。他不善言笑,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俨然一武林高人做派。

陆师傅不姓陆,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六,坪上人叫人,习惯于叫中间一个字,因此,彭六郎便成了陆师父。陆师傅住在边远的苦竹洞,离着北坛庙怕有七八里地。1949年前,陆师傅家是有过一些田产的。因家道殷实,又因苦竹洞偏远,家中便几乎年年要遭到劫匪的骚扰。陆师傅成年后,他的父亲便送他去学武,先是在浏阳拜师父,练了三年拳脚,还嫌不够,又将他送到江西去参了一师,又是三年,陆师傅便学成归来了。这时,解放了,家里的那一份田产被没收了,陆师傅左三年、右三年学来的那一身好功夫,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村里人知道,陆师傅的拳脚,每一天清晨都要练习,几十年如一日。

那一年,分田到户之后,日子便清闲了,村支书老万对陆师傅说:“你在村里带一班徒弟吧,这几十年间,你天天早晨爬起来苦练,不然你那一身好功夫会要带到黄土中去了。”

陆师傅望着支书老万,半天没哼声。

老万又说:“如今分田到户了,冬闲时节一不修水库,二不斗地主,没什么活干,还怕后生伢子到外边去惹是生非。你带他们习个武,既强了身子,又学了规矩,往后到外边去打工,还能防个身。”

陆师傅便点了点头。

老万说:“至于师傅钱,你就莫照算,村里每年给你六担谷,够你半年的口粮就行了。反正你也是晚上带他们练武,不耽误你白天下地干活。”

陆师傅又点了点头。

陆师傅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秋收过后,老万开了一个会,号召村里的青壮年冬闲时节都到庙里来习武,不许到外边去嫖赌逍遥、惹是生非。

老万这一号召,便有三十多个小伙子到陆师傅这里报了名。

老万对陆师傅说:“村上还是要搞一餐饭吃,拜师酒也是要喝的,这是老规矩。”

陆师傅说:“这拜师酒不急着喝,还是要先学规矩,再学手艺。守得住规矩的人,才能学武艺。”

老万说:“这倒也是。你先把规矩立出来。愿意守规矩的就拜师,不愿守规矩的,那就是两个山字打叠——请出。”

陆师傅便将他原来学艺时师父定的规矩搬了出来,一共九条:一是不撒谎,二是不喝酒,三是不坐人家(即不找野老婆),四不赌钱打牌,五不斗狠煽劲,六不偷鸡摸狗,七不吹牛拍马,八不阳奉阴违,九是学了这武功只能防身,不许伤人。

陆师傅庄严宣布完这九条,老万热烈地鼓起了掌。老万说:“陆师傅这规矩立得好,都按这规矩做人,往后我们坪上村就真的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

陆师傅说:“这九条是大规矩,小讲究还有蛮多。例如,到外边去做客时,夹菜要夹面前,不能夹到对面去,怕挡着了别人。屙尿要屙桶边,尿挨着桶边造下去,别人就听不见响吉……”

老万说:“这个好,年轻人就是要多学点规矩。吃要有个吃相,屙要有个屙相,站要有个站相,坐要有个坐相,走要有个走相……”

陆师傅又说:“学了武功,就还得学跌打损伤,捋皮接骨。学接骨头就得学符水,学了符水就得禁嘴,例如蛇、乌龟、脚鱼、狗肉、道士鱼,一概吃不得……”

陆师傅这一通数落下来,好些人就打退堂鼓了,有的说不喝酒做不到,有的说不赌钱打牌做不到,还有的说不找野老婆做不到,有的说不吃乌龟脚鱼狗肉更做不到……

老万说:“做得到留下,跟陆师傅学艺,不要你们出师傅钱,村上统一出谷。做不到的就是两个山字打叠——请出。”

于是,三十八个人报名,最后留下来跟陆师傅学武的只剩了二十个人。

这一天,村里的老人们专门请四爹在北坛老爷那里问了卦,测定吉日,正经为学打的小伙子们办了拜师酒。这拜师酒是按老规矩办,斩了一只三斤重的叫鸡公,将鸡血洒在酒缸内,师徒每人倒了一碗。这酒便一碗一碗摆在了北坛老爷的神案前,焚香秉烛,徒弟们先拜天地,二拜菩萨,三拜陆师傅。拜了师父,便一仰脖子将那一碗雄鸡血酒一饮而尽。

就从那一天起,夜夜小伙子们便集中到了北坛庙的大堂里,他们在这里习拳、练刀、舞枪、弄棍,一脚脚跺得整个庙堂的泥巴地发抖。

夜夜,陆师傅那六尺之躯挺如松,行如风,头不歪眼不斜地从晒场上走过时,那些正在看戏的姑娘媳妇们,大都免不了要扭过头去,望一眼那武高武大的身坯。特别是小寡妇菜花,那一双迷乱的眼睛更是望得如醉如癡,一袋烟久都回不过神。她就那样毫不遮盖地满眼秋水地痴望着那个迷人的背影……

每到这个时节,贺戏子那戏唱着唱着就泄气了。他那鲜亮如初的童音,竟成了旱鸭公打鸣一样。

这一夜,贺戏子似乎是再也无法忍受那一份悲怆。于是,等到陆师傅那高大的身影刚好经过晒场上时,贺戏子便突然提出一个矮小的影子,唱插曲。

“牛屎伢子呃,你走得这么匆忙,你去搞么子卵事哕?”

“我去教打呢!”

“嗬嗬嗬,你宝里宝气的样子,抓着一条卵还不晓得从哪一头出水,你何解教得打哕……”

“……"

贺戏子的戏,戏中有戏,经常出现这样或那样的插曲,把人搞得云里雾里。有一年,贺戏子在桃花洞唱戏,主人家伙食不好,餐餐吃南瓜。那夜,贺戏子唱着唱着,便提出一个拉俐子来唱插曲:“桃花洞的南瓜真正好哇,呀欧,营养丰富价值高哇,又香又甜吃个饱,餐餐吃它不可少……”主人家一听便懂了味,下一餐伙食就得到了改善,上了鱼还上了肉。

这牛屎伢子的插曲唱出来之后,贺戏子十分得意。然而,陆师傅那匆匆的步子从未停顿过,他连头都不回,如入无人之野,似是从来就没感觉到这里有人在唱皮影戏。

寡妇菜花依旧每一夜都是那么放荡,那么如痴如醉地望着那个匆匆而过的身影。

贺戏子就不厌其烦地夜夜唱着他的插曲,第三夜、第四夜、第五夜……陆师傅却就是连头都不回。

贺戏子便十分气恼,他一如既往地唱,且声音一夜比一夜大,插曲中的那些词也一夜更比一夜不堪入耳。这插曲唱到第七个晚上,戏散后,贺戏子在老樟树下收拾行头时,冷不防一只有力的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是陆师傅。贺戏子顿觉有一股寒气从头冷到脚跟。

陆师傅毕恭毕敬地在胸前打了一拱手:“贺师傅,在下向你讨教了。”

贺戏子平静下来,也打一拱手,像是唱戏一样:“陆师傅,这讨教何来?”

“明天中午,陆某在草舍聊备便饭一席,淡酒一杯,请贺师傅赏光。”

“陆师傅,你客气了。”

“一言为定。”陆师傅又打一铿锵拱拳在胸前。

“不见不散。”贺戏子也回了一拱拳。

陆师傅转身便走,仍像往常一样,那笔挺的背影,带一路风沙。

第二天中午,贺戏子如期来到了苦竹洞陆师傅居住的祖屋里。这是一栋五进上的老屋,屋里有十二个天井,住了二十多户人家。

正厅里已经备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陆师傅正襟而坐恭候在那里。

贺戏子进得门来,陆师傅忙起身:“贺师傅,请上坐。”

贺戏子说:“陆师傅客气了。”

于是,斟酒,对饮,吃菜,用饭。

饭毕,洗脸,上茶,张烟。这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天井堪上。

吃饭的八仙桌和长条板凳已经搬开了,正厅里空空如也。

陆师傅起身,打一拱手。“贺师傅请!”

贺戏子起身,也打一拱手:“陆师傅请!”

屋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这讨教就要开始了。

大屋场里的上厅、中厅、下厅、左右横厅,全都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全村人都知道陆师傅和贺戏子要讨教讨教,于是都跑来要看个究竟。

这时支书老万汗泼水流地赶到了。老万忙将陆师傅拖到一边悄悄说:“陆师傅,你是名声在外的大师傅,横十里竖十里谁不知道你的名声!你英名一世,何必跟他一个油腔滑调的戏子一般见识?你这一拳下去,还不从他口里进,屁眼里出。”

陆师傅说:“万支书你放心,我们只是点到为止。”

支书老万又将贺戏子扯到一边,气不打一处来:“贺老大,这可是你惹下来的祸,你要好自为之,该收场时且收场,我看你还是当众给陆师傅赔个不是算了。你这个卵样子,陆师傅一巴掌扇过来,只怕要扇得你贴到墙上当画看。”

贺戏子却将腰杆一挺:“万支书,你真是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支书老万无奈地搓着双手,立即向镇上派出所打了报警电话。

贺戏子上前,恭恭敬敬在陆师傅面前打了一拱拳:“请问陆师傅,今天是文比还是武比?”

陆师傅说:“这文比何来,武比又何来?”

“文比点到为止,武比实打实处。”

陆师傅笑了笑:“当然是文比。”

“好,这文比,是比硬气功,还是比软气功?”

“硬气功怎比,软气功又怎比?”

“硬气功是刀劈卵子,软气……”

陆师傅立马像吃了一只苍蝇样,浑身一战,忙将贺戏子的话打断:“贺师傅请打住,这大庭广众之下,硬气功就免了……”

“好,那就遵陆师傅的,比软气功。”贺戏子从口袋里抽出一根两寸长的针,在袖子上擦了擦,“陆师傅,软气功是用眼珠子顶针,先顶左眼,再顶右眼。陆师傅是选针尖一头,还是选针鼻一头?”

陆师傅望着贺戏子那只灰蒙蒙的左眼珠,那打在胸前的拱手禁不住一阵轻微的颤抖。村里人都知道,贺戏子那只左眼珠是被他爹一巴掌扇掉了的。他爹要他好好种地,贺戏子却偷偷地学戏,当有一天他爹发现他将家里的黄牛偷偷卖掉,换成了一副皮影戏担子时,他爹便一巴掌扇过去,贺戏子的左眼珠被扇得蹦出来落到了地上。还是他娘从地上将那个血淋淋的眼珠子捡起,又塞进他的眼窝里。从此,他这只左眼便变成了灰蒙蒙一片,再也看不见东西。

许久许久,陆师傅颤颤悠悠地说:“贺师傅,陆某甘拜下风。”他这声音,苍凉如秋风吹过荒坟野地。

贺戏子打一拱手:“贺某告辞了。”他转过身,嗵嗵嗵出了老屋。

“贺师傅好走。”陆师傅将他送到大门口,仍不忘斯斯文文打一拱手送客。

贺戏子却头也不回地穿过苦竹坳,一路哼着小调回了家。他的嘴咧得很开,那一颗凸出的金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周末豆子从镇上学校回到家里,他將书包往地下一丢,一头钻到床上,蒙头蒙脑睡着,不说话,也不吃饭。

娘问他:“豆子你生病了?”

豆子一声不哼。

后来,贺戏子回家了,他在豆子的额头上摸了摸,不发烧,只是感到豆子的脸色好难看。便问:“豆子你是不是着凉了?”

豆子便“哇”的一声哭了,他说:“这书我不读了。”

“你读得好好的,何解又不读了?”

豆子一边哭,一边说:“你拿一只瞎眼睛跟陆师傅斗狠,人家在学校里做笑话讲。你叫我这书还怎么读得下去……”

贺戏子愣在那里,半天无语。

豆子蒙在被窝里,呜呜地哭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贺戏子说:“豆子你莫哭了,都怪爹不好,爹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要好好读书,爹就指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豆子却仍是呜呜地哭。

贺戏子慌了,他忙将支书老万找来,他说:“万支书我求你了,你会说话,一讲出来就有道理。你要给我开导开导豆子。”

支书老万来到豆子的床前,握着豆子的手说:“豆子你不要再和你爹赌气了,你爹知道错了,以后他再也不会干那种缺德事了。”

豆子便不再哭了。

老万又说:“豆子你一定要好好念书,我们村还没有出过一个正经的大学生,全指望你了,你聪明灵泛,记性又好,能将书读得出来。”

豆子说:“支书,我只怕读不出来。”

“你行,你起来吃饭吧……”

豆子便起来了。

老万又将贺戏子拖到后边的屋里,将门关上,严肃地说:“你送豆子读书,是为了么子呢?”

“还不是想要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你做爹的做成这个卵样子,你叫他怎么出人头地呢?”

“支书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个卵样子。”

果真,从此以后,贺戏子在晒场上唱戏时,再也不忙里贪闲到寡妇菜花的屁股上去摸了。陆师傅打场子上走过时,不论菜花怎么望他,贺戏子就像没看见一样,一心一意唱他的戏。

支书老万感叹道:真是一行服一行,豆腐服米汤。这油腔滑调一辈子不正经的贺戏子,平日里谁的卵弹都不听,这一回,却被一个读书的崽把他整得服服帖帖,像是从娘肚子里重新生过了一回。老万逢人便讲,真要读书,还是俗话讲得好,有书不读子孙愚,有田不耕仓廪虚。

这一年冬尽时,八爷突然倒下了。八爷是倒在戏台子上的。大伙将他抬回去,三天便闭眼去了。八爷走后,八爷的徒弟狗牯捡了他那把被手指头磨得滑光的唢呐又吹。狗牯跟着八爷已经吹了十年,他现在接过八爷的唢呐吹,一点都不比八爷差。狗牯才二十出头,中气足,贺戏子甚至认为,狗牯的唢呐吹出来,比八爷吹得还要过劲。

支书老万看过狗牯和贺戏子搭台唱戏之后,便说:“八爷这唢呐没丢,总算有人接过来了。”

贺戏子说:“他比八爷吹得还过劲。”

支书老万转而便将目光落到了贺戏子的身上,从头到脚打量一通,然后说:“豆子一心向书去了,他以后不得来搞这事。”

“他当然不来搞这个破事。”

“你的头发都白了,要带个徒弟了。”

贺戏子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伢崽,还有哪个来学这个?自从这两年收得到电视后,到晒场上来看影子戏的就没几个年轻人了,都是七老八十的人。”

老万说:“可是,北坛老爷过生日,不能没有影子戏呀!”

“当然。”

“还有,那些收亲的、嫁女的、做寿的、洗三朝的、死了人的,哪家做事不唱一两夜影子戏呢!”

“这倒也是。”

“这就得了,你只要一年四季有生意,管他是青年人看还是老年人看?”

“我不管谁看,我只管唱戏。”

“我是说,你要赶紧带个徒弟,你有朝一日像八爷一样,一口气扯不上来,眼睛一闭去了,这影子戏不就没有人唱了。”

贺戏子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的万支书,没有人来跟我学,我总不能去请个徒弟来带。”

老万沉默了许久,又说:“你看我家三猫伢子能跟你学得出么?”

贺戏子望着支书老万愣了一会儿:“你家三猫初中毕业,还来学这个?”

“他眼下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学了这门手艺,能混碗饭吃就行。”

贺戏子说:“你还是带他学着当支书,你也老了,往后总得要有人当支书。”

老万说:“当支书哪里有你唱戏好,我年头忙到年尾,上边才给两千四百块钱,每月是两百。你唱一夜就三百,两个人分,每人一百五,十天半月就当我一年工资。”

贺戏子说:“不能光看钱,你当支书,大小也是个头。”

老万说:“是个挤扁芋头。横十里顺十里,天天的麻烦事一大堆,没有一样不扯到我这里来,又没有人听我的卵叫,受完了这一头的气,还要受那一头的气。”

贺戏子便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还是前些年的支书好当,喊那些地主富农站东,就不敢站西,三句话不听,就一索子捆起来吊在楼方上打。”

老万说:“你莫扯那么远的皇历了,我明天就把三猫伢子送过来。”

贺戏子说:“你送来吧,我夜夜四只脚忙个不停,早就想要有个帮手。”

于是,第二天三猫便坐到了贺戏子的台上,贺戏子在前台提把唱,狗牯在中台吹,三猫在后台打。他总是将锣和鼓打不到点子上。但坪上村的老人们都能理解,毕竟三猫这是和尚做新郎——头一回。

豆子在镇上高中毕业了,却没能考上大学。不光豆子没考上,他们那一班,没有一个考上。全都塌在英语上。

豆子开始还眼巴巴地指望着有录取通知书来,后来确实无望了,便成天一句话都没有了,白天闷闷地跟着爹在稻田里干活,晚上蒙头倒在床铺上睡。

贺戏子对他说:“豆子你不要一断黑就钻到床上,你帮我去打打闹台,三猫伢子老是打不到点子上。”

豆子说:“我不去。”

“你去打打闹台,散散心,莫老想着那个事了,今年没考上不要紧,明年再考。”

豆子不哼声,一头钻到了床上。

贺戏子便自个儿出了门,走出门好远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是,一来到晒场上,将皮影子提到手上开腔唱起来,贺戏子又是神采飞扬,气贯长虹:“朝廷好像走马灯,猪婆放崽算不赢,哪个朝代胜如今,高山打钟远扬名……”他是那么从容地向村人叙说着那像走马灯一样的朝代,似乎他的日子从来就没有过苦愁。

坪上绵长的秋夜,就在贺戏子那不紧不慢的叙说里打发。有了贺戏子的咏叹,星月才显得无边地高远,秋虫才叫得那么悠扬,田野上的小溪才像梦呓一般呢喃。凉爽的风,在贺戏子的唱腔里,也像夜一般清润,它和山上山下、河边田头的树木和庄稼的生命气息糅在一起,轻轻地弥漫开来,抚慰着疲倦的村庄。

秋凉后,又该开学了。

贺戏子说:“豆子,你再到镇上去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豆子不哼声。

支书老万说:“依我看,要复读,也不能再到镇上去复读。刘学文老师,自己都没考上大学,何解还能教豆子去考大学呢?”

三猫说:“学文老师他普通话都不会讲,何解还讲得英语啰!”

四爹也说:“学文伢子常常是让学生在教室里写作业,自己跑到稻田里干活去了。”

支书老万说:“贺老大呀,我看你还是要舍得成本,要送就送豆子到县城里去,那里的英语靠谱,学文伢子在这镇上讲的是斗把英语。”

四爹也说:“他学文伢子叽里呱啦乱讲一气,我们又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他在骂你的娘你都不晓得。”

贺戏子便咬了咬牙说:“豆子,爹送你到城里去复读,那里的英语靠谱。”

豆子便点了点头。

9月1日这一天,贺戏子一头挑着樟木箱,一头挑着铺卷,将豆子送进县一中复读去了。

到了县城上学之后,豆子周末就不再回家背米、背柴、背菜了。贺戏子讓他在学校吃食堂,并再三交代豆子,吃饭不能省,饭饱文章健。

豆子说:“爹你放心,我晓得吃饱饭。”

贺戏子说:“要多吃红烧肉。毛主席都说,吃红烧肉能补脑子。”

“爹我晓得了。”

贺戏子这才放心回来了。

然而,豆子放寒假回家时,人却瘦了一圈。贺戏子望着儿子的模样,心头一酸:“伢崽,我不是要你多吃红烧肉么,你何解瘦成了这样……你是怕爹没钱?”

豆子说:“我天天吃了肉。”

“天天吃了肉何解还瘦去了一圈呢?”

豆子娘心疼地说:“都是被这成捆成捆的书累成了这样。”

贺戏子望着豆子背回来的那一堆书,便问:“城里的英文,比学文伢子教的英文靠谱些么?”

豆子说:“靠谱多了。学文老师原来教的都是要不得的。”

贺戏子说:“这就好,这学英文找对了师父,你就不怕了。”

时近年关,贺戏子的生意就特别繁忙起来,这家那家收亲、嫁女、做寿、做圆屋酒,他的戏,从腊月到正月,夜夜排得满满的。

豆子寒假回家足不出户,紧闭着房门在屋里读书。他娘将饭弄熟了,摆到了桌子上,叫他出来吃,他迟迟才出来。伸手吃饭,缩手放碗,碗一放,嘴一抹,又缩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大年三十村子里放鞭炮、放焰火,打着灯笼辞旧迎新拜年,豆子也不出来。大年初一玩龙、舞狮、耍春牛。今年春节,陆师傅带着他的众徒弟,玩出了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狮龙舞,方圆百里的人都闻信赶来看热闹。这九狮出洞、二龙戏珠,还是解放以前坪上的大地主周万山做八十大寿时,花一千块大洋请了班子在这大坪上玩过的。此后几十年便消失了。陆师傅小时候跟着他的师父参加了那一次大耍。现在,他又带着他的众徒弟,苦练一个冬天,终于将它恢复排演出来了。众壮汉举着龙、舞着狮在这大坪子上奔跑、列队、翻滚,那个阵势,那个威风,不得不使四周观看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呼。

然而,这么好看的玩龙舞狮,豆子却关在他的屋子里依旧不出来。娘心疼他,说:“豆子你出来,你去看看陆师傅他们的龙狮舞。你到上下屋场的叔公伯公家里去拜个年。你这样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你的身子要闷出病来……”

豆子说:“娘你莫操心了,我没心思去逛。”

贺戏子说:“你莫吵他,随他去。豆子现在长大了,晓得务书了。”

豆子娘不再哼声,只是望着豆子那紧闭的门,眼泪不知不觉溢了出来。

过完年,还没等到闹元宵,豆子便又背着他那沉甸甸的一包书回学校去了。豆子娘望着他的背影在田畴上消失后,眼泪就止不住一个劲流。

贺戏子安慰她说:“你莫哭了,豆子这是去读书,又不是去当兵。”

元宵过后,一场又一场春雨如期而至了。

田畴上的草籽花,不知不觉在春雨里开成了一片紫色的雾,小溪里的春水在哗啦啦地奔流。

麻鞭水响的季节到了,贺戏子赶着他的大水牯在田野上犁田,他一边犁田,一边仍没忘记唱曲:

娇莲门前一树梨,

还不开花等几时,

竹老一年节节斑,

树老一年干个痣,

豆秧过季不结籽,

枉过一春又一春。

……

稻子黄了的时候,豆子的考试又结束了。他挑着那口厚重的樟木箱和那卷铺盖又从稻浪翻滚的尽头回来了。

娘站在屋檐下,用手搭着凉棚远远地望着他。娘已经守候多日,知道他这些天会回,但不知道是哪一个日子回。

娘远远地喊:“豆子你考完了?”

豆子说:“考完了。”

娘没再问他什么,只是说:“考完了就好,考完了你就轻松了。”娘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打探到一丝考试的消息,但娘怎么也看不出他到底考得好还是考得不好。娘只是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娘接着说:“这个暑假你在家好好歇着,什么活都莫去干。”

豆子说:“我得帮我爹去收割稻子,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又要唱戏,又要忙着收割稻田里的稻子。”

后来,爹便回来了。

爹回来了也不问他考得怎么样,爹只是说:“回来了就好,叫你娘多弄点红烧肉给你吃,补补脑子。”

豆子心里知道,其实爹和娘最想知道的就是他这一回考得怎么样。然而,他们却不说。

没过几天,稻子开镰了。

这一天清晨,豆子和爹一块儿下到了自家的稻田里。因为太早,田野上还是一片寂静。籽实的稻子,将禾苗压弯了腰,稻穗上缀满了一颗颗晶亮的露珠,微微的晨风吹过来,稻田里便散发出一阵阵熟透了的稻子的气息。爹的脸上,溢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父子俩弯腰在稻田里“唰唰唰唰”地收割着,蜻蜓在田野上飞过来,又飞过去,青蛙从禾苗下仓皇地逃离。父子俩一句话也没有,就那样寂寂静静地收割着。割了好大一片稻子后,豆子才慢慢地直起了腰,他那略显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泥水和稗草。这时,一轮鲜艳的太阳刚好升起,豆子深深地呼吸着田野上这泥腥、青苔、腐草和稻子的气息。这久违了的气息,让他突然感到那么亲切。此时此刻,面对田野,面对早晨初升的太阳他有一种如同隔世的感觉。豆子的眼里,不知不觉地溢出了两行晶亮的泪水,和脸上的泥水混在了一块儿。豆子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把,又弯下腰去收割……

田野上的双抢,是十分艰苦的劳动,俗话说,春插日子,夏插时。七月的阳光下,前一个时辰栽插下去的秧苗与后一个时辰栽插下去的秧苗,日后的长势和收成,都会明显不一样。因此,人们必须争分夺秒地将早稻收割回家,将晚稻栽插下去。

每一个日子,天刚蒙蒙亮,贺戏子便轻轻地推开那扇厚重的院门,下到稻田里去。他生怕惊醒了儿子,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儿子刚刚经历一场大考,把他考得脸黄肌瘦。

然而,就是院门那一声轻微的钝响,便将豆子唤醒了。他知道,父亲已经下到大田里去了。他赶忙滑溜下了床,抓起镰刀随即出了院门。父亲白天作种着田土,夜里唱戏,没日没夜劳作,就是为了送他读书,指望着他考上大学……这几年,父亲的两鬓不知不觉已经花白,背脊已经微微地弯驼。

每一天都起早贪黑伴着父亲在烈日下劳作,豆子心里一时便忘记了读书的事,天黑后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回家,他一倒上床便能呼呼入睡。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又跟随着父亲下田。望着那稻浪翻滚的田野,豆子的脸上偶尔也会流露出发白内心深处的微笑。这片土地上的庄稼和泥土的气息,总是能让他的心地变得宽广。

七月的阳光里,当他们起早贪黑将早稻收割回家,又将晚稻栽插下去之后,这里和那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就陆陆续续地来了。

豆子在等待着。豆子心里知道,父亲和母亲也在焦急地等待。

后来,秋天又来了。豆子却依然没有等来那一纸录取通知书。

秋来了,北坛庙里主事的四爹,又找贺戏子商量唱戏的事了。

四爹问贺戏子:“豆子的书呢,还读么?”

贺戏子没有哼声。

四爹又说:“依我看,豆子不是读书的料,他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好料。你还是一心一意带着他唱戏,那三猫伢子不是唱戏的料,这个徒弟,你带到死也带不出来。”

贺戏子还是一声不哼。

三猫跟着他打了两年闹台,硬是打不到点子上。后来贺戏子便对支书老万说,你还是把三猫领回去算了,他生成了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他要是再打下去,我这戏就没有人看了。

回到家里,三猫整天游手好闲也没什么正经事情做,老万便要他帮着在村上料理一些事情。例如,代替老万到镇上去开会,开会回来了又代替老万在群众大会上传达镇上的会议精神。例如帮着老万填写那堆积如山的扶贫的表格。例如这里那里婆媳不和、兄弟内讧、邻里吵架,老万实在抽不开身,也打发他去劝和调解……

三猫打鼓时如同瞎子过跳板,脚脚踏在空处,而帮着老万料理村上的事,却是样样料理得有板有眼。村里的婆婆姥姥都说:“三猫不是唱戏的料,当支书倒是一块好料,比老万还强。”

三貓走后,贺戏子又是双脚打闹台,双手提把子,和狗牯两个人凑一台戏。

四爹接着又说:“牛生一根绚,人生八个字,谁都逃不脱,万事由命不由人。命里只有三格米,走尽天下不满升……”

贺戏子极不耐烦地将四爹的话打断:“你把这戏单子拿到北坛庙里去问卦吧。”

四爹望了望贺戏子,发现他的脸色极难看,就不再说什么,拿起那个长长的单子,赶紧走了。

四爹走后,豆子从内边房里出来了。他说:“爹,这书我不再复读了。”豆子埋着头,神情万分沮丧。

贺戏子说:“豆子,这书你得再读,你有进步,去年你的英文才考九分,这一回你考到二十八分,涨了两倍。”

豆子说:“我怕再读了还是考不上。”

“那就再读。”

豆子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发现他的脸色好吓人。

9月1日,豆子用那条枣木扁担挑着那一卷铺盖和那一口樟木箱,又到城里复读去了。

初秋如洗的天空是那么辽阔,偶尔有一行归雁,将铜铃一般的叫声,从高远的蓝天上洒落下来,似乎是在向人们透露着秋的爽朗。

如水的月光地里,贺戏子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唱着旧时的风月。

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歪脖子老樟树下的夜晚,再也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守在贺戏子台前的人,几乎都是老人。小寡妇菜花已有两三年不到这台前来挤风水了。

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屋顶上装了一口“锅”,将天线从“锅”上连接到电视机上,便不但可以收到中国的电视,有时还能收到外国的电视。年轻人坐在屋里看韩剧,看足球,看摇滚舞,他们懒得到晒场上来看贺戏子了。

相形之下,那边庙堂里操打的场面却是热热闹闹。陆师傅当初带出来的那一班徒弟,现在都到深圳、广州一带当保镖、做保安去了,有的还赚了大钱。因此,想要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都跑到陆师傅这里学武功来了。在他这里学了功夫,到广东沿海便不愁找不到事做。

陆师傅的大徒弟叫神保,是贺戏子的嫡亲侄子。神保在陆师傅这里操了三年武打之后,便告别师傅到深圳打工去了。神保起初是经一个远房亲戚介绍,到建筑工地担砖抬石头。有一天,神保在逛街时,突然遇见了两个歹徒持刀抢劫一家金铺。两个歹徒,竟然就吓得十几个店员躲到了柜台底下,吓得几十个顾客鬼哭狼嚎、抱头鼠窜。神保没跑,他神定气静,一个箭步迎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神保三拳两脚便将两个歹徒扫倒在地动弹不得。

金铺老板将监控录像调出来一看,当即便拉着神保的手,不让他走。店铺里愿意出五千一月的高薪,聘请他当保安,且还包吃包住。

于是,神保便辞去建筑工地上的粗活,到这家金铺当保安来了。

这个消息传到坪上村时,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在坪上宁静的夜空中炸响。因为坪上还从来没人在外赚过五千块钱一月,就连支书老万,镇上每年给他的工资才两千四。神保这一个月的薪资,便当了老万一年的工资。

这还不够,神保当保安半年之后,金铺老板又提拔他当了贴身保镖,月薪涨到了一万。

据说,老板在提拔他之前,曾多次暗地里试探过他。例如,故意将一根金条丢在神保必经的路上让他捡,神保却捡着这金条送到了派出所。例如,故意将保险柜没上锁,神保见了之后,便在保险柜前一动不动站了一夜。例如,老板还特地安排了店里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店员三番五次勾引神保,神保却一次又一次将她婉言拒绝……这样一路试探下来,老板便把神保当成了最信任的人。

神保在深圳站稳脚之后,坪上这帮师兄弟便纷纷给他写信打电话,希望他能保举弟兄们到深圳混碗饭吃。

于是,神保跟着老板在外行走时,一有机会便向那些老板们推荐他的师兄弟。神保的话不多,他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神保,就要信得过我的师兄弟,因为我们都是在一个师父那里学规矩、学功夫,都晓得怎么做人,怎么做事。

于是,坪上这二十个师兄弟,接二连三都被神保保举到深圳、广州一带做保镖或是当保安去了。

这样一来,陆师傅这里便门庭若市了,待在家里没事做的小伙子,都到他这里来学打,学好了之后,好到沿海去混饭吃。

支书老万领着三猫找到陆师傅门下,他说:“三猫在村里义务打杂做了三年的支书助理,总也找不到个合适的事做,陆师傅你帮我收下这徒弟,看看日后能不能到广东找个保安做。”

陆师傅便问三猫:“你吃得下这份苦?”

三猫说:“我能吃。”

陆师傅又问:“那你能守得住我的规矩?”

三猫说:“陆师傅你放心,我除了唱戏打锣不靠谱,干别的事都靠谱。”

老万说:“他要是不守规矩,你就往死里揍他。”

陆师傅笑了笑,便将三猫收下了。

支书老万又说:“以后村里就不再给你陆师傅补贴谷子了,如今各家各户的上缴难得收上来,村里没了这笔开销了。”

陆师傅说:“这是当然,谁来学,谁带谷。”

陆师傅年轻时学徒,就是以稻谷付师父钱,现在他还是沿袭了这一规矩,凡愿意来学徒的,以时间长短收谷,最少收一箩谷,学三个月。最多收二十担谷,学三年。

大凡愿意遵守陆师傅九条规矩的,便可交了谷子,喝雄鸡血酒,祭拜天地,进门学艺。

现在,陆师傅的门徒收了上百号,北坛庙的大堂里,再也容不下这么多人练武了,陆师傅不得不转移到苦竹洞那栋破旧的老屋里去操练,从上厅、中厅、下厅,再到左右两个横厅全都站满了人,陆师傅一喊口令,上百双脚跺在泥巴地上,真有地动山摇的感觉。

有一个从镇上来学艺的小子,还不到一个月便和村里的小寡妇菜花混上了。陆师傅查明真相之后,那一天,他将徒弟全都带到了北坛庙里,他让那个和菜花勾搭的小子跪在神坛前。陆师傅说:“当初你们到我这里来学艺时,都在菩萨面前喝过雄鸡血酒,对天发过誓。可是,现在这小子坏了我的规矩,一来我带他到北坛老爷这里赔个不是,二来我要当着北坛老爺的面教他怎么做人,三来我要当着北坛老爷的面将他逐出师门。”

说完,陆师傅便让四个徒弟将那小伙按在地上,将他的裤子扒下,在他的屁股上重打了五十大板,直打到皮开肉绽,才将他赶出了庙门。

陆师傅铁青着脸对众徒弟说:“你们都记住了,日后谁要是坏了我的规矩,就是这个下场。”从那以后,陆师傅的徒弟,再也没人敢坏他的规矩。

这一天,县里有名的老板赵癞子专程上苦竹洞拜望陆师傅来了。赵癞子起先是经营洗脚城,进而发展到搞桑拿按摩,最后挺进建筑行业,县里修桥铺路砌大厦,没有他拉不到的工程,短短几年工夫下来,赵癞子便成了县里的头号富翁。这么大个老板突然光临苦竹洞,确实使陆师傅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陆师傅迎上前打一拱手:“在下不知赵大老板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赵癞子赶紧回了一个抱拳:“陆师傅,不瞒您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贵府来!”

陆师傅一边吩咐徒弟搬凳泡茶,一边迫切地问:“不知赵老板有何吩咐?”

赵癞子说:“我今天到贵府上拜望,就是想请陆师傅出山,到县城里去带徒弟。”

陆师傅说:“赵老板,我是坪上村人,就应该在坪上带徒,何必要跑到县城里去带徒呢?”

赵老板说:“陆师傅,你是大师傅,你在这坪上带几十百把个徒弟,简直是浪费了人才。你到县城里去,一带就是几千个徒弟,这不更能体现你的人生价值么!”

陆师傅笑了笑:“徒弟哪里能一口气带那么多的。”

赵老板说:“我是想把你这一行做成一个产业,办一个武术学校,高薪聘请你去当总教官。”

陆师傅摇了摇头,没哼声。

“陆师傅,我给你一百万的年薪,你干不干?”

陆师傅苦笑了一声,还是没哼声。

“陆师傅呀!你看你这一个徒弟带三年,二十担谷,眼下是九十元一担谷,二十担谷也才一千八百块钱。你带这几十个徒弟,能赚几个钱呀!我那里招生,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千,三年六个学期,一个学生的学费便是一万八。你如果不愿意拿年薪,你拿干股也行,我和你三七分成,你拿三,我得七。只要有你这块金字招牌挂在门口,我的生意就会做得财源滚滚。”

陆师傅终于说话了:“赵老板,你理解错了。我带徒弟,要喝雄鸡血酒,要焚香秉烛对天起誓,先学规矩后学艺。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收到了我的门下做徒弟,我不但要教他学艺,还要管他一辈子做人。”

赵老板说:“规矩按你的印发下去,要喝雄鸡血酒就喝雄鸡血酒,要对天起誓就对天起誓,这不很简单么!”

“赵老板呀!这规矩写在墙上,印在纸上有什么用呢?这徒弟是要手把手带,要心贴着心言传身教才有可能带得出来。你这一招生就几千人,我能手把着手、心贴着心带出来么?”

“陆师傅,我只需要你提个总把,不会要你操太多的心,下面我会将各个分支机构的师资力量配齐。”

“这个总把我提不起。”

“你再考虑考虑。”

“我不考虑。”

又是一年稻子黄了。

豆子又挑着那口樟木箱和一卷铺盖从田畴的尽头归来了。豆子这已经是第四次挑着铺卷归来。

娘依旧是说,豆子你累坏了,你回家了好好歇着。

豆子说,我不累,该开镰了。

豆子的心里,总是怀着一份浓重的愧疚。年复一年地复读,他觉得,他欠爹娘的实在太多。

娘不再说什么,她不安地打量着豆子那张苍白的脸。

豆子来不及喘息,便跟着爹起早贪黑收割去了。寂静的田野上,爹在前边“唰唰唰唰”地割,豆子在后面“唰唰唰唰”地割,父子俩就那样埋头收割着。

要在往年,爹还会打起精神亮一嗓子:“高山埂上好唱歌,大塘之中好放鹅,红毛鸡公好做种,十八娇莲好做婆娘……上塅栽禾下塅香,看哒插种又收粮,看哒生崽讨媳妇,看哒生孙吃奶浆,借问对门小娘子,藕根何时插到姐池塘……”他会唱得田野上的阳光颤颤悠悠,唱得这边和那边屋场里发出一阵又一阵脆亮的笑声或是骂声。可是爹现在不唱了,田畴便寂寞了。

七月的烈日下,每一季双抢下来,父亲要脱一层皮,掉一身肉。豆子也同样要脱一层皮,掉一身肉。

娘说,你们俩都累毁了。趁着眼下苗没返青,还不到除草捺禾的时分,你们扯长脚歇几天。爹歇不着,他将那些皮影子翻出来,修修补补弄个不停。豆子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从早到夜躲在里面。娘知道他又在鼓捣那些书,娘还知道他鼓捣书的时候比在稻田里鼓捣农活还累。她每天都要把豆子叫出来几回。娘说,豆子你帮我去挑担水,豆子你帮我将这一桶尿抬到园子里去浇,豆子你来帮我烧火……其实娘不是要豆子帮忙,娘是想要豆子歇歇脑子。

豆子在帮着娘干完活之后,偶尔也会站在大门口,望着田畴那边大路的尽处发一会儿呆。娘的心里知道,豆子是在望什么。

娘说,趁着这些日子没活干,豆子你到城里去找同學玩玩,去学校里看看。

豆子说,我不想去。

娘说,这些日子家里也没什么事做,待着也是待着。你去吧,去散散心。

豆子犹豫再三,便去了。

他在城里玩了一个礼拜又回来了。娘只想从豆子的脸上看到一丝消息,但依然没有。

豆子一回来,又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不知不觉,立秋了。

立秋过后,四爹又到贺戏子这里来了。

四爹一来,正在贺戏子屋门前稻田里干活的一帮人,也都围到贺戏子家歇息来了,大伙一块儿抽烟、喝茶、聊庙里唱戏办酒席的事。

支书老万问四爹:“今年北坛老爷的生日,准备办多少桌席?”

四爹说:“已经在菩萨面前问过卦,办一百八十席。”

“那不比去年多出二十席了。”

四爹说:“按菩萨的意思办,不会错。”

每年北坛老爷过生日,四爹总要提前几天去问卦,问准备办多少桌。因为这四乡八寨来吃酒席的人,来多来少谁都估不定。食材备多了,到时吃不完,浪费了可惜。备少了,到时候人家老远跑来吃生日酒,却没吃到,对不起客人。因此,只能是提前到菩萨面前问卦,菩萨定下的桌席,年年都八九不离十。

又有人问:“这几年菩萨怎么老是点唐朝的戏,怎么就点不到清朝来呢?我们早就想看‘乾隆下江南’了。”

四爹说:“这事就只能是菩萨定,是他老人家过生日,戏是为他准备的。”

四爹从贺戏子手上接过长长的戏单子,仍没忘了问一句:“豆子的书呢,还读么?”

贺戏子没哼声。

四爹又说:“要我说,你还是带着他唱戏好,豆子是块唱戏的好料。你老了,背脊驼成了一张犁辕。”

大伙也都说:“这书还是莫再复读了,都已经复读了四届,这事霸不得蛮。”

“明明是一块死铁,你硬要拿去打把锄头,这何解打得成啰!”

“同是一块木,有的就可以用来做斧头的柄子,有的就只能当剁柴的墩子,生成了做什么用,就得做什么用,万事由命不由人。”

支书老万说:“你不想让豆子唱戏,你就送他到陆师傅那里学武打也行,我家三猫在那里学了两年过来,现在在广州当保安,月月能拿到三千八,比我强多了。”

四爹说:“你还是带着豆子唱戏的好,这戏往后总得有人唱。北坛老爷的生日年年都得过。”

贺戏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我家豆子不去学武打,也不唱戏,他要读书,下半年还去读。这书,读就读彻底,要读它个‘罗通扫北’……”

这时,豆子打开了他那间紧闭的房门,远远地喊道:“爹,家里有红纸么?”

“你要红纸搞么子?”贺戏子没好气地凶了豆子一句。

豆子说:“我要发帖子。”

那边厨房里娘正提着铜壶在添水,她的手一抖,铜壶“哐咚”掉进了水缸里。娘颤颤悠悠地喊了一声:“伢崽呃,你这一回是不是考中了?”

豆子说:“中了。”

贺戏子的眼睛睁得像灯笼一样大:“你中哪里了?”

豆子将那个樟木箱子打开,将前些日子在学校拿回的那一张入学通知书取了出来,交给了爹。

贺戏子拿在手上,一字一句颤颤抖抖地念:“北京广播学院。”

支书老万说:“好你个豆子,不中你就几年不中,一中你就高中北京大学。”

豆子说:“不是北京大学,是北京广播学院。”

老万说:“差不多,凡北京的大学,就是北京大学。”

四爹说:“豆子你是讨米讨得久,终究碰回酒。”

支书老万说:“豆子呀,你为你爹长了脸,为老彭家祖宗长了脸,还为我们坪上村长了脸!贺戏子你家的祖坟只怕是被野鸡扒了,开坼了。你赶紧张罗着请客吧!”

贺戏子将那张通知书看了又看:“只差三四天就开学了,这客还怎么请?”

豆子娘在一边说:“豆子你这通知书什么时候来的?”

豆子说:“我前些日子上学校去玩时拿到的。”

“都这么久了,你何解不拿出来?”

豆子不哼声。他也说不清,为何要将这期盼得太久太久的通知书深藏在箱子底里,迟迟不拿出来……

老万说:“来得及,今天就杀猪,今夜厨子就进屋。”

四爹说:“这么多客,怎么个请法呀?”

于是,一屋人便团团围坐在桌子边,合计着这客怎么请。商量来商量去,还得分三天请:头一天请老师,第二天请三亲六眷,第三天请地方乡亲。

一屋子人都没有再下稻田里干活了,大家分头行动,送帖子的送帖子,杀猪的杀猪,还有搬桌凳的、买菜的、洗碗筷的、杀鸡宰羊的……直到黄昏时,整个村庄都沸腾了,就连那弥漫在田野上空的晚炊,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第二天,租了一辆中巴车,先接县里的老师,再接镇上的老师。凡教过豆子的老师,不管是小学、中学、高中、复读的老师都请来了。

四爹认为,老师请来了,就应该行大礼,跪拜师恩。

于是,临时又在家神牌位下搭了台子,将几十位老师都请上去,支书老万当主持,领着豆子一一跪拜恩师。

跪拜完了便开席,酒是一巡又一巡敬着,彭家族上的长者敬,贺戏子夫妇敬,豆子敬,支书老万代表乡亲们敬……狗也在桌子下穿梭,凑这浓浓酽酽的气氛。

第二天宴请三亲六眷。亲戚们背着或抬着一块块厚重的松木匾额来了。匾上漆着红色油漆,裱着金字,“恭贺:彭府大老公子高中北京大学堂”。

第三天是宴请地方乡亲。乡亲们依样是扛着一块比一块大、一块比一块重的松木匾额送到了贺戏子家。

三天三夜昏天黑地的酒席终于办完了。

酒席散后,豆子用那根枣木扁担,一头担着铺卷,一头挑着那口笨厚的、陪伴他多年的樟木箱子匆匆上北京去了。

一到暑假,豆子便會从北京如期归来,帮爹收割稻子。

支书老万说:“豆子你保持了劳动人民艰苦奋斗的本色,你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豆子说:“我爹可怜,他岁数大了,白天下地,夜里还要唱戏。”

豆子帮着爹收割完早稻,栽插完晚稻,又帮着爹一块儿到禾场上唱戏。有时爹在前台提把唱,豆子在后台打闹台,有时爹到后边打闹台,豆子到前台提把唱。这些老戏本,都是他从小唱得烂熟的,如今唱起来,依旧朗朗上口,一点都不生疏。

四爹感慨万千:“豆子一上台,这戏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唱完了戏,大伙还不走,他们还要拖着豆子在禾场上乘凉、聊天,问这问那。

四爹说:“你在北京读书,去看过皇帝的金銮殿没有?”

豆子说:“去看过了。”

“你到金銮殿里皇帝的龙椅上去坐过么?”

“没有。”

“他们说,没有福气的人是不能到龙椅上去坐的,一坐上去,屁股上便会像针扎一样。豆子你去坐坐试试,看你是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豆子便笑:“那龙椅是不许游客去坐的,拦住了。”

支书老万问豆子:“北京广播学院都学什么?”

豆子扳着指头数给他听:“播音、主持、摄像、新闻、编导……好多。”

“你是学的哪一门子?”

“编剧。”

“编剧是干什么的?”

“就是写广播剧、电影、电视剧、舞台剧。”

老万连连点头:“那你爹唱的这个皮影戏脚本你也能编写?”

“当然能编写。”

“豆子你这个本事学得好,日后你写完电视、电影脚本没事时,就回来写皮影戏脚本,把我们地方上的好人和坏人都写上去,让你爹在这禾场上唱,让好人做更多的好事,让坏人不敢再做坏事……这皮影戏也要唱一点现代戏,不能净唱老戏。”

豆子说:“到时候我一定写。把你支书老万这盒万金油也写进去。”

大伙便笑。

村里人把清凉油叫作万金油,头痛涂它,脚痛涂它,肚子痛也涂它。支书老万本来姓彭,村里大事细事都找他,都说他是一盒万金油,久而久之,村里人便叫他万支书了。

夜夜大伙总要围着豆子在禾场上聊到很晚很晚,直到月淡星稀才放他回家。

暑假过完了,豆子走了。

豆子走后,禾场上的夏夜便安静了。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豆子大学毕业了,他在市里找了工作。豆子工作后,便再也没有闲空回来帮他爹唱戏和收割稻子。

豆子的出息,给了贺戏子巨大的精神安慰,每一个日子,他都是那么开心地耕种着自家那二亩三分地。每一个夜晚,他都是那么开心地在禾场上唱戏,那一颗突出的金牙齿,在阳光里或星月下长年笑得闪闪发光。

支书老万无时无刻不把豆子当作坪上村的一张名片挂在嘴上。冥冥的日子里,乡上、县里的干部来了,还有那些贩牛的、挑货郎担的、收购农产品的外乡人来了,他在人前介绍贺戏子时,总是说:“这是大学生的爷老倌。”豆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老万的介绍便是:“这是市委干部的爷老倌。”

这种时分,贺戏子嘴里的那一颗金牙便显得更加朗亮。

这一年,市委统战部到坪上村来办点扶贫,老万一想,工作队员一行三人,只有住在贺戏子家里最适合。

老万对贺戏子说:“这是市委统战部扶贫工作队的刘队长,往后就住你家了。”

贺戏子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的崽伢子也在市委工作,刘队长你们就不要见外了,我这个家就是你们的家。”

刘队长问:“您老人家的公子是在市委哪个部门工作?”

贺戏子说:“在市委汽修厂。”

老万补充道:“是在汽修厂当办公室主任,耍笔杆子。他原来在北京的大学里学的是写剧。”

刘队长便呵呵着。

不过,支书老万有时候就想不通,豆子在学校里学的是写剧,为么子却到了汽修厂写材料呢?

有一年,豆子春节回家,老万便问:“豆子呀,你在大学里学的写剧,为么子不到剧团里写剧,却到汽修厂写材料去了?”

豆子说:“现在国家不包分配了,大学毕业后随你自己去找事做。我能在市委机关的汽修厂找个事做就不错了。”

老万说:“那你学那么多年写剧不就白学了?”

豆子说:“也没白学,我闲暇还是可以写剧呀!今年我就写了一个小戏,给了市群众艺术馆去排演,结果那个戏还在全省的汇演中得了个‘群星杯’金奖。”

老万说:“我听明白了,在汽修厂写材料是正业,晚上写剧是副业,捞点外快。就像你爹一样,白天种地,夜里唱戏。”

豆子便笑。

老万转而又说:“豆子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又在市委里头工作,你还是要关心一下家乡的建设。”

豆子说:“我的个老支书,你要我做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凡是我能做的事,我一定尽力。”

老万说:“村里要做的事太多了,学校残破了要维修,水泥路也没打,还有水渠堰坝多年没有整修了。你要想办法搞点钱,戴帽拨下来。”

豆子苦笑着说:“我的老支书,我真的搞不到钱。”

老万说:“教育上、水务上、交通上……个个口子年年都有项目资金下来。谁的手长,就被谁搞去了。”

“老支书呀,我的手太短了,我真的搞不到。”

“你搞得到,只是不去搞。你看隔壁冬茅村的国庆伢子,他在市交通局只是在局长面前跑腿打杂,他一个电话打到县交通局,县交通局便将他们村里的路率先进了笼子,今年冬天已经打了水泥。还有,后山桃洞村的四毛伢子,在市里水务局也就一个副科长,他是市农校毕业的,一个中专生,他也搞了钱下来,把他们村两道危堰都修好了。你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又在市委工作,还当着办公室主任,你随便一个电话下来,人家多少总得给你个面子。”

“老支书,我真的搞不到这个钱。我哪有面子。”

支书老万便叹了一口长气:“豆子呀,你爹这一辈子就是太喜欢吹牛皮。你嘞,恰恰相反,就是太谦虚谨慎了。你要晓得,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你为家乡人民造点福,又不是捞钱进你自己的腰包。”

豆子搓着双手,一时真不知向老支书怎么说才好。

老万便摇着脑袋走了,似乎憋了一肚子气。

几年后,因为政府实行公车改革,豆子所在的市委汽修厂也就改制了。厂子改制散了后,豆子就下岗了,每月拿着一千八百元的生活费维持生计。这时,支书老万才晓得,豆子并不是有权不用,他确实是没那个能耐搞到国家的项目资金戴帽拨下来支援家乡建设。他错怪豆子了。

豆子下岗后,回来坪上的日子又多了。双抢季节,他会回来帮着老爹一道收割早稻,栽插晚稻。北坛老爷做生日酒时,他又会赶回来帮着老爹一道在老樟树下唱戏。贺戏子老了,嗓子像干鸭公叫一样了。因此,在前台提把唱戏的是豆子,贺戏子退居二线到后边打闹台了。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豆子的嗓音,比他爹当年的声音还要亮爽。

在豆子的咏叹声里,坪上村的秋夜是那么恬静,蓝天是那么辽远。

一个又一个绵长的秋夜,豆子和他爹就这样将村庄送进一个又一个安静的梦里。

八十多年前,坪上村有三十八个小伙子,跟随著一支从坪上路过的队伍走了,他们后来上了井冈山,后来又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走到最后,这三十八个小伙子只剩下了一个人没有死,他的名字叫彭二狗,他后来当了将军,便叫彭勇。

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时,将军回来过一次,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绕着村庄跑了一圈,他说,那三十八个弟兄都回不来了,我代表他们回来看看乡亲们。

这时,贺戏子和他的师父正在老樟树下唱新编剧《彭德怀元帅征东》。屏幕上亮出一皮影子,是扮演彭德怀的,他大声道:“本帅,彭德怀是也,在毛泽东驾下,今有美帝国主义侵略高丽国,我带领人马,前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中国人民志愿军同志们,兵发鸭绿江去也……”

将军在老樟树下听完这一段戏,喝了一杯茶,没有来得及吃一顿饭,便骑着白马匆匆走了。他说,他立马就要带领部队过鸭绿江去。他还说,等到打完了这一仗,赶跑了美帝,再回村里来安安心心听几天几夜的戏。

然而,等到将军再次回村时,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了。他一回来便住在县委招待所。他对县委书记说,我要回坪上去住一个晚上,我要看一夜皮影子戏,还要看一场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狮龙舞。

于是,县文化局的牛局长立马到坪上来落实这事。

支书老万向牛局长汇报说:“这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狮龙舞是看不到了,陆师傅已经八十八岁,站都站不稳了,原来那些跟他玩过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徒弟,现在都在外边当保镖、做保安,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得聚总,何况现在正是秋收时节。至于皮影子戏,贺戏子已经老了,中气不足了,莫说唱女高音,就连男低音他都唱得费劲了,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唱戏了。如果硬是要唱,倒是还有一个办法,把他的崽伢子接回来唱。他有一个崽在市里工作,眼下已经下了岗,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干。他崽的戏,比贺戏子唱得还好……”

牛局長说:“好,就这么定了,你赶快联系他崽伢子,我立马派车去将他接回来唱戏。”

重阳节这一天,坪上村的天空碧蓝如洗,透明的天空下,一行行归雁从山的这一边飞来,又消失到山的那一边去,它们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叫,从辽远的天空抖落下来,慷慷慨慨地洒落在秋后的田野上。这时,田野上的稻子已经熟透,一穗穗饱满的谷子,沉甸甸地压弯了青黄的稻秆,阵阵小南风吹过来,稻穗便上下翻飞,铺展成一波又一波金黄色的波浪。静谧的阳光里,浓浓地弥漫着稻秆的清香和稻谷的芬芳。

将军一到村口便下了车。

将军说:“我几回梦里回坪上呀!几十年来,我一做梦就梦见坪上的豆苗和稻子,闻见坪上的牛粪和泥腥的气息,听见坪上的唢呐声……”将军在村里转了一圈,已是九十六岁高龄的人,走起路来却依然腰杆笔挺。他不停地和乡亲们握着手,打着招呼。他说,我这是回来辞一条路,往后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断黑后,皮影子戏便在老樟树下开锣了。坪上已经有好几年没唱过皮影子戏,因此陪着将军来看戏的乡亲还蛮多。

豆子在前台提把唱戏,狗牯在中台吹唢呐,贺戏子在后头打闹台。“朝代好像走马灯,猪婆放崽算不赢,哪个朝代胜如今,高山打钟远扬名……”豆子才唱开场白,还没等到唱正戏,老将军便已泪流满面。从头到尾唱完一本戏,将军脸上的泪水一直就没干过。

戏唱完后,将军说:“我是六十多年没有看过这个戏了,几回做梦都梦着这个唢呐,听着这个戏腔……”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将军住一夜便走了。

豆子却在村里长久地留下来了。白天听爹说戏,他用录音笔录着,然后一字一句整理。他说,他要将他爹那一肚子戏全都记录下来。他还要去申报省里甚至国家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夜里,豆子和爹还是一块儿到禾场上来唱戏。四爹说:“豆子你回来了真好,这庙会好几年没唱戏了。你一回来,把戏唱起来,这庙会就像个庙会了。”

豆子说:“往后的庙会我年年都来唱。”

四爹说:“那你还是要带个徒弟,你爹老了,他连闹台都打不动了。”

豆子说:“我会带个徒弟。”

爹在后面听着苦笑了一声:“豆子呀,到头来你还是个唱戏的命,早知道,当初就带着你唱戏多好,何必硬逼着你去读书,走了那么大一圈弯路。”

豆子说:“爹呀,话不能这么说。在没去上大学之前,我只是认为唱戏好玩。读了大学回来,我才晓得,这是个要紧事。”

爹又冷笑了一声:“你小子吃了哑巴亏作不得声,还嘴硬。我还问你,你学英文学得那么苦,中过一回用么?”

豆子便苦笑:“确实没中过用。”

支书老万却说:“话不能这么讲,英文往后只怕人人个个都要用,我们现在到镇上开会,镇长开口GDP,闭口GDP,我还真的不喜欢写那洋码子字,他说他的GDP,我写我的‘鸡的屁’。我看,往后只怕鸭的屁、猪的屁、牛的屁都要用洋码子字写了。再往后,这皮影子戏只怕也要用洋文唱了。”

豆子说:“再过一千年,这皮影子戏还是用我们坪上的土话唱。”

四爹说:“好,这个事豆子做得主,徒弟是豆子带。”

于是,豆子就亮起嗓子用坪上的土话唱开了:

朝代好像走马灯,

猪婆放崽算不赢,

哪个朝代胜如今,

高山打钟远扬名。

……

责任编辑 孔令燕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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